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平
評人文新淮劇《半紙春光》
在今年春天的上海舞臺上,出現(xiàn)了一臺別開生面的好戲。它,就是上海淮劇團傾全力打造的人文新淮劇《半紙春光》。
這出戲在去年上演后,就受到了全國戲劇界的關注。上?;磩F在充分聽取了專家和觀眾的意見后,又從劇本到表演、唱段、舞美設計、燈光各方面,作了精心的修改,現(xiàn)再度和觀眾見面了。這是繼都市新淮劇《金龍與蜉蝣》《西楚霸王》《馬陵道》等之后,上海舞臺上出現(xiàn)的一臺人文新淮劇。演出大受新老淮劇觀眾的歡迎,特別是青年觀眾的歡迎。春風又度淮劇團,《半紙春光》的成功,透出了淮劇改革前行滿滿的希望之光。
青年編劇管燕草大膽地將郁達夫的兩篇小說《春風沉醉的晚上》和《薄奠》糅合改編成淮劇《半紙春光》,是一個有識之舉,也是冒一定風險之舉。這個戲進一步拓寬了淮劇的題材、品相、風格,成就了一臺有書卷氣、文學性,又有平民性、蘇北草根味的新淮劇。
郁達夫的小說《春風沉醉的晚上》創(chuàng)作于1923年7月,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最早反映工人生活的優(yōu)秀作品之一,作家把目光投向上海的城市貧民,描寫他們的苦難和抗爭,揭示他們不幸遭遇的根源,而《薄奠》則被譽為“一篇悲憤詩式的小說”。郁達夫在《自選集·序》中指出,自己的這兩篇小說“多少也帶一點社會主義的色彩”?;磩∩瞄L于演繹底層勞動人民的生活情感,管燕草對上海工人生活比較熟悉,她智慧地將郁達夫的作品與淮劇聯(lián)姻,以提升淮劇的文學品位,好劇本為《半紙春光》這出戲的成功提供了基礎。
大幕徐徐拉開,舞臺上展示了一派人們熟悉而久違了的上世紀20年代上海底層市民的生活情景。青年導演俞鰻文借鑒了話劇《茶館》的舞臺場面呈現(xiàn),寥寥幾筆,勾畫了蕓蕓眾生相,鮮活生動。一條德華里,半個貧民窟,逼仄而破舊的棚戶區(qū),底樓住著黃包車夫李三和房東老朱兩家,像鴿子籠一樣的閣樓一隔為二,又住進了落魄知識分子慕容望塵和煙廠女工陳二妹兩人。玉珍、三層閣好婆、張鞋匠、亭子間嫂嫂、李家姆媽、王家阿姨等一群小人物,個性鮮明,各有其貌,在這里忙忙碌碌、苦度時光,但又抱團取暖、守望相助。關起門來是兩家,打開門是一家。開場結束時舞臺群像的定格,是一幅舊上海最底層勞動人民的世俗風情圖畫,非常真實、親切、接地氣。
“欲持一瓢酒,風塵愁疊愁。浮云一別后,月照畫孤舟。猶憶歡情舊,半紙春光透?!边@是《半紙春光》的主題曲。微微的春光,暖暖的愛心,淡淡的詩意,濃濃的別情,滲透了全劇。李三的兒子發(fā)高燒,無錢看病,窮鄰居們紛紛掏出身上僅有的幾個銅板,送給李三夫妻。二妹拿出過年省下的半杯大米,燒成白米粥送去。春光雖然只有半紙,但足以給底層社會里的貧苦百姓帶來一絲暖意。生活縱然艱難困苦,但在寒冬之后迎來的是希望?!安慌?,一切都會好的?!边@一點,正是郁達夫小說的精髓所在。
