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悅鳴
晚明的時間跨度為從嘉靖、隆慶、萬歷到明亡的約兩百年,這是我國歷史上一個社會變遷和轉型的時期。經過百余年的發(fā)展和積累,在農業(yè)和手工業(yè)恢復并達到相當高度的基礎上,晚明時期的商品經濟表現(xiàn)出空前的繁榮。商品經濟的繁榮,一方面,壯大了市民階層,促使他們的訴求在經濟、社會、文化等各個領域影響擴大;另一方面,沖擊了“重義輕利”的傳統(tǒng)價值觀念,市農工商的界限日漸模糊,社會傾向于以財富的多寡衡量人的價值。兩方面的變化造成社會分層由固化走向流動,思想文化趨向開放。同時,在出版史上,晚明是繼宋代以后又一個出版的黃金時代,主要表現(xiàn)為明代出版業(yè)形成了官刻、家刻、坊刻三足鼎立的態(tài)勢;出版物刊刻數(shù)量多、規(guī)模大、內容豐富;形成多個全國性的圖書刊刻和流通中心;圖書的受眾呈現(xiàn)出“大眾化”的趨勢,圖書市場更具活力。《西游記》正是孕育于這一商品經濟繁榮且出版業(yè)發(fā)達的社會背景之中。
通俗小說是市鎮(zhèn)經濟繁榮和市井文化發(fā)展的產物。一部小說的寫作、出版、傳播和閱讀讓大量的社會精英分子和普通老百姓參與其中,其影響是持久而深入的,這種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互為作用是晚明社會經濟和文化發(fā)展的重要一環(huán)。而《西游記》創(chuàng)作于嘉靖萬歷年間,風靡于萬歷之后,與晚明的社會轉型在時間上契合,是以透過《西游記》出版的實踐,能夠較為真實地反映晚明社會的實際,有助于了解晚明的文化和社會變遷。
在文學領域,《西游記》的相關研究體系完整、成果豐富。眾多文學家和小說家以《西游記》的文本為主要研究對象,采用考證文本演進、甄定敘述風格、挖掘方言運用等研究方法,對復雜的《西游記》版本流傳問題進行了精辟且合理的梳理和解釋。其中,孫楷第和磯部彰考證了目前可見的七個版本的明刊本《西游記》,前者所著《中國通俗小說總目》①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總目·外二種》,中華書局2012年版。著錄了六版,后者補充了慶應圖書館所藏閩齋堂刊《新刻增補批評全像西游記》②磯部彰:《關于閩齋堂刊西游記的版本》,劉世德、石昌渝、竺青主編:《中國古代小說研究·第2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93~103頁。一版。另外,鄭振鐸的《〈西游記〉的演化》③鄭振鐸:《中國文學研究(上)》,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44~275頁。和黃永年的《論〈西游記〉的成書經過和版本源流》④黃永年:《黃永年古籍序跋述論集》,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418~458頁。厘清了可見《西游記》版本的先后演進之序,還原了《西游記》成書和流傳的一般過程。文學家的研究成果為《西游記》的出版史研究提供了豐富而可靠的史料,但歷史學領域的研究不再局限于《西游記》的文本本身,而是以《西游記》的版本為線索,從書籍出版史和閱讀史的維度考察晚明《西游記》出版背后的社會面貌。
