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毅
戲曲曲譜“凡例”之文獻(xiàn)價值
——以《善本戲曲叢刊》為例
王志毅
《善本戲曲叢刊》乃中國古代曲選之典范,匯集明清戲曲善本 42 部,收曲譜“凡例”15篇,內(nèi)容涵蓋諸多領(lǐng)域,不僅給閱譜者正確查尋曲牌、診斷詞句、辨識宮調(diào)與板眼提供指導(dǎo),還對戲曲曲牌、曲譜以及傳統(tǒng)樂學(xué)研究,提供豐厚的文獻(xiàn)資料。
凡例;文獻(xiàn);善本戲曲叢刊;曲牌;戲曲
“ 凡 例 ”也 稱“ 發(fā) 凡 ”、“ 例 言 ”、“ 選 例 ”或“ 雜記”等,是指著作編寫之體例,即書之正文前對本書之結(jié)構(gòu)、體裁、宗旨、內(nèi)容等說明,以及有些問題之規(guī)定,通常謂之“發(fā)凡起例”。 如《現(xiàn)代漢語詞 典》(1983):“ 凡 :大 概 、要 略 ,如‘ 大 凡 ’、‘ 發(fā) 凡起例’”。類似于現(xiàn)代辭書中之“編輯說明”、“使用說明”等。
有學(xué)者考證,類似“凡例”之撰寫,起自《尚書》、《詩經(jīng)》、《周易》等經(jīng)書。①馬劉鳳:《淺析圖書凡例的起源—論圖書凡例不自〈春秋〉始》,《圖書情報知識》2011 年第 4 期,第 59—62 頁。而“凡例”一詞,源出晉杜預(yù)《春秋左傳集解·序》:“其發(fā)凡以言例,皆經(jīng)國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書之舊章,仲尼從而修之,以成一經(jīng)之通體?!雹赱晉]杜預(yù):《春秋左傳集解》,南京:鳳凰出版社 2010 年版,第 1 頁。此處“發(fā)凡以言例”乃“發(fā)凡起例”,指孔子據(jù)史書舊的體例來修訂《春秋》的章法和通例。如《左傳·隱公七年》曰:“不書名,未同盟也。凡諸侯同盟,于是稱名,故薨則赴以名,告終稱嗣也,以繼好息民,謂之禮經(jīng)?!倍蓬A(yù)注:“此言凡例,乃周公所制禮經(jīng)也。”③馬辛民:《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 2000 年版,第 121 頁。由此,后世將說明著作之“大綱、概要、章法以及編纂體例”等篇章稱“凡例”。至于“凡例”之地位,唐劉知幾《史通·序列第十》有云:“夫史之有例,猶國之有法。國無法,則上下靡定;史無例,則是非莫準(zhǔn)。”④[唐]劉知幾:《史通》,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 2012 年版,第 73 頁。劉知幾把“凡例”與國家法令相比,可見“凡例”在史書中之地位是何等重要。
戲曲凡例出現(xiàn)較晚,大致在明末,明萬歷前凡例比較少見。隨著戲曲在明清兩代的發(fā)展,凡例逐漸成為戲曲選集(曲選)或曲譜⑤戲曲選集與曲譜之稱謂,參考[明]劉君錫《樂府菁華》之《善本戲曲叢刊》出版說明(臺北:臺灣學(xué)生書局 1985年版,第1頁),《螾廬曲談》(卷三第一章“論宮 調(diào)”)有云:“厘正句讀 ,分別正襯 ,附 點板式 ,示 作家以準(zhǔn)繩者,謂之曲譜?!陛d王季 烈《集成曲譜·玉集》卷一(北京:商務(wù)出版社1925年版,第5頁。)所以,本文之“曲譜”,泛指那些附注板式、分別正襯、標(biāo)明句讀,以及注有平仄、腔調(diào)符號、工尺等戲曲本子或戲曲曲譜集,如《珊瑚集》《九宮正始》《南詞新譜》《納書楹曲譜》等等;戲曲選集簡稱“曲選”,是一種只有曲詞,而無賓白,也未標(biāo)句讀,未注板眼、平仄、腔調(diào)、工尺等符號的戲曲本子,如第一輯收錄的弋陽腔和徽調(diào)系統(tǒng)的戲曲選集9種,第二輯收昆腔系統(tǒng)的戲曲選集8種,皆屬曲選類。的重要組成部分,篇幅由短至長,內(nèi)容也逐漸完善?!渡票緫蚯鷧部纺嗣髑鍛蚯x輯之最,薈集了自明嘉靖至清道光間42部戲曲本子,其中撰有曲譜“凡例”15 篇,“凡例”乃編者認(rèn)為最應(yīng)該注意的地方⑥王力:《王力論學(xué)新著》,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 1983年版,第294頁。,是當(dāng)下戲曲曲牌、曲譜以及傳統(tǒng)樂學(xué)研究之重要文獻(xiàn)資料。
