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麗
燕玢絕沒有想到,剛來這家公司的財務部,就被那流言沾上了,就像是沾了一堆細細屑屑的花粉,怎么撣也撣不掉。格子間里的流言原本就是水性兒的,它能順著格子間里的隔板,到處流動;又仿佛是穿了一件花衣衫,唱著甜歌,扭著身子自己找上門來的……
按說燕玢原也沒有那能耐,那么快就讓周經(jīng)理了解自己,飛上枝頭變鳳凰,這還多虧了財務副總監(jiān)郁曉鴿。
起因是一件杯水風波的小事。燕玢因是剛來,自然對業(yè)務還談不上熟悉,財務總監(jiān)李敏芳移交的文件,燕玢一時不知放在哪里了,可是曉鴿卻小題大做,故意鬧到了周經(jīng)理那里,說燕玢對業(yè)務如此不上心,又懷疑她的能力,實打實地告了她一狀。
周經(jīng)理親自過問這事,他看了看燕玢,她俏麗的身姿倒讓人喜歡,又細細問起她的狀況。燕玢就一五一十地作答。
燕玢是名校畢業(yè),以前在一家外資公司做過財務,那家外資公司雖不大,卻五臟俱全,財務的十八般武藝,她倒也學得樣樣不差。后來,為了孩子,她辭職在家,相夫教子,倒也挺安心。要不是因為老公的那場外遇風波,她也不會賭氣來公司應聘重新打工。
周經(jīng)理心里有數(shù)了,想憑著燕玢這般的學歷出身,又有多年的外資公司的工作經(jīng)驗,比郁曉鴿其實是只強不弱的。郁曉鴿弄這一出,明顯是欺負新人。周經(jīng)理說,這是工作交接常會有的問題,又說,對新來的員工,我們要寬容一些,不要搭老員工的架子。
周經(jīng)理說完就要走,再一轉身,看燕玢一人仍站在那兒,落到孤單落寞境地。心中就生出些憐憫,說,你有空到我這里來吧。
燕玢心里對周經(jīng)理充滿了感激之情。
那天,燕玢是一頭短發(fā),燙著微波,頭微微揚起,一身雪白及地長裙,腰部打褶,脖子那兒有亮晶晶的珠串和亮片,有些清舞飛揚的樣子。引得公司那些愛飛短流長人的眼睛,像長了翅膀,繞著燕玢的全身,滴篤篤地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
燕玢一跨進周經(jīng)理的辦公室,就見到周經(jīng)理正與財務總監(jiān)李敏芳在說著什么。
財務部有五六個人。有兩位老人即將要退了,其中一個就是李敏芳。還有幾位是年輕人,再一個,就是副總監(jiān)郁曉鴿,在這些人中,就數(shù)她的資歷老。燕玢的簡歷是李敏芳相中的,她看中的是燕玢曾經(jīng)經(jīng)手過重要審計項目,絕對能勝任公司的工作。
周經(jīng)理案上擺著兩盆水仙,一盤橙黃的佛手。見到她,向她招招手。燕玢心里寬展展的,快跑幾步上前,對他露出笑臉,又輕輕軟軟地喊了一聲:“周經(jīng)理?!敝芙?jīng)理說,你是李總監(jiān)招進來的,她很看好你,你好好干。在遠華公司這里,你雖然資歷淺些,但只要一上手,估計三個月就能挑大梁了。
周經(jīng)理話里有暗示,財務總監(jiān)的位置是為她留著的,是寄希望于她能接班的。
對于遠華這種小公司來說,一個總監(jiān)的位置,就夠多少人眼烏珠子盯著了。哪個不眼紅,誰個不想?不僅是眼睛,連那些人的嘴巴也一齊上陣了。
其實,在招燕玢進來的時候,辦公室里的流言就已經(jīng)長了隱形的翅膀,混混沌沌的,在背后開始淅瀝沙啦地竊竊私語了。
大家私下里紛紛議論,說聽周經(jīng)理話里有話,這總監(jiān)的位置非燕玢莫屬,燕玢和周經(jīng)理一定有拐彎抹角的親戚關系。其實,燕玢能進這家公司,倒還真憑的是自己的本事。她在家那段期間,帶孩子雖然辛苦,但也沒閑著,而是自學考試,已經(jīng)拿到了會計師資格證,這明擺著等于是拿到了金字招牌。燕玢揣著這張金字招牌進來,她的心是安定的??伤⒉恢?,那些同事并不認這個。他們認定了燕玢是有些背景的,是屬于有點來頭的。不然周經(jīng)理干什么那么幫她?