目前,書籍的出版史和閱讀史研究有了相當數(shù)量的成果,如周紹明的《書籍的社會史:中華帝國晚期的書籍與士人文化》①周紹明:《書籍的社會史:中華帝國晚期的書籍與士人文化》,何朝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和包筠雅的《文化貿易:清代至民國時期四堡的書籍交易》②包筠雅:《文化貿易:清代至民國時期四堡的書籍交易》,劉永華、饒佳榮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二者以西方學術背景研究中國的書籍和印刷史,架構起西方社會經濟史和文化史在書籍史方面的理論、方法和動態(tài)與中國本土書籍史之間的橋梁。在書籍史的時代劃分問題上,晚明是一個需要細致研究的重點時期,井上進在《中國出版文化史》③井上進:《中國出版文化史》,李俄憲譯,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中以長時段的研究視角梳理了中國書籍史自古以來的發(fā)展脈絡,闡釋了晚明是出版業(yè)發(fā)展的“黃金時代”的觀點;大木康和和周紹明分別在其著作《明末江南的出版文化》④大木康:《明末江南的出版文化》,周保雄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和《書籍的社會史:中華帝國晚期的書籍與士人文化》⑤周紹明:《書籍的社會史:中華帝國晚期的書籍與士人文化》,何朝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中集中研究晚明,對晚明是出版業(yè)發(fā)展的“黃金時代”的研究命題進行了更深入的闡釋。《西游記》的主要出版地區(qū)南京和建陽是晚明的兩個具有典型性的出版中心,相關地域性研究豐富,大木康的《明末江南的出版文化》⑥大木康:《明末江南的出版文化》,周保雄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對江南出版業(yè)進行了較全面的分析;賈晉珠的論文《三山街:明代南京的出版商》⑦Cynthia J.Brokaw& Kai-wing Chow,eds.,Printing and Book Culture in Late Imperial China.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5, pp.107-151.專門統(tǒng)計了南京地區(qū)的出版商和出版書籍的具體數(shù)據(jù);賈晉珠的著作《印刷牟利:11—17世紀福建建陽的出版商》⑧Lucille Chia, Printing for Profit:The Commercial Publishers of Jianyang,F(xiàn)ujian11-17 Centuries.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2.詳盡考察了建陽地區(qū)的出版業(yè);另有《福建古代刻書》①謝水順、李珽:《福建古代刻書》,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建陽劉氏刻書考》②方彥壽:《建陽劉氏刻書考(上)》,《文獻》1988年第2期,第196~228頁;方彥壽:《建陽劉氏刻書考(下)》,《文獻》1988年第3期,第217~229頁。和《建陽余氏刻書考略》③肖東發(fā):《建陽余氏刻書考略(上)》,《文獻》1984年第3期,第230~247頁;肖東發(fā):《建陽余氏刻書考略(中)》,《文獻》1984年第4期,第195~219頁;肖東發(fā):《建陽余氏刻書考略(下)》,《文獻》1985年第1期,第236~250頁。整理并考證了建陽出版商的相關史料。
在前人實證研究和理論探討的基礎上,本文以《西游記》為個案進行微觀研究和深入闡釋,探究《西游記》的出版史,從中見微而知著,了解晚明出版業(yè)乃至整個社會經濟的發(fā)展狀況,從而分析出版業(yè)的興盛如何反映并影響晚明的社會變遷和轉型,為晚明的社會經濟史研究添磚加瓦。
《西游記》的版本流傳問題十分復雜。目前可見的《西游記》明刊本有七個版本,除《唐僧西游記》信息缺失外,其余六個版本皆出自坊刻,主要版本狀況如表1所示:
表1 現(xiàn)存明刊本《西游記》的版本狀況④ 表格的主要史料來源為孫楷第的《中國通俗小說總目·外二種》和磯部彰的《關于閩齋堂刊西游記的版本》。另外,參考了鄭振鐸的《〈西游記〉的演化》和黃永年的《論〈西游記〉的成書經過和版本源流》中對《西游記》版本的先后演進之序的梳理。
