盧一萍
一
那天下午,都城的人都在上班,所以大街顯得和死了的風(fēng)城的街道一樣空曠。我的腳步聲“嚓嚓嚓嚓”地響著,這腳步聲使我感到毛骨悚然。我習(xí)慣性地望了望天空,再向身后看了看。
“哎——”我像要給自己壯膽似的喊叫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我看見了她。她在前面走著,穿一身草綠色的軍裝,兩根油黑發(fā)亮的辮子從軍帽里一直垂到腰上,扎在腰上的武裝帶把腰的細(xì)柔溫軟充分地襯托出來了——像黑夜襯托一盞不滅的燈。我在后面看著她,不去驚擾,但我無法阻止她肉體的美在天空中呈現(xiàn);也沒法阻止自己的目光把她的衣服剝?nèi)?,我沒法不讓她赤裸著在死寂的、處處殘留著標(biāo)語痕跡的街上行走。她肉體明暗的部分,突出和凹陷的部分,光潔上的斑點(diǎn),肚臍所顯示的神秘的漩渦,陰阜下欲望的深度,乳白的肩、脖頸、臉龐、抿緊的嘴、充滿著烈焰的雙眼、明亮的額頭……我忍不住在刷于朱紅色墻上的一幅長三十米高十米的由紅旗和紅旗襯托下的工農(nóng)兵(畫面已不鮮亮,顯得模糊)組成的宣傳畫下寫了兩行詩:
被激情剝奪了的欲望,
再難復(fù)活。
構(gòu)成她的美的各個部分在我的頭腦中變幻著各種構(gòu)圖。我在使她的姿勢符合美學(xué)的要求:以雕塑的方式,以油畫的方式,以速寫的方式——側(cè)影、背影、正面、坐姿、俯臥、仰躺(展開四肢,或屈起右腿)、弓身(圓熟而年輕的臀部朝向天空,頭埋在手臂之間,雙乳果實(shí)一樣垂掛;有一個難題——怎么處理那頂草綠色的軍帽。我想讓她把帽子脫掉,把發(fā)辮散開,讓頭發(fā)披散)。這些圖案讓我興奮,因為我感覺它充滿了天才的成分。我有些陶醉,感到自己已超越于現(xiàn)實(shí),正行走在審美的歷程,思想自由,才情飛揚(yáng),想象的原野遼闊無邊……
我不由自主地跟著她。我與她始終保持著十米左右的距離。我希望她盡可能久地留在我的視野里。但她的警惕性(那時人們普遍具有的一種與警犬類似的能力)使她還是發(fā)現(xiàn)了我在跟蹤她,她只是暫時未動聲色而已。她之所以那么鎮(zhèn)靜,是因為她已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在盯著我,只要我稍有不軌,他們就會把我抓起來。一會兒,盯我的人由一個變成了兩個;不多久,又由兩個變成了四個。這些盡職盡責(zé)監(jiān)視我的人像從地縫里突然冒出來的,我一點(diǎn)也沒有覺察。那四人中只有一人穿著制服,其余的都穿著便衣。他們訓(xùn)練有素,走路時沒有一點(diǎn)聲響。他們的臉上流露出手到擒來的自信。
街道越來越窄,跟蹤我的人也越來越多,六個、八個、十個,已經(jīng)有十個人了。而我還在構(gòu)圖。因為那頂帽子的緣故,我的構(gòu)圖很受局限,難以完美。我多么希望她把帽子摘掉呀!
后面跟蹤我的人已有十三個了。他們怕我發(fā)現(xiàn),在我身后像貓一樣敏捷地隱蔽前進(jìn),有時發(fā)出嗖嗖的聲響,像陰郁的蛇一樣讓人發(fā)冷。
而我太專注了,依然什么也不知道。
她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比月光還要明澈。她好像已感到我沒有任何惡意。我襤褸的衣衫不時被從巷子里跑出來的風(fēng)掠起,像破朽的旌旗有氣無力地飄動一下。我的一只手揣在褲兜里,另一只手在比劃著,口里念念有詞:“應(yīng)該這樣,啊,對了,手,對,手應(yīng)該再拿開一點(diǎn)……”
前面可能就是她的家,她站定了。
我仍然只顧沖著頭往前走,一直走到她跟前才猛然停住。我看著她。我很慌亂。是那種面對美時的慌亂。我語無倫次的、由衷地贊嘆道:“你——你——真美呀!”我說完后,臉已通紅。
“你為什么跟著我?”聽了我的話,她的臉也紅了,但她顯得一點(diǎn)也不慌亂。
“因為——因為——你美——真的,你如果——不戴那頂綠軍帽,就太完美了!”
“我喜歡綠軍帽,我很小的時候就戴著它?!?/p>
“當(dāng)然,你喜歡什么,我無法干涉。”
“我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陸滌,洗滌的滌?!?/p>
“我叫何小荷,小荷才露尖尖角。”
“?。亢?!小!荷!不可能吧!”
我剛說完這句話,突然從后面沖上來一群人,扭住了我。我吃驚地大聲問:“怎么回事,你們是誰?你們要干什么?”
一個人走到我面前,盛氣凌人地對我說:“你跟蹤女青年,圖謀不軌,你的一舉一動都沒有逃脫我們的眼睛!”他說完,又大聲說:“帶走!”
“我只是在審美,審美!你們懂不懂?審美?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沒有做!”我大聲辯解。
“那你就好好審嘛?!币粋€穿制服的人一邊說著話,一邊用手銬砸我的腦袋。我的頭頓時耷拉下去了,血從頭發(fā)里嗖嗖地鉆出來,順著臉一直往下流。
她吃驚了一會兒,然后沖上來,對他們說:“他的確什么也沒有做,他——他是我的朋友,我們認(rèn)識的……他只是想送送我?!?/p>
“嘿嘿,小姑娘,你知道《披著羊皮的狼》么?知道《農(nóng)夫與蛇》么?知道《東郭先生與狼》么?我告訴你吧,我們比你了解他,他和誰往來我們比他自己還清楚,你們以前素?zé)o往來,你們怎么會認(rèn)識呢?你最好離他遠(yuǎn)一點(diǎn),不然,就是包庇壞人!”
我抬起又昏又沉的腦袋,把臉上的血擦了一擦,看著她說:“何小荷,你不要管我,我沒犯什么事,我去去就會被放出來。我現(xiàn)在對你有一個要求,希望你能答應(yīng)我!”
“你有什么要求就說吧,我能做到的,我會盡力去做?!?/p>
“我想請你不要戴那帽子。”
“為什么?”
“那樣就不影響我的構(gòu)圖了,你也就完美了。”
“我喜歡綠軍帽,現(xiàn)在戴著它可時尚了,何況,我很小的時候就戴著它?!?/p>
“可你——現(xiàn)在可以不帶么?”我哀求道。
“可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不戴就會覺得腦袋沒有長在我頭上。”
我聽后,十分絕望,也不知是從哪里來的力氣,我掙脫了兩個抓住我的人,飛奔上去,把她頭上的帽子搶下來,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然后,我趕緊去看她——我只要看一眼她沒戴帽子時的樣子就夠了。但頭上的傷口流出來的血糊住了我的眼睛,我只看見了一片紅色。我正要擦去臉上的血,她已迅速地把帽子撿起來,連上面的灰都沒有抖,又戴在了頭上。
那幾個人非常生氣,沖上來就對我拳打腳踢,我很快就沒有了知覺。
二
我被判有期徒刑五年,剝奪政治權(quán)利三年。關(guān)在離都城三百公里外的一座監(jiān)獄里,那五年時間我主要在離那監(jiān)獄八十公里外的一個采石場接受改造。
五年時間過得很快,我的身高長到了一米七八,如果不是沉重的體力勞動使我的背有點(diǎn)駝的話,我的身高應(yīng)超過一米八零。這是我了不起的收獲。當(dāng)然,我還收獲了至少二十三處傷疤——那是被其他犯人揍的,還有在勞動時受的傷。
但五年的時光畢竟過去了。除了肉體的傷害,對我的靈魂影響不大。你不知道,我們家族對諸如監(jiān)禁、勞役之類的懲罰有一種天生的忍受能力。所以通知我出獄的那一天,我沒有太高興,也沒有多激動,我心如止水。從某種角度而言,如果不是為了何小荷,為了我的愛,我覺得在這里挺好。至少,我不用愁晚上的住處,不用愁一日三餐,不用愁空閑著的大片荒蕪的時光如何打發(fā)。雖然這里聚集著惡,但這里的惡更純粹一些。
但我太想念荷了。為此,我一定要出來。
鐵門“哐——”的一聲關(guān)上了。猛烈的陽光驟然傾瀉下來,使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段短時間的黑暗。我用手擋住陽光,慢慢睜開了眼睛。
這時,我突然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然后看見一個女人捧著一束鮮花向我迎來。
“你是——”我不認(rèn)識她。
“你連我都忘了?”
“我的確沒有見過你?!?/p>
她穿著當(dāng)時很流行的喇叭褲,一件很薄的白襯衣扎在褲子里,腳上穿著一雙鞋尖很尖、后跟很高的皮鞋,頭發(fā)燙成波浪式的,戴著墨鏡,涂著口紅,完全是一個在香港電影里才能見到的摩登女郎。
她走近了,我聞到了濃郁的脂粉和香水的味道。我喜歡那種讓我困倦的氣息,即使它顯得俗艷了一些。對于一個成天浸泡在監(jiān)獄的惡臭和采石場的汗臭中的男人來說,那簡直就是天堂里飄來的氣息了。
她把花獻(xiàn)給了我。我懷抱著那一大束鮮花,有些羞怯地站著,我知道我當(dāng)時一定非?;?。
她看著我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只是站著,有些驚訝地看著她。她笑完后,把眼鏡摘了,擦去笑出的眼淚,說:“對不起啊,但你抱著鮮花的樣子……哈哈,你現(xiàn)在該知道我是誰了吧?”