燕玢并沒有理會這些眼睛,這些嘴巴。她只是按部就班地上班,很快融入了公司。等到她熟悉了之后,公司之中一種較為復雜的關系,才如海豚躍水一般浮現(xiàn)出來。
遠華公司的前任領導因為貪污問題,被革職了。周經(jīng)理來這里,也不過大半年的時間。這大半年時間里,公司膩膩煩煩地有過了許多人事調整,現(xiàn)在總算步入正軌。
其中,有一雙眼睛也在辦公室的某個角落悄悄地注視著。她就是郁曉鴿。郁曉鴿有一雙迷人的眼睛,上面輕柔的睫毛撲閃撲閃,但只要一看到燕玢的背影,她的眼睛便瞇成了一條線。
在燕玢來之前,郁曉鴿是比較得寵的一個。她細腳伶仃,舉步輕盈,那昂揚的身姿和頭顱,帶著一種目下無塵的氣質,仿佛一個不肯俯就命運的公主。她人長得靚,又會說話,就是學歷低了一點。但她資格老,在公司做了近十年,現(xiàn)在就一心盯著那財務總監(jiān)的位置。她想著自己剛來時,木偶似的被牽來牽去,受人擺布的日子,她可不想再過了。
當財務總監(jiān),她想了好多年,可有好幾次,都擦肩而過。三十歲那年,正趕上公司選拔中層干部,需要競聘上崗。那天她坐公交車,沒料到一個急剎車,摔折了腿,在家躺了大半年,只好眼睜睜看著別人升職加薪;三十五歲那年,公司原本是想安排她去進修,混個資歷,回來好提拔她,可沒有想到,家里老人又出了事,等她忙完了家事,想提拔她的老領導自己卻出了問題……機會像江南四月天的雨,好不容易飄過一團云,沒等掉下一滴,又忽忽悠悠飄走了。她只好一忍再忍,只怨自己命不好。
當燕玢進來的時候,仿佛天邊忽然飄來一只紅艷艷的熱氣球,讓她不由自主抬高了頭仰視。看著李敏芳對燕玢的態(tài)度,郁曉鴿心里明白,這是一個有力的競爭對手。她也知道,自己和李敏芳之間的細故,不能明說,但李敏芳不待見她,是明擺著的事。在內(nèi)心的糾結中,她情不自禁地要適當?shù)卦O置點障礙,給這個新來的燕玢看看,也是給李敏芳一點顏色瞧瞧。
燕玢卻心無芥蒂。從全職太太到這家公司的財務員工,她的生活像新月一樣一天天充盈,讓她感覺非常愉悅。不能搔到癢處的那些私下議論,真是與自己不相干的。尤其周經(jīng)理為人很幽默,時不時地會和她開點玩笑。這讓她覺得工作不像以前那么沉重,反而輕松起來。
每次進周經(jīng)理的辦公室,她發(fā)現(xiàn),周經(jīng)理都會不時抬起眼睛,悄悄地望著她。燕玢的側臉很好看,一小粒珍珠在耳垂上散發(fā)出靡靡的光,側影呢,也有極流麗的線條,一舉手一投足都帶著女性的美。
燕玢感到經(jīng)理對她的打量,她卻頓了頓,一邊收拾雜物,一邊用余光打量著周經(jīng)理,一點兒也沒有想到會出什么事。周經(jīng)理的私事,她的耳朵里也聽了不少。
周經(jīng)理的老婆和兒子,全都在國外。老婆一心想讓周經(jīng)理也辭了工作,和她在國外發(fā)展??芍芙?jīng)理卻認為自己在國內(nèi)更有用武之地。他心里很清楚,在這里,他是個人物,出了國,他就是一只蝌蚪,掀不起任何風浪。他也知道,她心高,他拿不住她。于是,他只是定期去國外,和老婆孩子會合一次。這么多年,他只顧打磨著自己的事業(yè),像堅忍的灌木,扎根在這鋼筋水泥的叢林之中,頑強生長,蓬蓬勃勃??梢哉f夫妻二人各有建樹,各自都過得挺提神。
因為周經(jīng)理長得很帥,很得幾位女員工的歡心。沒事時,她們總會到他跟前晃幾圈,想吸引他的目光。按說,公司里的女人霧一樣多,哪個經(jīng)理不被女人圍著?可周經(jīng)理和公司的這些女人之間毫無瓜葛,他對她們似乎一點也不感興趣。但自從燕玢來了之后,他才覺得有一樣東西在心里蕩開來。
周經(jīng)理一對灰蒙蒙的眼珠子,骨碌碌地在燕玢身上轉了好幾圈,也沒有舍得停下來。燕玢的心口忽地漾起一片漣漪,只是不愿意往深處想下去罷了。
江南的雨水透著隔夜茶的顏色和氣息,顯得寂寞,寂寞的還有燕玢。
