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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基博 學不阿世

2017-06-22 00:26朱圓
南方人物周刊 2017年17期
關(guān)鍵詞:基博錢穆

朱圓

2017年是錢基博誕辰130周年暨逝世60周年。同為學者,他不像其子錢鍾書那樣譽滿天下,對經(jīng)史之學的精通卻絲毫不讓其子。他曾自述“務(wù)正學以言,無曲學以阿世”, 《史記·儒林列傳》 的這句話,是對他畢生學行的真實寫照

“國性之自覺”

1957年錢基博先生于武昌

年幼的錢基博、錢基厚兄弟,每天吃完飯后,總是乖乖地站在一旁,等候接下來的抽背。母親和伯父仔細地聽著他們背誦,發(fā)現(xiàn)錯字了,“重背。”稚嫩的童聲頓了頓,又認真地背起來:“子曰:‘天生德于予……”看見長輩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他們便知道過關(guān)了。緊接著學習新的內(nèi)容,不讀完20遍,不算完成一日的課業(yè)。

在家學浸潤下,錢基博的舊學功底十分深厚。不過,這并不是一個只讀古書的人。在十二三歲時,錢基博翻閱哥哥借的《格致新報》,讀到嚴復(fù)譯的赫胥黎《天演論》,覺得耳目一新,從此對西方自然科學產(chǎn)生濃厚興趣,認為經(jīng)史“不切時務(wù)”。他和弟弟首先是自學算學,有時甚至瞞著父兄,取家中藏的經(jīng)史,到書鋪去換取上海制造局出版的各種物理化學書來看。1905年,錢基博參與組織理科研究會,起初,會費由母親替他出,之后他去給商業(yè)巨頭薛南溟的兩個兒子教授算學,工資足以繳納會費。

1909年,錢基博進入江西提法使陶大均的行署任職,后來還在軍政分府參與過文書工作。辛亥革命雖然成功了,軍隊的風氣卻令錢基博大失所望,“我當日看到革命軍人嫖賭腐化,不問軍政!”他們?nèi)找贵细瑁姴块樇艧o人。錢基博想獻議,竟找不到接洽的人。他心中氣悶,遂將“參謀須知”的小冊子翻譯了,擱在參謀長的桌上,結(jié)果半個月過去,冊子未揭開一頁。

當時,國民黨員暴橫異常,地方惡霸爭著入黨以求護身符。軍政分府的人,因為農(nóng)民抗租,就派兵下鄉(xiāng),士兵強奸了民女,最后卻憑革命軍人的頭銜含糊了事?!案锩允且源蟊姷耐纯?,造就少數(shù)人的地位與煊赫?!卞X基博的革命情緒,從此萎縮。他閉門研究法國革命史,發(fā)覺“法蘭西文明古國,并不高明許多”,再看美國的民主,大選時“舉國若狂,真非我一個中國人所能想象”,對西學的興趣由是大減。

錢基博與錢鍾書

二次革命失敗后,錢基博徹底轉(zhuǎn)向教育,潛心治學,回歸傳統(tǒng)學問之路。

1925年,是中國西化浪潮洶涌之時,錢基博堅持不立門派,靜處喧騰之外,與新潮流保持距離。為普及國學知識,他輯錄了《國學文選類纂》,這部中學教科書流傳江南各校,深得師生歡迎。

錢基博認為,“維新”帶來的后果,輕則“隨波逐流,而思想陷于破產(chǎn),轉(zhuǎn)徙流離倀乎如喪家之狗,莫適所屈”,重則“人心日即于浮囂,國事日征其蜩螗”。正因為這樣,此時才尤其需要彰明“國性之自覺”——既不能輕視傳統(tǒng)文化,又要了解傳統(tǒng)文化中有不盡適用的地方,做到之后,方可推行強國救群之道。

錢基博以國學從教立業(yè),對西學也始終保持關(guān)注。他在寫《<;周易>;解題及其讀法》時,還將英國社會學家斯賓塞的《群學肄言》(嚴復(fù)譯名,原名《社會學研究》)中的觀點拿來和《周易》的思想作比照。