《善本戲曲叢刊》(以下稱“叢刊”)是一套中國古代戲曲選集與曲譜之叢書,共六輯,收錄42種戲曲本子,薈萃明清戲曲諸多善本,是明清戲曲選集與曲譜之典范:
首先,收編明清戲曲善本多,戲曲樣式齊全,曲本類別涵蓋廣。如:收錄有弋陽腔和徽調(diào)、昆腔系統(tǒng)等等戲曲選集或曲譜25種;另收錄元明雜劇、傳奇和散曲小令等戲曲17種。這些資料目前都不太容易見到,尤其是戲曲選集,大多盡存孤本。其中的大量曲調(diào)、曲詞及樂譜,反映了一個時期某類聲腔劇種的劇目概貌、演出盛況與觀眾的審美情趣,其價值不可低估。
其次,在版本方面,大多系明清原刻,刻本類型⑦杜澤遜:《文獻(xiàn)學(xué)概要》,北京:中華書局2004 年版,第133 頁。多樣并均具代表性。如有坊刻本《舊編南九宮曲譜》、家刻本《樂府菁萃》等;又有覆刻本《歌林拾翠》、重刊本《風(fēng)月錦囊》等;也有巾箱本《賽徵歌集》、袖珍本《千家合錦》與《萬家合錦》等;另有殘本《樂府歌舞臺》等等。
再者,《叢刊》保存有眾多已失傳劇本之散出和佚曲。如《風(fēng)月錦囊》與《樂府紅珊》收有從未經(jīng)過著錄之劇本或散出;《舊編南九宮譜》和《九宮正始》保存有早期傳奇之佚曲;有些還收錄有反映明代嘉靖、萬歷年間為適應(yīng)舞臺演出和歌唱需要而改編的本子。
隨著古劇的亡佚,以上諸類戲曲本子成為了鉤沉輯佚古曲的寶庫,具有極其重要的文獻(xiàn)價值。該套叢書系王秋桂主編,臺北臺灣學(xué)生書局于1985至1988年間出版,叢書出版雖早,但其中之凡例一直不被學(xué)人重視,學(xué)界對其凡例部分的認(rèn)識和利用也不足。
《叢刊》撰有“凡例”(或類似于凡例⑧有些曲譜中不注名“凡例”,但從其內(nèi)容上分析,有類似于凡例的篇目。如《吳歈萃雅》之“選例”、《太霞新奏》之“發(fā)凡”等,筆者把此等篇目等同“凡例”綜述。)16 篇,惟《月露音》屬戲曲選集之凡例,其它皆為曲譜凡例,15篇曲譜凡例,分屬14本曲譜(見表1)。
以上14本曲譜(《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分南詞宮譜與北詞宮譜)各撰凡例一篇⑨凡例不同于序,一本曲譜序可多篇,如《新編南詞定律》、《九宮正始》皆有3篇序,而“凡例”一般只撰一篇。,篇幅長短不一,短則百余字,如《珊珊集》“凡例”165 字;長則數(shù)千,如《新訂十二律京腔譜》“凡例”有 7218字。此等“凡例”涵蓋了從明萬歷至清乾隆的幾個重要的戲曲發(fā)展時期。
以上“凡例”之類型也多樣。如按署名分類,有注名和未注名之凡例:在以上15篇凡例中,未注名9篇,注名6篇。若按編寫者分類,有自編凡例和他編凡例:在6篇注名凡例中,有自編凡例4篇,即《吳歈萃雅》(梯月主人編)、《南詞新譜》(吳山沈自晉)、《太霞新奏》(香月居顧曲散人識)、《盛明雜劇初集》(西湖福次居主人泰識);他編凡例(由編者以外的其他人歸納總結(jié)所編寫的凡例)2篇,即周之標(biāo)《珊瑚集》(來虹閣主人謹(jǐn)識)、許宇《詞林逸響》(趙邦賢刻凡例)。若按存在形式劃分,有序文凡例、進(jìn)表書凡例、正文凡例、注文凡例和專文凡例等五種,以上均為專文凡例。專文凡例就是以專篇文字出現(xiàn),此類凡例,唐宋以后,一般作為獨立部分列于卷首序(或敘、跋、引)之后,《叢刊》諸凡例皆如此。
表1 凡例分布一覽表