我又打量了她一番,搖了搖頭。
她很失望,剛才的笑一下沒有了,“你真是個知情知意的人呀!”她用冷漠而又含著嘲諷意味的口氣說。
她說完,從皮包里拿出一頂帽子,戴在頭上。
我一看,驚訝得半天沒合上嘴,“您是——那個戴綠軍帽的女孩!”
她笑了,點(diǎn)了點(diǎn)頭。
“可你的變化真大呀,跟換了一個人似的!”
“是嗎?”她得意地問我。
“真的?!?/p>
“你的變化也不小啊,是真正的大小伙子了!”
我突然害羞起來。
“唉呀,看這監(jiān)獄把你坐的!”她說完,一揚(yáng)手,一輛天藍(lán)色的轎車緩緩地停在了我和她的面前。
我使勁地揉了揉眼睛,又晃了晃腦袋,以確認(rèn)自己不是在做夢。
開車的是個戴墨鏡的男人,留著絡(luò)腮胡,鼓著胸肌,把車開得像水一樣流暢。她則緊挨著我。她身上的香氣讓我困倦。
“這是我剛買的寶馬,今天是第一次開出來,是專門來接你的?!?/p>
“你,你為什么對我這樣好……”
我沒有說話。她身上的香氣加之車內(nèi)皮革散發(fā)出來的富貴氣味使我昏然入睡。
我夢見荷在紅星中學(xué)的梧桐樹下哭泣,我夢見一枚巨大的、金黃色的梧桐葉載著她,向天空中飛去。我在地上飛奔著去追,涉過河流,越過山崗,趟過泥沼,我累,我害怕,我驚恐,我大汗淋漓,我呼喚著她的名字……
這時,她搖醒了我,“我知道你夢見誰了?!?/p>
“我夢見了何小荷。”
“但她顯然不是我?!彼凉M懷妒意地說。
“我已有七年不知道她的下落了。你怎么知道我夢見的是她?”
“我聽見你喊她的名字了!你可真是個對愛情忠貞不渝的人??!”她情緒激動,她生氣地把帽子戴到了頭上。
我忍住沒笑。不知為什么,我聽了她的話只想笑。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了一種尿頻感。
她帶我到一個溫泉洗了澡,理了發(fā),給我換上了一套很名貴的西服。寶馬穿過都城寬闊的大街,在都城飯店門口停住了。我聽說這里大多是國家元首、世界名流、大商巨賈下榻的地方。我沒想到她也能住在這里,真是“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呀。
我準(zhǔn)備跟她進(jìn)門時,被兩個人高馬大、相貌堂堂的家伙攔住了。何小荷說這是我的客人,他們馬上賠上笑臉,把我放了進(jìn)去。
踩在豪華飯店的地毯上,我的身體有些發(fā)飄,老覺得自己踩在云彩上,一點(diǎn)也不踏實(shí)。
何小荷住著很大一個套間。里面的一切都使我瞌睡。她帶我到酒店那金碧輝煌的餐廳吃飯,到情調(diào)高雅的咖啡廳喝咖啡,然后在華燈初上時回到了她的房間。
隨著夜幕越來越濃,她與我之間也就被一種溫情籠罩著。她不再與我爭吵,說話的語調(diào)也如淑女一般。
我一直有一種做夢的感覺。我不知道她是否真是何小荷,的確,除了那頂綠軍帽與她有一點(diǎn)關(guān)系外,她的一切外貌特征都與我的記憶對不上號。她過于鮮活、滋潤,風(fēng)韻十足,就連那頂帽子她也只在生氣時戴過一回。
我們從咖啡廳回來,她就去洗澡了,然后,她帶著水的香氣、浴液的香氣、法國香水的香氣,穿著一件透明的、性感的、輕柔的睡衣,從寬大的浴室里飄然而出。她豐滿的乳房,她細(xì)柔的腰,她平坦光潔的小腹,她陰阜上濃黑的體毛,她圓熟結(jié)實(shí)的臀部,她光潔的雙腿……一切都顯得很完美。我不禁有些惶然了。我無法遏制的欲望像叢生的雜草,怎么也清除不掉。我恨不得馬上把她掀翻在地,恨不得讓自己立即變成一把鋒利的鐵犁,犁開她那肥沃的、無邊無際的原野。
我又想沉沉睡去。這讓人絕望的、催人入眠的睡意彌漫在我周圍。
“來吧,我的審美者!”她斜臥在寬闊而又柔軟的床榻上,那有著繁復(fù)圖案和花紋的床罩襯托著她的肉體。使她看上去像一座宮殿,又像一具獻(xiàn)給神靈的禮物。她的枕頭旁邊,放著銀制的腳鐐和手銬,她的手里懶懶地握著那根法國皮鞭。
她渾圓的屁股充滿渴望,她凹下去的腰風(fēng)情閃爍,她的脊背線條柔和……她的性感光芒四射。
監(jiān)獄中的生活使我早就壓抑得要爆炸了。但我怕這只是幻覺,不敢輕舉妄動,我怕我一動,這一切就會消失。我生怕自己一撲上去,這里就只剩下一片寂寥的荒野。我仍然像是在做夢。夢見自己進(jìn)入了天堂,正與一位愛上我的仙女在瓊樓玉宇里嬉戲。
于是我放輕了腳步,小心翼翼地走向前,像一頭撲食的獅子,待走近了,盯好,然后一躍到了床上。床把我彈起來,又陷進(jìn)去。我聽見了她放蕩的笑聲,笑完了,她說:“你真可笑,你真可笑,你像個偷情的人!”
她說完,替我脫了衣服,然后貼緊我,摸著我背上的傷痕,然后說:“我喜歡身上有傷疤的男人,我喜歡與身上有傷疤的男人做愛。每個人身上都應(yīng)該有傷疤,最好是那種鞭傷?!?/p>
“做愛這個詞很好,但過詩意的生活應(yīng)該更好些。”
“過詩意的生活,對,這個說法真是太刺激了!你們監(jiān)獄里怎么說?”
“不是我們的監(jiān)獄,我只是被監(jiān)獄關(guān)著。我有監(jiān)獄我就不會關(guān)自己了。那里沒有愛做,那里只有雞奸,他們把這叫過詩意的生活,大家更多的時候叫操×眼,大家這樣說的時候,覺得特過癮?!?/p>
“操×眼,啊,操×眼,我喜歡,你操我的×眼吧,快操我的×眼吧!”
我聽她這么一說,也來勁了,把她緊緊抱住。
就在這時,她推開了我,說:“我得找個東西墊一墊,我還是個處女呢,把血弄在床單上,會讓我難堪的。”
我聽見這話,只覺得自己這塊燒紅的鐵被猛地摔進(jìn)了水里,發(fā)出驟然冷卻時那種“嗤嗤啦啦”的聲音后,冒出一串氣泡,升起一股白煙,慢慢變成了原來那塊冰冷的鐵。
我沮喪地說:“啊,我——對不起,我——”
“你怎么啦?”
“我覺得挺可怕的。”
“為什么?”
“我覺得你不是戴軍帽的那個女孩。根據(jù)我的審美判斷,你當(dāng)時就不是處女了。”
“那你說老娘是誰?”她很不高興。
“但是不是處女沒什么,那——那并不影響你的——你的美?!蔽医Y(jié)巴起來。
“你真他媽過分!”她一絲不掛地站起來,對我大聲喊叫道:“你要記住,我永遠(yuǎn)是處女!永遠(yuǎn)是!”她喊叫時,兩個精美的、微微翹起的乳房一顫一顫地跳動著。
可我終究不明白,所以我也不吭氣。
她氣狠狠地穿上睡衣,在沙發(fā)上坐下來,打開了電視。我馬上被它吸引住了。
她見我看得那么專心,更加生氣,走過去,“啪”地把電視關(guān)掉了。
她身上的香味使我昏然欲睡。
“你對我沒有興趣是吧?”
我搖搖頭。
“那你怎么老是瞌睡?你太過分了!”
“不是這樣的,不是的,真的不是,的確不是,我——我只覺得——可能是彼此——覺得陌生,我們需要一點(diǎn)了解,需要一點(diǎn)時間,真的,我在里面關(guān)了五年,有些傻了,好多東西都不懂了,那里面——你想象不到的,封閉得很,唯一的見識就是暴力,就是石頭和墻——”
“你竟然還說我是陌生的!那你那一次為什么冒著那么大的風(fēng)險跟蹤我?你被抓走后,我就發(fā)誓要等你出來,要把我的第一次、真正的第一次獻(xiàn)給你,你真是太沒有良心了!你關(guān)進(jìn)去了,我天天計算你出來的日子,你知道,為了打聽你的下落,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嗎?這個世界上,除了我,誰會管你!可你卻對我這樣!從今天上午到現(xiàn)在,我的情況你一句話也沒有問過,你一點(diǎn)也不關(guān)心我!”
“小荷,我——我一點(diǎn)也不習(xí)慣。我特別受不了香水味,我一聞到它就瞌睡,這是真的。所以,這并不是我有意的。這樣的地方,不屬于我,我得走了,謝謝,謝謝!”
