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德貞
2007年《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六)》和2012年《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九)》出版后,引起了學(xué)者們的廣泛討論,并已取得豐碩的成果。在閱讀上博六中的《平王與王子木》和上博九中的《成王為城濮之行》兩篇文獻時,我們對其中的一些字的隸定和一些城邑的地理位置進行了新的思考,現(xiàn)筆錄如下,不當(dāng)之處,請方家指正。
一
《平王與王子木》簡5:
圣(聽)于(疇)中。 王子(問)城(成)公: “此可(何)?”城(成)公(答)曰:“(疇)?!蓖踝釉? “(疇)可(何)以為?”①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簡(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71頁。
整理者認為:“圣”,為“聽”之初文。《說文·耳部》:“聽,聆也?!雹亳R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簡(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72頁。
陳偉認為:此字從跪(或“坐”)從爪,應(yīng)釋為“跪”或“坐”。2號簡說“成公起曰”,正表明先前狀態(tài)是跪或者坐。②陳偉:《讀〈上博六〉條記》,簡帛網(wǎng),2007年7月9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 id=597, 2016年2月28日。
今按:與“圣”字在字形上相去甚遠,且文義上也解釋不通。陳偉釋為“坐”字較為合理,簡文字跡雖略微模糊,但依舊可以看出“”字的左半邊與“坐”的字形非常相似,且從文義上來說,“坐于疇中”比“聽于疇中”更符合文義,與下文的“成公起曰”相呼應(yīng)。但我們認為此應(yīng)從“坐”從“山”,隸定為“”,可讀為“坐”。陳偉認為“”應(yīng)隸定為“爪”,我們認為應(yīng)隸定為“山”。包山簡中的“”和“”③劉信芳:《包山楚簡解詁》,藝文印書館2003年版,第483頁。兩個字形與“”非常相似。高明將包山簡中的兩個字釋為“”。④高明、涂白奎:《古文字類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37頁。而從“坐”從“爪”的字在上博簡中也出現(xiàn)過,《鬼神之明融師有成氏》中有“”字,⑤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簡(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58頁。整理者認為其“上從爪,為‘坐’字繁構(gòu)”⑥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簡(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326頁。。將兩字放在一起對比就可發(fā)現(xiàn)“爪”形與“山”形的不同。
在包山簡中,“”字指山名,因此陳偉、劉樂賢、晏昌貴認為可讀為“?!弊郑哧悅?《包山簡初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170頁;劉樂賢:《楚秦選擇術(shù)的異同及影響——以出土文獻為中心》,《歷史研究》2006年第6期,第19~31頁;晏昌貴:《楚卜筮簡所見神靈雜考(五則)》,《簡帛》第1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29~237頁。與文獻中的“峗山”有關(guān)。
“坐”字上古音在“歌”部,“跪”字從“危”得聲,“?!弊稚瞎乓粢苍凇案琛辈浚瑑勺挚赏敉?。從簡文“于(疇)中”可知“”字表示的是一個動作。古人之坐,兩膝著地而坐于足,與跪相似。陳劍認為:“古代之‘坐’本即‘跪’,‘?!瘧?yīng)是‘跪’之初文,‘?!c‘坐’形音義關(guān)系皆密切,很可能本為一語一形之分化?!雹訇悇?《上博竹書〈昭王與龔之脽〉和〈柬大王泊旱〉讀后記》,簡帛研究網(wǎng),2005年 2月 15日,http://www.jianbo.org/admin3/2005/chenjian002.htm,2016年3月8日。從文義上來說,徑讀為“坐”即可,因為“坐”本身即包含了“跪坐”意。
綜上所述,此字從“坐”從“山”,應(yīng)隸定為“”, 讀為“坐”。
二