《叢刊》15篇曲譜“凡例”,雖然僅占叢刊總篇數(shù)35% ,但所涉內(nèi)容全面,包括詞韻句法、符號及說明,以及月律宮調(diào)、集曲犯調(diào)、曲牌聯(lián)套、演唱要領(lǐng)等等,此等內(nèi)容綜合表達(dá)了編撰者對戲曲基本理論以及表演藝術(shù)的真知灼見。特別是“凡例”對曲牌詞格、宮譜符號之疑難點以及一些樂學(xué)問題,舉出了具有說服力、代表性的例證與說明,是一份豐富的研究資料,具有不可低估的文獻(xiàn)價值。由于篇幅所限,現(xiàn)就“曲牌詞格 ”、“ 宮 譜 ”、“ 某 些 樂 學(xué) 問 題 ”分 別 舉 例 以 論述之。
大凡曲牌皆有韻格與句法。句法有長短,韻格講究平仄,若平仄與句法不相配,吟詠將不順口。品韻格之好壞,寄托于吟詠,作品之韻味體現(xiàn)于字句之安排,作品之風(fēng)格全在字音之葉韻。梁劉勰《文心雕龍·聲律篇》:“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yīng)謂之韻。”⑩王運熙、周峰:《文心雕龍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0年版,第161頁。清李漁《閑情偶寄·詞曲部·音律第三》:“詞家繩墨,只在譜、韻二書,合譜合韻 ,方 可 言 才 ?!?《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七)》,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 1959 年版,第 38 頁。所 以 ,曲 譜 凡 例 在 曲 牌 之 詞 格上,必有所闡釋,闡釋之內(nèi)容對于戲曲曲牌之研究有著極其重要的參考價值,現(xiàn)舉兩例如下。
(一)曲牌詞韻研究之參考
古人云:“字有聲、聲歸韻”,曲牌離不開曲詞之聲韻,曲詞像宋詞那樣由若干長短各異之詞句組成,各詞句又有“字格、句法、韻位”之不同要求?!稑犯t珊》“凡例”云:“平上去入,必要端正明白,有上聲唱做平聲、去聲唱作入聲者,皆因做捏腔調(diào)故也。四聲皆實字,面不可泛泛然,又不可 太 實,太 實 則 濁。”?[明]秦淮墨客:《樂府紅珊》,臺北:臺灣學(xué)生書局 1985 年版,第 11 頁。此則“凡例”解釋了字聲如何歸韻的問題,四聲各有清濁,不可隨意做捏。又如《南音三籟》“凡例”:“曲之有中原韻,猶詩之有沈約韻也。而詩韻不可入曲,猶曲韻不可入詩也。今人,如梁張輩,往往以詩韻為之,其下又隨心 隨 口而 押 ,其 為非 韻 則一 。”?[明]凌濛初:《南音三籟》,臺北:臺灣學(xué)生書局 1988 年版,第 14 頁。此“ 凡 例 ”指 出 了曲韻與詩韻的來源與不同,曲牌各有韻格,不能以其聲相近而任意為韻。
此外,明清之際,特別是明末清初之曲譜中,詞旁均注有“平上去入”等韻格,如《增定南九宮曲譜》、《九宮正始》。而到了清代順治以后,曲譜又恢復(fù)不注字聲之習(xí)慣,如《新訂十二律京腔譜》、《新定九宮 大成南北詞宮譜》等曲譜。“ 凡例”為此作了兩點說明:其一,古代填詞制譜之人,皆知曲文之平仄,曲旁無須分注平上去入。如《新定十二律京腔 譜》“凡例 ”:“如九宮 之曲旁分 注平上去入,亦為畫蛇添足。夫曲體之文,平仄已列,何必另外附及。況若不識曲文之平仄,安敢填詞乎 ?”?[清]王正祥:《新訂十二律京腔譜》,臺北 :臺灣學(xué)生書局 1985 年版,第 56 頁。其 二 ,尚 且平 仄 之 每 字旁 注 與 工 尺之 數(shù) 字音聲相連,相互矛盾。即四聲隨字平、上、去、入本有一定之聲,而工尺隨音(宮、商、角、徵、羽)初無一定之字。如果一調(diào)連填二詞,其調(diào)名、字?jǐn)?shù)、句韻皆同,四聲陰陽也俱同,而以笛板相配于工尺,則迥然不相同。平仄乃一字一注,而工尺則須接連上下數(shù)字之音聲,不能茍同。由此可見,“凡例”不僅是曲譜編寫之體例,其中記載著的眾多詞韻規(guī)則,乃可作研究之參考。
(二)曲牌句法研究之參考