續(xù)表
由該表可知明刊本《西游記》的出版地集中在南京和建陽。兩地是晚明兩個頗具代表性的出版中心。
建陽地區(qū)出版的《西游記》包括《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記》(簡稱世本)的建陽重鐫本、《鼎鍥京本全像西游記》(簡稱閩齋本)、《鼎鐫全相唐三藏西游釋厄傳》(簡稱朱本)、《新鐫三藏出身全傳》(簡稱楊本)以及《新刻增補批評全像西游記》(簡稱居謙本)。
朱本卷一題“書林蓮臺劉求茂繡梓”,卷末有木記“書林劉蓮臺梓”,即該版由劉求茂(字蓮臺)出版。另《新刊性理大全》卷末有牌記“建邑書林安正堂劉蓮臺重刊”①王重民:《中國善本書提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28頁。。二者互證可知,朱本出自建陽書坊劉氏安正堂。以安正堂為堂號出書的書商包括劉宗器、劉仕中、劉雙松和劉蓮臺。從謝水順和李珽歸納的“劉氏安正堂刻書一覽表”①謝水順、李珽:《福建古代刻書》,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67頁??芍舱玫奶锰栐谒娜酥g相繼,四人可能為祖孫三代。安正堂在代代相傳中經營百年,刻書多達62種,是建陽刻書大姓劉氏中刻書最多、時間最長的名肆。
楊本盡管題有“芝潭朱蒼嶺梓”,但朱蒼嶺生平不可考,因此考察該版的出版商時,可將目光轉向與其頗有淵源的余象斗。余象斗是包括楊本在內的《四游記》的策劃出版者。余姓刻書是建陽最大的刻書世家,據(jù)《書林余氏重修族譜》,余繼安、余孟和、余文臺(字象斗)為祖孫三代。②《書林余氏重修宗譜》第7冊《書坊文興公派下世系》,福建省圖書館據(jù)清光緒二十二年建陽余氏木活字本傳抄,謝水順、李珽:《福建古代刻書》,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36頁?,F(xiàn)無余繼安刻書的傳世本,但族譜記載余繼安所建清修寺是“印書藏版”之地,說明余繼安已經是書林中人,清修寺是余繼安這一房最早的獨立印書刻書場所。在清修寺的基礎上,雙峰堂出現(xiàn)?!半p峰”為余孟和的號,雙峰堂可能由他所創(chuàng),后由其子余文臺(字象斗)繼承。余象斗是晚明建陽一位重要的小說編纂者和書商,他自稱于萬歷十九年(1591)“不佞斗始輟儒家業(yè),家世書坊,鋟籍為事”③余象斗:《新鋟朱狀元蕓窗匯輯百大家評注史記品粹》卷首序,肖東發(fā):《建陽余氏刻書考略(中)》,《文獻》1984年第4期,第195~219頁。,正式開始了其刻書生涯,其近半個世紀的刻書生涯是萬歷、崇禎年間出版業(yè)繁榮的典型體現(xiàn)④余象斗的刻書成就:在出版數(shù)量上,刊刻書籍五十余種,當時無人能及;在出書形式上,他首創(chuàng)“上評、中圖、下文”的評林體和公案小說,豐富了小說的內容;在品牌營銷上,余象斗利用巧設書名、識語、書目、個人畫像等手段塑造品牌“余象斗”。。
閩齋本題“閩書林楊閩齋梓”。另有《三國志傳》題“明閩齋楊起元校梓”,末卷木記“萬歷庚戌歲孟秋月閩建書林楊閩齋梓”。⑤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外二種)》,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3頁。全稱《重刻京本通俗演義按鑒三國志傳》。二者互證可知楊起元(字閩齋)為萬歷中后期的出版商。閩齋本其他卷又題“清白堂楊閩齋梓”。而現(xiàn)存的清白堂所刻小說還包括《大宋演義中興英烈傳》,①石昌渝主編:《中國古代小說總目》白話卷《大宋演義中興英烈傳》,山西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38頁。該書卷一雖署“書林清白堂刊行”,但卷一前五葉版心所題與其他各葉皆不同,且標為“新刊”,可見清白堂本前另有一版。