上博九《成王為城濮之行》中“”字出現(xiàn)了多次,其中四字完整清晰,而有一字殘損。雖筆畫有所增減,但主體構(gòu)造大致不變,今整理如下(見表1②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簡(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7~28頁。):
表1
甲本簡1:……一日而,不抶一人。③李守奎、白顯鳳:《〈成王為城濮之行〉通釋》,《中國文字研究》第21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版,第79~83頁。
甲本簡2:……三日而,斬三人。①李守奎、白顯鳳:《〈成王為城濮之行〉通釋》,《中國文字研究》第21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版,第79~83頁。
乙本簡1:……一日而,(后接乙本簡二)不抶一人。②李守奎、白顯鳳:《〈成王為城濮之行〉通釋》,《中國文字研究》第21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版,第79~83頁。
乙本簡2:……三日而,斬三人。③李守奎、白顯鳳:《〈成王為城濮之行〉通釋》,《中國文字研究》第21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版,第79~83頁。
乙本簡3:……君一日而,不……④李守奎、白顯鳳:《〈成王為城濮之行〉通釋》,《中國文字研究》第21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版,第79~83頁。
在其他出土楚簡中也出現(xiàn)了這個字,今取一部分整理如下,以供參照(見表2):
表2
包山簡文書80號簡:……少臧之州人冶士石佢訟其州人冶士石……⑤陳偉等:《楚地出土戰(zhàn)國簡冊[十四種]》,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版,第46頁。
包山簡文書135號簡:……陰人陳、陳旦、陳越……⑥陳偉等:《楚地出土戰(zhàn)國簡冊[十四種]》,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版,第69頁。
(陶)之氣也……①陳偉等:《楚地出土戰(zhàn)國簡冊[十四種]》,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版,第292頁。
整理者認為:“”疑讀為“聝”,本字未見“耳”旁,而累增二戈和日,是沿用“或”字而另造的繁文?!墩f文·耳部》:“聝,軍戰(zhàn)斷耳也?!洞呵飩鳌吩弧詾榉儭亩?,或聲?!薄蹲髠鳌こ晒辍贰耙詾榉?,執(zhí)事不以釁鼓”,聝指斷左耳。《左傳·僖公二十二年》“楚子使師縉示之俘聝”,杜預(yù)注:“俘,所得囚;馘,所得截耳。”孔穎達疏:“俘者生執(zhí)囚之,馘者殺其人,截取其左耳,欲以計功也?!雹隈R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簡(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46頁。陳偉認為:,《說文》:“籀文誖,從二或?!币艚x為“畢”。③陳偉:《〈成王為城濮之行〉初讀》,簡帛網(wǎng),2013年1月5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 id=1771, 2016年3月8日。因簡文中所記事件可與《左傳·僖公二十七年》相對照,現(xiàn)將原文摘錄如下:
楚子將圍宋,使子文治兵于睽。終朝而畢,不戮一人。子玉復(fù)治兵于,終日而畢,鞭七人,貫三人耳……④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444頁。
通過對字形的對比可以看出,整理者隸定的“聝”字值得商榷,而陳偉提出的“”雖可與《左傳》相聯(lián)系,但在字形上還是有不通之處。段玉裁注曰:“兩國相違,舉戈相向。亂之意也?!倍斡癫谜J為“二國相違”應(yīng)取二“或”相倒之形,顯然,他們都認為“”字在字形上是只有兩個“或”的,我們再來看看“”的甲骨文、金文字形,見表3⑤高明、涂白奎:《古文字類編(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069頁。所示:
表3
從表3可以看出“”字的甲骨文字形和金文字形都是從二“或”,且都是“相倒”的形狀,而在《成王為城濮之行》這篇簡文中的五個字都是從三“或”,后面為了簡省,或者去掉了“口”,或者只留下一個“或”字,而且沒有出現(xiàn)“(倒或)”。因此,從字形上看,此字是否為籀文“誖”尚存疑。
對比表1中甲本簡1、甲本簡2、乙本簡3的“”字,不難看出其是由三個“或”組成,而乙本簡2的“”字,則是省略了中間兩個“或”字的兩個“口”,在下邊添加了“肉”形。而乙本簡3的字因為是殘簡,字跡丟失了右半邊,但根據(jù)上下文的比對,可以推斷此字應(yīng)為省略了兩個“或”,變成了上“或”下“肉”的“”字。因此“”“”“”應(yīng)為同一字,隸定為“”,字義待考。