《南曲九 宮正始》“ 凡例”:“一 字增減,關(guān) 系一格 。”?[明]徐子室:《九宮正始》,臺北:臺灣學(xué)生書局 1985 年版,第 22-24。又 云 :“ 修 補 襯 字 ,以 便 填 詞 ,當(dāng) 正 音 聲 不拘 文 理 。”?[明]徐子室:《九宮正始》,第 27-28。以上“凡例”說明曲牌之字句常有增減,字句的增減將會影響句法之格調(diào)。眾所皆知,在古代相同曲牌之對比中,常有一二字之差,或正字或襯字。若是正字,必須移板增拍,調(diào)整格律。而有后世之人,往往將襯字作正字用,以致令全詞之格調(diào)俱損?!胺怖睘榇苏f明了同一曲牌在流傳過程中常有襯字增減之原因:其一,有民間坊刻承訛襲舛或淺學(xué)詞人未能究心于詞間格律,而歌聲者又見識不廣,強(qiáng)諧腔調(diào),于是或損或益 ,漸失曲體之真。 如《南音三籟》“凡例”:“句字 增 損 ,坊 刻 承 訛 襲 舛 ,誤 人 多 矣 ?!?[明]凌濛初:《南音三籟》,第 12 頁。其 二,常 有度曲者懵于樂律,用律從無規(guī)范,只按舊曲仿效填詞,遂使后學(xué)者誤認(rèn),不知虛實音節(jié)之事非。其三,早期戲曲,無譜相傳,蓋曲又限于調(diào),而文義又有不屬不暢之處,不得不用一二字以襯之,如“這、那、怎、著、的”之類,此等大抵為虛字,而不知者以為字句原本如此,于是謬而又謬,曲體盡失。此等內(nèi)容雖是編者為解讀曲譜而作,看似曲譜體例,實質(zhì)反映了作者對曲牌詞句增減的真知灼見。
總之,明清曲譜“凡例”之初衷,本為讀譜者正確劃分句逗和辨別襯字提供指導(dǎo),但其例證與說明,觀點明確,并具獨創(chuàng)性,均可作為曲牌詞格研究的重要參考材料。
戲曲曲譜隨著戲曲的發(fā)展而不斷完善,曲譜按其性質(zhì)和使用對象分類,可作“文字譜”(格律譜)和“ 宮 譜 ”(音 樂 譜)兩 種 。?周維培 :《曲譜研究》,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 1999 年版,第 6 頁。何 為 宮 譜?王 季烈《螾廬曲談》(卷三“論譜曲”之第一章“論宮調(diào)”)有云:“分別四聲陰陽,腔格高低,傍點工尺板 眼 ,使 度 曲 家 奉 為 圭 臬 者 ,謂 之 宮 譜 ”。?王季烈 :《集成曲譜》(玉集卷一),北京 :商務(wù)出版社,1925 年,第 5 頁?!皩m譜”之發(fā)展,源于曲師、伶工的依板傳習(xí),板眼符號是“宮譜”之基礎(chǔ),從最初的點板,到標(biāo)注行腔符號,最后旁注工尺,逐步形成??v觀15篇曲譜“凡例”,有關(guān)或類似于“宮譜”符號之體例不在少數(shù),如《玄 雪 譜》“ 凡 例 ”:“聊以篇 首 用‘○ ’、‘O’、‘丶’別之,以見珍重之意。詞勝于情用‘丶’,情勝于詞用‘O’,情 詞 雙美用‘○’?!?[明]鋤蘭忍人:《玄雪譜》,臺北:臺灣學(xué)生書局 1988 年版,第 20-21 頁。《新定十二律京腔譜》“凡例”:“字句所限,難以羅列,茲故概以圈、點 、豎分析之。如遇‘〢’式者,‘行腔’也;‘●’式 者 ,‘ 緩 轉(zhuǎn) 腔 ’也 ;‘о ——O’式 者 ,‘ 翻 高 調(diào) ’也 ;‘O——о’式 者,‘落 下 調(diào)’也 ;‘ ━━ ━ ’式 者 ,‘平高調(diào) ’也 ?!?[清]王正祥:《新訂十二律京腔譜》,第 71-72 頁。《納書楹曲譜》“凡 例”:“ 譜中‘ヽ’者,為頭板;‘∟’者,為腰板;‘—’者,為底板;‘×’者 ,為 頭 贈 板 ;‘|× ’者 ,為 腰 贈 板 ;‘ ○ ’者 ,為 中眼;‘△’者,為腰眼;字之左有‘∟’者,乃鉤住再起?!?[清]葉堂 :《納書楹曲譜》,臺北:臺灣學(xué)生書局 1988 年版,第 10-11 頁?!缎露ň?宮大成南北詞 宮 譜》“ 凡例”:“工尺字譜,古制十二律呂,陰陽各六?!杂霉こ叩茸忠悦曊{(diào)?!?[清]周祥鈺:《新定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臺北:臺灣學(xué)生書局,1988 年,第 71 頁。等等。