最能體現(xiàn)錢基博苦心孤詣的,莫過于他對文學史書寫的思索。他的文學史概念,從西學中得來,而文學史觀,卻根植于他所熟悉的中國傳統(tǒng)“文史之學”。他提出了作史“三要”——“事”“文”“義”,并將這一理論具體化為《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的寫作。此書的特殊意義,正在于其不盡合西方文學史觀,而能充分照顧到中國文學自身的性質(zhì)。

現(xiàn)代文人的懺悔錄

《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是一部紀傳體文學史,涵蓋了1911年至1930年文壇上的活躍人物,將當時的文學分為兩類:一為古文學,以王闿運、章太炎等為代表;一為新文學,以梁啟超、胡適等為代表。如果說,以“列傳”的筆法撰寫文學史表現(xiàn)了錢基博守成的一面,那么,“古文學”和“新文學”的劃分,則是其融會新知的獨特發(fā)明。

“以人為本,史以傳顯。”錢基博并不局限于以文論文,而是從寬廣的歷史背景中,尋求和探索這一時期“文章得失升降之故”。這種寫法,有別于當時的其他文學史著作。書一出版,便引起新舊文學家的多方爭論。《學衡》派主將胡先骕先生不吝贊美之詞,謂其“為今日著述界有價值之著作, 可斷其必能風行于一時,即在百世之下亦不至于覆醬瓿”。

在這本書的四版增訂識語中,有一段文字頗值得玩味,錢基博提到自己對守舊文人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年方弱冠的他,覺得守舊的人頑固腐朽,后來卻覺得他們的言論切中實際。1920年,在與白話文運動的先驅(qū)裘廷梁辯論文言與白話問題的信中,他亦說過:“我‘信而好古的思潮是和現(xiàn)在新潮澎湃一同起的,我從前也不是如此?!?/p>

為什么新文化運動呼聲日高時,錢基博反倒覺出傳統(tǒng)文化的好呢?他提到了兩個原因:其一,古人著書,原是自道經(jīng)歷世途的感想,自己略嘗世味,有許多現(xiàn)實的經(jīng)歷作參考,方有了親切的體會;其二,治西方歷史哲學、倫理哲學的功夫進步了,有了許多參互比較的材料,格外顯出了中國古代學說的真價值。

錢基博寫《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的這十幾年,正是軍閥連年混戰(zhàn)時期。1925年,直系軍閥齊燮元在無錫洗劫了錢基博父親錢祖耆經(jīng)營的永盛典鋪,還燒毀了他以畢生精力拓建的錢氏祠堂。

“昔賢詠‘一將功成萬骨枯,吾則謂一儒成名,百姓遭殃。我生不辰,目睹諸公袞袞,放言高論,喜為異說而不讓,令聞廣譽施于身;而不自知諸公之高名厚實何莫非億兆姓之含冤茹辛,有以成之?!?

面對“無端妄談,誤盡蒼生”的風氣,錢基博用這本他視為“現(xiàn)代文人懺悔錄”的書,打破了沉默。

“吾人何以自處”

當錢基博答應(yīng)了無錫縣立第一小學校長顧祖瑛的聘請,毅然離棄優(yōu)渥的軍職時,他已經(jīng)為自己的人生選定了道路,回到祖父三代教書的老本行。

錢基博和妻子

“我有些小聰明,能用吾腦,碰到一些事,能夠正反面看,不同普通人的只看表面;萬一被人利用著我打歹主意,我將誤用我的聰明害人!”他要的,就是一個相對單純得多的環(huán)境,使自己在亂世中不致被人利用而更添罪惡。

盡管在世俗看來,小學國文教員與之前的待遇沒法比,錢基博卻能怡然自得,“吾從前月薪二百,往往蕭然塊處,時有遐思;而今則嘵口瘏音,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乃益以此收放心焉。于戲!吾知免矣!”

