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
|手藝人|
瞧,我是個手藝人,最古老的職業(yè),
坐在正午的小鎮(zhèn),把手
攤在膝上,目送鳥兒奇妙的飛旋,
看完了一天的時光。
昨天還很旺盛的一切,今天
就顯得羞澀、不值一提。而第一個人
從我指縫中流出,我制作的人
比我誕生更早。
寂靜的作坊,孤獨的爐火;
風穿過時間的長廊,輕撫
我舉落的小錘,聲音清脆,
人類的命運由我隨手打出。
誰接納了你們?誰懂?
誰借用你們的肋骨,鍛造
肉體的花蕊,一只起舞的酒杯。
又把她還給了你們。
我保守著飛行的秘密,但你們比我
更早地獲得自由。我的手指
是世界的圍欄,
而你們是逃出的羊群。
看見你們這么美,我在流淚。
你們臉上的宿命,是我留下的
點點錘痕:那可能是愛,可能是恨,
也可能是我忘記了什么。
我是不是顯得又老又哀傷?
無聊的日子,黃金都腐爛了。
記憶仍在流逝中開花,我的作品
不會因為思念我而從夢中醒來。
|廣州一夜|
天就要暗了,多少灰鳥的翅膀在融化。
街燈小心地亮起來,事物
減少到潔凈的程度。
俯視街上的人群,“多少
有點讓人擔心”。陽光下的城市
顯得剛硬、鋒利,夜晚
則柔情似水。這座城市在中世紀
曾被伊斯蘭教潛入,今天
仍殘留著一座凄清的墳塋。
“這座城市缺乏情調”,比如
在博物館附近沒有一間咖啡館?!澳阆胂?/p>
在塞納河的左岸……”詩人在歐洲
神游。沒有遺產供他揮霍生活,
如果有,他會不會是第二個克爾凱郭爾?
希望和歡樂的演練,多么令人愜意,
好像一頭漂亮的小母牛
在翻跟頭?!澳憧茨憧础保?/p>
加入咖啡館的男女是那樣幸福、明亮,
像庸人一樣愚蠢?!拔幕乃?/p>
是因為他們迷戀流行音樂”。
“哦不要帶走我正緩慢模仿的一切”。
盡管受到美的信徒的攻擊,我仍然
把生活的節(jié)奏放慢,
像緩緩啟動的列車,很快
只剩下一只揮舉的手,一個
不及理解的告別姿勢。
奇跡就是這樣發(fā)生的,白晝
那么輕易地取代了街燈。我看見
晨運的女孩張開雙臂,讓風推著她小跑。
多么美好!多么短暫!
只因一件小事的責備,就足以
在她們心靈里留下灰暗的一天。
|書|
一本打開的或合上的書
這就是它們在期待中的處境
“閱讀我。”它們說,
它們被這樣的期待所照亮。
藝術迫使你身居其外
你圍它旋轉、流連、找不到入口
即使期望也得不到共處的安排
這就是藝術使你心動的根源
“閱讀我?!倍鴷f
這龐大的人類記憶的倉庫
它的門我隨手開合
古代的命運、星辰一路展開
我起居在大塊文章里
在書寫者的筆桿間穿行
多少面孔在河水中遠去
文字照亮了那些被遺忘的人
你看,家族總是在走向毀滅
少女總是走上婚床就停止了路程
英雄總是彼此相似
而陰謀家卻各有各的陰謀
怎樣造反才能產生新的措辭法
我的房間聚集了各種辯解,通宵達旦
而轉眼煙消云散
像一場古老的戰(zhàn)爭迷失了理由
原來文字比什么都危險
思想一旦照亮了它們
足以使書寫者喪命或在困境中度過殘生
而火幾千年來都在找尋它們
它們燃燒的本質被權柄者看重
秦始皇的大火一直燃到了今天
一切真理穿過遠古而來
身上散發(fā)著嗆人的煳味
物質的火焰從未熄滅過心靈的光輝
多么想念你們,死里逃生的朋友
工匠、農女、流浪的藝術家
灰燼中你們又劃著了火柴
我在書頁的舞臺上冒充著你們
像大地的騎士摔落了馬
苦難,如指間翻轉的硬幣
從一個心靈流向另一個心靈
整個書架都是亡靈的舞蹈
它們的復活在閱讀中產生
僅我就足以照亮我的書架
僅我的書架就足以照亮面前的城市
|哭|
然而,你還是哭了;
你不能為笑過的事再笑一次,
你的哭聲比白楊更高一些。
唱歌,就是為了哭泣。誰在井臺邊
起舞,誰在凌晨的末端
吹亮了一支長簫。
啊倦意,淡淡地啜飲,
我的靈魂仿佛潔凈了許多。
深長的夜風,愛什么,
怕什么,我已死去多時了。
|更好的說法|
不!我不是一個杰出的人,天生就不是。
你記得,我曾在日暮時穿過長巷,
那時我們還年少,膽大妄為,從不說
天氣真壞。我們之間
走過那些擊鼓而過的少先隊,
流動的縫隙間,我看見
你精彩無比的臉。
而這個下午,黃昏睡得這么安靜。
“我漸漸老啦……我漸漸老啦……”
誰說遲暮是一種美麗?
誰說日落、庭院、雨后的小巷之后,
是秋來的寧靜,老年的天賦;
再好的說法——也從未盡善盡美。
有時迷惑我們的不是活著,是死。
“黑啊黑啊……跳舞的歌隊
都沒入山的那邊了?!敝挥?/p>
我倆還坐在詩歌的余光之中。
你說我真無知,二十年
都沒有學會運用文字,它們很不順手
像軍人握著過時的武器。
你不能期望太高了,我說了
我不是一個杰出的人,以后也不是。
|歌 謠|
我要坐在高高的山上
和安寧的星空下
對著石頭做靜靜的敲打
我敲打 夜清澈的響
我糟蹋了多少紙張
記不住我愿記住的人
才若江海命如絲
唉!那些才若江海命如絲的人
枝葉在生長,在飄零
土地收走了它們
我就是這樣被輕輕扔在了大地上
我敲打 涕淚漣漣地敲
俯瞰平靜的海洋
這遙遠的幸福 看見
才若江海命如絲的人
不得不與庸人坐在同一條船上
一場風暴占滿了山谷 身后
是中國的稻田 平原的河岸
看看這平實的景色
說說我糟蹋了多少紙張
我敲打 花朵在風中
叮叮垂落 歲月流逝
空曠的墓場 誰在短命中傾聽?
才若江海命如絲的人
就是這樣寂寞地唱著無望的家鄉(xiāng)
整個星空當頭落下
流星的軌跡又悲又美
我坐在山頭上敲打我樹一樣高的思想
我敲打 用帶血的手掌清澈地敲
長歌可以當泣 遠望可以當歸
我們怎樣認識了短暫
和才若江海命如絲的人一起
我們就這樣被輕輕扔在了大地上
責任編輯 高 鵬
祥 子:上世紀90年代活躍在廣東詩壇,參與編輯《返回》《面影》《聲音》等民間詩刊。之后停止詩歌創(chuàng)作十余年,近期有“原力覺醒”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