燕玢坐在門墻遮掩的陰影里,聽著外面吠叫的黃狗。南方潮濕天氣里散發(fā)出的霉味,門墻上垂掛著的綠意孜孜的吊蘭。今晚,她貪戀著龍井的茶香,多飲了幾杯,就不想睡覺,一點困意也沒有。丈夫在另一個房間里,無休止地面對著電腦,在玩游戲。她無從得知丈夫在想什么,看他的神情,并不打算從那樣的網(wǎng)絡游戲里走出來。
燕玢有些不甘心,她畢竟才三十五歲啊。這個年齡,正是鮮花盛開的年齡,她還沒有老呢。可丈夫卻失去了興致。她現(xiàn)在變得有些懷舊了,她有些想念二十幾歲時的光景,想著想著,心里就像打了一個蝴蝶結。
表面上,她看起來波瀾不驚。實際上,她的婚姻里,也曾經(jīng)觸到過暗礁。在她賦閑在家時,丈夫不知怎地,有一段時間老是出差,后來聽說是和一位外地銷售員有點瓜葛。紙總有包不住火的時候,那個女人終于將電話打到了她的家里。丈夫有些不以為然,他看中燕玢現(xiàn)在沒工作,不敢把他怎么樣,只說自己只是玩玩,并沒有對那銷售員動情。盡管有些委屈,燕玢還是勇敢地出面了,以她的淡然,熄滅了那個女銷售員的癡心妄想,以一個妻子的立場和胸懷,擺平了這起流言事件。他選對了人,她仿佛天生就有一種意志力,來克服婚姻中會出現(xiàn)的淺灘暗礁。
可她卻知道,這個表面篤悠悠的全職太太是不能做了。她得有一份自己的職業(yè),還得有一份自己的工資。風平浪靜之后,燕玢看待自己婚姻的眼光有了煙火氣息。只是那件事,像一條濕膩的蛇,一直躲在陰暗潮濕的往事里,動不動就會跑出來。丈夫的不忠,讓她多多少少有點懷恨埋怨的心理。
周經(jīng)理生生斜插進她的感情生活,旁逸斜出,枝枝蔓蔓,讓她感到有些不安??删拖褙澇运娜耍种干想y免沾染甜的果汁。簡直是忍不住的,兩人單獨在一起的微妙溫情,不經(jīng)意間會漫上她的心頭,如同一壺冰涼的茶水漸漸被烘熱了。
她也是無心的,那天在周經(jīng)理的辦公室里,她見擺在窗臺上的幾盆綠植已經(jīng)有些花敗了,就上前,給他摘去幾個青澀的小花芽,說那樣剩下的花頭就會開得更好。又用剪刀在花枝上豎劃了好幾道,這樣可以更好地吸水。他瞥了她一眼,逆光中,燕玢修長的身影被勾勒出一道柔美的剪影。從窗口斜射進來的陽光照在她的右臉頰上,那團毛茸茸的光極為動人,筆觸細膩得難以置信。
周經(jīng)理心里一動,對她說:“你很像我以前的一個同學?!?/p>
他招呼她坐下,和她傾心交談了很長時間。談工作,談以前的學習。他上過夜大,當時是個積極分子。會吹拉彈唱,很能吸引班上的女孩子。也許是因為他有著自信到了盡頭的光輝燦爛,對那些黏在他身邊的女生不理不睬,只鐘情于當時的白嵐。白嵐與燕玢一樣,性情溫婉細膩,起先對他也不錯,他還記得她的一雙手白凈修長,指節(jié)均勻,拈起一顆金黃色裝的巧克力,向他嘴里遞來時的嫵媚。可惜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她最終嫌他沒錢,匆匆嫁為他人婦,讓他惆悵不已。感覺剎那間,花謝了,幕落了,只得娶現(xiàn)在的老婆為妻。
聽著聽著,燕玢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柔和、羞澀,或者微微吃驚的表情??偟膩碚f,她還算是個不錯的傾聽者,也能有一些相應的呼應。
終于有一天,他給出了暗示。他用的是含蓄的方法,就是主動加了她的微信。她很少和人用微信聊天,可這次卻沒有猶豫,立刻用食指加了周經(jīng)理的。
他發(fā)的每一條微信,她看得都特別的仔細。一來二去,她對他的個人生活便有了更為徹底的了解。
他興趣廣泛,下了班,會先去飯館吃頓像樣的飯,然后去品茶,或者去聽戲、看芭蕾舞劇、看畫展……這樣的生活是燕玢不曾擁有過的,就像摁彈簧,摁得越緊,撐得越長。越是得不到,越是想得到。想想自己平淡寡味的生活,燕玢感覺眼前流螢在飛舞,撲面而來,到了跟前,又分開向后去了。