我說完,換上自己的衣服,就滿懷憂傷地往外走。
她從后面抱住了我。她哭了,她的淚水浸到了我的背上。她身上的香氣從我身后襲來,我困得實(shí)在沒有辦法了。我站立不住,好像身上的筋骨全都酥了。我倒在地上睡著了。
我夢見了監(jiān)獄,我夢見我還在那里關(guān)著。我夢見管教人員用皮鞭抽打我,我被抽得皮開肉綻,然后我被押到了采石場,那個雞奸過我的、叫黑蠻的獄頭把我綁起來,再一次雞奸了我,有一種奇特的快感……然后把我放在了炮眼上,大笑著點(diǎn)燃了導(dǎo)火索。我恐懼極了。那導(dǎo)火索燃燒的時間特別長,我恐懼的時間也特別長。我大叫著“救命啊,救命啊——”,但他們都只站在周圍看熱鬧。火藥被點(diǎn)燃了,我與那些石頭一起,被炸飛起來,四崩五裂,我沒有看見身體的其他部分,可能是眼睛就長在腦袋上的原因,我看見自己的腦袋飛到了半空中,然后像一個西瓜一樣往下掉,摔在了亂石上,又像一個西瓜一樣迸濺開,粉碎了,腦漿涂地,只有眼睛還驚恐萬分地在一個石頭縫里圓睜著……
我掙扎了很久,才從這個可怕的夢里醒過來。我發(fā)了很久的傻,看見屋子里燈光昏暗,然后,我聽見了“噼噼啪啪”的鞭打聲,接著便傳來了既痛苦又痛快地呻吟聲。我循聲望去,看見一個年輕英俊的、赤身裸體的男子正在抽打著她。她腳戴銀腳鐐,手戴銀手銬,一絲不掛,像蛇一樣扭動著,她渾身都是殷紅的鞭傷。
我每聽見一聲鞭響,身子就會不由自主地顫抖一下。
小伙子的胳膊可能有一些酸痛了,她說:“何女士,我得歇一歇?!?/p>
“快,不要停,我馬上就要好了,快!抽,抽吧,每一鞭都要抽在我的心尖尖上?!彼每释穆曇舸⒅f。
小伙子聽罷,說:“好吧,我來了!”說完,又飛快地掄起鞭子——把鞭子掄得跟一個飛旋的輪子一樣——隨著他起勁地?fù)]舞皮鞭,他胯間的物件也不停地捶打著他的肚皮和左右大腿。隨著“啪啪啪”的、急風(fēng)驟雨般的鞭響,她的叫聲也更加瘋狂。最后,只見她繃直了傷痕累累的身體,喘息著說:“好了,好了,它來了,來了,來了!”
她癱軟在床上,說:“小點(diǎn)心,真好,你的力量用得真好,每一鞭都像蝮蛇咬了我一下,不太痛,但一切都進(jìn)到了血液里,欲生欲死,過癮死了,我已好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我一直等著躺在地上的那個家伙,但他太令我失望了?!?/p>
“那就趕走他吧!”那家伙的聲音軟綿綿的。
“不行,你跟他不一樣,你是已變壞的,但他還是新的,何況,他是個詩人,一個審美主義者?!?/p>
“詩人?難怪一副窮酸樣?!彼苁遣恍?。
“別看他現(xiàn)在窮酸,但他會成為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詩人。對于他來說,所有的東西都是我的詩歌課程?!?/p>
“你真厲害!難道讓他進(jìn)監(jiān)獄也是你的課程?”
“哈哈,正是。一個詩人如果不進(jìn)監(jiān)獄,怎么能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呢?我知道,只有生活能使一個人成為最優(yōu)秀的詩人?!?/p>
“佩服啊!”那家伙女里女氣地向她撒嬌。
“好了,我困了,這是你今晚的勞務(wù)費(fèi),你趕快從我眼前消失吧?!?/p>
那家伙繼續(xù)很惡心地撒嬌,“那我得吻吻你?!彼贿呎f著,一邊在她的腳背上、手背上、大腿間很響亮的吻了幾下。
“真是一只乖羔羊?!彼艘幌滤哪槨?/p>
那青年穿好衣服,裝好錢,趁她不注意,莫名其妙地踢了我一腳,然后對她嘻笑了幾聲,踩著輕浮的腳步,離開了。
那家伙穿的是一雙烏黑發(fā)亮的三接頭高跟皮鞋,踢在我的小腹上,疼得我氣都喘不上來。但我強(qiáng)忍著,沒有吭聲。
她快樂之后,困倦之極,很快睡著了。
我站起來,看了一眼渾身鞭傷的她,心情異常復(fù)雜。但我知道,我不能呆在這里,我用飯店的便簽給她寫了留言,表達(dá)了我的謝意,然后換上自己出獄時穿的衣服,從她的房間里溜了出來。
我望了一樣遠(yuǎn)方繁星密布的天空,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混雜著城市氣息的空氣,在心里說:“我又自由了?!?/p>
三
我在城里閑逛,路燈使我的身影或長或短,或瘦或腫,或濃或淡。我又想在地上寫詩了。其實(shí),即使在監(jiān)獄中,我也從沒有停止過創(chuàng)作,我只是不用筆,而用眼睛。當(dāng)我看到了墻,就用目光把詩句寫在墻上;看到一只蒼蠅,我也能把詩句寫在蒼蠅的翅膀上。五年下來,監(jiān)獄所有凡是我目光所觸及的地方,都寫滿了詩行。但這只有我自己能看到。現(xiàn)在我出來了,不在監(jiān)獄里了,手又發(fā)癢了——
對于人類
錮無處不在
就像空氣
就像陽光
就像食物和水
就像愛
寫完這幾句,我就靠在一個黑暗的角落里睡著了。那一覺我睡得特別香甜。
醒來后,我走上了大街。我已不習(xí)慣在大街上走路,很多街道都已拓寬,寬得過于奢侈。人們從穿著表情到行為舉止,都已有了變化。紛亂的招牌和廣告與遠(yuǎn)處的建筑工地遙相呼應(yīng),組合成我過去靠想象才能獲取的現(xiàn)代圖景。街上的人多起來了,那些駕著進(jìn)口轎車的新貴,趾高氣揚(yáng)地把喇叭按得山響,還有那些從全國各地來的、抱著發(fā)財夢的人,夾著包,匆匆忙忙地來來往往……一切,都顯得與五年前不同了。
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使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像紙一樣輕薄。我覺得自己不是在人群中行走,而是像紙一樣在人與人之間的縫隙里飄飛。
我不認(rèn)識街上的任何人,也沒有人認(rèn)識我。這使我感到很自在。
我正在街上閑逛,看到一群人圍著什么在看。我也擠了進(jìn)去。走近后,看見那是一張尋人啟事。再細(xì)看,看見那竟是尋找我的!上面赫然印著我的頭象,光頭,是出獄前照的,貼在一份出獄時為我填寫的表格上,那張表格由監(jiān)獄保管,我不知道那照片是怎么到了這上面的。乍一看到,嚇了一跳,還以為是通緝令呢。我看了看內(nèi)容——
重金尋人
我心愛的朋友陸滌于7月18日晚3時許自都城飯店外出未歸,讓我萬分掛念,其好隨處寫詩,因?qū)懺姸斐删耖g斷性失常,至今未愈,故經(jīng)常走失,找不到回家之路。我友一直留光頭(走失時頭發(fā)已長出0.5寸許),眉清目秀,嘴唇稍厚,下巴右側(cè)有一黑痣,股上有紅色胎記,背微駝,身高1.78米,身穿天藍(lán)色牛仔服。如有發(fā)現(xiàn)者,請與都城飯店警衛(wèi)室聯(lián)系,電話:216666、218888、219999,如有遇見者,也請把他帶到該飯店警衛(wèi)室。凡發(fā)現(xiàn)線索者,酬謝現(xiàn)金伍仟元;如有找到送回者,酬謝現(xiàn)金壹萬元。
人們一邊看,一邊咂巴著嘴;一邊在嘴上為那巨額懸賞驚嘆著,一邊在心里祈禱財神給自己一個發(fā)財?shù)暮脵C(jī)會。還有更多的人在爭論要是找到了我,人家會不會拿那么多錢。那樣大的一筆錢,在當(dāng)時的確算是“巨額懸賞”了。因為當(dāng)時人們的工資也就幾十塊、上百塊的,誰能弄個“萬元戶”,一下就成為富人了。所以他們懷疑能否拿到那筆錢是有道理的。
“我覺得這是空話,主要是想讓我們找人,找到了,別人說沒那么多錢,你就學(xué)學(xué)雷鋒吧,你還能怎么著?”
“也是,出一萬找一個神經(jīng)病,我看寫這啟事的人也得神經(jīng)病了。”
“真要是找到了,把人送去了,他不給錢,我就不給人。”
“說得輕巧,你不給人,你帶著一個神經(jīng)病,出了問題怎么辦?何況,是讓你與警衛(wèi)室聯(lián)系,你不給人,不是找殘廢嗎。”
“不要先想錢,要先分析人家有沒有這么多錢,我有一次也是看了啟事,啟事上說,誰能幫他把他走失的老娘送回去,就酬謝三百元。我運(yùn)氣好,剛好在人民電影院門口把那老太太撞上了。我高興得很,費(fèi)了半天工夫,從都城的最東頭送到最西頭,算是給別人送到了。人家一見面就說,啊,你真好啊,你真是一個活雷鋒呀!他們熱情得很,請我坐,請我喝茶,留我吃飯。但就是不提酬謝的事。我一直呆了兩個多小時,他們還不提,好像根本沒有那么回事。我忍不住了,我自己提了出來。人家只是哈哈一笑,說,同志,你是活雷鋒,你這樣說只是在開玩笑吧。如果沒有開玩笑,那三百塊我至少也要用一年的時間才能攢夠,不行的話,你先把我老媽帶走,等我把錢湊齊了,我們一手交人,一手交錢。我一聽,臊得不行,哈哈一笑,說我的確只是想開一個玩笑,就慌忙告辭了。你看,做了一件好事,最后弄得自己反而灰溜溜的?!?
“是呀,要錢就不能學(xué)雷鋒。對了,你剛才讓我們分析這人有沒有這么多錢,我認(rèn)為肯定有,不然,人家能住在都城飯店?”
“說不定是哪個領(lǐng)導(dǎo)家的人。”
“不可能,領(lǐng)導(dǎo)家要是走丟了人,自然會有人為他們找。我認(rèn)為還是暴發(fā)戶,或者是哪位大官兒的兒女,或媳婦女婿,仗著老子的門路,開公司,倒汽車,發(fā)了財,養(yǎng)情人,養(yǎng)漢子,現(xiàn)在人走了,所以才這樣的?!?/p>
“那如果是這樣的人,我一定要收錢的,我決不學(xué)雷鋒!”
