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強
(央視書畫頻道江蘇中心,江蘇 南京 21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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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析《金瓶梅》中的床
黃 強
(央視書畫頻道江蘇中心,江蘇 南京 210004)
床在《金瓶梅》中不僅是實用具,而且具有象征意義。床笫之間的纏綿,折射出了明代中葉時期的民風民俗,反映了明中葉時期縱情放達的社會風尚,而床笫之間的溫存又是西門慶施展計謀、獲得財富的一個渠道,床上的情色則是其醉生夢死、行賄納賄、賣官鬻爵的手段。僭越床具,則是以西門慶為代表的新型商人向社會等級制度發(fā)起的挑戰(zhàn)??此坪唵?、干凈的床具,在《金瓶梅》中顯得不簡單、不干凈。
床;床笫;奢侈之風;金瓶梅
床,對于我們太熟悉不過了,一個人的一生至少有1/3的時間是在床上度過的,睡不好,就會影響工作、影響健康。上海人說,寧要市區(qū)一張床,不要浦東一套房,把床看得比房都重要。自然,上海的這個床是大概念的床,指的是居住的環(huán)境,但這也多少說明了床的重要性。雖然床主要是用于睡覺、休息,但床只有這樣的功能嗎?非也。床既是夫妻恩愛、家庭和諧的場所,又是思考的港灣,同時還寄寓了人們的美好愿望。
《金瓶梅》中關(guān)于床的描述有很多,涉及到的就有拔步床、描金床、螺甸廠廳床、八步彩漆床等多個種類。
孟玉樓再嫁西門慶之前,媒婆薛嫂介紹說,孟玉樓“手里有一分好錢;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四季衣服、妝花袍兒,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第7回)*本文所引《金瓶梅》內(nèi)容均出自梅節(jié)校訂本。本文只注明回目目次。。孟玉樓嫁入西門府不久,西門慶的女兒西門大姐就要出嫁,但由于“促忙促急,趲造不出床來,就把孟玉樓陪來的一張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陪了大姐”(第8回)。西門慶為娶潘金蓮,“用十六兩銀子,買了一張黑漆歡門描金床,大紅羅圈金帳幔,寶象花揀妝,桌椅錦杌,擺設(shè)齊整”(第9回)?!跋崎_簾攏進來,看見婦人(指潘金蓮)睡在正面一張新買的螺甸床上。原是因李瓶兒房中安著一張螺甸廠廳床,婦人旋教西門慶使了六十兩銀子,替他也買了這一張螺甸有欄桿的床。兩邊隔扇都是螺甸趲造,安在床內(nèi),樓臺殿閣,花草翎毛。里面三塊梳背,都是松竹梅歲寒三友。掛著紫紗帳幔,錦帶銀鉤,兩邊香球吊掛?!?第29回)西門慶死后,孟玉樓改嫁他人,吳月娘允許孟玉樓把她的房中之物盡數(shù)帶走,“原舊西門慶在日,把他的一張八步彩漆床陪了大姐,月娘就把潘金蓮房那張螺鈿床陪了她”(第91回)。從這些記述可知,孟玉樓睡的是拔步床,李瓶兒、潘金蓮使用的是螺甸床,西門大姐出嫁的陪嫁品中也有拔步床。這幾種床,大致上屬于兩類,即拔步床與螺甸床。
拔步床,又叫踏步床、八步床,是一種結(jié)構(gòu)高大的木床。在明代《魯班經(jīng)》[1]中,拔步床被分別列為“大床”和“小床”兩類,其實這只是拔步床繁簡的兩種主要形式。床的下面有木板平臺,床前有小廊,廊上設(shè)立柱,柱子間有欄桿,儼然是一個用床搭建起來的一個獨立空間。該床前面有碧紗廚及踏步。大型拔步床稱大床,一般的拔步床稱小床。兩者的區(qū)別在于:前者四壁如小屋,床頂為木板;后者四壁透風,床頂用木框做成。所謂描金,乃是一種制作工藝,即在朱漆或黑漆上面描畫金色花紋。彩漆也叫描漆,是漆器的一種技法。明黃成《髹飾錄》記曰:“描漆,一名描華,即設(shè)色畫漆也。其文各物備色,粉澤燦然如錦繡……先以黑漆描寫,而后填五彩?!盵2]
