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江嵐
“古老中國的艷情詩被西方長期忽略。如今在這本書里,感性詩句的風(fēng)貌向我們展開,呈現(xiàn)將近三千年的紛繁多彩,其中許多從未被翻譯成英文?!?/p>
這本題為《中國艷情詩》(Chinese Erotic Poems,2007)的書只有巴掌大小,也不很厚,封面折頁上這一小段內(nèi)容概括得尤為有趣。自20世紀以來,以主題選詩的英譯版中國詩集時有問世,“愛情”的主題固然永恒,“山水”主題也時有所見,把“艷情”特地掂出來的確難得。而中國三千年的“艷情”書寫汗牛充棟,濃縮得這樣精致也絕非易事。好奇之余,我把這本小書買下來了。
買了隨手放進包里,也沒馬上讀。書的小巧有小巧的好處,可以天天藏在包里被拎來拎去。這天帶孩子去看牙醫(yī),等在那里無事,才想起拿出來翻閱。
這本書由Tony Barnstone和中國詩人周平合作編、選、譯,從《詩經(jīng)》開始一直到現(xiàn)當(dāng)代,選譯作品兩百余篇,有些原文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中國文學(xué)中的“詩歌”,比如白行簡的《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和老子的《道德經(jīng)》;內(nèi)容也不完全是尋常概念里的“艷情”,比如白居易的《長恨歌》和李白的《秋浦歌》。大部分由兩位編譯合作譯出,也有些篇什是別人的翻譯或從其他譯本選入。
Tony Barnstone是Whittier College英文系的現(xiàn)任寫作教授、翻譯家,也是數(shù)次榮獲詩壇大獎的美國當(dāng)代名詩人。此君學(xué)識淵博,早在1991年便與其父Willis Barnstone及徐海新(譯音)合作,譯過王維詩歌專輯《空山拾笑語:王維詩選》(1991)。后來隨父旅居北京,期間學(xué)習(xí)漢語,也結(jié)交了一些中國當(dāng)代詩人,從此譯介中國詩歌的興趣更濃,方向也更明確,并逐步形成了自己的翻譯風(fēng)格。他對新時期中國詩歌全面、深入的譯介,在西方形成了很大的影響。他與周平此前還合作編譯過《安克中國詩歌導(dǎo)讀》(2005),自出版以來頻獲好評,被多所大學(xué)選為教材。
相對而言,Tony Barnstone對中國古典詩歌的關(guān)注程度比較低,最主要的譯介作品就是這本小書了。他在翻譯過程中慣于用直譯和意譯并重的散體形式,強調(diào)重現(xiàn)原詩內(nèi)在的語境情境,也強調(diào)譯文自身詩意審美的完整性與統(tǒng)一性。將這種翻譯方法應(yīng)用于古典詩歌英譯,他的譯筆便完全擺脫了中國古典詩歌外在形式上的束縛,在充分體味原詩意境情境的基礎(chǔ)上,進行再創(chuàng)作。他很少在譯文中添加注釋,文筆清麗流暢,易讀可感。
李白的《雜曲歌辭·長相思》其三,原題為《贈遠》或《閨情》。全詩不言他物,只聚焦一張空床,極寫物是人非的相思之切、之痛。原文如下:“美人在時花滿堂,美人去后余空床。床中繡被卷不寢,至今三載猶聞香。香亦竟不滅,人亦竟不來。相思黃葉落,白露點青苔。”Barnstone將頭兩句合并,第三、四句拉長,及至“香亦竟不滅,人亦竟不來”,在李白是陡然轉(zhuǎn)成五言的無奈的嗟嘆,到Barnstone則成為句型結(jié)構(gòu)完全一樣的反問,不僅將詩情引向高潮,音節(jié)同樣琳瑯有致,且順勢起伏。
This room was all flowers when my beauty was here./Gone now. Only an empty bed./The embroidered quilt is folded up.I can’t sleep./Three yeas gone, yet I still smelling her fragrance./Why doesn’t the fragrance dissipate?/Why doesn’t my beauty come back?/I miss her until yellow leaves drop,/And wet white dawn soaks the green moss.
