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陳辰
摘要:類型化思維是一種彌補抽象概念式思維弊端并逐漸取而代之的思維模式,其具有思考維度雙向性、歸類依據(jù)價值性、判斷標準模糊性的特點。類型化思維在司法實踐領域中的運用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即類型化解釋與對法律適用機制的重新理解。由于《刑法》分則中規(guī)定有“脅迫”一詞的條文多且具體內涵各不一樣,因此對《刑法》分則中“脅迫”的理解是研究類型化思維司法運用的絕佳范例,有利于更好地闡釋類型化思維的特點與優(yōu)勢。
關鍵詞:類型化思維;類型化解釋;法律適用機制;脅迫
中圖分類號:D91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5595(2017)03-0051-07
抽象的概念式思維是刑法學的傳統(tǒng)思考形式,刑法學體系的建構和知識的生成首先有賴于概念的形成。[1]但在司法實踐中,概念式思維因其本身所固有的抽象性、封閉性、機械性等弊端,無法在刑法條文的不變性與犯罪事實的可變性之間找到一個合適的平衡點。[2]因此,法學學者的目光逐漸從其身上移去,取而代之進入他們視野的是一種具有開放性、雙向性、意義性的新型思維模式,即類型化思維。目前,類型化思維作為一種法學方法論,在理論上已為法學學者所接受,并且從21世紀初開始即有學者撰文予以提倡;但在司法領域,廣受實務人員青睞的仍是邏輯清楚、方便使用但抽象、封閉的概念式涵攝,即三段論模式,類型化思維很少有用武之地。這導致針對同一案件,實務裁判結論與理論觀點往往不符,同時也造成《刑法》適用的滯后與混亂。因此,本文力圖以《刑法》分則中“脅迫”的理解為例,對類型化思維及其司法運用予以介紹,進而引起人們對刑事司法領域類型化思維的重視與深入研究。
一、類型化思維概述
在馬克思·韋伯(Max Weber)將“類型”的思考方式引入社會學、格奧爾格·耶利內克(Georg Jellinek)將之引入一般國家學之后,拉德布魯赫(Radbruch)于1938年發(fā)表的《法律思維中的分類概念和次序概念》一文開始將類型思維引入法學,進而擴展至刑法學等其他分支學科領域。中國大陸法學界也于21世紀初開始對法的類型化問題予以關注研究。
對于類型化思維的概念,學者眾說紛紜,迄今為止仍沒有一個完全統(tǒng)一的觀點。北京大學張文教授認為類型化思維方法是將自然無形的生活事實予以法律抽象化定型,并借此將犯罪觀念具體細化的一種方法;[3]揚州大學馬榮春教授認為類型化思維是指對具有法律意義的個別現(xiàn)象進行歸納、提煉,即共性抽象,從而作出一定歸類,進而又將此歸類在共性范圍內予以個別解釋或運用的認識思維。[4]82雖然類型化思維沒有統(tǒng)一、明確的概念,但從上述各學者的定義中可以直觀地看出其具有一些顯著的特征,如雙向性、開放性等。因類型化思維是為了克服概念式思維的弊端以更好地解決法律問題而出現(xiàn)的,故本文將在對兩種思維模式進行對比的基礎上介紹類型化思維的特征。
(一)思考維度之雙向性
概念式思維是一種使用語言或文字,將所欲描述的對象的特征予以窮盡地提煉和羅列的思考方式,[5]是一種歸納式思維,具有功能上的“歸納性”和“周延性”。但是不難看出,這種“歸納性”和“周延性”以遠離具體事物為前提,即以“抽象性”為代價,[6]而概念的過度抽象又造成了意義的極度空洞,因此,概念化常常導致荒謬的結論。與概念式思維不同,類型化思維在思考維度上具有雙向性:一方面,類型化思維是對多樣的生活事實的歸納和抽象,使之由生活類型上升到規(guī)范類型,如立法者從“扒竊”“入戶盜竊”等生活現(xiàn)象中總結出“犯罪主體”“犯罪情節(jié)”等特征,并從中選取具有重要刑法意義的要素,經過加工與重組,形成“盜竊罪”類型;另一方面,類型化思維又是對抽象概念的演繹和細化,通過充實概念的具體內容,避免其意義上的空洞,誠如恩吉施(Engisch)所言,“類型或者以此種方式,或者以彼種方式,或者同時以此種及彼種方式,較概念為具體”[7]。因此,類型化思維是抽象概念與客觀事實間的中介與聯(lián)系紐帶,在思考向度上是歸納與演繹的綜合,具有雙向性。