在以上“凡例”及其符號中,清代康熙甲子年間的《新定十二律京腔譜》屬最早具有腔調(diào)概念之曲譜,因為此譜既有點“板”,又標(biāo)有“腔調(diào)”符號 ,如 該 譜 所 編 之【香 羅 帶】集 曲(【羅 江 怨】?曲譜來源于[清康熙]王正祥《新訂十二律京腔譜》,578 頁。)曲牌(見圖)。
圖示雖說未標(biāo)注工尺,但譜面清晰可見“實板”(‘ヽ’)與“虛板”(‘∟’)以及“行腔翻調(diào)”(‘● ’‘O——о’‘ ━ ━ ━ ’)之 符 號 ,依 據(jù) 王 季 烈 之“宮譜”定義,至清代康熙之際,曲譜已經(jīng)向“宮譜”轉(zhuǎn)型。
圖【香羅帶】集曲(【羅江怨】)
《叢刊》中有同名【香羅帶】曲牌近百支。為厘清“宮譜”發(fā)展之軌跡,現(xiàn)選相同曲詞【香羅帶】曲 譜 六 種?曲 譜 來 源 于 王 秋 桂《善 本 戲 曲 叢 刊》(臺 北 :臺 灣 學(xué) 生 書 局 ,1985 年 —1988 年 間 出 版):① [明]蔣 孝《舊 編 南 九 宮 譜》第141 頁;②[明]周之標(biāo)《吳歈萃雅》第548頁;③[明]沈璟《增定南九宮曲譜》第402頁;④[清]徐于室《九宮正始》第 554 頁;⑤[清]王正祥《新定十二律京腔譜》第453頁;⑥[清]周祥鈺《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第3878頁。予 以 介 紹 :①《舊 編 南 九 宮 譜》,該 譜只有曲詞;②《吳歈萃雅》,該譜除曲詞外,另有“實板”與“虛板”符號;③沈璟《增定南九宮曲譜》除曲詞、實板符號外,曲詞左邊注有“平、上、去、入”等字樣;④《九宮正始》,該譜除曲詞、實板符號、“平、上、去、入”字樣外,另曲牌名上注“真文韻”、下注“二十六板”;⑤《新定十二律京腔譜》之曲詞略去“平、上、去、入”等字樣,但注有“實板”與“虛板”符號,另劃有“腔調(diào)”符號(可參考上圖);⑥《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之曲詞旁也無“平、上、去、入”等字樣,但注有“板眼”符號和工尺字。六支【香羅帶】曲牌及其符號,足以說明“宮譜”發(fā)展之過程,概括為四點:①除明嘉靖蔣孝《舊編南九宮譜》屬純文字外,其它各譜均注有板眼,并且節(jié)奏大體相同;②從明萬歷《吳歈萃雅》已開始點板,明末《增定南九宮曲譜》添加了平仄,清順治《九宮正始》注明韻腳和板數(shù);③腔調(diào)符號在清康熙《新定十二律京腔譜》中已見使用;④至清乾隆《新定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已全譜旁注工尺。所以,同一曲牌在不同時期,因不同的需要,而其符號也有所變化,曲譜凡例作出了相應(yīng)的說明。六支【香羅帶】的符號變化,足以說明戲曲“宮譜”的形成軌跡。古人云“腔從板生”,即板眼為曲之尺度,曲之高下、徐疾皆從板眼而出,板眼既定腔則可循,如《新定十二律京腔譜》(凡例):“板既有定,則腔調(diào)亦當(dāng)區(qū)別 ,而 曲 乃 大 成 ”。?[清]周祥鈺:《新定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第 70 頁 。筆 者 以 為 ,《吳 歈 萃 雅》等板眼譜,可視為“宮譜”之起源。總言之,曲譜中的板眼、腔調(diào)、工尺等符號,主要依靠“凡例”給予說明并舉出例證,“凡例”可為宮譜及其發(fā)展之研究提供文獻(xiàn)支持。
戲曲曲譜之核心乃曲牌,曲牌包含有聲腔、宮調(diào)等諸多傳統(tǒng)樂學(xué)理論,此等理論在曲譜中只有依靠“凡例”來加以說明?!秴部?5篇曲譜“凡例”,涉及諸多傳統(tǒng)樂學(xué)問題,只因“凡例”本身篇幅所限,內(nèi)容涵蓋又廣,有些概念只能以體例形式列舉,未能作詳盡解釋。如:仙呂入雙角(調(diào))?九宮?南曲聯(lián)套?“集曲”與“犯調(diào)”?等等,這些概念均有疑點,可供學(xué)界探討。