……
我聽到這里,趕緊縮了頭,要從人群里退出來。我怕人看見,有意低著頭,但正是這個動作引起了一個人的注意。他打量了我一陣,然后不動聲色地跟著我。她的舉動又引起了另外兩個人的注意。那人可能是怕他們搶了先,就先喊起來:“啊哈——我找到他了!我找到尋人啟事上的神經(jīng)病了!我他媽的發(fā)了!發(fā)了!一萬元?。 辈幌肓硗鈨扇艘灰?,也跟著喊叫起來,“是我們最先找到他的,是我們最先找到他的!”更沒有想到的是,其他人原本是湊過來看究竟的,現(xiàn)在卻喊叫是自己先找到的。人們?nèi)紱_向我,想把我抓住,反而把最先發(fā)現(xiàn)我的那個人給擠到外面去了,他擠不進(jìn)來,急得在外面大喊大叫:“你們他媽的太不講理了,真是太不講理了!他是我發(fā)現(xiàn)的,他是大爺我找到的,你們抓住了也沒用,你們抓住了他他也是大爺我的!”
但沒人管他。他們只管來抓我。當(dāng)一個人抓住了我,馬上就會有另外幾個人和他爭搶。爭來搶去,誰也不愿意放手。他們一邊搶,一邊相互咒罵。他們爭搶得越來越厲害,彼此咒罵得也越來越惡毒。我被他們爭來搶去,他們的唾沫噴到我的臉上,我的衣服被他們撕扯成了一縷一縷的,最后變得赤身裸體的。他們開始推搡,開始拉扯,終于打了起來。只要誰搶到了我,他們就和誰打,最后一片混亂。有人受了傷,血噴到了我臉上……
混戰(zhàn)了半天,突然有一個被打掉了兩顆門牙的老人用很有見識的口氣大聲喊叫著說:“你們先別吵,你們先別打,我先講兩句——我先講兩句——我認(rèn)為,你們應(yīng)該把這個小伙子拉到啟事前對照一下——看清楚他是不是人家要找的人再說——不然,你們吵了半天,打得頭破血流——最后卻不是人家要找的人——那不是既傷了和氣——挨了打,流了血,卻什么都得不到嗎?”
大家把他那每句尾音都拖得很長的話聽完,就安靜了。大家覺得老人說得很有道理。但剛才那幾個相互打架爭吵的人還是緊緊地抓住我,其他人則暗中使勁盡力向前擠。我?guī)缀跏潜凰麄兲е鴣淼絾⑹虑暗摹?/p>
一個人念道:“我友一直留光頭,括號,走失時頭發(fā)已長出0.5寸許——”
那人讀完,其他人就審視我的頭,有人還摸我的頭發(fā),然后說:“這一條對得上?!?/p>
那人又念:“眉清目秀——”
其他人就看我的眉目,然后說:“這一條也差不多,就是眼里有血絲?!?/p>
“不能是差不多,一點(diǎn)也不能差才行?!币粋€中年人說。
一個小伙子接過話茬:“他眉目是清秀的,眼里有血絲肯定是他出走后沒有睡好的緣故,這一條沒問題?!?/p>
其他人也贊同,紛紛嚷道:“讀下一條吧!”
“嘴唇稍厚,下巴右側(cè)有一黑痣——”
“啊,這一條也符合!”
“股上有紅色胎記——”
“唉呀,你們把一個大小伙子的衣服都扯沒了,看人家赤裸裸的,多不好意思。你們真是太不像話了。有沒有女人?有的話,請自覺地把臉轉(zhuǎn)過去?!币粋€大嗓門兒一邊嚷著,一邊把我抬起來,讓他們看我的屁股。
大家高興地叫起來,“他屁股上的確有一個紅色胎記!”
由于已可以確定啟事上要找的人就是我,大家又騷動起來。
“最后一條,背微駝,身高1.78米,身穿天藍(lán)色牛仔服——”
“啊,就是他,就是他!他正是人家要找的神經(jīng)病,啊,我發(fā)了!”一個人首先手舞足蹈地叫起來。
“怎么是你發(fā)了,他是我先抓到的!”
“是我最先發(fā)現(xiàn)他的,我發(fā)現(xiàn)了,正要去抓時,你搶了先!”
“誰現(xiàn)在抓著他,他就是誰的?!?/p>
“你看,我就抓著他!”
“我也抓著他!”
“老子也抓著他!”
一時間,無數(shù)雙手抓住了我,還有無數(shù)雙手想抓住我。
“是我先抓著他的,你他媽的松手!”
“你他媽的我憑什么松手呀!”
“你他媽的罵誰?”
“操你姥姥的,我罵的就是你,你要咋的?”
“老子揍扁你個小婊子養(yǎng)的!”
“老子揍扁你個×養(yǎng)大的!”
然后他們再次廝打起來,到最后,就都打,都罵,都爭搶,只聽得污言穢語滿天,咒聲罵聲不絕;只看見拳打腳踢,血汗橫飛。一片混亂,一場混戰(zhàn)。我被棄在一邊,反而沒人管了。我趁機(jī)抱著頭,從人群里擠出來,拔腿就跑。
我逃了好遠(yuǎn),才聽到有人大叫了一聲,“不要打了,快追呀,他跑了,快追呀,他跑了?!?/p>
人們一下子停止了打罵詛咒,都掉頭向我追來。
我赤身裸體,一絲不掛,街上的人都以為我是瘋子,一邊驚叫著,一邊慌慌張張地跑開了。但當(dāng)他們聽說抓到我有一大筆錢時,也都紛紛加入了抓捕者的行列,我身后很快匯聚了一條奔跑的人流,看上去像是在進(jìn)行一場馬拉松賽跑。
我先是沿著大街狂奔,然后突然拐進(jìn)了一條彎彎曲曲的、窄得只能容下兩人通過的胡同里。他們也跟了進(jìn)來,每個人都想跑前面,都怕別人把我先抓住,所以相互拉扯,相互擁擠,誰也不讓誰,最后,上萬人擠在胡同里,誰也跑不動。
我一直逃到郊區(qū)一個廢棄的陶瓷廠才停下來。我找了一個隱蔽的角落,像受傷的、僥幸逃脫的獵物,一邊喘息著,一邊舔著自己的傷口。
數(shù)日之后,我從一張廢棄的報紙上得知,那天在胡同里出了都城罕見的踩踏事故,造成17人被踩死,137人受傷,其中有49人是婦女和兒童。
但人們?yōu)榱四枪P錢,還在繼續(xù)搜尋我。從那以后,我只能晝伏夜出,白天躲藏在廢窯里,到晚上才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找點(diǎn)吃的東西。
而何小荷還在雇人貼廣告。為了保護(hù)自己,她白天貼,我晚上撕。但我這樣做,也使她知道我還在都城,所以她就更加瘋狂地要找到我。我最后將計就計,有一天晚上,我把那啟事從王權(quán)街一直撕到火車站后,就不再撕了,從那以后,我也不再去撕它們。沒過多久,她的啟事沒有再貼出來,我斷定,她已經(jīng)認(rèn)為我乘火車逃到了另一個城市。
過了一些日子,我的頭發(fā)長長了,我把胡子也留著,我穿著一套撿來的舊衣服,我又成了蕓蕓眾生中不起眼的一員,成了人世的微塵,一般人不仔細(xì)看,已不會把我與啟事上的人對應(yīng)起來了。加之我從不去那些繁華的的大街,所以我沒有再遇到什么麻煩,我又成了一位無憂無慮的流浪漢。
當(dāng)然,少數(shù)人還抱著發(fā)財夢,像那些尋寶者一樣,時刻想著要捕獲我。他們整天在街上尋覓,打量每一個人。時常有人把認(rèn)為是我的倒霉鬼捕獲到都城飯店的警衛(wèi)室,說抓住了那個叫陸滌的神經(jīng)病,要求給他付賞錢;都城飯店警衛(wèi)室也經(jīng)常接到提供我行蹤的電話。
四
我得養(yǎng)活自己,想了半天,我的特長就只有寫詩了,我當(dāng)然也有力氣,但力氣并不大,所以我化名陳一漂,準(zhǔn)備靠寫愛情詩維生。也就是把自己寫的愛情詩賣給京都大學(xué)的學(xué)生。這有違詩人的品性,但我得活命。我來到京都大學(xué),在大學(xué)的側(cè)門外用硬紙殼寫了一個牌子:
出售愛情詩
特立獨(dú)行的青年流浪詩人陳一漂現(xiàn)有或直白或淺顯或玄妙或深奧或傳統(tǒng)或前衛(wèi)之各類愛情詩出售,以滿足各位年輕的朋友談情說愛之需要。我保證一首詩即可打動戀人的芳心,三首詩即可得到戀人的靈魂,五首詩即可讓戀人死心塌地跟你到天涯海角。每首三元,一次購三首以上者八折優(yōu)惠(也可代寫情書,每封兩元)。
牌子一打出,我往牌子下一站,很快就吸引了一大群圍觀的人。他們故意大聲讀著我的啟事,每個人的語調(diào)都不一樣,但每讀一句都會引來一陣嬉笑。一個乞丐敢到堂堂都城大學(xué)來玩兒高雅,他們都覺得受了侮辱。我的不知天高地厚惹惱了他們,但他們努力克制著,保持著知識分子的清高和涵養(yǎng),不與我計較。
有位戴著鴨舌帽的教授,大概有五十多歲,戴一副大號的、把圓乎乎的胖臉遮去三分之二的黑框眼鏡,長得胖胖墩墩,腆著一副積滿了板油的肚子,看上去像擬人化了的國寶熊貓。他一來,有好幾個學(xué)生叫他“文老師”,我聽到私下有人說,中文系的文教授來了。我一看就覺得他是那種特有個性、特有學(xué)問的人。他走到我跟前,跟我握手,很客氣地說:“現(xiàn)在的詩人的確是不少啊,要飯的也稱自己是詩人了,不過,小伙子,你很有膽量,也很有想象力,你是不是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啊?”