(二)歸類依據(jù)之價值性
概念是將事物全部的屬性、特質及要素清楚地羅列出來,因此其具有明確的邊界,具有封閉性。概念式思維在判斷某一事實是否屬于特定概念時,需分析此事實是否具有這一概念的全部要素,只要有一個要素不符合,即得出“否”的結論。而類型因不可被定義故沒有明確的邊界,但這并不是說類型就沒有一個恰當?shù)呐袛鄻藴?。由于立法者在?guī)定規(guī)范類型時,總是在一定的評價觀點的指導下把反復出現(xiàn)的事物的共同特征歸納起來,[8]71因此各種規(guī)范類型的背后總隱含著一定的價值取向,而這種客觀化了的價值就是類型的核心,也是類型化思維的歸類依據(jù)。司法者在判斷待決事實能否歸于某一規(guī)范類型時,不是看該事實的外部特征是否符合規(guī)范類型的屬性、特質等,而是回溯到類型背后的價值觀點,看事實在價值評價的視角下是否呈現(xiàn)出與類型相一致的意義性,如果一致,則該事實可以被歸入規(guī)范類型??梢?,與概念式思維不同,類型化思維以價值觀點為歸類依據(jù),是價值導向的思考方式,是事物本質的思維,是“在事物中以靈智的慧眼穿過外表之相而把握‘事物本然之理”[9]。
(三)判斷標準之模糊性
如前所述,概念式思維因概念具有明確的邊界,故在判斷事實是否屬于特定概念時是將概念的全部要素羅列出來,比照該事實進行逐一判斷,如該事實具有概念的全部要素,則其屬于此概念,反之,則其將被排除在外。這體現(xiàn)的是一種“非此即彼”的擇一判斷,只能回答“是”或“否”,除此之外不存在第三種情況。因此,概念式思維的事實歸屬判斷標準是極其明確的,只需判斷事實是否具有概念的全部要素即可,這種明確的區(qū)隔功能固然能夠保證法律的確定性,然而卻難以適應無限豐富的生活事實。[8]71相較而言,類型化思維則不一樣。因為類型具有開放性,沒有明確的邊界,因此類型化思維不可能采取概念式的涵攝,又因類型具有固定的內核即價值觀點,因此其是從“整體圖像”上進行考量,忽略掉事實與類型在外部特征間的差異,
判斷待決事實與類型是否具有一致的價值取向,若二者價值相同,則個別要素的增減不僅不會影響事實歸屬于類型,相反還會豐富類型的邊界。綜上,類型化思維事實歸屬的判斷標準是模糊且開放的,其出發(fā)點是事實與類型的實質內涵有多大程度的契合,是一個“多”與“少”的判斷。[10]即類型化思維不會給出一個“是”或“否”的肯定回答,而只是得出“多”或“少”的模糊結論,其不像概念式思維一樣要求人們具有無限的認識能力去探究概念的全部要素,而是容許人們在有限的認識水平下,充滿信心而又審慎地探索無限豐富并且變化萬千的現(xiàn)實世界。[11]
二、類型化思維的司法運用
類型化思維作為一種法學方法論,在法學的各個領域、各個環(huán)節(jié),尤其是司法環(huán)節(jié),發(fā)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其指導整個司法活動的開展,確保案件裁斷結論的正確合理。類型化思維在司法中的運用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即法律解釋與法律適用機制。
(一)類型化解釋
法律由于其文字表述的局限性、語詞的多義性、滯后性等特質,必須結合法律解釋尤其是司法解釋才能合理地適用于具體的案件事實,實現(xiàn)法律條文的現(xiàn)實化。正如菲利所言,如果沒有好的法官來實施,最有學術價值和最崇高的法典也不會產生多大效果;但是,如果有好的法官來實施,即使法典或法令不太完美也無所謂。[12]因此,法律的實施即司法必須進行法律解釋,進而類型化思維的司法運用也就離不開對法律解釋的指導了。