螺甸床,即螺鈿床。螺鈿,又稱螺甸、螺填、羅鈿,歷史上也有叫鈿螺的,它是中國特有的一種工藝技術(shù),在西周遺址中就發(fā)現(xiàn)有螺鈿物品,因此其歷史可以遠溯到西周時期[3]。所謂的“螺鈿”是指將螺殼與海貝磨制成薄片,并根據(jù)畫面的需要而鑲嵌在器物表面的裝飾工藝的總稱。由于螺鈿是一種天然之物,外觀天生麗質(zhì),具有十分強烈的視覺效果,因此成了一種最常見的傳統(tǒng)裝飾藝術(shù)的飾品。該技術(shù)被廣泛應(yīng)用于漆器、家具、樂器、屏風、盒匣、盆碟、木雕以及有關(guān)的工藝品上。用螺鈿工藝制造的物品,大多為小件,如食盒、碟碗、擺件等;用于床具、家具制作,則屬于大件。螺甸床就是用螺鈿工藝制作的床具,由于費時費工,其價格自然不菲。按照《金瓶梅》中的記述,一張描金床16兩銀子,一張拔步床、螺鈿床的價格則高達60兩銀子。
拔步床、螺鈿床、架子床都是高檔床具,為奢華之物,但《金瓶梅》中的床具卻遠不止這幾種,還有床榻、羅漢床、涼床、暖炕等。《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附有200幅插圖,涉及到床的圖像有很多幅,初步統(tǒng)計29個回目的插圖都繪制到了床,如第5回、第8回、第13回、第16回、第23回、第27回、第30回、第34回、第38回、第40回、第41回、第50回、第51回、第60回、第61回、第62回、第65回、第73回、第74回、第76回、第76回、第78回、第79回、第82回、第83回、第86回、第91回、第97回、第99回等。
章節(jié)中談到床的還不止這29個回目。說到床的,除了少數(shù)點出床的名稱外,大部分并沒有說明是什么床。未及說明的,根據(jù)插圖分析,大部分是相對簡陋、沒有帷帳的羅漢床,以及掛有帷帳的床榻。第27回潘金蓮醉鬧葡萄架,則是普通的涼床。第86回潘金蓮在王婆家與王潮兒勾搭上,插圖則繪制了兩種床具,王婆睡的是較為考究的掛有簾帳的床,潘金蓮睡的則是簡單、簡陋的涼床。
在《金瓶梅》中,床也有指炕的。如第80回寫到,潘金蓮與女婿陳經(jīng)濟在其家中勾搭成奸,其中描寫到陳經(jīng)濟房中的床就是炕?!皨D人黑影里抽身鉆入他房內(nèi),更不答話,解開裙子,仰臥在炕上,雙鳧飛肩,教陳經(jīng)濟奸耍。”第77回,西門慶與賁四嫂通情,“原來里間隔扇鑲著后半間,紙門內(nèi)又有個小炕兒,籠著旺旺的火,桌上點著燈。兩邊護炕從新糊的雪白……于是不由分說,把婦人摟到懷中就親嘴。拉過枕頭來,解衣按在炕沿上”。《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此回繪制的插圖與書中描寫不符,繪制的是羅漢床。第97回陳經(jīng)濟與韓愛姐結(jié)成夫婦,繪制的是架子床。第13回迎春私窺西門慶與李瓶兒通好的床,則是拔步床。“原來大人家有兩層窗寮,外面為窗,里面為寮。婦人打發(fā)丫鬟出去,關(guān)上里邊兩扇窗寮。房中掌著燈燭,外邊通看不見。”拔步床形成的獨立空間,成為房中之屋,較為隱秘,因此有“外邊通看不見”的說法。
從《金瓶梅》床的記述與插圖描繪可知,《金瓶梅》中的床大致上可以歸納為:賁四嫂等社會底層人群使用的是炕;西門慶的妻妾潘金蓮、龐春梅等使用的是羅漢床與床榻(潘金蓮另外也有螺甸床);李瓶兒、孟玉樓使用的是拔步床、螺鈿床;韓愛姐的婚姻是守備夫人龐春梅操辦的,新婚用的是架子床。
床作為睡覺的用具,在中國的歷史并不長,《釋名·釋床帳》云:“人所坐臥曰床;床,裝也,所以自裝載也。長狹而卑曰榻,言其榻然近地也。”[4]說明上古時期人們睡覺的用具,不是床,而是榻?,F(xiàn)在概念的床,一般有腳撐,距離地面有一定高度;上古時期的床,其實是榻,沒有腳撐。明清時期的床,才是如今我們說的床。榻與床的功能一樣,但結(jié)構(gòu)與造型不一樣,其中床的制作技巧更多、文化內(nèi)涵更豐富。李漁《閑情偶寄·器玩部》云:“人生百年,所歷之時,日居其半,夜居其半。日間所處之地,或堂或廡,或舟或車,總無一定之在,而夜間所處,則止有一床。是床也者,乃我半生相共之物,較之結(jié)發(fā)糟糠,猶分先后者也。人之待物,其最厚者,當莫過此?!盵5]強調(diào)床陪伴一個人半生。的確,人的一生,很多時光都是在床上度過的。
