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繪畫的異端

2017-06-17 20:29陳丹青
山花 2017年6期
關鍵詞:藝專林風眠木心

陳丹青

有一種話不能自己說,

旁人也不能說,

是非常好的話。

——木心

好像是九十年代初,紐約布魯克林博物館來了庫爾貝大展。我知道木心不喜寫實畫,不佩服庫爾貝,但他那天好心情,說是走吧,去看看。巡視自己看輕的畫家,木心饒有談興,才見前廳庫爾貝的早年小畫,就訕笑了:“喔唷!濕手沾面粉……”我忙問什么意思,他笑盈盈解釋道:

“呶!你這里畫了,那里要畫嗎?角角落落都要畫到呀——苦煞!”

1983年他初次來我寓所看畫,頭一句也是“苦煞!”其時我正在畫雙人構圖的康巴漢子,他略一看,猶豫片刻,顯然考慮是客氣還是直說。謝天謝地,他直說了,但竟如我媽媽說起兒子當年在鄉(xiāng)下插秧種稻的神情,一臉長輩的憐惜:

“你這是打工呀,丹青,不是畫畫!”

我大笑了,沒人這樣說過。偏巧那陣子我正上心仿效庫爾貝,敷色、塑造,一遍遍壓實了,務使更厚重、更飽滿——木心知道我迷庫爾貝,那天出了博物館,他不看我,自語道:“庫爾貝、珂羅,其實是二流畫家?!蔽夷宦犞?,心里委屈,倒不為我,而是為珂羅與庫爾貝,此后瞧見他倆的畫,我就想:喂,木心說你們二流呢。

奇怪,二十多年過去,眼界開大了,我已不復迷戀珂羅、庫爾貝,倒不為木心那句話。我們老少無欺幾十年,后來我已開心地從旁看他的偏嗜,一如他也從旁看我“苦煞”,只是從開初的憐惜,漸漸變?yōu)椴粡吐剢柫恕?/p>

不過與他初交那些年,每有異見,我還是于心耿耿。1985年大都會美術館請來卡拉瓦喬特展,我神魂顛倒,第二回去,拉著木心,結果簡直憤怒:從意大利運來的三十多件大畫呀,他信步看看就出館了,我好不掃興,追過去問究竟:

“不行,造型到底不行?!彼f:“哪能和拉斐爾、達芬奇比?!蔽矣討嵟耍骸霸挷皇沁@么說法?!睘槭裁匆屠碃柋龋课艺f他畫的天使多好啊,可是木心帶著那樣一種表情——為我著急,而且知道我不會聽他——決然說道:“他畫得是丑,把圣徒畫成農夫,再畫得好,還是丑!”我說怎樣叫做美,他應聲道:“拉斐爾叫做美,美到形上!后來的寫實就不懂形上了?!闭f起“形而上”,他不說“而”字,大概是民國的一種說法吧。

其時我已學會不和他爭。他說,凡事到了要爭起來,就沒意思了。我同意。

我也同意“后來的寫實不懂形上?!钡矣悬c驚訝他的誠心。好一陣子,木心認真地擔憂我的趣味,逮著機會點醒我,至少,要我知道他的意思?!段膶W回憶錄》中談到王原祁、談到委拉斯凱茲那幾段,都是針對我的。

“委拉斯凱茲做了一樁事體!”1989年他去大都會美術館看了委拉斯凱茲大展,意味深長來這么一句。我熟悉他的話語快感,應聲道:“講得好!‘做了一樁事體,但不是‘藝術,是嗎?”老頭子開心了:“是呀是呀!你先看放映間播放他的肖像局部,不得了哎!簡直神圣!跑進去看原畫,好是好的,終歸可惜了:這么高的才能——做了一樁事體。”

后來他惦記用影像放大他的小畫,我猜是起于那次經(jīng)驗。

不必和木心談美術史,他向來不在那個頻道——這是我喜歡聽他說話的理由——我不會對他說:大部分古畫都是訂件,既是訂件,當然是“做事體。”果然,他好像知道我將怎樣反駁,緊接著說:

“米開朗琪羅偉大!你看,教皇交給他一樁事體,他就做成藝術!”