“我知道,這是京都大學(xué)。”
“那你還敢在這里賣詩掙錢???你知道嗎?這所大學(xué)不出別的,就出詩人。”
“但這個大學(xué)里面不會有一個需要靠賣詩掙錢養(yǎng)活自己的詩人?!?/p>
我的話讓他愣了一下,他遞給我五塊錢,說:“但你還是到別的地方去賣你的詩吧,你在這里是不會賣到錢的。”
“我不需要施舍,謝謝您的好心!”我把錢還給他,“我要在這里碰碰運(yùn)氣。”
他哈哈一笑,轉(zhuǎn)身走了。
第一天只有圍觀的人,他們像在觀看一只剛剛變成人的猴子。第二天還是一無所獲。第三天,大家的好奇心已經(jīng)淡了,圍觀我的師生少了。那些路過我身邊的人,都會看看我的牌子,看完之后,他們大多會同情地?fù)u搖頭,說,這個神經(jīng)病真可憐。這天我還是沒有收獲,我忍著饑餓,往我藏身的地方走去,走到王爺胡同口,有一個年輕人突然走到我前面。我以為有人發(fā)現(xiàn)了我,要抓我去領(lǐng)賞錢。嚇得轉(zhuǎn)身狂奔起來。
“嗨——你不要跑!嗨——你不要跑!”他一邊喊叫,一邊追了上來。
我沒有管他,只顧沒命奔逃。那時候,生活迫使我常常要這樣做,我自信我很快就會擺脫他,沒想我剛跑過一條街道,一股旋風(fēng)就從后面撲上來,那個小伙子從后面死死地抓住了我。
那人害怕我再次掙脫跑掉,一把抱住我,他的力氣很大。我在心里嘆息道:“哎,這次是完了?!?/p>
他說:“你這人跑啥呢?”
我只好聽天由命,說:“你既然抓住了我,就領(lǐng)賞去吧!”
那人聽得莫名其妙,“領(lǐng)什么賞啊,你不是賣詩嗎,我是來買你的詩的,我又不吃人,你跑啥呢?!?/p>
我一聽,差點(diǎn)笑了,舒了一口氣,說:“哦,不好意思,誤會了,請你松開我?!?/p>
“松開就松開,你可不要想著再逃跑,我可是京都大學(xué)體育系的籃球運(yùn)動員,天天在球場跑著,我今天就是追到蝙蝠城,也要把你追回來?!彼f完,就松開了我。
“我不會跑的,你放心!”我在街邊坐下,有些不相信地問那個高個子:“你剛才說什么?你說你要買詩?”
“是啊,不然我追你干什么?!?/p>
“我在校門口你為啥不跟我說呢?”
“怕碰到熟人不好意思,所以等你下班后,我才跟上來,想到離學(xué)校遠(yuǎn)一點(diǎn)的地方跟你談?!彼蟾哦畾q左右,臉上掛著被愛情煎熬著的那種憔悴。他雖然是個身高一米九左右的大家伙,卻有些靦腆。
“哦,我還以為碰到劫匪了?!蔽壹傺b一本正經(jīng)地說。
他聽完,忍不住大笑起來,“再笨的劫匪也不會搶你??!”
“那可不一定,如果這個劫匪喜歡風(fēng)雅,說不定就會搶我去跟他作詩?!?/p>
“哈哈,你這個人真幽默?!?/p>
“我看你喜歡這個姑娘至少也有半年了?!?/p>
“哇,你怎么知道的?你還會算命??!”
“我猜的。她是你的同學(xué)?我得大致了解一下她的情況?!?/p>
“我們一個系,但不在一個班,她是練鉛球的。半年前,我和她一起參加都城大學(xué)生運(yùn)動會時認(rèn)識的,相處了幾天,沒想喜歡上了她。從那以后,我就默默地愛著她,兩個月前,我向她表白了我的愛,我們相愛著,感覺好極了。不想,三周前,中文系的一個家伙橫插了一杠子,她的心就花了。那家伙身高才一米五幾,體重不足八十斤??伤砀咭幻装宋?,體重一百二十公斤,你看他多自不量力!但她竟然動了心,因為那家伙是我們學(xué)校鑒湖詩社的社長,會寫詩,他給她寫了很多愛情詩,要命的是,她特喜歡那些膩膩歪歪的句子。我絕望極了,沒想你及時出現(xiàn)了,我又有了一點(diǎn)希望!我要讓她知道,我也會寫詩!我希望你的詩能比那個社長寫得好!”
“哦,你是籃球運(yùn)動員,她是鉛球運(yùn)動員……”我做出一副沉思狀,“難怪她動心,你想啊,她天天與冰涼的鉛球打交道,突然有人給她寫來軟綿綿的詩句,這肯定能撥動她的心弦。你天天在籃球場上馳騁,可能不知道,現(xiàn)在已是個詩意泛濫的年代,人們需要詩意來裝點(diǎn)自己,你傾心的姑娘可能不懂詩,但她需要詩意?!?/p>
“你說得對,我天天想的是怎么把籃球投到籃里去,她想的是怎么把鉛球投得遠(yuǎn)一些,這樣的生活枯燥而單調(diào),不可能有什么詩意??赡苷沁@個原因,她才需要詩意?!?/p>
“那個詩社社長的詩我雖然沒有讀過,但我可以聞到他詩里散發(fā)出來的鑒湖淤泥的味道,我想,我代你寫給你女友的詩會有一種新的氣息?!蔽乙贿呎f著,一邊從挎包里取出一張紙,現(xiàn)場給他寫起來。
“哇,你真是了不起啊,我還以為你事先把詩都寫好了,只管在現(xiàn)場賣就是了,沒想到你是現(xiàn)寫??!”
“每個人的愛情都不一樣,我得根據(jù)他們的愛情來寫詩,只有這樣的愛情詩,才能打動對方的心。這一點(diǎn),我有點(diǎn)像醫(yī)生,不同的病人,我會給出不同的治療方案。”
“太好了,你給我寫三首吧!我要用你的詩直接獲得她的靈魂!”他已激動起來。
“好的,請你稍等一會兒。”
他很聽話,用崇拜的眼神看著我寫下每一個字。
“你這樣看著我,就像看著我小便一樣別扭。請你先看點(diǎn)別的東西,不然,我是寫不出滿意的詩句的?!?/p>
“哦,行,好的?!彼f完,就走到街邊看風(fēng)景去了。
半個小時后,我把三首詩寫好了。第一首詩里彌漫著愛情的憂傷,字句里飽含有高貴的愛、垂憐和渴望,對她的愛是隱秘的,隱藏在飄忽的詩句里,但她可以看出來。她的心只要沒有鉛球那么冷,那么硬,讀后肯定會垂下兩滴感動的淚水;第二首詩要加深愛的憂傷,可以比較明確地表達(dá)自從認(rèn)識她以來,他對她的愛,一旦失去她的愛,他會怎么樣。我相信,只要她的心不是鉛球做的,一般都會把心收回來。這首詩的目的就是要讓她流淚,通過感動的淚水來認(rèn)識他對她的愛,來認(rèn)識他們的愛情,使她從迷途歸來。第三首詩是要讓她認(rèn)識到一個鉛球運(yùn)動員和一個籃球運(yùn)動員相愛是多么幸福。這首詩起到的作用是夯實(shí)他們的愛,讓他們的身心能夠交融。
為了不讓他感覺我的詩寫得太容易,為了少費(fèi)口舌,我把使用說明也寫好了——
一、詩作需要自己重抄一遍,最好用藍(lán)黑墨水抄寫在潔凈的信紙上,如果有決心,第一首詩最好咬破右手中指,用血書寫,如害怕疼痛,用血寫“我愛你”并簽名即可,咬破后的中指請自行及時消毒。有暈血癥者忌用此方法;
二、第一首詩交給意中人后,七日之內(nèi),最好有意回避對方,保持適當(dāng)?shù)木嚯x和神秘感。七日后,送出第二首詩,她如約你散步或一起玩鉛球,可以答應(yīng)。再七日,送出第三首詩,此時,兩情融洽,宜多交往。交往方式,因人而異。
三、把詩交給對方時,必須說明這首詩是自己所寫。為了讓對方相信,詩中有都城、鑒湖、七塔等詞可證。對方如問你怎么也會作詩,你只說戀愛中人,人人都是詩人即可。
四、她如還要讓你寫詩送她,到時你可再來找我。我如不在貴校側(cè)門,則在王爺胡同,我有一劣習(xí),好隨手涂畫,到處留詩,我如不在王爺胡同,你可根據(jù)詩蹤找到我的行跡。
五、你根據(jù)我的詩追到女友的事只可告訴自己最好的朋友。萬不可讓你的情敵知道,更不可傳到女友耳中,不然,則會功虧一簣,切記。
終于磨蹭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我把這個著急的籃球運(yùn)動員叫過來,讓他看看。他看完第一首詩,兩眼潮濕;看完第二首詩,他背過身去,抬起手臂擦淚;第三首詩看完后,他轉(zhuǎn)過身來,緊緊地抓住我的手——他的手上還有粘乎乎的淚水,激動地說:“啊,太棒了!這詩真是太棒了!和籃球比賽中關(guān)鍵時刻的三分球一樣棒!你是個真正的詩人!”