燕玢在床上翻來覆去,卻聽手機里有嘟嘟提示的聲音。她這次忍不住,收攏心,聚了氣,從頭至尾用手指劃屏,仔細地看著那些圖片信息。原來他在微信上,發(fā)的是他去國外和妻兒團聚的情形。她感覺到自己有些吃醋,卻又不知為何吃醋。
周經(jīng)理回國上班后,她去他辦公室里,匯報完工作。她轉身要走,并無多言。他卻瞅著沒人,從懷里掏出一個粉色的長條形盒子,說這瓶香水是名牌,是買給她的。她說多少錢?我給你。他說,別問多少錢,看看味道合不合你?她接過去,打開來,嗅了嗅,用細若游絲的聲音,嘆了口氣,都這么多年了,我老公從來沒有買過香水送我。他微微笑著,并不說話,只用眼睛在她身上上下打量。
她從辦公室里出來,嘴角一定是弧形的,掛著的那抹微笑,很容易地就被郁曉鴿給捕捉到了。就在她沉浸在經(jīng)理對她的好感之中時,郁曉鴿已經(jīng)開始在散布她的流言了,肆無忌憚的。在這豆腐干大的一塊地方,郁曉鴿的語言虛空得像沙子一樣撒向人們的頭上,由不得人們不信。流言本身就是繞來繞去的,它不像是折騰燕玢本人,倒像是折騰傳播流言的人。如果沒有取得效果的話,那傳播的人,就感覺這日子過得是沒有甜頭的。
雖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散播流言的結果是,郁曉鴿感覺自己就像一條被困在涸澤里的魚,大口大口地喘息著。當然她是自負的,絕不提她敗走麥城的事。
周經(jīng)理的到來,為公司吹來了一抹清涼的微風,郁曉鴿認定是自己悲喜劇的轉折。周經(jīng)理剛來時,她也頗費了一番心思,動了一番腦筋。按說,郁曉鴿長得過得去,也會打扮。她一頭秀發(fā)漆黑飄逸,黑色合體的長裙外面套著一件雪白的小褂,腳蹬一雙乳白的高跟鞋,清爽優(yōu)雅。她沒事的時候,就琢磨周經(jīng)理,一塊塊拼出他的性格拼圖,琢磨他的思維曲線。暗地里,她沒事就會向他匯報工作,手頭沒有電腦,不能發(fā)郵件,她就用手機的記事本寫,想出比較妥帖的詞語,一段就存作一條,然后粘貼在小組發(fā)言里。然后會提醒周經(jīng)理看,希望他能對自己有好印象。
在郁曉鴿心里,也許周經(jīng)理才是她的救命菩薩。
平時,她的嗓門是又尖又厲,但見到了周經(jīng)理,她連說話的聲音也變得又沙又甜,讓人聽了忘不了。
那天,她“篤篤”敲開了周經(jīng)理的門,討好地送上一盒咖啡禮品。
郁曉鴿想著,上幾次沒當上總監(jiān),除了自己不走運外,還有可能是吃了沒送禮的虧,這次可不能這樣傻了。但周經(jīng)理好像并不上心,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拿過來,隔著盒子瞟了一眼,就放到身后的書架上。她并不知道,周經(jīng)理一看郁曉鴿的樣子,心里就會起一身雞皮疙瘩??此f話的架勢,一撇一捺的,尤其那腔調,那彎彎繞,真替她擔著一份心,生怕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他只是簡單地找了一個理由,說下不為例,就把郁曉鴿送的禮給打發(fā)了。
可別不信,有福氣和沒福氣就是不一樣。燕玢并不用花太多的心思,卻一下子就攫住了周經(jīng)理的心。
當她進辦公室的時候,周經(jīng)理拿出一款相機,對她說這是新式單反,但不知道效果如何?她反問了一句,那去拍拍照不就行了?他裝著苦笑了一下說,和誰呢?沒人呢。她記起他老婆孩子都在國外,他一個人在這里生活。她接口說:那等天好,我陪你去拍吧。他感激地說:真是太好了。他吸吸鼻子,空氣里好像留下了燕玢身上新灑的香水味。
這天外面陽光明媚。燕玢穿一襲淡藍色風衣,配上黃色的薄絨圍巾,再加上咖啡色的長筒皮靴,整個人襯得修長挺拔。周經(jīng)理穿得也漂亮,一件白襯衫,墨綠色的西裝背心,如同上世紀四十年代上海灘上的銀行小開,還戴了一頂八角棱的鴨舌帽。