將類型化思維運用到法律解釋上即所謂的“類型化解釋”(當然,也有學者如復旦大學杜宇教授稱之為“合類型性解釋”),其基本思路是將法律規(guī)范回歸到“生活原型”即規(guī)范背后的事實類型中去,從該事實類型中尋找規(guī)范的意義。之所以采取這樣的思路是因為在立法的過程中,呈現(xiàn)在立法者面前的是多種多樣的生活事實與生活類型,立法者需從這些生活類型中總結和提煉出共性的特征、要素,然后加工建構成相應的規(guī)范類型,再對規(guī)范類型進行進一步的抽象與封閉,最終得到法律概念。因此,立法是一個從生活類型不斷邁向法律概念(生活類型→法律概念)的過程,而探尋法律條文的含義即法律解釋則是一個從概念逆向回歸至生活類型(法律概念→生活類型)的過程。應當注意的是,“類型”不僅是法律規(guī)范意義的來源,同時其輪廓也構成了類型化解釋的邊界,即對相關條文的解釋不得超過該生活類型可能包含的內容??偨Y而言,類型化解釋主要具有兩個側面:從積極側面而言,就是要求對規(guī)范意義的探尋必須回溯到“作為規(guī)范基礎之類型”;從消極側面而言,則要求對超出類型輪廓的行為予以排除。質言之,類型化解釋必須以“概念”為指導觀念,同時以類型輪廓為法律發(fā)現(xiàn)之界限。[13]212
類型化解釋與傳統(tǒng)的解釋方法,無論是文義解釋、體系解釋、歷史解釋還是目的解釋,均存在一定的差別,其具有自身獨特的解釋路徑。
1.獲取典型案例
類型化解釋是要自法律規(guī)范回溯到生活類型,但類型的范圍、輪廓并非是清晰明確的,故類型化解釋的過程實則是一個不斷探尋概念背后的生活類型之范圍與邊界的過程。典型案例是指處于類型核心地帶、與類型在價值取向上具有同一性且符合類型外部特點與本質特征的案例,這類案例毫無疑問歸屬于類型,因此通過獲取典型案例,可以先將類型的“中心區(qū)域”之范圍予以劃定。典型案例的獲取在中國制定法的背景下要相對容易,因為法官在當下的法律解釋中面對的是一個以成文法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規(guī)范,而不是孤零零散落一地的個案。此時,處于規(guī)范核心的典型案例可以通過凝視法律文字本身并推敲其通常含義(平義)而得出。[13]184
2.個案比較
在通過典型案例確定類型“中心區(qū)域”以后,類型化解釋即要開始向外探索以觸碰類型之邊界、劃定類型之范圍。這個由內向外的過程是通過不斷地對比待決案件與典型案例而實現(xiàn)的。典型案例因處于類型的核心地帶而歸屬于類型,但其他處于邊緣位置的非典型案例是否可以歸于類型是存在疑問的,因此須將其與典型案例進行比較,分析其與典型案例之間在核心價值層面的一致性程度,進而判斷其能否被“歸類”。無論最終結論如何,通過比較即可明確在這一類邊緣案例方面“類型” 的界限,即是在此邊緣案例以內或以外。因此,“類型”的范圍與輪廓就是靠不斷地比較、不斷地利用邊緣案例“定樁劃界”來慢慢探索而確定下來的,這是一個持續(xù)明晰的過程,也是一個逐漸完善的過程。
3.邊界的確定
邊緣案例若在價值評價上與典型案例具有一致的價值觀點與取向,則也應歸屬于特定類型,但其并不能無限偏離“核心區(qū)域”,超過一定的界限則不再屬于類型化解釋的范疇,而屬于罪刑法定原則禁止的類推了。如前所述,這個界限就是概念背后“類型” 的范圍與輪廓,其是在典型案例與非典型案例的不斷比較中逐漸明晰的。需要注意的是,這個比較的過程是永恒的、不會停止的,是隨著社會生活的發(fā)展而一直持續(xù)的,因此這一界限也是永遠處于不斷地修正與完善中、不會完全確定下來的,甚至可以說是一定無法確定下來的,這也就導致了類型與類型間的灰色地帶,進而形成了混合類型,例如有學者提出“持有”是獨立于作為與不作為行為的第三種形式[14]。