他把我的手握疼了,我想把手掙出來,但沒有成功。過了好久,他心情平靜了一些,才把我的手松開。然后掏出一張十元錢來,“啪”地拍在我的手掌上,說:“不用找了!這詩,三十元也值!”他生怕我跟他客氣,轉(zhuǎn)身走開,到了五步開外,才回頭跟我說“詩人,再見,再見!”然后,兩步跨過馬路,輕松地向?qū)W校走去。
“這人,真夠意思。啊,我可以去吃上一頓飽飯了?!蔽铱粗羌一锏谋秤?,對自己說。
從那以后,我每天都可以賣出一兩首詩,我每天有了五六元的收入,生活一下有了保障,我給自己買了衣服,在王爺胡同租到了一間可以放一張小床和一張小桌的偏廈。那間偏廈是主人用從工地上撿來的廢磚修建的,屋頂蓋的是牛毛氈,原是用來堆放雜物的,低矮,昏暗,潮濕,但終于有了一個可以遮風(fēng)避雨的地方。能吃飽肚子后,我就可以到書店里去看看書,還可以溜進(jìn)大學(xué)里聽聽講座,我對自己的生活感到很滿意。
但我這種以賣詩維生的日子并沒有維持多久。有一天,來了兩名警察,他們說,你如果敢再賣這些毒害青少年思想健康的東西,老子就把你抓進(jìn)去。他們說完,就把我寫好的、還沒賣出去的愛情詩撕掉了。然后,書店的人——他們原本認(rèn)識我,不少人因為我讀書刻苦,還夸獎過我——也不再允許我去看書。最后我去一個建筑工地干活,剛干了兩天,包工頭就讓我走,他說,不是他要趕我走,是他不敢不趕我走。我又去弄了一個泡塑箱子賣冰棍,但只要我一出現(xiàn),就會碰上城管人員,他們沒收我的東西不說,還要罰款。我只好去拾荒,但我辛辛苦苦撿來的酒瓶、廢紙、易拉罐卻沒人敢收。
特別讓我感到奇怪的是,我有好幾次從睡夢中醒來,總會看到一封她寫給我的信。她在信中總是不停地召喚我回到愛的懷抱中去。
我知道,她其實(shí)已在都城發(fā)現(xiàn)了我,她這樣做,是不想給我生路,從而逼我回到她身邊去。但這是不可能的,她以這種方式逼迫我,更是不可能。
我只能去乞討。
那天,我在農(nóng)貿(mào)市場撿了一些菜販子們甩掉的蘿卜、紅薯、西紅柿等東西填了肚子,就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這時,我突然感受到了一種我曾經(jīng)熟悉的東西。我知道我又走在了我當(dāng)年被抓走的那個街區(qū)的那條路上。
五
我不知怎么又朝那條路走去了,那是不由自主的,像一匹總想返回家園的老馬。在監(jiān)獄里,我就是靠思念荷和這條路度過了五年沒有自由的時光。在我的意識中,我已在這條路上走了五年,或許更長的時間,一趟又一趟,早已把一條坑坑洼洼的路走平坦了。我給它取名為“審美之路”。這是我心中唯一有神圣光澤的道路。我賦予它所有關(guān)于道路的含義。
我迫不及待地向那巷子里走去。我覺得自己還是在五年前,在接著走那被鐐銬打斷了的行程,我想起了自己至今還沒有完全完成的構(gòu)圖——依舊是那頂帽子妨礙了構(gòu)圖的完整性。我依然認(rèn)為,五年前我最應(yīng)該做的,就是把那頂綠軍帽撕掉。
我把襤褸的衣服整理好,開始往小巷里面走。小巷依舊很窄。越來越窄。最后只能容一人通過。但過去的房子已經(jīng)拆掉了,蓋了新式的一式小樓。她原先住的房子難以找到,連過去的氣味也聞不到了——那種清寒的氣味已被溫飽所替代。我的心里充滿了惆悵。我只好沿著小巷往前走。我想,“現(xiàn)在那頂帽子肯定不在她的頭上了,我的構(gòu)圖一定能完成了?!毕氲竭@里,不禁高興起來。
我又一次想起了父親。父親是個油畫家,我記得他曾經(jīng)說過:為了美,一切都是值得舍棄的。
“文革”中,父親正是為了美才遭受了不幸的。他的畫作被搜擄走了,除了母親保留的那一幅,其它的都沒有留下。有人說被燒掉了,但也有人說,他的畫掛在擄掠者的廳堂上。但研究他的人始終看不到他的原作,最多只能參考他曾經(jīng)出版過的一冊《陸三山油畫集》。
我記得父親就是在今天被抓走的,今天是7月19日。這種巧合使我深感驚奇,一種宿命的力量讓我猛然間顯得脆弱不堪。
“難道在今天,我成了父親的新生么?難道將由我來完成父親未竟的一切么?而我已變得遲鈍,對世界已缺乏那種超拔的感受能力。五年的牢獄生活,已剝奪了我太多的東西。我的一切都還停留在五年前六月那個炎熱無比的日子。”
世界沉默著,不聽我的辯解,好像這真是個特定的日子。
這時候,我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了她!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好像我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一天。“她還是那么年輕,她還為美保持著美?!?/p>
她已變換了自己的裝束,穿得有些裸露。自然,我不反對她裸露那么多大腿、手臂和胸脯。只是她仍舊戴著帽子——不是綠軍帽,我叫不出那帽子的名字,只知道那是一種像貝雷帽那樣的時髦帽子。
我正想上去與她說話,她看了一眼我的衣著,趕緊拐進(jìn)了另一條小巷,快步向前跑起來。
我只好跟著她走,她快我也快,她慢我也慢。最后,她走到了兩個警察面前,說了幾句什么,又往前走去。在監(jiān)獄五年,我除了認(rèn)識犯人,就只認(rèn)識警察了,所以他們向我走來時,我本能地站住了。他們越走越近,我手腳開始發(fā)抖,臉色灰白。他們對我微笑著,用警棍輕輕地敲打著另一只手的手掌。
我早想跑的,但我已邁不動步子。人們圍過來,欣喜地看著我。由于我雙腿發(fā)軟,我覺得自己很難站住,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警——察——察同志,我——我——只是想讓她——她——把帽子取下來……”
“恐怕你是想讓她把裙子脫下來吧?!币粋€警察笑嘻嘻地說。
人們都大笑起來。
我渾身的肌肉頓時緊了,我希望他們的警棍盡快砸下來,因為我是那么想倒下去,承受那不可能逃避的痛擊。但他們像一對捉住了老鼠的貓,準(zhǔn)備很有耐心地耍弄我。
“你說,是不是想讓她把裙子脫掉呀?”
“不是,的確不是,我只是想讓她把帽子脫掉,這——這是真的?!?/p>
“這是真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人們也跟著大笑不止。
“好,老子今天就讓你知道知道讓別人脫掉帽子是什么滋味吧!”他說著,就朝我狠狠地踢了一腳,另一名警察也不失時機(jī)地?fù)]動驢鞭一樣的警棍朝著我的頭上狠狠來了一下。我的眼睛冒了幾秒鐘金星后,眼前開始發(fā)黑,我像一捆干透了的柴火,“唰”地倒在了地上,然后,他們的質(zhì)量優(yōu)良的警用皮鞋便雨點(diǎn)一般落在了我的身上。人們?yōu)樗麄兊挠⒂滦袨榻泻?,助威,他們叫著打死這個流氓阿飛,打死這個流氓阿飛。兩個警察自然越打越來勁,直到有一個人提醒說:“好像死毬了。”另一個說:“管他死毬沒有,扔到警車上再說吧?!?/p>
看熱鬧的人們興致正高,意猶未盡,看著我被拖進(jìn)警車,覺得一點(diǎn)也不過癮。
第十五天后的中午,我從看守所里走出來,我的腿拐了,額頭上的烏包還沒有散去,左手有些抬不起來。他們無疑好好教訓(xùn)了我一頓。他們無不佩服我的挨打能力。臨出門之際,一名警察對我吼叫道:“我們調(diào)查過你,你是有流氓前科的,我希望你這個老流氓盡快從我眼前消失,不然,我看見你一次,揍扁你一次!”
但我又走進(jìn)了那條小巷里,那個女人準(zhǔn)時在下午六點(diǎn)出現(xiàn)了。這次,我離她遠(yuǎn)了些。我不敢再惹她,我只是想偷偷地看見她脫掉帽子時的樣子就可以了。我跟著她走了兩條街,我又看見了那兩名警察,看到她又朝那兩名警察走去。原來她早已發(fā)現(xiàn)我了,我想我還不如快步走上前去,跟她說明原因。但已來不及了,那兩名警察已微笑著朝我走來。一群人——好像他們旁邊總有一群人——已在準(zhǔn)備著看熱鬧。
“得跑!”我這么一想,就轉(zhuǎn)身拔腿逃跑起來。我已顧不了自己腿瘸帶來的疼痛,覺得自己像是在飛,耳邊的風(fēng)聲呼呼直響,人和車飛速后退,兩邊的樓群不斷傾倒。
兩位訓(xùn)練有素的警察也跑得飛快,他們一邊跑,一邊揮動警棍,一邊大聲叫罵,有個高個子警察見追不上我,氣急敗壞地拔出手槍,朝天放了一槍。我以為那子彈把我打穿了,我看了一眼自己的前胸,仍只顧奔跑,高個子警察就用對講機(jī)呼叫其他巡警攔阻。
一時間警報亂鳴,警徽晃動,警棍揮舞,巡警們從四面八方圍了上來。
我正飛奔著,感到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我騰飛起來,然后猛地摔在了水泥地上,摔得我半天沒有回過氣來,兩名趕上來的警察用腳把我踏住了,另外兩名警察撲上來,“咔咔”地給我戴上了手銬。其他眾多警察也先后氣喘吁吁地趕到了,見已把我抓住,都發(fā)泄似地踹我兩腳,踹得我口吐鮮血,昏迷過去。
六
那次我被關(guān)押了一個月才放出來,我靠一根木棍支撐著,走出了拘留所的大門。走出門后,我抬起蓬亂的頭,往天上望了望。太陽還在天上,用怪異的表情看著我,滿懷憐憫地給我一點(diǎn)溫暖。
我對著玻璃窗用手指把頭發(fā)梳了梳,整了整破爛不堪的衣服。然后躲進(jìn)一個墻角里,像一匹被獵人擊傷、終于逃脫出來的羚羊,躲在荊棘叢中舔著自己的傷口。
我沒錢弄藥,我只有讓時間慢慢把我身上的傷口治愈。所以我并不擔(dān)心,因為時間對我來說還不少。我只考慮我要做的事多久才能完成?!澳琼斆弊印Α蔽颐肯胫链?,就不由得會嘆息一聲。
我不認(rèn)為警察揍我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我也不是太害怕挨揍。我在監(jiān)獄里呆了五年,早已習(xí)慣了挨打,我不是太在意這件事。
呆在墻角里的日子無疑跟拘留所里一樣難受。我希望自己的傷口盡快好起來,以便再去找她。
四天之后,我就呆不住了,我的心情如此迫切,好像是去見自己分別已久的、心愛的戀人。我匆匆忙忙地出發(fā)了,我甚至忍不住小跑起來。
趕到她出現(xiàn)的地方時,她還沒有出現(xiàn)。我來早了,太陽要仰著頭才能看見。很熱。我只有在那里等她,心懷忐忑地來回走動。今天我還沒有吃任何東西。我賣愛情詩的錢還剩下一百元,但我根本不敢花,這錢對我來說,是一筆很大的財富,我要把它留到最需要的時候。我把它放在最貼身的地方。
黃昏臨近時,她出現(xiàn)了,仍帶著那個貝雷帽式的帽子,只是顏色變成了黑色的。
“讓人絕望的帽子!”我在心里哀嘆了一聲。
在我發(fā)現(xiàn)她時,她也發(fā)現(xiàn)了我。她吃驚地看著我,看了很長時間。然后,她像下了決心似的,向我走來。
我緊張起來,臉一下紅了。
她走到我面前,用一種不可思議的口氣問道:“你究竟想干什么?你怎么被打成了這樣?是誰把你打成了這樣的?怎么你這個樣子了還敢來騷擾我?”