往后,除去在麗澤女中的兩年、在江蘇省立第三師范學校的七載,錢基博的學術(shù)、教學生涯都在大學里展開。他執(zhí)教過的大學,絕大多數(shù)是私立的。

1925年,錢基博出任北京清華學校新制大學普通部國文系教授。這所學校是用美國退還的庚子賠款創(chuàng)辦的。錢基博呆了不久,就感到校園里過于洋化。因教師爭薪引起“改造清華”的風潮,校長召開教授會,會上錢基博發(fā)言:“我們不要談薪水!我們的薪水,是美國庚子賠款;庚子賠款,是全國四萬萬人,吃了許多苦的血債!我們拿來受用,心里本覺得難受;少拿些,少擔些罪孽,也心安理得!”

會后,錢基博給弟弟的信中又談及此事,書信的內(nèi)容被人刊于報上,校長看見了,心里很不痛快,囑咐他不要發(fā)不利本校的意見。錢基博當即決定拋下這只“金飯碗”,重新回到上海,在私立光華大學任教,而后又受聘于無錫國學專修館,如此兩地兼課,一直延續(xù)到抗戰(zhàn)爆發(fā)前期。

1927年暑假,國立東南大學改組為第四中山大學,曾招錢基博任國文系主任,但是他只在南京呆了半個月就離開了。當時黨化教育方興,系里進行重組,要聘請新教員,有人直接拿著蔣中正的信來找錢基博,想讓學校聘用自己當教授,錢拒而不受,“總司令可以委任一軍長、師長,而沒有資格聘用一小學教員?!?/p>

對官場風氣一向深惡痛絕的錢基博,留下一封信給院長告辭,提著手提箱,趕火車回了無錫。

1937年,迫于東南戰(zhàn)事吃緊,錢基博由光華大學轉(zhuǎn)入浙江大學任教,第二年又接受國立師范學院之聘,赴湖南藍田。1946年,錢基博離開執(zhí)教八年的國立師范學院,考慮何去何從的問題,覺得有些進退維谷。錢穆其時正好也在江蘇,兩位老友聚首,錢穆勸錢基博避至較偏僻的地方,可以專注于教書,免去許多麻煩。錢基博的考量與此相近,因此他最終選擇了奔赴武昌,出任私立華中大學的教授。

“此間亦知博老邁無能,每周授課七小時之外,不責以職務(wù)。”錢基博飽經(jīng)顛沛流離,加之體衰多病,如今終可“得一便地自養(yǎng)”。著名文獻學家張舜徽,是錢基博最后一批學生里的一員,曾聽他講授中國古代史。張舜徽畢業(yè)后留校任教,兩人成了同事?;貞浧鹜砟赍X基博的生活,他說:“有時走進他的住房門口,便聽到書聲瑯瑯,知道他在背誦過去所讀的經(jīng)傳子史,躺在睡椅上反復(fù)默誦如流,毫無阻滯。使我想起過去湖湘學者王湘綺,一生也以抄書背書為日課,記載在《湘綺樓日記》中的,差不多每天如此。緬惟前輩讀書風規(guī),如出一轍?!?h3>以學風矯世風之枉

抗戰(zhàn)爆發(fā)后,中國的高等師范教育事業(yè)日益凋敝,國民政府決心改革高師教育,設(shè)立國立師范學院。教育家廖世承受命籌建,將校址定在湖南藍田,成立了戰(zhàn)時第一所專門的國立師范學院——藍田國師,他為“國師”聘請的教師多是他的舊日同事、好友,錢基博也接受了他的邀請,不顧病痛日深,由弟子吳忠匡陪侍,出任國文系主任。

錢基博在國師,有感于湘中先賢“經(jīng)世濟國”的襟懷,欲樹立師范以矯一世之枉,遂著《近百年湖南文風》一書。女兒錢鍾霞回憶父親寫作的情景,“寒風之夜,李園四周萬壑松濤在響;西側(cè)一室,枯黃的燈焰搖晃著,父親在燈下一筆一筆認真地寫這本書稿。”