質言之,類型化解釋的路徑即為首先通過獲取典型案例以確定類型之核心區(qū)域,然后不斷將待決的邊緣案例與典型案例相比較以探尋與明晰類型之外延。但由于邊緣案例無法窮盡且會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不斷進化與增加,因此類型之外延永遠無法完全明晰。是故,類型化解釋只能為相關法律概念給出一個相對確定的含義,但這種開放性與流動性也正是其相對于概念式思維的優(yōu)勢所在。
(二)法律適用機制的再理解
一般認為,傳統(tǒng)的法律適用機制是一種三段論式的邏輯推理模式,即由大前提、小前提推導出結論,正如貝卡利亞指出的,“法官對任何案件都應進行三段論式的邏輯推理,大前提是一般法律,小前提是行為是否符合法律,結論是自由或刑罰”[15]。這種三段論的推理模式可以用公式表示為:
不難看出,傳統(tǒng)的法律適用機制結構簡單、邏輯清晰、易于理解、方便適用,因此其在實務界備受青睞,無論是律師分析案例、檢察官指控犯罪,還是法官作出裁判,都傾向并習慣于在得出大小前提的情況下利用此種模式順理成章地推導出結論,既方便易行,又因符合罪刑法定原則而備具說服力。但需要注意的是,法律的適用并非簡單的套用公式、得出結論即可應對生活中方方面面的糾紛,三段論式的邏輯推理存在著許多棘手的問題:首先,其忽略了作為法律規(guī)范的大前提的獲取過程,認為大前提是事先給定的,但事實并非如此,當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一件有待解決的案件時,并不是直接附隨有完全適用于此案件的相關法律條文,而是需要司法者在浩如煙海的規(guī)范中按照自己對此案件事實的掌握、理解以及自身的法律專業(yè)素養(yǎng)尋找到適用的條文,這是一個反復比較與篩選的過程,也是一個不斷檢驗與再循環(huán)的過程;其次,三段論推理過程認為小前提的形成是一個簡單的單向涵攝,即在案件事實完全符合法律規(guī)范的全部特征與要素時,將法律規(guī)范適用于相關案件,但因為這要求法律規(guī)范可以被窮盡定義且要求事實與法律間達到無差別的一致,因此這一過程實則是無法實現(xiàn)的。
由于對法律適用機制的傳統(tǒng)理解存在上述問題,為保障法律實施的合理性,需要尋找新的思維模式予以改進,而類型化思維即是一個合適的選擇。將類型化思維運用到法律適用機制中,對其進行重新闡釋與理解,有利于克服傳統(tǒng)三段論式邏輯思維模式的弊端,具體過程如下:
1.從事實出發(fā)尋找規(guī)范類型
如上所述,在處理待決案件時法律規(guī)范并非事先存在,因此要運用法律解決該案件就必須先找到能合理適用的規(guī)范,這要求司法者基于自身的專業(yè)知識以及
對案件事實的明確把握、理解進行尋找。這個過程實質上就是一個“事實向著類型開放”的過程,是去尋找一個與既定案件可能匹配的類型的過程,是一個案件事實讓關聯(lián)類型“現(xiàn)身”的過程,是一個對案件事實的類型輪廓與規(guī)范意義洞察的過程。[13]179
2.事實與規(guī)范的交互比對①
司法者從事實出發(fā)尋找到的相關法律規(guī)范只是可能適用于待決案件而并非一定是最合理的,因此需要進行檢驗與篩選,若不合適則應重新返回繼續(xù)搜尋,如此循環(huán),直至找到一個最為理想的規(guī)范條文。這一過程并不是三段論推理模式中簡單的單向涵攝,而是規(guī)范與事實間的雙向比對,這一過程呈螺旋式上升形態(tài):首先,按照對案件事實的理解尋找到可能適用的法律條文,然后將該條文帶入具體案件中進行檢驗與重新理解,如果符合則找到最為理想的規(guī)范類型,如果不符合則再次回到規(guī)范中進行尋找,如此往復,最終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事實→規(guī)范類型→事實……→最理想之規(guī)范類型”的模式。