Barnstone不拘形式而深得原詩神韻的譯風(fēng),在上例中表現(xiàn)得十分突出。他曾經(jīng)在《空山拾笑語》一書的序言里表述過他譯介中國詩歌的角度和方法。認為翻譯中國詩歌,是對每一個漢字背后的“意象”與“聲音”的解碼過程。譯者穿梭于兩種完全不同的語言與文化之間,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呈現(xiàn)給讀者的文本,不是規(guī)整、呆板的滴水不漏,而是鮮活、靈動的耐人尋味。因此他在翻譯過程中對待中英雙語在詞序、人稱、句式結(jié)構(gòu)等方面的差別,處理起來便很靈活。再如白居易《采蓮曲》中“逢郎欲語低頭笑,碧玉搔頭落水中”譯作“She sees a young man, almost speaks, then just smiles and bows her head, and into the water, her emerald-jade hair drops.”或元稹《離思五首》其三中“閑讀道書慵未起,水晶簾下看梳頭”譯作“Before getting up, I leaf through a Daoist book, and watch her combing her hair under the crystal curtain.”都調(diào)整了詞序,也都補出了主語,十分精當(dāng)傳神,富于畫面感,并且富于詩性的節(jié)奏感。
在中詩英譯的領(lǐng)域里,詩人們的譯介總是比學(xué)者們更重視譯文作為詩歌內(nèi)在的、自足的審美效果,在這一點上,Barnstone的觀點與他的前輩們并沒有實質(zhì)性的不同。不過,詩人們往往容易隨著自己靈感的自由飛動,或多或少發(fā)揮過度,Barnstone則顯得相當(dāng)謹慎、節(jié)制。這本小書里沒有漢語原文,但從英文本回到原詩并不困難,足證他的譯筆忠實于原文的程度,令很多其他詩人譯家難以與之比肩。也可見他的合作者——中國詩人周平,對此定然貢獻良多。
中國古典詩歌里的典故,向來令英美譯家們頭疼。有的學(xué)者甚至認為用典是李白杜甫等詩人們的一大“通病”,是終將導(dǎo)致中國詩歌走向沒落的“惡習(xí)”,明確表示凡擅用典故的詩人一律不選,凡涉及很多典故的詩歌一概剔除。而基于東西方文化的巨大差異,英美譯家眼中的“典故”,要比以漢語為母語的讀者所理解的數(shù)量大得多,范圍也廣得多,刻意規(guī)避典故的選詩原則不可避免地要遺漏相當(dāng)數(shù)量的傳統(tǒng)佳作名篇。而Barnstone既沒有這種偏見,在翻譯方法上也很少自我設(shè)限,使得他在既定主題下選詩的自由度相應(yīng)擴大。
唐代詩人李商隱作詩,筆觸內(nèi)向,措辭婉曲,又慣用典故,所以他的作品被譯介的向來不多。Barnstone則不僅選譯了他的三首詩歌,其一還是《碧城三首》之二“對影聞聲已可憐”。這首七言律詩幾乎一句一個典故,辭藻考究,對仗工巧,堪為李義山之曲折晦澀詩風(fēng)的巔峰代表作之一。Barnstone的翻譯只緊緊抓住其“狂放熱烈”的香艷題旨,至于詩中提到的“蕭史”“洪崖”“鄂君”,一律用“handsome man(美男子)”帶過;“紫鳳”“楚佩”“赤鱗”“湘弦”一律照字面對應(yīng)直譯。全文如下:
I am facing shadow, listening for you/and feeling such fervor./In your jade pool the lotus leaves/are rampant./Don’t turn your head to look/at other handsome men./Don’t tap the shoulder/of some other immortal.//Purple Phoenix, you are prettily untamed/as you suck the jade pendulum./My scaled red fish dances widely/and played your harp strings./Now a handsome man boats at night/and gazes, anxiously lost./And on an embroiled silk quilt smocked with incense/you sleep alone.
