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暢
“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悲壯的一幕成為中國厚重的歷史中鮮活的一頁,讓荊軻從此青史留名。
可是細讀《史記·刺客列傳》,不免生疑?!洞炭土袀鳌分兴浳迦耍翰苣载笆捉俪铸R桓公而獲齊侵魯之地;專諸刺王僚而公子光為吳王、專諸之子為上卿;豫讓刺趙襄子再而擊衣以報智伯,聶政在母逝姊嫁后獨自赴韓直入相府得刺俠累而報嚴仲子知遇之恩。此四人為人所識、樂為所用,有其志赴其志并得償所愿。而獨荊軻之事跡讀來好似荊軻是被綁架到刺秦的戰(zhàn)車上,一路磕磕絆絆,刺秦失敗的結(jié)局也似在預(yù)料之中,比之前四人,荊軻何其遜也。
可問題又來了,一篇《刺客列傳》五千余言,最遜的荊軻卻占了三千多言,其傳幾乎可以當(dāng)傳奇小說來看,太史公為何“偏愛”于他?
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司馬遷是尊重歷史的,荊軻刺秦的失敗從他一出場時時處處可見。
首先刺秦有悖天時,一必敗也。太子丹的老師鞠武已將太子丹刺秦策之不得分析得全面入理,而太子丹一面自知“心惛然”,一面決絕地往刺秦路上走。太子丹給荊軻的指令是“誠得劫秦王,使悉反諸侯侵地,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則不可,因而刺殺之。彼秦大將擅兵于外而內(nèi)有亂,則君臣相疑,以其間諸侯得合縱,其破秦必矣”。曹沫劫持齊桓公,“桓公怒,欲倍其約。管仲曰:‘不可。夫貪小利以自快,棄信于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與之?!彼?,曹沫不是成功在有膽劫持齊桓公上,只是成功在此時的齊國君臣還需要假“信”謀大利的天時上。而到荊軻刺秦之時,時間倏忽五百年已過,世易時移,群雄相爭,塵埃將定,太子丹之計似刻舟求劍注定行不通,“奈何效曹子,實謂勇且愚”。況刺秦之艱難已非當(dāng)年曹沫劫持齊桓公可比,哪里還有一劫不得再施刺殺之機??蛇@樣的方案就這樣定下了,而實施者荊軻就這樣執(zhí)行了——“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所以荊軻的失敗從一開始就注定了。
后事果如鞠武所料,燕國滅亡的速度不僅沒能減緩,反倒加劇,“于是秦王大怒,益發(fā)兵詣趙,詔王翦軍以伐燕”,即使燕王給秦王獻上兒子太子丹的頭顱,“至丹以荊卿為計,始速禍焉”。五年后,燕為秦滅。
其次刺秦“地利”得之為艱,二必敗也?!暗乩庇诖炭途褪且粋€近身的機會,得之者難。曹沫借了盟約之機,專諸借了酒宴進魚之機,豫讓入廁蔽橋而不得,聶政恃勇直入來了個出其不意。荊軻的機會就是“圖窮匕見”。而這個機會是樊於期的頭顱、督亢的地圖、厚賂秦之寵臣、舉國為內(nèi)臣的誑語換來的。高付出更見得之不易。可就是這樣的一個千鈞一發(fā)的機會,在荊軻這里是“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胸”與“欲生劫之必得約契”兩發(fā)的預(yù)案,都說態(tài)度決定一切,“一發(fā)”不得,刺秦必敗。
第三就是人和了。人和可補天時地利之弊。五位刺客事跡中,曹沫之事最無血腥氣正在于人和,“曹沫為魯將與齊戰(zhàn)三敗北。魯莊公懼乃獻遂邑之地以和。猶復(fù)以為將?!本湃纬?,臣效忠于君。專諸之事中,“光既得專諸善客待之”。時機到來之時,專諸回應(yīng)公子光“王僚可殺也”,一番陳詞可謂與公子光思想高度統(tǒng)一:“公子光頓首曰:‘光之身,子之身也?!比撕途哿Γ鲁?。豫讓不以臣事趙襄子“懷二心”行刺而是坦蕩蕩一刺不成殘身苦形,二刺以報智伯國士知遇之恩,終了,趙襄子也成全了他的刺衣伏劍,智伯的精誠感人,趙襄子的理解亦感人。聶政之刺由“然嚴仲子卒備賓主之禮而去”、聶政“固謝”“竟不肯受”“見嚴仲子曰‘請得從事焉”到主賓相謀、“聶政乃辭獨行”,明晰地顯示出主賓彼此的尊重相合、聶政的輕裝上陣是行刺韓相成功的保證。
可是荊軻行刺秦王的前奏處處違和。較之于前幾人,《刺客列傳》是突出了荊軻希望為人所用的主觀愿望的,“以術(shù)說衛(wèi)元君”,“其所游諸侯,盡與其賢豪長者相結(jié)”。但荊軻行刺之任卻接得頗為勉強——一是田光“自殺以激荊卿”;二是“久之”拒絕,“太子前頓首,固請毋讓,然后許諾”。許諾后卻沒有主賓之間的相謀默契。一面是太子日造門下,順適其意,一面是荊軻未有行意。終于秦兵略地至燕界,太子恐懼請荊軻,荊軻方言以樊於期首級為信物之謀,又在太子拒絕的情況下私見樊於期。動之以家國之情,使得樊於期自剄有了信物。刺秦之行何其艱難:田光以死明信、樊於期窮困歸丹而為信、匕首試人無不立死者,還未成行,已是血雨腥風(fēng);而成行之計謀是“窺以重利”“舉國為內(nèi)臣”之誑語,凡此種種,兇兆多多。在太子以為人首匕首助手諸事皆備即刻可以出發(fā)的情況下,荊軻因所待之人居遠未來頃之未發(fā),太子復(fù)請,荊軻怒叱太子而辭訣。秦王殿上,舞陽色變振恐,幾壞大事,沒幫上忙,倒是添了亂,徒然顯示了荊軻的膽識、應(yīng)變能力了。荊軻刺秦,違和感處處,荊軻刺秦失敗已然早成定局。