這本書中選取了14個湖南學者,如“通經(jīng)而欲致之用”的魏源、“扶危定傾以效節(jié)于清”的曾國藩、“變法維新以迄于革命”的譚嗣同等。再往上溯,錢基博非常推崇王夫之的為人與學識,在導言中,他把王夫之稱作湖南開風氣的人物,贊美其“有獨立自由之思想,有堅強不磨之志節(jié)”。錢基博提出,“湖南人而有此,匪僅以自豪鄉(xiāng)曲,當思以紹休前人?!焙嫌羞@些楷模,不應(yīng)當僅僅作為自豪的資本,更重要的是“紹休前人”,以先賢為動力,擔當起自己的使命。

在戰(zhàn)火紛亂的時代,智識階層本應(yīng)肩負起維系人心的重擔,但當時的許多教師卻只是貪圖私利,錢基博曾寫信給同校教授郭晉稀:“即就所謂大學教育而論,待遇則力求提高,責任則誰見日課。徒責國家以養(yǎng)士,而絕無人反?。菏恐詧髧艺吆卧??長傲縱欲,無事則酣豢,聞警則張皇,大師失其所以為表,后生不知所以為學?!?/p>

激憤,無奈,卻始終不忍離開講臺,一日為師,便不能不教青年做人。錢基博在《國立師范學院成立記》中寫道:“假如師而不范,教訓無方,何以造人,亦將何以造國?!彼绱嗽u述教學:“其為教也,必誠必信;以為卷懷不可以宏道,乃開誠以示物;顯言不可以避患,故托古以明義;務(wù)正學以言,無曲學以阿世?!?/p>

錢基博教書,從不與學生嬉笑,起初學生們都有些怕他,但逐漸發(fā)現(xiàn)這位嚴師對學生的學習成長是極其關(guān)切的,就都樂于去向他請教問題。錢基博也說,自己極少碰見調(diào)皮搗蛋的學生。

學生徐運鈞、李蹊回憶,除去誨人不倦的溫厚,錢基博從嚴治教的風范更是令他們難忘。一日早晨,霜封冰滑,某位老師來參加升旗,一不小心滑倒在地,隊伍中有同學失笑出聲。畢禮,錢基博當眾致訓:“扶老攜幼,民族美德;況于師長,而可非笑!諸君學為師范,慎修敦品是勖,不謹舊行可乎?”學生聞言,莫不赧顏汗下。

錢基博在光華大學當文學院院長時,曾給學生打過59.9分的成績,這名學生非常不服氣,寫了一篇文章登在《大公報》上,對錢基博的嚴正大加諷刺。錢基博招他來訓話,“汝說我五十九分點九,不予及格分數(shù)。我則謂教師通融分數(shù)以迎合學生惰馳心理,取其歡心,絕不計及學術(shù)之尊嚴,此實中國教育之大辱!”事后錢基博將訓話記錄投報紙原欄發(fā)表,有人讀到這篇文章,寫信給他,“到上海,十里洋場,一般的學校只知道販賣一些書本的知識;立身做人之道,不惟不注意,且為廣招徠,故意迎合青年的低級趣味。像您這番說話,真是沒有幾個人說的!”

平生風義兼師友

1922年,錢穆的《與子泉宗長書》刊布于錢基博主編的《思潮月刊》第一期,這封信緣起于兩人之前的一次會面。這次見面是二錢相交之始,他們探討中國古代哲學問題,兼論及中西文化之異同,錢穆對錢基博大有相見恨晚之意。不過,他覺得錢基博所論與自己的看法“似若有相符者,而未能盡切合”,于是寫信給錢基博以期進一步討論。錢基博看過之后,即將此篇論說之文放在《思潮月刊》創(chuàng)刊之首篇,可見其對錢穆學問的推重。