最后一卷卷末木記“嘉靖壬子孟冬楊氏清江堂刊行”提供了前一版由清江堂所出的信息,加之時間與序中“時嘉靖三十一年(1552),歲在壬子冬十一月望日”一致,故確定該書由清江堂首先刊刻。兩版的《大宋演義中興英烈傳》呈現(xiàn)了清白堂與清江堂的淵源。梳理兩堂的時間信息可知,在清江堂所出可知刊刻時間的書籍中,最晚刊刻時間為嘉靖三十二年(1553),而清白堂從事出版的時間在萬歷末期,間隔半個世紀之久。②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外二種)》,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9頁?!缎驴瘏⒉墒疯b唐書志傳通俗演義》為嘉靖三十二年楊氏清江堂刊本,為目前可見清江堂刊刻書籍已知刊刻時間的最后一部。下文進一步梳理兩堂的主人對象:據(jù)《大宋演義中興英烈傳序》可知嘉靖三十一年(1552),楊涌泉為清江堂主人。③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外二種)》,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41頁。編者熊大木在《大宋演義中興英烈傳》序中稱寫作緣由是“近因眷連楊子素號涌泉者,挾是書謁于愚,曰:‘敢勞代吾演出辭話’”,可知楊涌泉為清江堂主人。而萬歷末期,出版《西游記》的清白堂之主為楊閩齋。綜合以上信息推測,清白堂是清江堂的分支,或者清江堂是清白堂的前身,楊閩齋為楊涌泉之后。楊氏刻書主要集中在清江堂,歷時二百年,刻書雖多但書坊主人名字不詳,也無宗譜可考。梳理清白堂與清江堂關系,目的在于還原楊氏刻書的傳承脈絡,確定楊閩齋清白堂的歷史地位。
居謙本題“閩齋堂楊茂卿梓”,木記云“崇禎辛末歲閩齋堂楊居謙校梓”,從時間和堂號上推測:楊居謙(字茂卿)為楊閩齋之子。“楊茂卿居謙”還出現(xiàn)在崇禎六年(1633)出版的《四書千百年眼》的卷首名錄中,為“校訂社友”。④余應科:《四書千百年眼》,《域外漢籍珍本文庫》第四輯經部13,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7~53頁。該書是《四書》參考書,內容為諸家觀點的拼湊,余應科是“纂著”即主編,13位“同在輯稿”和22位“校訂社友”是實際操作者。其中,余氏包括主編余應科在內有12人之多,其他24人囊括了建陽刻書的幾乎所有大姓。在這一次合作中,余氏處于領導地位,而楊氏與其他出版商處于從屬地位,反映出在建陽出版業(yè)中楊氏的聲望和影響力弱于余氏的事實。
世本題“書林熊云濱重鐫”?!短蛾栃苁献谧V》卷首載有熊云濱的小傳:“體忠字爾報,號云濱,清初年間書林,未習儒業(yè),兄弟篤志嗜學,庠序冠首,載同文志書”①熊日新等:《潭陽熊氏宗譜》,清光緒元年(1875)木活字本,謝水順,李珽:《福建古代刻書》,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96頁。,可見熊云濱的科舉之路停留在“庠序冠首”,主要從事出版活動,負責經營規(guī)模僅次于熊氏種德堂的宏遠堂,刻書活動集中在萬歷中后期。熊云濱所在的熊氏以刊刻大量醫(yī)書在明代開始成為建陽地區(qū)的另一刻書大姓。
綜上所述,建陽刻書業(yè)的規(guī)模大致可分為三個梯隊,余氏、劉氏、熊氏屬于第一梯隊,而楊氏屬于第二梯隊,第三梯隊是刻書不多的小書坊。四家大型出版商在晚明時期爭相出版不同版本的《西游記》,是西游記市場活躍的反饋,表現(xiàn)了《西游記》流行的事實。
南京地區(qū)出版的《西游記》是《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記》(簡稱世本)和《李卓吾先生批評西游記》(簡稱李評本)。