(一)“仙呂入雙角(調(diào))”是否宮調(diào)
《新定九宮大成南北詞宮 譜》“凡例”:“今選仙呂宮之南詞,雙角之北詞,南北合套者為閏月,另 成 一 帙 ,是 為 仙 呂 入 雙 角 ?!?[清]周祥鈺:《新定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第 73-74 頁。有 詞 學(xué) 家 把“ 仙呂入雙角(調(diào))”當(dāng)作一種宮調(diào)稱謂。如《九宮正始》把“仙呂入雙調(diào)”當(dāng)作一宮,增列于“九宮”之內(nèi)。另有詞典也把“仙呂入雙調(diào)”作為一宮解釋,如《中國戲曲曲藝詞典》、《漢語大詞典》等等。此種現(xiàn)象,在明清諸曲譜中也很常見。據(jù)《叢刊》所查,“仙呂入雙調(diào)”在蔣孝《舊編南九宮譜》(明嘉靖 已 酉)?最早 見于元天歷年間(1328—1330)的《九宮譜》,此譜收錄 了包括“仙呂 如雙調(diào)”等十 個宮調(diào),可惜 此譜早已 失傳。蔣孝《舊編南九宮譜》是依據(jù)元天歷年間《十三調(diào)譜》和《九宮譜》所編,所以也采用“仙呂如雙調(diào)”曲牌名。中 已 使 用 。該 譜 照 傳 統(tǒng)“ 九宮 ”編 輯 曲牌,在“雙調(diào)”之卷中,輯有“仙呂入雙調(diào)”與“別本附入仙呂入雙調(diào)”二類曲牌。此外還有《吳歈萃雅》之元、亨、利、貞等四卷;《詞林逸響》之風(fēng)卷 ;《南音三籟》“戲曲”與“散曲”之下卷;《太霞新奏》卷十二之“雙調(diào)”卷;等等。
縱觀我國傳統(tǒng)樂學(xué)理論,古代八十四調(diào)、四十八調(diào)、二十八調(diào)中,均未“仙呂入雙角(調(diào))”之調(diào)名,戲曲宮調(diào)理論中也無“仙呂入雙角(調(diào))”之調(diào) 。 因 為 ,“ 雙 調(diào) ”屬 夾 鐘 之 商 ,“ 雙 角 ”應(yīng) 指 雙 角調(diào),乃夾鐘之角,雖說兩者為同宮調(diào)系統(tǒng),卻屬不同調(diào)式。此外,在戲曲之宮調(diào)理論中,稱“仙呂”者,有“仙呂宮”與“仙呂調(diào)”兩調(diào)?!跋蓞螌m”乃夷則之宮,“仙呂調(diào)”乃夷則之羽,也屬不同調(diào)式。更何況,“仙呂”與“雙角(調(diào))”屬不同宮調(diào)系統(tǒng),聲音不能相協(xié)。猶如清梁廷枏《曲話》所言:“如南 譜 舊 有 仙 呂 入 雙 調(diào) 一 門 ,其 音 聲 過 不 相 合 ?!?《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八)》,第 283 頁。既然如此,眾曲譜為何乃用“仙呂入雙角(調(diào))”作為一宮編輯曲牌?值得商榷。
(二)明清曲譜“九宮”是否存在
在《叢刊》中,以“九宮”命名之曲譜,可舉數(shù)例,如《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九宮正始》、《增定南九宮曲譜》、《舊編南九宮譜》等。關(guān)于“九宮”之理論,文獻(xiàn)也有頗多記載,猶如清李漁《閑情 偶 寄·詞 曲》:“ 九 宮 十 三 調(diào) ,南 曲 之 門 戶 也 。”?《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七)》,第 34 頁。明沈德符《顧曲雜言》:“近日沈吏部所訂《南九宮譜》盛 行 ,而 北 九 宮 譜 反 無 人 問 。”?《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四)》,第 204 頁。等,說明“九宮”概念之存在。但也有曲家提出過質(zhì)疑,如《新定十二律京腔譜》“凡例”:“由此觀之 ,即以昆腔而 論 ,九 宮 亦 不 可宗 ”。?[清]王正祥:《新定十二律京腔譜》,第 51-52 頁。此“ 凡例 ”雖 已 指出“ 九宮不可宗”,但未作解釋。