他倆各自從辦公室出來,來到附近的一所公園。這所公園是私家園林,后來開放了。他們找了一處偏靜的地方。他對她說著新相機的使用技巧,她人很聰明,一下子就學會了。
一切都很順利,只是在回來的路上,她遇到了臉上長著淺褐色雀斑的淺寒。淺寒只是看了他們一眼,卻也識趣地不打招呼,只微微皺起眉,心事重重地向前走去。
淺寒是公司管檔案的,膽小怕事,平時并不多話。諒她也不會多嘴說什么的。燕玢這樣安慰著自己,心里也非常的坦然。流言像簾子一樣被輕輕地放了下來,遮擋住了她內(nèi)心的擔憂?;氐搅宿k公室,她再見淺寒時,淺寒只是笑了笑,臉上像開了朵瘦小的雛菊。
燕玢與郁曉鴿日常的瑣碎與摩擦,也只是起一些靜電,嗤嗤啦啦地,看上去嚇一跳,但很快就可以煙消云散。雖然也有些流言,但在大家的舌尖上,像雪一樣降落又消融。大家繼續(xù)手中的活計。
再后來,他們外出的借口就多了起來。有時是出去吃頓便餐,有時是去看場電影。兩人獨處的時候,周圍都放著流水般輕的音樂,不蔓不枝輕輕繞著,在他們連綿不斷、妙趣橫生的談話里,有一股安靜而收斂的香水味若有若無。
他是無所謂的,因為就一個人,對家人是沒有負擔的。而她,卻得瞞著丈夫,還有孩子。一想到兒子,她的心里不免有些愧疚。但那只是一時之間。她只對丈夫說她和朋友去逛街。她丈夫整天沉迷于網(wǎng)絡游戲之中,似乎以前的那場外遇,讓他傷了筋,動了骨,對她的外出像是并不放在心上。如果突然哪一天,他關心了,反而像在春風拂面中突然有沙粒一樣硌痛牙齒。
這個冬天其實很忙亂,年底的工作密集繁冗。郁曉鴿一直暗暗打聽,過了年,李敏芳就要退了,人事將重新洗牌入局,公司財務總監(jiān)的位置由誰來任?
她好幾次敲響周經(jīng)理的門,旁敲側擊地打聽,想從中得知一丁點兒的消息??芍芙?jīng)理哪有心思,去理會郁曉鴿的那點兒雞零狗碎呢。他正忙于公司的經(jīng)營,頗有點力不從心。在他接手公司的時候,前任老總丟下一屁股債務。集團的王總對他很是看重,也有要求,希望他能夠做出一點表率。他是經(jīng)理,負責整個公司的運作,他剛當經(jīng)理那會兒,王總就找他談話。王總人還不到六十,稀松的頭發(fā)卻掉了一大半,說話慢聲細氣,看上去表情不多,很少有笑容能在他的圓臉上產(chǎn)生皺褶。王總看著周經(jīng)理鄭重其事地說,周經(jīng)理啊,遠華公司在外面欠了這么多的債務,能不能還清,就看你的了,你可不能吊兒郎當?shù)摹K窍铝吮WC書的:放心吧,王總,我可不是吃素的。為了賺錢,他是什么點子都想到了。
周經(jīng)理模棱兩可的回答,讓郁曉鴿的心飄忽不定沒深沒淺,不知該向哪兒飄。她和燕玢雖然并不來往,卻偷偷暗中關注著對方的生命軌跡。也正因為此,才能找到對方的痛點,以此摧殘??梢哉f,她在意誰,在意到極致,就會活在這個人的陰影里。
下午四點以后,一般會有一段自由活動的時間,同事們喜歡在辦公室扎堆兒說閑話:誰家女兒要結婚了,翡翠有多綠,珍珠有多大……說得很瑣碎很計較,讓人聽著有點煩,但也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郁曉鴿故意走到燕玢的桌前,看著那個銀色玻璃小瓶里面的湖藍色香水,拿起來,裝作喜歡地,悄悄灑了一滴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又假裝說:“這么好的香水,一定不是老公買的吧?”燕玢臉一紅,生怕曉鴿覺察出來什么,將那瓶香水給收了起來:“是朋友從國外帶回來的嘛?!?/p>
“燕玢,李總監(jiān)退了,這總監(jiān)的位置非你莫屬啊?!彼行┎桓市牡卣f。
“曉鴿,你別擔心了。我的資歷這么淺,怎么可能和你相提并論呢?”