《半紙春光》重于寫人和寫情,一改淮劇金戈鐵馬、悲壯激越的傳統(tǒng)和風格。男主角慕容望塵是一位生活無著、窮困潦倒的小知識分子,為生活所迫,租住了半間閣樓。在煙廠女工陳二妹遭工頭欺凌時,他急中生智地以“表哥”的身份挺身而出,保護了二妹。由于有著共同的生活處境,他們相識后很快從同情,發(fā)展到關懷、體貼。編導小心翼翼、層層遞進地描寫他倆感情的細微變化,從送一個饅頭、一杯水,到學寫名字,幫忙推車,買雜志,縫制夾衣,無不顯示了二妹的善良體貼和愛心?!耙磺卸紩闷饋怼钡男拍?,又支撐他們在困頓中和厄運抗爭。飾演慕容望塵的陸曉龍和飾演陳二妹的陳麗娟,展示兩人從朦朧到清晰的愛情,感情的進展非常自然細膩。他們沒有花前月下的談情說愛,“同是天涯淪落人”拉近了兩個身份不同的年輕人的心。最后,善良的二妹為保護慕容免受黑幫傷害,還是澆滅了自己的感情之火,悄悄地回鄉(xiāng)下去了。編導以慕容與二妹這條主線和李三一家悲慘命運的副線巧妙交織,并以鄰里百姓的群戲為底色,編結成一臺活色生香的人文新淮劇。劇終,當慕容重回遭日寇轟炸已成廢墟的德華里舊址后,毅然決定投身抗戰(zhàn)。這個點到為止的結尾,使小說原本淡淡的哀怨,增加了奮發(fā)向上的積極意義。
陳麗娟演活了一個社會底層的年輕女工,演活了一個窮人家女孩的心路歷程。當愛情在這個17歲少女心里慢慢萌發(fā)時,她含蓄而細微地表露出來,她為那份純真愛情而默默守望。陳麗娟的扮相清麗,唱腔甜美,表演細膩,成功地塑造了一個熱愛生活、善良純情、體貼入微、心有定力的女工形象,這個角色是她從藝十多年的一個重要創(chuàng)造。陸曉龍飾演了一個書生氣十足的窮知識分子,富有同情心,憨厚內向而正直。
戲曲重唱,淮劇也不例外。這臺戲唱腔設計做到了舊中有新,新中有根,十分動聽?;凑{、十字調、自由調,嵌入劇情,運用自如,有高亢激越,有舒徐婉轉。這一次修改版,增加了唱段,大受老觀眾歡迎。兩位主角在閣樓上的對唱:
一聲哥,瞬間隔開我和你。
一聲哥,頃刻拉近距和離。
這段唱珠聯(lián)璧合,可說是當代新淮劇的詠嘆調。建議在李三死后,為他妻子玉珍加一段大悲調唱段,為整幅淡淡的灰暗畫面加一筆濃墨重彩。
戲曲身段程式的運用,是現(xiàn)代戲的點睛之筆。這里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李三遭流氓打傷不能拉車,慕容望塵出手相幫的一場戲,陸曉龍身穿長衫拉起了黃包車,令觀眾眼睛一亮。他力不從心,但又進一步退兩步地努力前行。他跌跌撞撞在風雨中,步履踉蹌往前沖,不慎跌倒,但不甘失敗,一個吊毛,躍身而起,跪步、蹉步、踮步……繼續(xù)再拉。動作表面笨拙,實質蘊含著扎實的基本功,演出了一場好看的獨角戲。戲曲程式化的舞蹈和功夫,用得恰到好處,有利于展示人物行動的艱難和內心的掙扎。不過,如果將慕容相幫拉車的緣由改成為幫李三去找車,而不是去拉客,似更符合情理。
《半紙春光》中的其他配角,表演一絲不茍。徐良玉演老朱、劉永華演工頭阿貴、趙國輝演李三,三位一級演員甘當綠葉,為全劇增色許多。其他的幾個小人物,甚至連名字也沒有,只有幾句臺詞,但都做到了“只有小演員,沒有小角色”。一舉手,一投足,一開腔,表演毫不馬虎。他們體現(xiàn)了對舞臺、對觀眾的承諾和信條,是敬業(yè)精神的重要體現(xiàn)。全團一棵菜,造就了《半紙春光》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