最后那句,木心凜然提高聲音,為他又想出一句要緊的話,得意了,掏出煙來。和上次的卡拉瓦喬案顯然有別:他尊敬委拉斯凱茲的高貴,但可惜了:仍然不是“藝術”。

我從未這樣想過。沒有人這樣談藝術。我會因此稍許看低委拉斯凱茲么?絕不。但“把一樁事體做成藝術”?這話有意思?!拔箘P茲懂得美嗎?”我沒忘記卡拉瓦喬一案,拿話撩他:“他畫的侏儒……很丑呀。”

二十多年過去,我已不記得木心怎樣回應。說來好笑,我倆的趣味隱然為敵,稍起勃谿,雙方自動歇火,但那年的文學課,木心就借了什么話頭,重提“藝術”和“事體”的關系——緩緩地、鄭重地講著,他不看我,知道我明白他在說給我聽——現(xiàn)在他死了,我心里仍在和他糾纏:木心哎,沒有叫做“美”的事物,那是你的偏愛。

但我久已偏愛他的偏愛,看他怎樣牢牢把守他的絕對標準,確切地說,他的標準,就是“絕對”,譬如:“美”……無分地域、國族、年代、主義,他對世界文學家各有所愛,可是他眷顧的畫家(也許包括音樂家)少得可憐,只剩幾個人、幾幅畫。他常說,待人宜寬厚,待藝術,必須勢利(他狠狠說出:“必須勢利”)。我漸漸賞閱他的“勢利”:適巧相反,我僅偏愛幾個文學家,卻被太多畫家吸引,喜歡各種毫不相干的畫。

老頭子的遺物中只有一本畫冊:五十年代古董版達芬奇——有哪位畫家只存一本畫冊么——也只有一幅現(xiàn)代畫被他配了框子,掛在墻上:黑白版的塞尚,畫著三只蘋果。四年前在重癥病室最后一次面見活著的木心,夜里回到晚晴小筑,畫室墻上停著那三只蘋果……說起塞尚,木心就酥了。那年和他在五十七街IBM大樓底層美術館看塞尚的風景畫,他老老實實坐在展廳的皮椅上,滿臉享受,看了好久,喃喃地說:

“伊味道好啊,伊味道好……”

“伊”,即滬語“他”。如今木心美術館開館了,“伊”終于被人確認是個畫家,一個長達六十多年從未在母國展示的畫家,一個早已被時代錯過的畫家。以我所知,過去三十年,陳英德(旅法臺灣畫家、評家)、巫鴻(芝加哥大學美術史教授)、阿麗克珊德拉·孟璐(紐約古根海姆現(xiàn)代美術館亞洲部主任)、巴恩·哈特(哈佛大學美術史教授)、大衛(wèi)·杉瑟巴(耶魯大學美術史教授)、曹立偉(木心的學生,現(xiàn)任職中國美院),先后著文評述木心的繪畫。這些年我回想他、寫他,并不觸及他的作品:我與老頭子太過熟膩,這是評議的忌諱抑或優(yōu)勢?

但我不該緘默了。近年來在美術館經(jīng)營布置,天天過手他的作品。我愿試著說:認知木心,看他喜歡什么畫,討厭什么畫。

******

夏春錦,木心年表編撰者,最近在檔案館發(fā)現(xiàn)了幾頁上海美專成績表,1946年那頁,赫然有“孫牧心”,1948年那頁,他名下寫著“已令退學”,與木心的自述對上了:因參與學生運動被除名,入秋,他走避臺灣,1949年初解放軍攻陷上海前,“孫牧心”回來了——三十年后,1979年,他在冤假錯案的申訴書上,仍用名“孫牧心”。

“你怎么就回來了呢?”我?guī)状螁査?/p>

“國民黨不行!一塌糊涂?!彪S即嬉笑了,笑他自己:“回上海嘛,是為了考公費生去巴黎呀!”1945年,戰(zhàn)后國民政府恢復公派留學,首批成員四十多人,竟有兩個名額分給繪畫與雕刻,吳冠中即為其一。之后連年內戰(zhàn),木心盼著仍可申請出洋,乃情理中事。進入五十年代,他的出洋夢如何呢?今夏在他遺稿中發(fā)現(xiàn)一首詩,題曰《小鎮(zhèn)上的藝術家》:

國慶節(jié)下午

天氣晴正

上午游行過了

“國慶節(jié)”字樣,可能是木心用入詩中的唯一一次。我輩的兒時記憶,直到文革前的1965年,每年十月一日的大事,就是“上午游行”。

黃浦江對岸

小鎮(zhèn)中學教師

二十四歲,什么也不是

這是實話。以他年齡推算,時在1951年,又兩年,我出生了,哪曉得長大后會在紐約遇到“孫牧心”……

看樣子是定局了

巴黎的盤子洗不成了

奮斗、受苦,我也怕

又是實話。庫爾貝尚且“苦煞”,何況“奮斗”巴黎。戰(zhàn)后的留法青年想必早經(jīng)帶回消息:要準備洗盤子……現(xiàn)在去不成了,怎么辦呢:

看樣子就這么過下去了

平日里什么樂子也沒有

除非在街上吃碗餛飩

1956年孫牧心首次入獄前,在高橋鎮(zhèn)育民中學教美術、教音樂。那時的浦東全是農田,我幼年隨父親去浦東看海,折回途中,便在高橋鎮(zhèn)吃碗陽春面。

有時,人生真不如一行波德萊爾

有時,波德萊爾

真不如一碗餛飩

誰曾這樣地描述五十年代嗎?我以說不出的理由,愛這首詩:而早年木心與我的上海記憶,會合了。那時他的偏愛已經(jīng)確立。何以見得呢?遺稿中的另一首詩題為《我輩也曾有過青春》,地點不變(上海),時間早了幾年(就讀美專的1946-1948年),孫牧心寫到了繪畫之外的故事,有姓名,有心情,也有觀點:

年輕時候,那光景

我們人生模仿藝術

不是藝術模仿人生

窗外二次大戰(zhàn)剛過

窗內十九世紀至尊

音樂是我的命

愛情是我的病

貝多汶是我的神

蕭邦是我的心

誰美貌,誰就是我的死靈魂

為了韻腳,他倒換了果戈里的篇名《死魂靈》。而同樣的意思,他常私下說起,證明他暮年仍然保留著早歲的趣味,或者說,趣味的記憶,這記憶,根植于四十年代的上海美專與杭州藝專。

我能描述七十年前的藝專語境么?倘若能,便可追尋木心,解答他與我在紐約種種爭議的由來。我想說:那是西畫在民國時代的地方語境,之后被神話,再之后,被遺忘了:藝專,尚屬小焉者,單一句“上午游行過了”,眼下的青年已無從感知。

回到五十年代,黃浦江此岸還住著一位青年章明炎,日后是我的啟蒙老師。1948年前后,他就讀上海的行知藝專(以陶行知命名而短期存在的藝專),也是浙江籍上海人,也曾師從劉海粟,也任中學美術老師。我十四五歲師從他學油畫,終生記住了他的話語。什么話語呢?譬如:“伊味道好!”那是他贊美一切好畫的最高形容詞。時當文革初年,四顧無人,他就對我說起西洋的“大師”和“巨匠”——我暈眩著,頭一次聽到這等詞語——哪幾位呢?

芬奇、米開朗琪羅、拉斐爾,之后,忽然是梵高與塞尚。

日后跑得遠了,我與南北藝術學院的師生俱皆混過,一路看、一路聽,漸漸明白章老師的“巨匠”名單,都是三四十年代江南藝專的譜系。非僅是他,兩校散在各地的學生(那時已入中年)大抵操持同樣的話語、標舉同樣的巨匠(當然,還有若干別的名字,譬如波提切利、魯本斯、倫勃朗……),最后,我遇到了他們之中的孫牧心:一個離開校園即自我放逐、長久隱匿的人。

而在晚近所謂美術史專著中,根本找不到以上的話語和細節(jié)。

“喔……喲,煞有介事!”有一次木心笑吟吟地說:“他們都有自己的菩薩哩:杭州藝專嘛推崇拉斐爾、塞尚,上海藝專呢,講來講去就是芬奇、梵高……兩頭師生不服氣呀,乃么吵,”他開顏嗤笑了,裝出不可一世的神情,不知是模仿哪一邊:“吵到最后,就把菩薩抬出來?!?/p>

滬語“乃么”,即“于是”之意。

這是關鍵的訊息。我想起親愛的章老師,想起五十年前流散滬上的西畫家。為什么卡拉瓦喬與庫爾貝無緣成為菩薩?為什么幾十位文藝復興匠師只剩了“三杰”?答案也許很簡單:在“孫牧心”與他同輩的記憶中,芬奇與塞尚住在上海藝專,拉斐爾與梵高住在杭州藝專,那是藝專學生的青春胎記:與文藝復興、與十九世紀,與幾位歐洲活菩薩,并無關系。

我在嘲笑木心么?那也是我的記憶。我仍記得頭一回聽說米開朗琪羅大名的那間教室,滿室課桌,沒有人,窗外水泥墻涂滿大字報。其時章老師才三十多歲,強健,男中音,曲著左腿,舉起右臂探向后背,竭力做出米開朗琪羅的雕塑模樣給我看,用上海話喃喃嘆道:“巨匠!巨匠!”他又曾取出梵高的黑白畫冊給我看——多年后我在紐約買到了同樣的古董版本——與木心如出一轍,咄咄嘆道:

“伊味道好啊,伊味道好!”