中原地區(qū)使用床具始于魏晉南北朝時期,但創(chuàng)制者并不是中原地區(qū)的漢民族,而是西域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稌x書·五行志》載:“秦始之后,中國相尚用胡床貊槃?!盵6]胡床本為軍旅中的坐具,來源于西域,可以折疊,攜帶方便,為當時軍事將領(lǐng)行軍打仗時的攜帶物。原則上講,胡床是坐具而不是床具,亦坐亦臥。魏晉南北朝時期,如閻立本《歷代帝王像卷》[7]、北齊《校書圖》[8]中所見的床具,主要還是坐具,但已初步具有了床的功能。當然,這個時期的床還只是一個簡單獨立的物件,沒有后世的床頂、床檐、板壁等裝飾及配套構(gòu)件。因為這一時期的人們還是習(xí)慣于席地而坐。如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說到的床,有學(xué)者考證就不是我們現(xiàn)在睡覺的床。
到了明代,出現(xiàn)了架子床,所謂的架子床就是帶頂架的床;明中葉,又出現(xiàn)了全圍板拔步床(圖1)。拔步床造型奇特,整體就像架子床放在一個木制平臺上,平臺長出床的前沿二三尺,平臺四角立柱,鑲以木制欄圍,有的還在兩邊安上小窗戶,使床前形成一個小長廊;長廊兩側(cè)則可以安放桌、凳類小型家具,以及便桶、燈盞等生活用具和雜物。在室內(nèi),架子床和拔步床如同一個獨立的小屋子一般。
圖1 全圍板拔步床
明代以后,床開始由普通的睡具上升到文化用具。明清時期的床具,工藝最精湛、文化蘊含最豐富、造型最奇特。床有架子,帶頂棚,是中國人的創(chuàng)造。在床的本體外面,戴上頂架,圍上柱子、板壁,柱子之間還有床門,床被包圍在頂架、立柱、床門之間,由此形成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這樣的床不僅可以防塵、避風,以及夏季防蚊、冬季保暖,而且還有了隱秘性。在沒有空調(diào)的年代,床笫之間的保暖問題也就得到了妥善解決。
明代架子床、拔步床的誕生,使得對床具的生產(chǎn)與工藝要求達到了一個高度。床不僅用于睡覺,還要體現(xiàn)文化趣味。掛檐及橫眉部分均鏤刻透雕,表現(xiàn)古代人物故事、歷史典故;前門圍欄及周圍檔板刻有麒麟、鳳凰、牡丹、卷葉等紋樣(裝飾圖案各有寓意,如花好月圓、五子登科、和合二仙、鶴壽千歲等[9])。
拔步床可以分成兩類:早期是廊柱式拔步床,成熟期則是圍廊式拔步床。后者是拔步床的典型造型,體積龐大,結(jié)構(gòu)復(fù)雜,從外形看就像一個小屋。另外,拔步床又稱為踏板床,這是因為地下鋪板及床在地板之上而得名?!锻ㄋ壮Q允枳C》說:“《荊釵記》?。骸蓪⒍臎雒杞鹌岚尾酱鬀龃?,搬到十二間頭透明樓上?!襦l(xiāng)村人尚云‘拔步床’,城市反云‘踏步床’,非也?!盵10]拔步床即床體外設(shè)置踏步,且踏步上設(shè)架如屋,即有飄檐、拔步及花板。
架子床、拔步床,在明清時代都是雕花大床,且雕花不僅工藝精湛,而且雕刻的也恰到好處。
拔步床之所以在明中葉出現(xiàn),是有其歷史原因的。明中葉以后,社會奢侈之風盛行,士大夫生活腐化、官吏腐敗、高筑府第,追求奢靡生活。拔步床屬于豪華床具,是奢靡生活的體現(xiàn)。《金瓶梅》中一個丫鬟的價格不過幾兩銀子,如秋菊6兩、小玉5兩,龐春梅被吳月娘賣掉的價格也僅16兩,貴一些的如潘金蓮賣入張大戶家也只有30兩銀子。據(jù)彭信威《中國貨幣史》記載,萬歷時期平均米價為七錢二分七[11],而《金瓶梅》中高檔的拔步床、描金床,一張床具就多達60兩銀子,抵得上白米22石,相當于1 100公斤。以每人每月15公斤糧食計算,夠得上3口之家近2年的糧食消費,如果換到今天可能相當于4年的糧食消費。一張床的價格如此之高,其奢靡之程度可想而知了。