她問一個問題,就把臉湊近一點(diǎn)。我看見她一半乳房在外面,乳溝很深,白色座墊上的裸婦。橫臥的裸婦。橙色。自由放任的姿態(tài)?;钴S于畫面的生命力。畫面的色彩與內(nèi)心的協(xié)調(diào)。虛弱后被送往法國南部。被占領(lǐng)的巴黎。黃色毛衣中的珍妮和她正孕育的孩子。沙發(fā)和五斗櫥。從雷阿諾那里預(yù)感自己的死。唯一的肖像畫。
“莫迪利亞尼在二十四日夜里與世長辭了,終年三十六歲?!蔽蚁袷窃谧哉Z,“他是那么多愁善感,而又善良……”我顯得十分難過。
“姓莫的是你的什么人?”她好奇地問道。
“一個遠(yuǎn)方的朋友,我從書中知道他?!币驗閭校铱煲蘖?。
她不解地望著我,“他剛剛?cè)ナ烂???/p>
“他1920年1月就去世了,他帶走了自己的才華,帶走了他的妻子珍妮和她還懷在腹中的孩子……”我說完已泣不成聲。
“神經(jīng)?。 彼牭迷桨l(fā)不明白了。
路過那里的一個小孩好奇地盯著我看。而她已斷定我這個人腦子有問題,但并不是那種要對她圖謀不軌的壞人。她認(rèn)為她沒有必要再跟一個腦子有問題的人糾纏,轉(zhuǎn)身要走。
我趕緊跟了上去。
她重新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面對我。她看著我臉上和手臂上的傷疤,也許是心里有了愧意,因此,她用平和的語氣對我說:“你還沒有回答我剛才的問題呢?!?/p>
“這點(diǎn)傷沒什么,皮肉筋骨之苦而已?!蔽铱戳艘谎圻h(yuǎn)方,好像在看五年前的某個細(xì)節(jié),我看著遠(yuǎn)方說:“五年前,我在這里遇到了一個很美的女人,長得和你相像,以至我覺得你們是一個人,只是穿著不一樣,她當(dāng)年穿一身草綠色的軍裝,戴一頂草綠色的軍帽,扎著武裝帶。對,她還扎著兩根辮子?!?/p>
她聽后,盯著我看了半天,突然顯得十分高興,大聲地對我說:“哦,你不說,我都忘記了,現(xiàn)在我記起來了!那年你也這樣跟著我,你知道,那天全城的人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街上沒有一個人。我起先很害怕,以為你是壞人。但你只是那么跟著我,我反而好奇了,想看看你究竟想干什么。沒想到有那么多人來抓你——我不知道他們是從哪里一下子冒出來的,也不知道你究竟犯了多大的罪。這么多年過去了,你到哪里去了呢?”
“這么說來……你真的就是她了!”我掩飾不了內(nèi)心的欣喜之情。
“是的?!?/p>
“唉,我這幾年么,一言難盡,什么都沒做……我呆在一個遠(yuǎn)離人世的地方?!蔽衣曇舻统恋卣f。
她對我的話并不感興趣,她好像有急事要辦,她問道:“你現(xiàn)在要到哪里去呢?”
“我還不知道?!?/p>
“你有錢么?”
“有一百元?!?/p>
“那,我領(lǐng)你去一個地方吧。”
我點(diǎn)點(diǎn)頭,茫然地跟著她走了。
七
我跟著她一直來到了環(huán)球大酒店里面。電梯像酒店的一個器官,自如地升降著。里面只有兩個人,不用說,是我和她。我們彼此還有些陌生,但又覺得已認(rèn)識很多年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和脂粉氣充滿了這個小小的空間,使我必須努力支撐著不睡過去。她開胸很低的衣服,站定后剛好能遮住兩瓣豐臀的超短裙,都在每個時刻勾引著人的欲望。她見我看她,就轉(zhuǎn)過了身。我仔細(xì)地打量著她的背影。她白皙的玉頸上有一塊小小的胎記,然后是凹進(jìn)去的腰,顯得柔弱,而突出的臀部又顯得堅韌,似乎能承受一切。她還有修長的美腿,她穿著一雙黑亮的高跟皮鞋。她是個性感的女人。她的肉體可以化作身上的香水氣,到處彌漫,讓人聞之心醉。她還像一種入口即化的食物,諸如冰淇淋之類。
我問她:“你當(dāng)年告訴我,你的名字叫何小荷,這么多年了,我還一直記得,只是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叫這個名字?!?/p>
“我就叫何小荷。”
“哪個荷?”
“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荷?!?/p>
“哦,是你,那年你也這么告訴我你的名字的,真是巧得很?!闭f到這里,我突然感到十分傷心。我不知道我是那么地思念荷。我蹲在電梯里,忍不住哭泣起來。
“有什么巧的,你哭什么呀?”
“我戀人也跟你一個名字,我們已有很多年沒有見面了,我想起了她就忍不住落淚了。”
“那可真是夠巧的。那么多年沒見面,恐怕那愛情也就散掉了。”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我只是說:“我相信我和她的愛會永遠(yuǎn)在那里?!?/p>
我們都不再說話。她從LV包里掏出一面鏡子,檢查了一下粘上去的長睫毛、細(xì)而高挑的眉,補(bǔ)了唇膏和脂粉,然后往腋窩里噴了香水,又往胸前噴了香水,最后撩起裙子,往裙子里噴了香水。她收拾停當(dāng),電梯也升到了三十九層。她扭了扭腰身,說:“跟我下去吧?!?/p>
我緊跟其后,一出電梯,她的身子就像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控制著,扭腰甩臀,扭出萬般風(fēng)情,甩出千種風(fēng)騷。
黑暗。閃爍。艷麗的樂聲。單薄得像剪紙一樣的人影在晃動。一些器具。往下去的三級樓梯。一只伸出的手像蛇一樣在黑暗中扶了我一把,嬌聲提醒我注意腳下。我不由得像王子一樣挺直了腰。
“荷,你來了?”黑暗中一個女子在問候她。
“還沒有出臺呀?”她倆顯得十分親熱。
“‘掃黃一開始就不行了,現(xiàn)在是肉多狼少,不想你帶了一匹狼來,把他讓給我行嗎?”
“行啊?!?/p>
我聽得糊里糊涂的,我覺得這頗像轉(zhuǎn)讓一件從街上撿來的東西,或者說我像一件隨時有可能被送人的物品。我本能地跟緊了她,像一個在尋找依靠的孩子。由于跟得太緊,我的手碰到了她的臀部。禁區(qū)。我腦袋里掠過了兩個紅顏色的字。我的身體哆嗦了一下,兩只手不由得靠在了一起——這是我在監(jiān)獄里養(yǎng)成的習(xí)慣性動作。我覺得我的手像是被點(diǎn)燃了,發(fā)熱,發(fā)燙。是燧石被撞擊后那種瞬間的熱。我嘟囔了一句,“對不起?!蔽业穆曇艉艿停偷眠B自己也沒有聽見。
這燈光黯淡的通道似乎很長,兩邊坐著像是在等待什么的年輕女人。她們的臉和裸露的胸與大腿浮在幽暗之上,閃爍著虛假的渴望觸摸和親熱的亮光。只要看到有一個男人出現(xiàn)在進(jìn)口處的亮光中,她們就會打起精神,在走廊里掀起一陣騷動。臉、腿、胸、胳膊就會晃動,直到那男人一路挑過來,挑上中意的,帶走了,才會慢慢安靜。
一段黑夜的顏色,混著特殊的氣味。我跌跌撞撞地跟著她身上的香氣往前走。我迎面撞上了什么,是一個人,一個高大的人,我的臉剛好夠到她巨碩的乳房,我的臉陷入到一堆松軟的肉里。那高大的女人抱住了我,她把我抱了起來,我僅有49公斤重的身體懸起,掛在她的腰上。她的力氣很大,只用一只手就抱起了我。她用另一只手去解我的褲扣,一邊解,一邊嘻笑著,說:“喲——,小人使長槍,子彈已上膛。你是美元,還是日元?沒有美元日元,人民幣也可以,我是肥了一點(diǎn),胖了一點(diǎn),但肥有肥的美處肥有肥的滋味,我還優(yōu)惠,八折,怎么樣?”
她一邊噼噼啪啪地說著,一邊用一只手在我褲襠里不停的、很有經(jīng)驗的動作著。我的臉陷進(jìn)她松軟的胸脯里,呼吸維艱。她的胸前充滿了啤酒味、白酒味、煙味和香水味。我“啊啊”哼叫著,無望地想去護(hù)住自己。
“給老娘說兩句中聽的,不然,哈哈哈哈……”她放肆地笑著,像在自家的客廳里一樣。
我憋得說不出話來。但為了獲救,我胡亂地說道:“你——是一——枝——高大的——玫——玫瑰——花——”我的聲音含混,像一個快要憋死的人發(fā)出的聲音。
“哦,說中國話,是僑胞吧,臺灣人?還是香港人?”