三
《成王為城濮之行》甲本1號簡:
成王為城濮之行,王思子文教子玉,子文授師于△1,一日
而畢,不抶一人。子【甲二】玉受師出之炈()……①甲本1號簡、乙本1號簡釋文參看李守奎、白顯鳳:《〈成王為城濮之行〉通釋》,《中國文字研究》第21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版,第79~83頁。
《成王為城濮之行》乙本1號簡:
……君王命余授師于△2,一日而畢……
《左傳》僖公二十七年:
楚子將圍宋,使子文治兵于睽,終朝而畢,不戮一人。子玉復(fù)治兵于,終日而畢,鞭七人,貫三人耳。②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444頁。
簡文中“于”后之字,字分別作:△1、△2。整理者把△1△2皆釋為“汥”,③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簡(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46頁。陳偉皆釋為“鄩”,④陳偉:《〈成王為城濮之行〉初讀》,簡帛網(wǎng),2013年1月5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 id=1771, 2016年3月25日。季旭升皆釋為“”,⑤季旭升古文字讀書會:《上博九〈成王為城濮之行〉集釋》,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2013年1月27日,http://www.gwz.fudan.edu.cn/Web/Show/2008,2016年3月25日。宋華強皆釋為“”,⑥宋華強:《上博九〈成王為城濮之行〉考釋(九則)》,《簡帛》第9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89~101頁。曹方向皆釋為“”⑦曹方向:《上博九〈成王為城濮之行〉通釋》,簡帛網(wǎng),2013年1月7日, 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 id=1783, 2016年3月25日。。
整理者:汥,《說文·水部》:“水都也。從水,支聲?!倍斡癫米?“水都者,水所聚也?!雹亳R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46頁
陳偉:, 《左傳》作“睽”。②陳偉:《〈成王為城濮之行〉初讀》,簡帛網(wǎng),2013年1月5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 id=1771, 2016年3月25日。
按:整理者將此字釋為汥,是誤將“”旁和“”旁看成了“水”旁。此字從陳偉,釋為“”?,F(xiàn)以“河”字為例比較其中的不同,見表4。
表4
雖然甲本字的左旁有些模糊,但依舊可以辨認出左旁是由“”將兩個“”隔開,變成“”。而水字的寫法則是“”,因此,可以確認這個字的左旁不是“水”,這個字不能釋為“汥”字。
陳偉未在其文章中細書釋“”的原因,但我們認為這個字應(yīng)該是“”字,依據(jù)如下:
在包山簡文書157號簡的正面中有“尹鄩”二字,為人名,其“鄩”字寫作“”,而在157號簡背面則同樣出現(xiàn)了一個人名,為“尹”。③李學(xué)勤:《續(xù)釋“尋”字》,《故宮博物院院刊》2000年第6期,第8頁。由于這兩段文字出現(xiàn)在同一支簡上,而且都是人名,那么,可以推測出簡背面的“尹”也應(yīng)該釋為“尹鄩”,而“”字的右半邊與字的左半邊寫法一致。又里耶秦簡中有“”字,許可聯(lián)系上下文認為是“”字,為丈量單位。①許可:《上博九〈成王為城濮之行〉“尋(從攵)”申說》,簡帛網(wǎng),2015年1月9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 id=2129,2016年3月25日。字形寫法與上博簡相似。
因此,可將上博簡“”字釋為“”。
我們再將“尋”字的甲骨文、金文和戰(zhàn)國文字相互對比,大致可看出其文字變化由來。具體字形詳見表5。
表5
從表5中可以看出,“尋”的甲骨文字形象是伸出兩只手在丈量什么。唐蘭在《天壤閣甲骨文存》一書中認為“尋”字的甲骨文字形“象兩臂與杖齊長,當(dāng)為尋丈之尋”。何琳儀考釋時也認為“象伸兩臂度量長八尺之形。……春秋金文作加口旁為飾。……戰(zhàn)國文字承襲春秋文字”。后來大概是為了書寫方便,簡文中的“尋”字通常由“”和“”兩部分組成,寫作“”(字旁多加上“”“”), 后“”又衍生出或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