“九宮”之詞,最早乃《易經(jīng)》所指九個方位,即乾、坤、震、艮、離、兌、坎、巽八封之宮,加中央宮,總曰之“九宮”。戲曲之“九宮”,屬元末陶宗儀《輟耕錄·雜 劇 曲名》記載最早。?[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北京:中華書局 1959 年版,第 332—334 頁?!吨?國 音樂詞典》(1985)把四種商調(diào)式與五種宮調(diào)式并稱“九宮”?!吨?國戲曲曲藝詞典》(1981)解釋,“九 宮”是九個宮調(diào),簡稱“九宮”。實際按中國傳統(tǒng)樂學(xué)理論解釋,古代“九宮”屬于黃鐘均之宮調(diào)式和商調(diào)式、夾鐘均之宮調(diào)式和商調(diào)式、夷則均之宮調(diào)式和商調(diào)式、無射均之宮調(diào)式和商調(diào)式、以及林鐘均之宮調(diào)式,并非皆是九種宮調(diào)式,也非九個宮調(diào)系統(tǒng),僅九種調(diào)式而已?,F(xiàn)依據(jù)明王驥德《曲律》“ 論 宮 調(diào) ”中 的“ 八 十 四 調(diào) ”理 論 ,?《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四)》,第 100—103 頁?;?燕 樂 二十八調(diào)理論,將以上“九種調(diào)式”以表格示意,(見表2)。
所以,從樂學(xué)理論上解釋,以上諸調(diào)式,不能統(tǒng)稱“九宮”。尚有“凡例”指出了古代“九宮”乃“以調(diào)名宮”之誤,但未作進(jìn)一步解釋,以為仍有研究之余地。
(三)南曲曲牌如何聯(lián)套
《南音三籟》“凡例 ”提出:“曲 依宮分調(diào) ,倣譜例也。但向來之曲,多帶諸宮之調(diào)以成套者,則止 因 其 首 曲 之宮 ,以 次 列焉 。”?[明]凌濛初:《南音三籟》,第 12 頁。此“ 凡 例 ”提 出 了諸宮之曲如何聯(lián)套之問題。自南戲以來,南北曲牌皆有聯(lián)套方式,各宮調(diào)曲牌皆入套數(shù)。元雜劇之曲牌連綴,多“依宮定套”,明清曲學(xué)家們受此約束,選牌編劇也常拘泥于此,每套曲牌連綴都依附在某一宮調(diào)之下。如明嘉靖蔣孝《舊編南九宮譜》按九個宮調(diào)選牌編輯;清王正祥《新定十二律京腔譜》按十二律選牌編譜。但是,南曲音樂來源廣泛、多樣,其曲調(diào)不為宮調(diào)所束縛,最初南戲乃“宋人詞而益以里巷歌謠,不葉宮調(diào)”,曲牌“依宮定調(diào)”聯(lián)套比較困難。如何“聯(lián)曲成套”?是劇作家創(chuàng)作較難把握之事,也是戲曲研究者一直困擾之問題。
表2 九種調(diào)式
徐渭《南詞敘錄》有云:“至南曲,……彼以宮調(diào) 限 之,我 不 知 其何 取 也?!?《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三)》,第 241 頁。指出了“依宮定套”有其局限性,同時又指出了成套條件乃“聲相鄰”,但他并未揭示“聲相鄰”之本質(zhì)。直到王季烈 在《螾 廬 曲 談》中 提 出“ 主 腔 ”概 念 ,?王季烈 :《集成曲譜·玉集》,第 23—24 頁。爾 后 王 守泰《昆曲格律》?王守泰《昆曲格律》,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2 年,第 73 頁。對此概念予以發(fā) 展 ,并 證實了“主腔”聯(lián)套之存在,如《中國昆劇大辭典》:“套數(shù)所以能夠把若干支曲牌緊密連結(jié)在一起,也主要依靠了本套 諸 曲 牌主腔的相同或 近 似 的特點。”?吳新雷 :《中國昆劇大辭典》,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2 年,第 494 頁。不過南曲如何按“主腔”聯(lián)套,前輩學(xué)者均未作出說明,南曲是否按“主腔”聯(lián)套,乃值得學(xué)界討論。