世本題“南京世德堂梓行”。另有陳元之序中提到“唐光祿既購是書,奇之,益俾好事者為之訂校”及“時壬辰夏端月四日也”。②朱一玄、劉毓忱編:《〈西游記〉資料匯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25頁。而《南北兩宋志傳題評》署“繡谷唐氏世德堂校訂(梓)”③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外二種)》,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50頁。,其敘記云“光祿既取鍥之,而質言鄙人”④磯部彰:《明代后期〈西游記〉的集大成及其傳播》,黃毅譯,張兵、陳維昭主編:《中國文學研究》第8輯,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7年版,第278頁。,時間記為“癸巳”。二者互證,唐光祿即世德堂主人,于萬歷壬辰(1592)和萬歷癸巳(1593)先后出版《西游記》和《南北兩宋志傳題評》。另外,鄭振鐸在《中國古代木刻畫史略》中指出世德堂版畫與富春堂版畫風格一致,兩個書坊之間有莫大的關聯(lián)。①鄭振鐸:《中國古代木刻畫史略》,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年版,第58~60頁。而富春堂是南京名肆之一,刻書時間集中在萬歷初期,萬歷末銷聲匿跡。據(jù)此推測,富春堂于萬歷末年轉為世德堂。另該世本后有卷題“南京榮壽堂梓行”。磯部彰從“德壽堂”是富春堂主人唐富春的另一個堂號出發(fā),推測“榮壽堂”是唐光祿的另一個堂號。②磯部彰:《明代后期〈西游記〉的集大成及其傳播》,黃毅譯,張兵、陳維昭主編:《中國文學研究》第8輯,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7年版,第278頁。由于未找到同樣署“榮壽堂”的其他書籍,榮壽堂的具體狀況并不清晰。
李評本題“南京大業(yè)堂”,大業(yè)堂是南京地區(qū)刻書大姓的周氏的書坊。大業(yè)堂堂主為何人目前并無定論,主要人選有周希旦、周文煒(即周如山)、周亮工三人,他們的關系可能是:周希旦與周文煒是同一人,周文煒與周亮工為父子。不同于其他出版商名不見經傳,周亮工是明末清初一位有名的官僚士大夫,在明清兩朝為官。據(jù)姜宸英為周亮工所記墓志銘可知周氏為官宦之家。③姜宸英:《墓志銘》,《賴古堂集附錄》,朱天曙編校整理:《周亮工全集》第2卷,鳳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940頁。墓志銘稱:“周氏世南京人,始祖匡仕宋,參江西撫州軍事,因家焉。其后三徙定居櫟下,至公祖贈鴻臚寺序班。廷槐游大梁而樂之,因占籍開封,遂為開封人焉。鴻臚生子文煒,即公父,國子監(jiān)生,任諸暨簿?!敝苁嫌帧笆酪詴鵀闃I(yè)”,即周氏是出版業(yè)中的“士商”。④黃虞被、周在浚:《征刻唐宋秘本書目》,李萬健、鄧詠秋編:《清代私家藏書目錄題跋叢刊》(第1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0年版,第1~86頁。士商的身份使得大業(yè)堂并不屑于刊刻粗制濫造的坊刻本,其出版的李評本在形式上擺脫坊刻本的特征,向文人雅客提供一個可供賞玩的善本。李評本刻工精良,卷首附圖百葉,刻工為以手藝精湛著稱的徽派刻工劉君裕和郭卓然;托名李卓吾附評點;書名僅標“李卓吾先生批評西游記”,去掉世本書名“新刻出像官板大字”的書坊用語,提高格調;排版去掉無實際意義的分卷,顯得清新可觀。以上皆為大業(yè)堂迎合上流市場而做出的形式改動。
唐氏和周氏是南京刻書最多、規(guī)模最大的出版商,即《西游記》在南京的受歡迎程度不遜于建陽。