需要注意的是,事實與規(guī)范交互比對的過程,尤其是從規(guī)范到事實的過程,實則是一個對規(guī)范進行解釋的過程,類型化思維對法律適用機制的重新解讀也建立在類型化解釋的基礎之上,因此,上述交互比對過程中規(guī)范與事實間比對的最重要依據(jù)與類型化解釋中的相一致,即規(guī)范類型之核心價值評價,正如拉德布魯赫所言:“在法律中,到處都是評價在做決定?!盵17]若案件事實與規(guī)范類型具有一致的價值取向,則該規(guī)范可以適用于該案件,若“否”則不相匹配、無法適用。根據(jù)考夫曼的觀點,“法的適用是將事實與規(guī)范類比的過程……比較的對象是(法的)意義,犯罪構成與案件事實相互匹配,法律規(guī)范才被適用” [18]。
質言之,對法律適用機制的傳統(tǒng)解讀存在多重弊端,因此,應引入類型化思維對其進行重新闡釋:先由事實到規(guī)范尋找可能的規(guī)范類型,再在二者不斷往復的交互比對中篩選出最為匹配的一個,最后將規(guī)范適用于案件事實,完成整個法律適用的過程。
三、以《刑法》分則中“脅迫”的理解為例的具體分析
對《刑法》分則中所規(guī)定的“脅迫”一詞的理解是研究類型化思維司法運用的絕佳范例?!缎谭ā贩謩t中明文規(guī)定有“脅迫”的條文多達十數(shù)條,涉及多個罪名,但各條中“脅迫”的具體內涵與要求并不完全相同,故單純運用概念式思維進行機械理解的弊端更加突出,而類型化思維的優(yōu)勢也更加明顯。因此,本文以《刑法》分則中“脅迫”的理解為例,對類型化思維的司法運用予以具體介紹。
類型化思維在司法領域的運用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即類型化解釋與法律適用機制的重新理解,而這兩者之間實則是有內在的邏輯聯(lián)系的:法律的正確適用以對法條的精準理解為前提,而對法條的理解又離不開法律解釋,是故可以說是在類型化解釋的基礎之上完成對法律適用機制的再闡釋的,二者從整體上來看是一個完整的過程,因此,在以“脅迫”的理解為例進行介紹時不再將兩者分開。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生效以后,《刑法》分則條文中明文規(guī)定有“脅迫”一詞的共13條,涉及12個罪名,分布于分則的前五章,而其中又以第二章與第四章最多(見表1)。雖然在這些條文中都規(guī)定有“脅迫”的手段,但各條中“脅迫”的具體含義與所要求達到的程度各不相同。例如,張明楷老師在其《刑法學》教科書中對“強制穿戴宣揚恐怖主義、極端主義服飾、標志罪”與“搶劫罪”的脅迫手段就給出了不同的定義:前罪的脅迫應指廣義的脅迫,是指以使他人產生恐懼心理為目的,以惡害相通告的行為,但不問對方是否產生了恐懼心理; [19]707后罪的脅迫是指以惡害相通告,使被害人產生恐懼心理,因而不敢反抗的行為,這種脅迫應達到足以壓制對方反抗的程度。 [19]972因此,若僅簡單地以概念式思維對其進行理解,則要么統(tǒng)一定義,造成與實際情況不相符,要么同詞不同義,造成條文間的矛盾與司法適用的混亂,同時還會導致對一些處于邊緣地位的非典型案例無法進行準確判斷。例如,在一起強奸案件中,被告人林某持刀威脅被害人王某某與其發(fā)生性關系,之后,又在被害人意識清醒的情況下當面拿走被害人的手機。[20]對林某強奸后取財?shù)男袨槿绾味ㄐ?,主要集中在取財時是否存在“脅迫”的問題上。若僅按照概念式思維去判斷當時的情況是否可以涵攝到搶劫罪中的“脅迫”之下,那么林某平和地拿走被害人手機的行為明顯不符合“以惡害相通告”“使被害人產生恐懼心理而不敢反抗”的要素,故會得出不存在“脅迫”的結論。而若沒有“脅迫”的存在,林某這一取財行為因不存在“暴力”或等質的“其他手段”而只能被認定為公然盜竊,如數(shù)額未達到定罪標準,則只能認定為無罪,而這一結果顯然與行為人的主觀惡性及其行為的社會危害性不相適應。由此可見,概念式思維在司法運用中弊端重重,需要尋找新的思維模式來予以完善與發(fā)展,此時,類型化思維就有了用武之地。