她已經(jīng)無所謂了。人生的疲憊,更多的不是在自己這里拎不起,而是在別人那里撇不清。
在燕玢這里沒探聽到什么,曉鴿咚咚咚地走開了,光憑來回走動帶進來的那一股股熱氣,就知道她有多亢奮。
年終會將燕玢提拔為總監(jiān)的消息證明是空穴來風,李敏芳被公司留任反聘。燕玢最終只是升為副總監(jiān),說是還要考察一段時間。郁曉鴿那張清湯寡水的怨婦臉才算緩和了下來。但她的神經(jīng)依然繃得緊緊的。燕玢這么快就與她平起平坐,副總監(jiān)離總監(jiān)只一步之遙,她得盡快將燕玢給壓下去才好。
燕玢特地挑了一款寶藍色裙子,似乎在期待一場激情的演出。這暗香浮動的夜晚,風涼涼的,柔柔的,像一只手,將她的臉輕輕撫摸了一遍。她來到大劇院,找了位置坐下。周經(jīng)理也來了。這次又是他主動邀請的,說有場施特勞斯的音樂會,不去聽可惜了。一個人聽沒味道,就拉上她來一起聽。坐下時,兩個人的手差一點就碰到了一起。她覺得他的手溫溫的,樂曲響了起來,她的心也晃晃悠悠地飄著。她突然想起過去和老公談戀愛的日子,就像踩著云彩一般。她正在陶醉之中,劇院突然停電了。黑暗的環(huán)境中,他的心思開始游移,手也開始游移。不知不覺中,他用手摟著她。突然之間又來了電,她趕緊將身子側開,避開了他的手。
他們以為沒有人看見,可誰知當天的新聞正好轉播了這場音樂會。淺寒正在家里帶孩子,無意之中,瞥見了,感覺是他倆,卻又不能肯定。但燕玢脖子上的那款絲巾,她卻是記住了。
她想起來,有次單位組織去蘇州絲綢廠參觀,在會客室聽完介紹后,大家便去車間現(xiàn)場觀察。離去時,淺寒發(fā)現(xiàn)有一款珍珠小包遺忘在會客室,便將之拎在手里,去找包的主人。她翻過那包,發(fā)現(xiàn)包里有一款絲巾,很別致,正是從蘇州絲綢廠買的。淺寒看見了這一幕,暗自里欣喜若狂,她沒撿到金子,也沒撿到玉石,但她卻像得到了很寶貴的東西。
郁曉鴿瞄了一眼墻上的時鐘,已經(jīng)是夜里十點了,可是她一直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卻怎么也睡不著,翻來覆去的。熬了這么長時間,才得個副總監(jiān)的職位,還得和這眉色尚青的燕玢繼續(xù)較量下去,讓她心煩意亂。她干脆坐了起來。突然有手機響起的聲音,她像上滿了發(fā)條一樣從床上彈了起來。
原來是淺寒。淺寒轉來一條微信,上面有一張截圖,是燕玢與周經(jīng)理兩人坐在一起聽音樂會的圖片。淺寒雖然柔弱,但卻流露出會討好的生存技巧,也許這是本能,而非心機。淺寒不動聲色地將它保存了下來,又不動聲色地將它轉發(fā)給曉鴿。
江南的細雨茫茫時,像糯米一樣黏稠。燕玢不知道,婚外結緣只像曇花那么一現(xiàn)。周經(jīng)理走得頗為突然,是以突然的速度請辭的。聽說他已經(jīng)聯(lián)系辦簽證去國外,說是與家人團聚,實際是打算在那里找份工作,并不打算再回來了。
人算不如天算,周經(jīng)理后來還是出了一點事情。周經(jīng)理將公司的錢投資在一處房地產(chǎn),原想在這里大撈一筆,卻眼光不準,投資失利了。王總將他找去,面孔板得像熨斗燙過之后的平整,訓斥了一頓。王總看上去確實比他心機深,一種比冰涼的井水還要深的深,看不見底的深。周經(jīng)理清楚自己是雞蛋,王總是堅硬的石頭。他對王總表面自然還是畢恭畢敬的。他原就心氣很重,聽完王總的話,他的臉色帶著點青色。那些話在耳旁停了停,并沒有像羽毛一樣飄走,反而讓他作出了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的打算。