通過對《西游記》出版商的梳理,大致可以勾畫出明代《西游記》出版的歷史軌跡:萬歷中期以前,《西游記》的故事已經以多種俗文化形式在民間流傳。而現(xiàn)存《西游記》版本的出版時間皆在萬歷中期以后,在這一歷史階段,南京和建陽兩地規(guī)模較大的出版商相繼刊刻出版了不同版本的《西游記》,并多次重印。意味著,以萬歷中期為界,《西游記》從明代一個普通的民間故事成為一部現(xiàn)象級的暢銷小說,成為明代小說上乘之作的代表。南京地區(qū),世本先行刊印,在十年左右的時間里反復印刷,以致木板磨損嚴重;世本刊行二十余年后,基于世本,大業(yè)堂刊刻李評本。以世本和李評本為代表的南京刻本質量精良,主要滿足上層市場的需求。而在建陽地區(qū),熊云濱從南京獲得被磨損的世本木板,運至建陽重鐫后印刷;同時期的建陽書商從熊云濱的出版活動中看到商機,楊閩齋另尋《西游記》版本刊刻閩齋本;劉氏和余氏聘人編輯簡本;楊居謙在父親所刻版本的基礎上仿效李評本附評論出版居謙本。建陽刻本以較低廉的書價滿足了《西游記》中下層市場的需要。
《西游記》出版的歷史軌跡展現(xiàn)出南京和建陽兩地的不同出版特色。根據(jù)時人胡應麟評價可知建陽刻本刻印數(shù)量大但質量最差。①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43~44頁。這與建陽書商的預設的市場目標——“士大夫以下遽爾未明乎理者”②熊大木:《大宋演義中興英烈傳序》,黃霖主編:《中國歷代小說批評史料匯編校釋》,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45頁。是一致的,降低質量要求是建陽書商削減成本的手段。除此之外,建陽的刻書成本低與其得天獨厚的自然和地理環(huán)境密切相關,建陽不僅出產廉價而結實的竹紙,還擁有充足的廉價勞動力,保障了建陽刻本的低價優(yōu)勢,使之得以占據(jù)小說銷售的中下層市場。盡管建陽和南京一樣,都是明代書籍的出版中心,但相較而言南京是流通中心而建陽是生產中心,建陽所刻書籍多由“天下客商販者”①馬繼科、朱凌纂修:《嘉靖建陽縣志十六卷》,《閩刻珍本叢刊》第27冊,人民出版社、鷺江出版社2009年版,第381頁。輸出至全國,本地并非主要的消費市場。不同于建陽有充足的原材料資源和勞動力資源,南京并非木材產地,其原材料需依靠交通運輸和徽商的運作而輸入,刻工也多為外地刻工,這直接導致了南京刻書業(yè)成本的高昂。不過,南京作為江南地區(qū)的經濟中心,其流通中心的地位是建陽所不能及的。南京不僅擁有繁榮的市鎮(zhèn),還是明代江南地區(qū)的會試地點,富裕階層和趕考的科舉考生都使得南京本地的消費水平較高。因此,無論從生產成本還是從市場來看,南京更適合出版質量和價格雙高的優(yōu)質圖書,精明的南京書商所作的選擇正是如此。建陽和南京兩地出版商對市場需求的分化促進小說消費市場的成熟。
從《西游記》的出版活動可以看出,在競爭關系之外,出版商之間還存在一種合作互動的關系。世本刊刻并流行后,熊云濱有出版欲望卻不選擇自己組織刊刻而選擇購買世德堂的木板。這一木板買賣行為有成本和“版權”兩方面的考慮。盡管前文考察了建陽刻書成本低廉的史實,但考慮到《西游記》百回本體量大的問題,重新刊刻的成本仍高于重鐫的成本。此外,雖不能以現(xiàn)代的版權觀念解讀這一買賣木板的行為,但同一地區(qū)的出版商之間借版翻印、不同地區(qū)的出版商之間買賣木板的互動,說明晚明出版商之間彼此尊重木版所有權的現(xiàn)象是客觀存在的,這是出版商為維護自身利益而相互妥協(xié)的結果。除了互動關系之外,出版商之間亦存在合作關系,前文所提到的由余氏牽頭,建陽多姓皆參與其中的《四書千百年眼》的成書即是出版商合作編書出版的典型案例。
刊刻《西游記》的各大出版商展現(xiàn)出一種世代以刻書為業(yè)的家族傳承模式。一方面,這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宗族觀念的踐行;另一方面,這同樣是在經濟發(fā)展水平不足的情況下,資本積累的要求。