憑借著Barnstone已臻化境的創(chuàng)作功力,李商隱這首詩有了風(fēng)情搖曳的英文風(fēng)貌,頗值得玩味。只是對原詩中所涉的“蕭史”等典故,他在這里不得不加上一點兒注釋。還有秦觀的《鵲橋仙·纖云弄巧》、李清照的《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甚至吳文英的長調(diào)《鶯啼序·殘寒正欺病酒》,Barnstone的英文詮釋都有可圈可點之處。
不過,這個可讀性很強的小書里也有幾處誤譯頗刺眼。唐代女詩人薛濤的《春望詞》,四首聯(lián)章,以春景歷歷寫春愁,遣詞平易而意味深長,是抒寫相思情懷的五言名篇。其三有“風(fēng)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之句,喟嘆與意中人結(jié)縭之日遙遙無期。其中“風(fēng)花”諧音“風(fēng)華”,既指春花也寓意青春年華。書中譯作:“Wind, flowers, and the day is aging. No one knows when we’ll be together”,將“風(fēng)花”這個名詞一拆為二,又把原句中的副詞“日”當(dāng)作了名詞,變成了“風(fēng),花與歲月都在老去”。
如果說,這樣的翻譯還不至于偏離原意太遠,權(quán)且當(dāng)作對原句的一種別解也罷了,可另外一些錯解之處便不那么容易將就了。
在薛濤的同一組詩里,其四的末句“玉箸垂朝鏡,春風(fēng)知不知”,言晨妝之際每每對鏡垂淚而無人憐念。書中譯作“Tears streak my morning mirror like jade chopsticks, does the spring wind knows that?”變成“眼淚如玉筷,刻劃早晨的鏡子”。然“玉箸”乃形容面目姣好的女子珠淚雙垂,既非實指玉做的筷子,更無從“刻劃”鏡子。馮延巳有“苕苕何處寄相思,玉箸零零腸斷”,駱賓王有“金鈿明漢月,玉箸染胡塵”,李白有“玉箸日夜流,雙雙落朱顏”,都是同樣的指代。
王涯的《秋思贈遠》兩首,書中譯出其二,原文末句“不見鄉(xiāng)書傳雁足,惟見新月吐蛾眉”以景結(jié)情,由新月聯(lián)想到嬌妻的蛾眉,情篤而意真。譯為“No swallow comes with letters in its claws. I see only the new moon like the eyebrow of a moth.”則“大雁”成為“燕子(swallow)”已是意象不對,概念不對,時令也不對,“蛾眉”直接變成“飛蛾的眉毛”更奇怪,小小飛蛾哪里來的眉毛?還狀如新月?而且如此一來作者對月懷人的深情便無著落了。再者,書中將這首詩的原作者歸于王維,也是張冠李戴。
白居易的《長恨歌》是愛情詩的經(jīng)典之作,書中從開頭到“玉樓宴罷醉和春”為止譯出了前面一小部分,其中“云鬢花顏金步搖”的譯文竟然是“with her cloud-like hair, flower-like face,her gait that sways like gold”——將偏正結(jié)構(gòu)的“金—步搖”變成動賓結(jié)構(gòu)的“金步—搖”,唯一的理由只能是譯者并不知道“步搖”指發(fā)簪,是一個名詞。其他的錯解還有“春風(fēng)十里揚州路”中譯出一條“a boulevard of Yangzhou (揚州大道)”之類,究其原因,都出于對原文的理解偏誤。
誠然,中英兩種語言及其所蘊含的文化因素相距太遠,在文學(xué)語言轉(zhuǎn)換過程中,各種誤讀、誤解或過度詮釋都在所難免。比如此書的二位編譯者將詞、曲、賦都當(dāng)成“詩歌”來譯介,乃是兩種語言里對“詩歌”這個詞的定義不盡相同造成的。這也不是沒有先例,似乎不必求全責(zé)備。只是時至今日,隨著全球范圍內(nèi)跨文化交流、融合的層面越來越廣,對文學(xué)譯介的質(zhì)量要求也大大提高了。Barnstone的譯文質(zhì)量整體上的確很好,出現(xiàn)這些偏誤也不是語言或文字本身的問題,而是古典詩詞的知識積累的問題,這成了全書的硬傷,不免令人感到格外惋惜。
從選詩的角度來講,Tony Barnstone對中國詩歌總體的譯介帶著明顯的目的性和方向性,總是格外關(guān)注那些尚未被西方認識的,有些甚至是被中國人自己忽視或避忌的詩人和作品。他選譯現(xiàn)當(dāng)代中國詩人及作品的立場便是如此,到了古典詩歌仍是如此,這本小書“艷情”主題的定位就是很好的例子。他的目的,是要用古典文學(xué)中“性愛”的富麗與香艷,深摯與纏綿,針對西方讀者對中國文學(xué)的偏見,向他們展現(xiàn)出屬于古老中國的感性的柔腸百轉(zhuǎn)、濃情萬千。所以寒山的“洛陽多女兒”、杜秋娘的“勸君莫惜金縷衣”、韋莊的《荷葉杯·記得那年花下》以及前文提到的白居易的《長恨歌》等,通常不會被解讀成與“艷情”有關(guān)的篇什,也被收錄其中,并且被朝著這個主題方向去詮釋。這也可以理解為譯者對“艷情”的理解實際已經(jīng)擴展到了更廣義的范疇。同時,他以這個主題所揀選的作品及其詮釋角度,不僅擴展了西方世界對中國古典詩歌的認識層面,也是掀開中國道統(tǒng)倫理屏蔽的一種嘗試,直接叩問著中國文學(xué)批評的儒家“正統(tǒng)”對經(jīng)典的評判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