由于《刑法》分則中明文規(guī)定有“脅迫”一詞的條文數(shù)量多、涉及罪名廣,因此,將類型化思維運用于對“脅迫”的理解的過程可具體分為四步:
第一,對《刑法》分則中“脅迫”本身的分類?!缎谭ā贩謩t中共有13個條文明文規(guī)定有“脅迫”一詞,但第104條并未將“脅迫”規(guī)定為“武裝判亂、暴亂罪”的手段,而是規(guī)定“脅迫特定人員進行武裝叛亂或者武裝暴亂的,從重處罰”,
因此,該條的“脅迫”應與總則中脅從犯之“脅迫”作一致的理解,此處不將其作為分類的對象。另外,第259條規(guī)定“以脅迫手段奸淫現(xiàn)役軍人妻子的”按強奸罪定罪處罰,故將其合并入第236條關于強奸罪的規(guī)定中一并進行分類。綜上,此處的分類對象為11個罪名。對“脅迫”的分類,按照不同的標準有不同的劃分,以《刑法》分則條文為依托、與分則內容結合最為緊密的分類是將脅迫分為“無所謂對方是否產生恐懼心理的脅迫”(廣義脅迫)、“使對方產生恐懼心理的脅迫”(狹義脅迫)、“足以壓制對方反抗的脅迫”(最狹義脅迫)。由于《刑法》分則中這11個罪名中的“脅迫”均以使對方產生恐懼心理為底線,因此不存在廣義脅迫,只有狹義脅迫與最狹義脅迫。以各罪的犯罪目的、所侵犯的法益以及法定刑為標準,可以將這11個罪名分別歸入“使對方產生恐懼心理的脅迫”與“足以壓制對方反抗的脅迫”這兩類中。其中,利用極端主義破壞法律實施罪,強制穿戴宣揚恐怖主義、極端主義服飾、標志罪,侵犯商業(yè)秘密罪和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因法定刑較輕且無需壓制對方反抗即足以實現(xiàn)犯罪目的等原因而屬于“使對方產生恐懼心理的脅迫”,而強奸罪等7個罪名因嚴重危害公共安全及公民的生命健康、法定刑較重且部分罪名必須壓制對方反抗才能達到犯罪目的而屬于“足以壓制對方反抗的脅迫”,見表2。
第二,確定各脅迫類型的核心價值。類型沒有明確的邊界,但有固定的內核。[21]這個內核就是類型的核心價值取向與評價觀點,是形成類型“整體圖像”的基礎與關鍵?!笆箤Ψ疆a生恐懼心理的脅迫”的核心價值評價與本質特征是對受害人進行精神強制,使其心生恐懼而屈從于脅迫者的意志;“足以壓制對方反抗的脅迫”的核心價值評價與本質特征是對受害人進行精神強制,使其不能或不敢反抗而屈從于脅迫者的意志。
第三,通過個案比較來探尋和豐富各脅迫類型的外延。各種典型的情況,如持刀搶劫、以揭發(fā)隱私為要挾進行強奸等,自然可以歸屬于“脅迫”類型,非典型的邊緣案例則需要與典型案例進行比較,判斷其核心價值是否與“脅迫”類型相一致,以此來確定其是否可以歸屬于“脅迫”,同時也借此向外探索“脅迫”的邊界。這個過程是持續(xù)不斷的,因此,“脅迫”的外延也是模糊不定的。
第四,將相關條文運用于處理待決案件。首先判斷案件事實是否在“脅迫”已明確的外延部分之內,若“是”,則可以適用,若“否”,則再將其與各脅迫類型之核心價值進行比較,只有事實與該類型具有一致的價值評價,相關條文才能適用于待決案件。
現(xiàn)在讓我們再回到前述的強奸案例,運用類型化思維對其進行分析:林某持刀以脅迫的方式奸淫被害人王某某的行為構成強奸罪無疑,雖不能對其強奸行為進行重復評價以作為之后取財行為之手段,但強奸行為所形成的“氛圍”與“犯罪場”在取財時是確實存在且無法忽略的。林某此時實則是在以之前強奸行為為“示范”對被害人形成心理強制的情況下拿走被害人財物的,且由于危及被害人的生命健康而達到足以壓制其反抗的程度,故此案例雖與“足以壓制對方反抗的脅迫”之典型案例的具體外部特征不完全一致,但其內核完全符合該脅迫類型的價值評價觀點,因此,行為人之取財行為存在“脅迫”手段且足以壓制對方反抗,構成搶劫罪。
四、結語