(四)“集曲”是否等于“犯調(diào)”
《南音三 籟》“凡例 ”:“曲又易 誤于犯調(diào) 。蓋古來舊曲有犯他調(diào)者,或易其名,如【玉山供】【錦庭 樂】之 類 ;或 止 于 本 名 下 增 一 犯 字 。”?[明]凌濛初:《南音三籟》,第 10-11 頁?!缎?定 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凡 例”:“詞家標(biāo) 新領(lǐng)異,以各宮牌名匯集而成曲,俗稱‘犯調(diào)’,其來舊矣。然于‘犯’字之義,實屬何居,因更之曰‘集曲’”。?[清]周祥鈺:《新定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第 46 頁 。此二例已揭示出古代曲譜之“犯調(diào)”與“集曲”不能混淆使用,但明清諸多曲譜仍將“集曲”稱作“犯調(diào)”,當(dāng)作何解釋?戲曲曲牌研究者不能忽視。
“集曲”乃南曲體式之一,指集同一宮調(diào)或不同宮調(diào)內(nèi)諸曲牌的各一節(jié),聯(lián)成新曲。從傳統(tǒng)樂學(xué)之角度論,“集曲”不能等同于“犯調(diào)”。“犯”者,“移換宮商”也,有“旋宮”之意,指“旋宮轉(zhuǎn)調(diào)”?!凹敝獠辉凇稗D(zhuǎn)調(diào)”,而在“集結(jié)新曲”,只因集結(jié)若干舊曲為一新曲,須重新定格律。眾所周知,古代宮調(diào)概念并非指調(diào)高,只是規(guī)范曲牌格律而已。所以,格律重定,宮調(diào)也難免有所轉(zhuǎn)變,宮調(diào)之轉(zhuǎn)變,當(dāng)誤為“旋宮轉(zhuǎn)調(diào)”,“犯調(diào)”之謂可能由此而來。比如【七集玲瓏】,只因由南呂宮【香羅帶】、商調(diào)【梧葉兒】、商調(diào)【水紅花】、仙呂宮【皂羅袍】、仙呂宮【月兒高】、越調(diào)【排歌】、商調(diào)【黃鶯兒】等不同宮調(diào)的七首曲牌各摘數(shù)句匯集而成,集曲后統(tǒng)新定格為“江陽韻”五十一板之南呂宮,故又稱【七犯玲瓏】?!凹狈Q“犯調(diào)”,相沿已久,明清諸曲譜大都如此。雖然有些“凡例”在此類問題上有所提示,但未能作出相關(guān)解釋,值得進(jìn)一步探討。
總之,曲譜乃戲曲文獻(xiàn)學(xué)上重要文化遺產(chǎn),“凡例”是曲譜重要組成部分,應(yīng)予以重視。明清時期,曲譜是作為填詞制曲所遵循之格律范本,乃琴師、伶工依板習(xí)唱之樣板,而“凡例”僅作曲譜之體例,以供曲譜閱讀者之參考,文獻(xiàn)價值多被忽視。而今看來,“凡例”內(nèi)容涉及詞學(xué)、樂學(xué)、符號學(xué)、文獻(xiàn)學(xué)等諸多領(lǐng)域,其中有諸多內(nèi)容映射出戲曲曲牌與曲譜以及樂學(xué)研究的前沿課題。隨著戲曲藝術(shù)研究的不斷深入,“凡例”之文獻(xiàn)價值也日漸凸顯,是其它類文獻(xiàn)不可替代的參考材料。
作者附言:本文為2016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規(guī)劃基金《永昆與清代戲曲工尺譜同名曲牌的整編與研究》(16YJA760040)的階段性成果。
(責(zé)任編輯 孫曉輝)
J609.2
:ADOI:10.3969/j.issn1003-7721.2016.04.008
1003-7721(2017)02-0078-08
2016-08-02
王志毅,男,溫州大學(xué)音樂學(xué)院副教授(溫州 325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