錢穆

錢基博年長錢穆8歲,兩人以叔侄相稱,在治學上志趣相近,既不泥古,亦不盲目趨新,而又同樣一生矢志教書育人。錢穆晚年回憶親友時感慨:“余在中學任教,集美、無錫、蘇州三處,積八年之久,同事逾百人,最敬事者,首推子泉。生平相交,治學之勤,待人之厚,亦首推子泉?!?/p>

1923年秋,錢基博因另聘于上海圣約翰大學,擔憂江蘇省立第三師范學校的國文教員短缺,當他獲知錢穆從集美大學歸來,便邀請他赴省三師任教,而后自己則每周自滬返省三師兼課。

錢穆自從任教省三師,與錢基博之間的往來更加密切,課余,常常到他家中談天論學。錢基博的長子錢鍾書當時在上小學,下課后會來學校找父親一同回家,錢基博有時候會向錢穆展示兒子的作業(yè)或試卷。雖然那時錢鍾書還是個小孩,錢穆已覺得他的聰慧異于眾人。

“鍾書是爹爹最器重的兒子。愛之深則責之嚴,但嚴厲的架勢淹不沒慈父的真情。鍾書雖然從小怕爹爹,父子之情還是很誠摯的。”楊絳在《我們仨》里的這些話,透露了錢基博與錢鍾書這一對學者父子的感情與相處方式。

錢鍾書考入清華后,頭角漸露,與吳宓、葉公超等時賢往還,并在他們主持的報刊上發(fā)表了不少文章。錢基博寫信告誡兒子,“汝才辯縱橫,神采飛揚,而沉潛不如?!庇终f,“勿以才華超絕時賢為喜,而以學養(yǎng)不及古圣賢人為愧!”

回看錢基博年少時,同樣意氣風發(fā),16歲的他寫下《中國輿地大勢論》,不僅登載于梁啟超主編的《新民叢報》,還得到其親筆回信贊賞,一手漂亮的古文在當?shù)仡H受人矚目。即便如此,其父錢祖耆還是以世代家傳的儒者品行來規(guī)勸子弟,不許他們“接賓客,通聲氣”,而要以樸學敦行作為行事準則。

一部“復(fù)堂師友手札”,涉及近代名流一百余人,五百多封,是錢家兩代人珍藏整整一百年的寶貝。這些原本屬于著名詞人譚獻的珍貴手稿、書信是如何進入錢家的呢?這還要從錢基博與徐彥寬的交往說起。

徐彥寬與錢基博少時是同窗,以學問相砥礪,后來一起共事于無錫圖書館,關(guān)系十分密切。1911年的春天,譚獻的兒子譚瑜,委托妻弟徐彥寬,請錢基博為摯友袁昶的夫人寫一篇壽文。錢基博慨然應(yīng)允,不僅寫好了祝壽之文,還免收潤筆,譚瑜也做了一件雅事,把家藏的“復(fù)堂師友手札”作為禮物送給了錢基博。信札的私密性使其承載了許多在別處難以見到的史料,對研究不無裨益,錢基博曾用其中的材料來考論史實。

錢基博在《讀清人集別錄》引言中說:“兒子鍾書能承余學,尤喜搜羅明、清兩朝人集,以章氏(學誠)文史之義,抉前賢著述之隱。發(fā)凡起例,得未曾有。每嘆世有知言,異日得余父子日記,取其中之有系集部者,董理為篇,乃知余父子集部之學,當繼嘉定錢氏(大昕)之史學以后先照映,非夸語也?!卞X鍾書自幼受家學熏陶,在治學上不離中國傳統(tǒng)路徑,與其父有相仿之處,錢基博對他寄予厚望。獲得這批師友手札后,錢基博口述獲得經(jīng)過與鑒賞心得作為《題記》,命錢鍾書筆錄。錢基博辭世后,手札傳給了錢鍾書、楊絳夫婦。