盡管這些出版商的經營活動是以家族為傳承模式,但是堂號卻不是一脈相承的。在涉及《西游記》出版的五家出版商中,僅劉氏安正堂和周氏大業(yè)堂呈現(xiàn)出堂號代代相傳的特征,余氏、楊氏、唐氏皆有后代繼承書坊后更改堂號的行為。這一事實將分辨《西游記》出版商的工作復雜化,難以準確反映《西游記》出版的真實歷史軌跡。歷史上,堂號有兩種:一種是家族堂號,懸掛于祠堂,歷代不更;另一種是文人雅士為附風雅而自取的堂號,或稱“齋名”“室名”,以個人名義供文化交流之用。變化的出版商堂號性質與后者相似,反映了出版商試圖弱化其商人的身份,向讀書人靠攏的意識,這是出版行業(yè)兼顧文化傳播與商業(yè)發(fā)展的雙重性所造成的結果。不穩(wěn)定的堂號亦從側面反映了仍處于萌芽階段的書籍市場對品牌形成和傳承的需求不大的事實。
另外,《西游記》的出版商皆是晚明出版業(yè)中響當當?shù)娜宋?,卻多數(shù)未被記于本族家譜之中,或僅有只言片語,可見族譜中不記商賈。例如《貞房劉氏宗譜》詳細記載了余繼安修建清修寺供子孫讀書的讀書之事,卻無任何關于其孫余象斗的記載。表面上看,這是“士農工商”的社會階層模式的頑固,但考慮到修譜之人為士紳階層的情況,族譜從另一角度反映出明代官商相互滲透的大家族增多的現(xiàn)象。大業(yè)堂周氏“世以書為業(yè)”,周亮工官至戶部右侍郎,其父輩也多有為官者。像周氏這樣的官商合體家族的出現(xiàn)顯然打破商人子弟不可仕宦為官的戶籍阻礙,這是晚明經濟發(fā)展帶來的社會結構變化,是商人在擁有雄厚的經濟實力的情況下提出政治訴求的表現(xiàn),體現(xiàn)出商人社會地位的提高和勢力的擴充。
綜上,以晚明《西游記》的出版活動為出發(fā)點,通過梳理《西游記》出版的歷史軌跡、了解各出版商的出版規(guī)模,印證了晚明通俗小說和書籍出版的鼎盛與繁榮。
《西游記》多個版本的流傳盛況依托南京和建陽兩個面對不同層次市場的全國性刊刻和流通中心,其背后正是晚明蓬勃發(fā)展的出版業(yè),促成晚明出版業(yè)興盛有多方面的原因,它們與晚明社會變遷和轉型的各個方面緊密相關。
首先,有明一代,政府對出版的管制較寬松。明代統(tǒng)治者重視書籍的教化作用,明太祖將書籍與農具并重,鼓勵書籍與農具的市場交易,將“除書籍田器稅”①張廷玉:《明史》卷2《本紀第二·太祖二》,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1頁。作為明代恢復生產和社會穩(wěn)定的舉措之一,其繼承者亦多采取鼓勵措施促進書籍的出版和流通。因此,盡管明代統(tǒng)治者的主觀目的是以專制的文化政策控制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統(tǒng)一,但對書籍教化作用的利用客觀上促進了書籍出版的恢復、發(fā)展以至繁榮。明代的書籍禁毀,一般是待不符合理學道德標準的出版物風行并造成嚴重的社會影響時,由官員和士人上疏提出禁毀,禁毀的效果依賴皇帝的態(tài)度和主持者的決心。對李贄“異端邪說”的查禁亦是如此,但其主要實施者馮琦意識到過去的禁毀政策效果不佳、存在問題,他的著作《宗伯集》中記錄了他向皇帝進言推薦“刻書審查”的奏章,他提出書坊刊刻書籍須由提學官查閱,對違反者要嚴行究治的主張。但明代后期政令松弛,“刻書審查”的政策推行力度較小,且隨后政府的注意力被混亂的時局所分散,該政令最終成為一紙空文。
與此相反,政府認為是“異端邪說”的李贄之書“流行海內”,盡管奉旨禁毀但“士大夫多喜其書,往往收藏,至今未滅”。②顧炎武:《顧炎武全集》第18集“李贄”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731~732頁。李贄的思想與陽明心學和泰州學派一脈相承,陽明心學對人的心性的強調是鼓勵人們關注自我、關注現(xiàn)實生活的開端;左派王學發(fā)展為泰州學派后,直接提出了“百姓日用即道”的思想,對“人欲”再次進行肯定;深受泰州學派影響的李贄以“異端”自居,抨擊程朱理學,反對偽道學的思想禁錮,主張“革故鼎新”。三者的傳承與發(fā)展,在晚明形成了思想解放的社會思潮,該思潮帶有天性解放和人文主義的意味,在晚明這個政治日漸黑暗的時期,受該思潮的影響,很大一部分文人士大夫開始追求真性情和直率的個性。