類型化思維作為一種彌補概念式思維缺陷并逐漸取而代之的法學方法論,其在司法實踐領域具有重大作用,正如有學者指出,類型化思維無論在法律適用中還是在法律解釋中都會找到施展的舞臺:其調適法律適用上安定性與靈活性的緊張關系,并提出了新的解釋方法——類型化解釋。[4]92隨著社會、經濟的快速發(fā)展,實踐中新型情況即非典型案例會越來越多,而類型化思維也將會被越來越頻繁地運用于司法領域,到那時候或許不僅理論界而且實務界也能夠更大程度地接納并習慣于運用類型化思維來解決實踐問題了。
注釋:
① 此處“事實與規(guī)范的交互比對”與類型化解釋中的“個案比較”雖都是不斷比較的過程,但二者存在差別,不可混淆:首先,此處的“交互比對”是事實與規(guī)范間的比對,而“個案比較”則是邊緣案例與典型案例間的比對;其次,“交互比對”中不斷變化的是規(guī)范,即需要不斷地尋找可能適用的規(guī)范與待決案件事實進行比較,而“個案比較”中不斷變化的是邊緣案例,即不斷出現(xiàn)新的邊緣案例與典型案例進行比較;最后,“交互比對”最終會找到一個最為合適的規(guī)范條文,而“個案比較”則是永恒的,是隨著新型邊緣案例的不斷出現(xiàn)而持續(xù)進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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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dicial Application of Category Thinking
——A Case Study of "Duress" in Specific Provisions of Criminal Law
HUANG Chenchen
(Criminal Justice College,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Beijing 100088, China)
Abstract: Category thinking is a thinking model which makes up the disadvantages of concept thinking and gradually replaces concept thinking. It has many characteristics, such as two-way thinking dimension, valuable classification basis and fuzzy judgment criterion. Judicial application of category thinking is mainly reflected in two aspects, i.e., category explanation and re-interpretation of law applicable mechanism. For the reason that many clauses in specific provisions of Criminal Law stipulate "duress" and their meanings are different, understanding of "duress" is the superexcellent example for the research of judicial application of category thinking and helps expound the advantages of category thinking better.
Key words: category thinking; category explanation; law applicable mechanism; du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