但荊軻是動人的、獨具魅力的。
清代吳見思《史記論文》中說,《刺客列傳》能“逐段脫卸,如鱗之次,如羽之壓,故論事則一人更勝一人,論文則一節(jié)更深一節(jié)”。當(dāng)我們從刺客群體的角度來看荊軻,就可感受到太史公的良苦用心,感受到荊軻的特有的魅力,前文所述疑問就有了答案。太史公在《刺客列傳》的贊語中說:“此其義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豈妄也哉!”當(dāng)把事跡各異、行刺緣由有別的五位刺客穿越五百多年的歷史串成了一條線,前面四位就做了荊軻形象的背景,荊軻在天時地利人和皆不具備的情況下更彰顯了刺客群體所具備的精神?!捌淙穗m已沒,千載有余情。”這情恰是司馬遷要張揚的劍術(shù)疏的荊軻身上所具備的一種精神——生當(dāng)有所為的精神、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重信守諾的精神、蹈死不顧的精神、冷娃的精神。
士為知己者死,是一種幸福。寄蜉蝣于天地,草芥之人面對浩渺天地何其渺小。我來過,我存在過,幾人能夠。所以我感動于豫讓對智伯的“國士遇我”“國士報之”的一腔赤誠,感動于聶政非為百金乃“為知己者用”的一腔赤誠。一份信任、一份尊重足以讓人赴湯蹈火萬死而不辭。子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彼抉R遷說:“扶義倜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傳?!比松娜恍嘁矠樗抉R遷所看重——“遷聞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司馬遷《與摯伯陵書》)。所以,渴望為人所用的荊軻(以術(shù)說衛(wèi)元君)、極度敏感自尊的荊軻(蓋聶目之而去,魯勾踐叱之而逃)接下了鞠武、田光都沒有接下的刺秦之任,又在誠信受到懷疑的情況下匆匆就任。是啊,即使整個世界將我背叛,我還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去大寫一個人字。蕓蕓眾生有幾人能青史留名;倏忽百年,有幾人能得知己相知相惜。所以荊軻偏蹈死地“終已不顧”,秦廷之上處變不驚,圖窮匕見,“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一時秦廷君臣惶急無措。至荊軻股斷、被八創(chuàng)、倚柱而笑、箕踞以罵,已死而“秦王不怡者良久”,這是何等悲壯慘烈絢爛的一幕,蚍蜉撼大樹別有一種識時務(wù)者難以企及的壯美。
人,一撇一捺,多么難寫!可能我們生不逢時,可能我們劍術(shù)荒疏,可能我們遇人不能,但我們?nèi)砸獣鴮懳覀兊拇嬖凇7彩露家嗣鎭盹L(fēng)才做嗎?幾人能夠左右逢源?人生自有一種不識時務(wù)的存在,一種蚍蜉撼大樹的情懷。李陵被俘,武帝慘怛,滿朝唯唯,司馬遷為李陵分辯替武帝解憂。赤膽忠心卻換來宮刑之禍?!叭斯逃幸凰?,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薄耙嘤跃刻烊酥H,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chuàng)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泵癫晃匪溃魏我运缿种??司馬遷用《史記》回擊了皇權(quán)一記響亮的耳光,荊軻們無畏就死,留名青史。
司馬遷,陜西韓城人。世人評價陜西人常以“冷娃”呼之。筆者以為“冷”是一種贊譽,是不隨波逐流趕世俗的熱浪,是為著一個執(zhí)念可以慨然赴死不惜生,是不會虛與委蛇蠅營狗茍的直愣愣的傻乎乎的戇直的熱心腸?!袄渫蕖惫P端的荊軻確有太多的不是,但第二歷史注定使荊軻具有了“冷娃”的魅力,這魅力足以使他青史留芳。
于是我看到了張溥《五人墓碑記》中蹈死不顧的平民英雄,看到了為變法而流血的譚嗣同,看到了率性就死的林覺民……
當(dāng)我再次翻開《史記》,不由心潮澎湃,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