①袁宏道:《袁宏道集箋?!肪?《識張幼于箴銘后》,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93頁。袁宏道的“性靈說”稱:“性之所安,殆不可強,率性而行,是謂真人。”在文學領域,李贄的“童心說”是晚明思想解放思潮的體現(xiàn)之一,李贄認為評價文學價值的標準不是文學的創(chuàng)制體格,而是是否常存“童心”,拔高了傳奇、戲曲、通俗小說等俗文學的地位。②李贄:《焚書》,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98~99頁。受“童心說”理論的影響,大量文人學士主動加入通俗文學的創(chuàng)作和閱讀活動中,將明代通俗小說的寫作和出版推向高潮。
另外,閱讀在晚明社會中呈現(xiàn)出一種“大眾化”的趨勢。因以下三點晚明閱讀的門檻有所降低:一是國家重視文治,社會盛行科舉,致使民眾的識字水平有所提升;二是快節(jié)奏、大規(guī)模的坊刻分化了書籍市場,市場提供不同價格水平的書籍供消費者選擇;三是民間藏書開始改變封閉排外的傳統(tǒng),進行藏書開放的嘗試。同時,隨著晚明經濟水平的長足發(fā)展,在基本的生存需求能夠滿足的前提下,民眾社會消費觀念中的享樂主義漸占上風,民眾的娛樂消費熱情增長,小說閱讀因其娛樂性而有足夠的吸引力,可謂“俗流喜道”“好事偏攻”,文人士大夫也“惡之而弗能弗好”。③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丙部卷29《九流緒論下》,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282頁。在供與需的平衡中催生了讀者“大眾化”的趨勢。這一趨勢反映了晚明社會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動搖,實質是晚明等級界限模糊的表征。
寬松的出版政策、思想解放的社會思潮和讀者“大眾化”三而合一,共同構成了晚明出版業(yè)欣欣向榮的社會背景,《西游記》正是在這樣一個出版的黃金時代被創(chuàng)作、被出版和被閱讀的。
回顧《西游記》的出版歷程,萬歷二十年(1592)《西游記》世本出版,拉開了《西游記》反復刊印、流傳廣泛的序幕。而同時代的李贄正致力于著書立說,承載其思想的書籍付諸出版并流行于世,產生廣泛影響,進一步推動晚明的思想解放思潮??梢姡段饔斡洝返某霭?、傳播和閱讀正是與思想解放的社會思潮同步的,而印刷出版業(yè)的大規(guī)?;嵌弑澈蟮闹匾剖?。以《西游記》為代表的通俗小說的流行和社會的思想解放思潮共同推動了晚明社會風氣的轉向。
晚明繁榮的商業(yè)出版與社會的變遷和轉型互為因果,相互促進,在這一過程中,政府對出版的控制作用日漸減弱,包括科舉用書、童蒙讀物、日用類書、通俗文學在內的出版物因為廣泛的傳播而開始具備大眾傳播的特性,由此出版物所承載的社會思想匯集為一種大眾文化,它區(qū)別于以程朱理學為代表的精英文化,是文化下移的歷史進程的開端。帶有“大眾傳播”性質的出版一旦被社會力量用為討論國是和社會事宜的工具,就可能形成相對于國家專制而言的社會公共空間。這即是孕育于晚明社會的變遷與轉型中的出版業(yè)對晚明社會變遷的反推力。
晚明的社會變遷和轉型在具有革故鼎新的積極意義的同時,也隱含著社會風俗墮落的消極意義。政治的日益黑暗,官紳階級和地主富商迷失于享樂和奢靡,經濟發(fā)展的成果的“大眾化”只是社會中上層的延伸,下層民眾未能享受,這些是晚明不可回避的社會病態(tài)現(xiàn)實。出版興隆的熱鬧和喧囂可能掩蓋了明亡的警鐘。而明朝的滅亡阻斷了文化下移的歷史進程,清政府的建立以高壓的文化政策重新收回了文化傳播的控制權,使得大眾文化的形成和社會力量的成長步伐放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