這就是江南藝專的話語,輾轉傳遞,及至我輩。然而晚年木心與我戲說過后,斷然結束道:

“全部幼稚!”

是的,全部幼稚。但木心一輩,我一輩,就憑這點記憶,確認我們的內心有別于“上午游行”的年代……那時,杭州藝專劃歸“中央美院華東分院”,之后改稱“浙江美院”,今易名為“中國美院”,上海美專則于五十年代初即被拔除,和蘇州藝專、行知藝專一并歸入“南京藝術學院”——如此,上海長達三十余年沒有美術學院——北平藝專也沒了,命名為“中央美術學院”。徐悲鴻去世早,其余老校長如劉海粟、顏文樑、林風眠,職銜如故,大權旁落,個個身邊配了書記。

而民國南北藝專的門戶之別,遷延幾代人,猶如黨見,近乎黨爭。老輩噤聲了,弟子們的私下議論則散在當年初學繪事的小青年間:我從小聽得杭州藝專老學生說起徐悲鴻,嗤之以鼻,北平藝專的老學生說起劉海粟,更其嗤之以鼻……在紐約,旅美臺灣畫家說起徐悲鴻,個個痛加貶斥,他們全體尊崇島內的抽象畫啟蒙者李仲生,李仲生,早年也就讀上海美專。

離校后的孫牧心并不關心前前后后的老同學,除了記憶,他刻意遠避美術界。我曾問他:劉海粟怎樣?“伊老滑頭?!鳖佄臉旁鯓??“伊老實人?!毙毂櫮??他收了笑意,正色說:“誤人子弟!”我喜歡聽老輩說起更老的老輩,唯可詫異者,逾半個世紀,除了芬奇和塞尚,藝專的是非也一路跟著孫牧心。

是的。“全部幼稚”,但我讀到全部真實。徐悲鴻、林風眠,今已乏人問津,但在過去六十多年,他倆的徒眾確乎將繪畫帶向完全不同的去處。徐悲鴻不必細說,他是本土寫實一路的祖師爺,雖然當我北上就學,蘇式繪畫早就覆蓋了他,但日后聽得木心訕笑庫爾貝,我發(fā)現(xiàn)自己仍是徐悲鴻陣營的隔代傳人。我也很久以后才明白:當木心從卡拉瓦喬或庫爾貝展廳晃一圈便即走開,他內心仍然是那個江南兩校的男孩。

有人梳理過林風眠的影響么(應該加上被遺忘的吳大羽、被貶低的劉海粟)?倘若藝專不改稱,不改宗,不遭遇五十年代的變故,一種與蘇聯(lián)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不同的藝術觀——告別十九世紀寫實,接續(xù)后印象派,通向歐洲早期現(xiàn)代主義——在六十年前的中國是可能的,就像在美國、日本和早期蘇維埃發(fā)生的那樣。

以下名字從未被大陸美術界正視:趙無極、朱德群、丁雄泉,丁衍庸……還有那位李仲生(包括由他帶引的一大群七十年代從臺灣留洋的抽象畫信徒)。無論如何,這些畫家在域外實踐了起碼的現(xiàn)代繪畫。此岸的小小異端,則是吳冠中。他對“形式”的理解雖嫌狹隘,亦且過時,但文革甫歇,是他一反“內容決定形式”的教條,高叫“形式?jīng)Q定內容”——總之,在這群人之前,很難想象沒有林風眠,沒有三十年代的杭州藝專。

木心和他們不相干。當他混在浦東吃餛飩時,早已決定做局外人。然而記憶跟著他。九十年代,他取藝專往事寫成《戰(zhàn)后嘉年華》,是對“全部幼稚”的告白;他紀念席德進的長文《此岸的克里斯多夫》,顯示藝專同輩中的那位孫牧心,當初已是異端。但他從未嘲笑他的師尊。1990年林風眠病逝香港,木心寫成《雙重悲悼》?!傲诛L眠先生曾經(jīng)是我們的象征性的靈魂人物?!彼麤]用過這樣的詞語形容五四后的任何一位畫家。

順便一說,林風眠之外,木心懷著尊敬回想的另一位老師,是留法歸來的陳士文,一個完全被遺忘的前輩:“上課走進來,總歸筆挺,白襯衫、黑西裝?!碑嫷迷鯓幽??“幾件靜物一擺,清爽,不啰嗦?!闭f及此,木心慨然:“當年我們對陳先生表示佩服,你曉得他怎么說?他說:‘不過畢加索馬蒂斯而已!”