“我——啊——你個——”
瀉了。
“子彈”噴在了她的手上,我生氣地朝她的肚子搗了一拳。女人松了手,另一只手在黑暗里滿意地甩動著??诶锇l(fā)出開槍時的“呯呯”聲——她把尾音拖得很長,好像要看到那虛構(gòu)的子彈飛出去,奔跑,擊中目標(biāo)。
然后,她俯下身來,在我耳邊說:“我這是發(fā)揚(yáng)大公無私、舍己為人的精神,無償?shù)貫槟惴?wù),還不給老娘說聲謝謝?”
“我操你媽!”我憤怒地對著她的耳朵罵道。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哈哈哈哈……”她滿不在乎地一邊爽朗地大笑著,一邊甩著手離開了。
我忙不迭地站起來,像一個被強(qiáng)暴的人,帶著被褻瀆的屈辱去找她。
她在有亮光的地方站著,看著我笑。她的笑魅力四射。她站在唯一有明亮燈光的地方,當(dāng)然,那明亮是相對于黑暗而言的。三個用黃銅鑄成的字——收銀臺——和她的胸脯成為最閃光的東西。
她一直盯著我看,我故作鎮(zhèn)定,裝作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這使我的臉顯得格外嚴(yán)肅。她愈見地忍不住笑。
我站在她的跟前,像一個犯了錯的小學(xué)生,不知所措。
她壓抑地笑著,聲音性感。她靠在柜臺上,右腿不停地顫動著。我發(fā)現(xiàn)她的臀圓碩,成熟得像有了酒香味的蘋果,風(fēng)稍一吹動,就會從枝頭墜落下來。
“交一百元包間費(fèi)?!彼媸浙y臺里一位一臉橫肉的中年婦女說。
“哦……”我一邊應(yīng)著,一邊在口袋里摸索。
我終于摸出了那幾張紙幣,紙幣上的油污和汗?jié)n使我又一次感到了羞愧。我不愿讓她看見,我把錢直接甩進(jìn)了柜臺里。
不想那女的把那紙幣一張一張地拿起來,對著燈光,口里說:“這錢又臟又舊又破,不會是假的吧?!?/p>
“這錢就是看起來臟一點(diǎn),不會是假的。”我心虛地說。
那女人又對著燈光照了半天,才終于收下了。她對著黑暗吩咐了一聲:“麗麗,你帶客人到106號包間。”
那位叫麗麗的小姐從黑暗中浮現(xiàn)出來,她艷麗妖嬈,只穿著透明得像水一樣的衣裙,好多部位讓人心驚肉跳。她走在前面,香氣一陣陣從前面拂過來。
“106號包間到了,請你們進(jìn)去吧,祝你們愉快?!毖G的小姐站在門口說。
她進(jìn)去了,像進(jìn)自己的臥室,先熟練地拉亮了一盞暗如螢火的燈,看見我還站在門口,就讓我進(jìn)去。
里面裝飾得十分俗艷。四張簡陋的沙發(fā)靠在東邊的墻上,紅色的沙發(fā)罩上有零星的污漬。暗紅色的燈光使包間里的氣氛十分曖昧。粗俗的香水氣息彌漫其間。茶幾上擺著糖果瓜子和飲料。
“來,挨我坐下,你可以挨緊我,除了做愛,你可以對我做任何事,那一百元錢是我們每個小姐在接一個客人時,必須向老板交的,我不收你的錢。不過,每個客人最多只能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所以,你得抓緊一點(diǎn)。”她說完,對我笑了一下。見我離她遠(yuǎn)遠(yuǎn)地坐著,就主動挨近了我。
“謝謝你,我只想做一件事?!蔽艺J(rèn)真地說。
“我知道你們男人都只想做一件事。”她曖昧地笑了,用挑逗的口氣說。
我想給她解釋我說的那一件事的真正意思,但看見茶幾上的食物,就覺得一點(diǎn)力氣都沒有了,身體像稀泥一樣癱在那里,隨時可以流走。肚子轟鳴著,那聲音在這個特殊的空間里顯得比隔壁包間里做愛的響聲還要大——那男的咆哮喊叫,那女的故意高聲地作出高潮來臨時的呻吟。我尷尬地想掩飾肚子的轟鳴聲,就遞給她一個蘋果,然后自己也盡量有禮貌的、盡可能慢地吃那個蘋果。
“我知道你餓了,你把這些東西都吃掉吧,這是算了錢的,不吃也就浪費(fèi)了?!彼f完,把我遞給她的那個蘋果還給了我。她自己打開了一瓶飲料。
“謝謝,我已經(jīng)有一天半沒有吃飯了?!?/p>
“那不餓死了。”她感到很吃驚。
“沒什么的,習(xí)慣了?!?/p>
我很快就把茶幾上的東西消滅光了。
充滿欲望的音樂聲、嬉笑罵俏聲、發(fā)泄欲望時的喊叫和呻吟聲把每一個空間都填滿了。這使我突然想起了波洛克的名畫《五英潯深度》??v橫扭曲的線跡,狂熱,抒情,“英雄階段”的緊張,密不透風(fēng)的重疊畫面像欲望一樣填滿了一張張荒涼的床。
她抱著我,她肉體的溫度正溫暖我。
火……
火。
(這不再是一個名詞。)
我在蘇醒,像一棵干枯的樹在水的滋潤下,重新發(fā)芽。
她用夢一樣的聲音問我:“六年前,你跟著我究竟想干什么呢?”
“審美,我那時候還想作畫。我覺得你背影中有一種東西讓我沉迷,它屬于審美的范疇,而你的穿著,又體現(xiàn)了從那個瘋狂年代綿延過來的東西,二者本來是相悖的,但在你的身上,卻成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有一種強(qiáng)大的感染力。”
“啊,你原來挺有學(xué)問的。那你怎么被他們抓走了呢?”
“你當(dāng)時如果不戴那個帽子,我的構(gòu)圖就完成了,我就不用再跟著你了,我跟著你,是想你把帽子脫掉。不想,警察和便衣以為我是流氓,要對你圖謀不軌,所以把我抓起來了。”
“那可真冤啊。沒想到你竟然用那么高的眼光來看我,我真是太感動了??晌椰F(xiàn)在,已經(jīng)淪落到了干這個營生……”
“這也許不能怪你,我理想中的構(gòu)圖也與你現(xiàn)在的境況沒有關(guān)系,這不會影響你在我心中的美好印象。”
“你真是太讓我感動了,好,我無以為謝,我今天晚上就服侍你一個客人,費(fèi)用你就不要管了,由我來付吧,我保證讓你欲仙欲死。”
她說完,三下五除二,把身上的衣服都脫掉了,把長絲襪、三角褲和文胸都掛在了墻上的鐵釘上,唯有那頂帽子還在她頭上戴著。
我根本來不及阻止。雖然我已知道她是個小姐,但我還是羞于看她。我說:“你把衣服穿好吧,我只需要你把你的帽子脫掉就行了。”
她正要貼到我的身上來,一聽我的話,像被當(dāng)頭澆了一瓢冷水。“你是對我沒興趣是吧?你在調(diào)戲我是吧?”
“不是,不是,我非常尊重你,我不想對你做任何事情,我只有一個請求,就是想請你把帽子脫掉,我只想把我五年前的構(gòu)圖完成?!?/p>
她聽了我的話,像受驚的蝰蛇,警覺地用手扶住了帽子。然后大聲對我說:“不行!”
絕望的情緒頓時籠罩了我。我長長地嘆息了一聲,良久,才對她說:“你為什么一直要戴著一頂帽子呢?”
“老娘習(xí)慣了!老娘愿意!”她顯得很不耐煩。
“這個習(xí)慣可以改掉?!?/p>
“但老娘不想改?!?/p>
“那你把衣服穿好吧。”
“我這樣做是在履行一個婊子的職責(zé),在這一個小時里,從我的職業(yè)角度出發(fā),我可以這樣裸著?!彼檬芰宋耆璧?、充滿敵意的口氣對我說。
我沉默了。
她像奈娃·阿(高更同名油畫作品中的女人)那樣躺著,用有磷光射出的眼睛盯著我。她的神態(tài)讓我感覺出人生的哀傷。我把燈拉滅了,以使自己像晚歸的高更一樣,剛從黑暗中歸來。約莫十分鐘后,我重又拉亮了那盞暗紅的燈——像懷著憂慮和不安的高更劃亮那根照亮美的火柴。我無法抑制內(nèi)心中創(chuàng)作的沖動,在包間里來回走動,因為長期被剝奪了創(chuàng)作的欲望,現(xiàn)在要重新開始創(chuàng)作了,這使我的面孔有些扭曲。
她有些害怕地盯著我。
我走近了她。她馬上用手緊緊地護(hù)住了帽子。我說:“你放心吧,我不會動你的帽子。”我說完,就把她的頭和她頭上的帽子用她的黑短裙蒙住,把她的黑手套戴在她的手上,把黑色高跟皮鞋給她穿好,然后從遠(yuǎn)處看她。我看著看著,滿意地笑了。這個裸體的女人已被黑色切去了頭和手腳。我拉亮了另一盞暗紅色的燈,使它們看上去如掛在空中的乳房。我想象著自己的頭已放在了她的面前,有一頭驢子的尸體躺在不遠(yuǎn)處??臻g廣闊,遠(yuǎn)處有特別鋒利的器械,傷殘的肢體……
我想象著達(dá)利《“血比蜜甜”的習(xí)作》,再以我的行為重現(xiàn),不禁有些陶醉。而讓我更感欣慰的是,我可以不再看見她頭上的那頂帽子了。
我再次滿意地笑了笑,準(zhǔn)備悄無聲息地離開包間。突然,我聽見她說:“我真該帶上酒店里那根皮鞭。”
“你他媽的是……”
“我是何小荷。”
我傻了,渾身冰涼,站在那里,半天沒動。
“怎么了?你不相信?”
“我信。”我說完,走上前去,把絲襪從墻上取下來,輕輕地繞到她脖子上??赡苁怯行┧职W,她“格格”笑起來。我用力勒緊了絲襪,她的笑聲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