他對燕玢也并沒有什么交代,好像只是含含糊糊地說,以后兩個人會再見面的。原本她也不需要他有什么承諾的。燕玢聽到這個消息,似乎早就料到會有這么一天,便油鹽不進,波瀾不驚。只是默默地把涼席鋪到床上,用濕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擦。只有兒子見了,躺了個仰八叉睡在上面,連說“舒服”——擦過的涼席又干爽、又清潔,沒有雨季的黏濕感。丈夫的話很少,自從那件事灰了臉,對家里人一直不咸不淡的。
在公司里,燕玢仍然忙忙碌碌。她一人,她的心那樣空,空得像黃梅天的雨。對未來的期望,都落了空,就像一塊金子攢在手心,一覺醒來卻發(fā)現(xiàn)是一塊石頭。她也只是在下雨的時候會想起他。在她唯一的那次婚姻之外的感情中,她只認識到男人的自私與無情,他們變起心來,心比鐵石還硬。他給她打過一次電話。只是她拿著手機,不知說什么好。也許是她的沉默使對方失去了耐心,手機“啪”地掛斷了。放下手機,她將他的電話、微信、郵箱,一個一個全都刪去了??諝庠诋嬅嬷行纬赡Y的冷霜。
周經(jīng)理人一走,燕玢才是將全副心思用在了工作上。她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李敏芳也要退了,財務總監(jiān)的位置很快就要空出來,她無論如何還是應該爭一下。她原本不是那種要強的性子,但是他的離去,卻像是一個反作用力,給了她堅強。幾位老員工聚在一起扯閑篇兒,煙氣如薄霧般氤氳在茶水間里,她并不知他們實際是在議論自己,她從旁邊走過,也無暇顧及。
農(nóng)歷五月,端午的氣息朝著各個方向彌漫,像一張逐漸把一個又一個網(wǎng)眼連綴起來的網(wǎng),篩孔越來越細,最后細致得無所不包。淺寒像一只忙碌不停的蜘蛛一樣,爬到這兒爬到那兒。將各色的流言拉過來拉過去,如同結了一層灰蒙蒙的蛛網(wǎng),已將燕玢層層地包圍住了。而燕玢卻已經(jīng)沒有精力去改變這陰風暗雨的流言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燕玢的點點滴滴全都掌握在郁曉鴿的手中。自然是淺寒告訴她的。淺寒表面上看上去那么柔弱的人,可是背后損起人來,卻口齒伶俐。淺寒去年想找周經(jīng)理為她加份工資,可是周經(jīng)理卻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全然沒有把她放在眼里。她心里那個氣,當然得找個地方出一下,才肯罷休呢。她得像撥算盤珠似的,把那些不順眼、不順心的人和事,一粒一粒撥掉。
那天大雨如瀉,小歇后,天還是陰沉沉的。郁曉鴿在財務部里竄進竄出,心里像煮沸了一鍋粥,莫名其妙地沸沸揚揚著。她已經(jīng)從管人事的淺寒那里得知了消息,李敏芳已經(jīng)辦好退休手續(xù),準備挪窩了;臨走時,李敏芳特別點名推薦了燕玢,部門總監(jiān)一職,注定與她無份,而她仍將擔任這個副職。一想到燕玢以后將在她頭上指手畫腳,作威作福,她覺得絕望的寒冷一層層包裹住她,恐慌像是濕漉漉的蛇一樣纏在她身上。郁曉鴿已經(jīng)忍到了底線,她將前段時間搜集到的事情重新倒帶,選出一個精彩的鏡頭,她有些著急地把圈套收攏了。郁曉鴿這次有絕對勝利的把握。決定這次勝負,將燕玢給灰溜溜地搞下去。
燕玢正要去找郁曉鴿,商量為李敏芳辭行一事。卻見郁曉鴿和三兩個女人在一起會說些什么?當然是張家長李家短了。她想暫時還是躲開些,免得沾上一些閑言碎語。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偏郁曉鴿眼尖,瞅見了她,就像拎一只鴨子似的,用尖溜溜的聲音將她拎了出來。
“燕玢,我桌子上有枚戒指不見了,好幾天了。聽說你來過我辦公桌,你看見了么?”