最近查知,陳士文日后去了香港,得年八十多歲。

好了?!吧衔缬涡羞^了”。很多年后的很多下午,木心,帶著老人的溫情,斷斷續(xù)續(xù)數(shù)落以上記憶。除了天性,每個人的偏愛來自遙遠的理由,這理由以什么方式塑造藝術家,便是成長的故事——木心的另一份漫長學歷,是在紐約(我也一樣)。我倆各自帶著上一世代的烙印,亦即,西洋藝術的中國版本,在紐約拌嘴——好幾次就在曼哈頓大馬路上——下面我將描述木心為擺脫幾代人無能擺脫的過去,如何獨自掙扎。

******

木心美術館第一廳西墻,是他畫于文革末年和旅美初期的十余幅紙本畫:一望而知,林風眠是他藉以拒絕本土影響的唯一參照。東墻的21幅石版畫則無涉林風眠,全部抽象,畫于1984到1989年。

那段日子,我們混在曼哈頓57街“藝術學生聯(lián)盟學院”,木心尚未取得綠卡,為維持學生身份,直到講述文學課頭兩年,仍須常去那所學院點卯。他穿著三樓版畫工作坊的圍裙,像個工人:能想象渾身石墨的木心嗎?他忘乎所以做了逾百幅抽象版畫,被評為優(yōu)秀學生,還得獎。在美國,沒有人會驚訝五六十歲的老者仍做學生。

很少有人注意這批版畫(我喜歡極了)。直到最近,我從木心遺稿的一段話,才知道“抽象”是他早先的妄想:

林風眠先生有一時期畫風時露抽象風調,我托人傳言:“何不進入純抽象?” 后來晤面時,先生說:“我只畫自己懂的東西,不懂的東西畫不來。這樣吧,你寫一篇‘論純抽象,我要是懂了,就一定要畫畫看?!蔽疑罡袔熒姓x懇切,滿口答允照辦,起稿未竟,風暴陡起,此愿終未了也。

以上要點,并不在“純抽象”,而是1966年“風暴陡起”,師生倆分別入獄,再沒見過面。此前,自1961年陳毅受周恩來之托在廣州會議向知識分子“脫帽鞠躬”,文藝管制相對放松了幾年,文藝人稍感寬舒,據(jù)說,那是林風眠(也是被壓抑的民國老畫家)作畫最為暢達的階段,畫出了“風暴陡起”后被他親手銷毀的畫。

孫牧心就是目睹那些畫,進言師尊“何不進入純抽象?!倍按嗽附K未了也”,被木心自己數(shù)十年后的石版畫,平復了。

回到當年,批判非寫實繪畫的標準用語,來自蘇聯(lián),叫做“形式主義”。孫牧心吃了豹子膽,更進一步,居然勸喻老師玩“純抽象”,其實呢,追究六十年代語境,他的慫恿,實屬妄談:自1949年直到八十年代,大陸沒人見過抽象畫,論“純抽象”,唯吳大羽初嘗,但吳先生的畫作,豈敢面世。

所以要點仍不在“純抽象”,而在木心是“上海人”。

我所謂“上?!保倘皇侵干倌昴拘挠洃浿械臏S陷期上海(他讀到張愛玲在孤島發(fā)表的頭一批小說),更是指1949到1982年,木心實實在在度過青壯年時代的那個早經(jīng)消失的上海。那時的上海角落,躲著林風眠、劉海粟、顏文樑、豐子愷、陳巨來、傅雷、邵洵美、陸小曼、施蟄存……孫牧心時屬舊上海精英的晚輩,“什么也不是”,還有他那位膩友,狂士李夢熊。

這就是六十年代可注意的上海青年:他們的知識結構始于民國,止于“上午游行”的五十年代,雖然無緣留洋,而當年的上海便是西洋文化的假想之地,由浦東的餛鈍而念及波德萊爾……以下繼續(xù)接引《我輩也曾有過青春》:

猜你喜歡
藝專林風眠木心
徐州藝術專科學校研究
莫忘初業(yè)第一程
——早期北平藝專的國畫課堂
林風眠《靜物·瓶花》
木心《從前慢》
張岪與木心
張岪與木心
紀念林風眠誕辰120周年系列活動剪影
老藝術家的待遇問題:齊白石為“加薪”上書中央
林風眠與20世紀的中國藝術
作品推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