家國情懷

“愛國始于鄉(xiāng)土”,錢基博常這么說。

辦報紙、修縣志、捐文物,他從不吝惜把生命投入到歷史文化的傳播事業(yè)中去。

如果說這些舉動體現(xiàn)的多是士人對傳統(tǒng)文化的眷戀與愛護,那么在1925年五卅慘案中,錢基博則是酣暢淋漓地凸顯了一個中國人的血性。

慘案發(fā)生那天,錢基博恰好路過工部局,看見街道上沾滿了血跡,而“三道頭”——外籍巡捕,三三兩兩,騎著馬背著槍在街頭巡邏,耀武揚威。

其時錢基博在上海圣約翰大學任教。慘案發(fā)生次日,圣約翰學生會決定與本埠其他大學一同罷課,錢基博也起來呼應(yīng)。

校長卜舫濟不允許。錢基博從不參與用英語議事的教授會,這次一反常態(tài)地出席,他在會上用中文為同胞鳴不平,教授孟憲承翻譯他的話時,哽咽得無法說下去。

后來事態(tài)漸趨平和,豈料又生變故。有一天升旗后,學生們發(fā)覺卜舫濟將降半旗的中國國旗取下,他們又借來一面,仍懸半旗,卜舫濟得知后大怒,將旗取下,信手撕毀,踐踏于腳底。睹此情況,數(shù)百名學生當場宣誓永遠脫離圣約翰大學,同時,錢基博與另外16位教員,第一批辭職離校,帶著學生們在滬西創(chuàng)建了光華大學。

眼見鄉(xiāng)土被踐踏,國家被侵略,錢基博將這一柄劍在心血中來回淬煉,鋒刃愈發(fā)利了。1938年,他和浙江大學的顧谷宜教授開始合譯《德國兵家克勞山維茲兵法精義》一書,隨后又自著《孫子章句訓義》,作為自己在戰(zhàn)時增設(shè)的《孫子》課程的教材,目的在于教國人“量敵而審己”,臨危不驚。

錢基博曾兩次親赴前線為抗日戰(zhàn)士講說《孫子兵法》。他斷定日本在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上都已處于劣勢,我軍若能避開鋒芒,等待敵軍露出破綻后,一舉攻之,必能獲得最后勝利。

亂世中,錢基博同樣面臨知識人所面對的兩難——是“逃往遠縣”“著書立說,以牖國民未來之新機”還是“留在圍城”“現(xiàn)身說法,以鼓后生當前之義勇”。最終,他選擇了后者。

1944年,日軍長驅(qū)深入中南腹地,風警頻傳,國立師院計劃西遷溆浦。錢基博決意留守,司令官王耀武聞訊,急忙寫信勸他后撤,但他已經(jīng)想好了。吳忠匡說老師欲以身殉國,并非逞一時的意氣,那是他平生所蓄積而自然生發(fā)的結(jié)果。

當時人心失依,士氣低落,就連平日總說著“抗戰(zhàn)必勝”的鄉(xiāng)紳碩儒,也不免灰心沮喪,閉口不言。錢基博在報上發(fā)表論戰(zhàn)的文字,仍然堅定地陳述日軍勢力已竭,但信者寥寥。唯獨《力行日報》的主編楊執(zhí)端,不認為錢基博迂腐固執(zhí),將他的文章登報,“日刊三千紙”,輾轉(zhuǎn)相傳,在政府政令傳達不及的關(guān)頭,激勵了百余萬淪陷區(qū)的人民。

后來,湘西雪峰山之役大捷,寇退危解,錢基博才前往溆浦任教。他在給吳忠匡的信上平靜地說,此番堅持不動,動心忍性,亦是想對自己做一試驗,從前讀書領(lǐng)會到的,經(jīng)過這次經(jīng)歷,更加深了一層認識。

(參考文獻:《錢基博集》,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錢基博年譜》,傅宏星編撰;《錢基博學術(shù)研究》,王玉德主編,《錢基博先生學行小傳》,姜曉云著。感謝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的傅宏星先生、白煒女士提供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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