她只好硬著頭皮上前,說:“什么戒指?我不知道啊?!?/p>
“真奇了怪了。那到哪里去了呢?”郁曉鴿用懷疑的神色將燕玢上下打量了一圈。她旁邊的那些人,也跟著用同樣的眼神打量著燕玢。
燕玢不敢多想,只好嘴巴拐彎另找話頭:“曉鴿,敏芳大姐就要退了。我們是不是準備給她送行一下?”
“好啊,但是誰讓你來多這趟子事的?畢竟上面還沒正式任命你做總監(jiān)呢,你憑什么來命令我們?”說著,說著,曉鴿的話語便不好聽了起來。燕玢聽出味兒來了。原來,她是故意找茬,讓她難堪呢。
“還有,你的那些賬款的發(fā)票一直沒有寄出去。不忙正經(jīng)事,卻去瞎忙什么退休人的事,可見你不安心呢?!庇魰曾澩蝗怀冻鲆粯妒聛?,慢悠悠說道。
這些賬款發(fā)票是周經(jīng)理在任時留下來的,燕玢原打算開好后就寄過去的,可周經(jīng)理說不需要,還特別強調說不要寄,燕玢就擱下了。后來事情一多一忙,就將這事給忘記了。
燕玢有些著急:“一碼歸一碼,這原是周經(jīng)理叮囑說不需要寄的,我就沒寄?!?/p>
說實在話,遇到這種事,盡量少說話,更不能提周經(jīng)理,可燕玢心一急就拙了嘴,卻早顧不上這些了。
郁曉鴿銳利的眼神瞥了一眼燕玢,“喲,還周經(jīng)理呢。現(xiàn)在他人都不在了,人事任命權早翻篇了,你怎么還在想這事?你和他什么關系,怎么還惦念著他呢。”曉鴿那又沙又啞的嗓音,如今像把帶繩索的刀子,尖銳地扔出去,在天上愜意地畫著弧線,然后直直落下。
“當初你只是丟丟文件,沒有想到,這么快就丟起人來了?!睍曾澋穆曇粝窈L一樣凜冽,影子一樣飄忽。
可她的這個字眼兒還太輕,沒有說到燕玢的心坎兒上。曉鴿覺得不戳到她的心眼上,她不知道疼。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曉鴿當即將燕玢與周經(jīng)理的事情抖落了出來。還把那張截圖炫耀似的傳給別的同事看。
燕玢感覺自己的臉像被點了鹵水一樣凝凍著,伴隨著短暫的暈眩,感到心中悄然升起一層薄霧,心境也黯淡了不少。到底同行是冤家,根底枝節(jié)比別人清楚,她想。身子則像是遭遇到了一場霧,那霧穿著一件寬大的袍子,一下子將她給罩住了。她的方寸全亂了,完全接不上對方的話茬。
曉鴿似乎很滿意,嘴角兩邊的笑像括弧一樣,在離開辦公室之前一直掛著。
燕玢對周經(jīng)理的那份情感,也一直只是埋在心里的,可誰知,公司里的每個人似乎全都知道,雪亮透白。
曉鴿時來運轉,一下子咸魚翻身,成為公司的財務總監(jiān),這讓她大大揚眉吐氣了好長時間。第二天,她翻出一條久已不穿的全毛西褲,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那枚戒指就在褲兜里。經(jīng)過干洗店的來回折騰,居然沒丟!冷汗像一條條小蟲,蠕蠕地爬了下來,雖然如此,她也并不打算去解釋,而是讓這件事無聲無息地過去了。
這段時間,從頭到尾,就像在不停地下著昏暗的黃昏雨似的,平白攪在渾水里,燕玢的心情一落千丈,是那種咸澀交加的微妙調和感。她收拾了一下物品,這么快就要從這里離開,她有些舍不得,不由滾下來兩串淚珠兒,冰冰涼的,直涼進心窩里去。離開這里,還是回家當全職太太嗎?肯定是不會。她又將去哪里呢?雖不能確定自己的未來,但她仍一步緊似一步地走了。
流言仍像水一樣,在格子間流淌著;又像淡白的煙絮,飄散在太陽的光影里,看上去輕盈而無序,只是再也與她毫不相干的了。
責任編輯 劉 妍
魚 麗:安徽人,復旦大學碩士畢業(yè),上海市作協(xié)會員、出版社副編審。曾獲“上海市第二屆文學新人佳作獎”“雁蕩山散文游記一等獎”等各類文學獎項。在《雨花》《紅豆》《廣州文藝》《翠苑》等雜志上發(fā)表多篇短篇小說,出版古典隨筆集《胭脂聊齋》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