作為東南重鎮(zhèn)及明朝南都的南京,在明中葉時期,經(jīng)濟繁榮,手工業(yè)發(fā)達,其生產(chǎn)、制作工藝赫赫有名。拔步床以南京生產(chǎn)的最有名,是當時的名優(yōu)產(chǎn)品[12]。有錢人家的女兒出嫁陪嫁之物必備南京床,乃是一種時尚。這種床不是只有2個橫檔、1塊鋪板能夠睡覺的簡易床,而是精工細作的精品床。不僅《金瓶梅》中大戶人家、官宦世家對床講究,現(xiàn)實中也有史料證明當時床的重要性。《天水冰山錄》所記錄的權(quán)臣嚴嵩貪污財物的情況,床具就是其中的一項,僅查抄的床具就有:“雕漆大理石床一條,黑漆大理石床一張、螺鈿大理石床一張、漆大理石有架床一張、山字大理石床一張、堆漆螺鈿描金床一張、嵌螺鈿著衣亭床三張、嵌螺鈿有架涼床五張、鑲嵌螺鈿梳背藤床兩張、鑲玳瑁屏風床一張。以上床,共十七張?!盵13]192盡管人活百歲只是一間房、一張床,但人欲的貪婪是無止境的,扭曲的心靈,貪婪的欲望,總是讓腐敗者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嚴嵩要那么多床干什么?不是他要床,而是要附著在床上的經(jīng)濟價值。另外,《天水冰山錄》還記載了嚴嵩接受賄賂床具的折價:“螺鈿雕漆彩漆大八步等床五十二張(每張估價銀一十五兩)、雕嵌大理石床八張(每張估價銀八兩)、彩漆雕漆八步中床一百四十五張(每張估價銀四兩三錢)、椐木刻詩畫中床一張(估價銀五兩)、描金穿藤雕花涼床一百三十張(每張估價銀二兩五錢)、山字屏風并梳背小涼床一百三十八張(每張估價銀一兩五錢)、素漆花梨木等涼床四十張(每張估價銀一兩)、各種大小新舊木床一百二十六張(共估價銀八十三兩三錢五分),以上各樣床,計六百四十張,通共估價銀二千一百二十七兩八錢五分。”[13]221-222
嚴嵩貪腐的床,沒有《金瓶梅》中的床價值高,最貴的也不過15兩銀子。一般來說,影響床具價格的因素有很多,如所用木料的檔次(是普通木料,還是櫸木、黃花梨、紫檀),制作者的身份(是普通木匠,還是大師級木匠),工藝的復(fù)雜程度(是一般雕工,還是鑲嵌螺鈿),等等。60兩白銀與15、1兩白銀,情況也是不一樣的。因此,《金瓶梅》中價值60兩銀子的床具,與嚴嵩納賄最低一張床1兩銀子,都是存在的。
造價更高的則是皇宮內(nèi)的床,萬歷皇帝一次就下旨打造40張龍床。據(jù)《工部廠庫須知》記載:“萬歷十二年(1584年)七月二十六日,御前傳出紅殼面揭帖一本:傳造龍鳳拔步床、一字床、四柱帳架床、梳背坐床各十張,地平、御踏等俱全。合用物什除會有鷹平木一千三百根外,其召買六項計銀三萬一千九百二十六兩,工匠銀六百七十五兩五錢?!盵14]皇帝一人用不了那么多的床,無非是賞賜給各個嬪妃的。
床在《金瓶梅》時代,是婚嫁的陪嫁物。按照民俗,女子出閣,必須陪嫁妝。這些嫁妝既可以是物(如梳妝臺、子孫桶、綾羅綢緞),也可以是錢(白花花的銀子),還可以是陪嫁丫鬟,等等,但無論陪什么,床都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項。紅板箱(裝服飾)、百寶箱(裝金銀細軟)、杠箱(裝貴重物品)、臉盤架、架子床、房前桌、大腳桶、子孫桶等物品[15],通常都由女方準備。嫁妝“不僅體現(xiàn)娘家的富足,社會地位,而且嫁妝不納入男方的家庭經(jīng)濟之中,是女方獨立的,完全由女方支配的財富”[16]。另外,嫁妝還是娘家的面子,以及女方在婆家地位的砝碼。
明清時期,架子床、拔步床是女子出嫁時富裕之家必備的嫁妝之一。為了面子工程,為了加重女兒在婆家說話的分量,有頭臉的人家,在女兒出嫁前,都要精心打造床具,且“往往不惜財力,費工耗時,精雕細刻,將人生所有的美好祝愿都雕刻在床上”[17]。
孟玉樓在西門府有地位,是因為再嫁西門慶時帶來了豐厚的嫁妝(其中拔步床就有兩張)。潘金蓮雖然很受西門慶寵愛,但在西門府的地位并不高。她們使用床的屬性,即一個是陪嫁帶來的床,一個是西門慶給她添置的床,這多少可以說明她們身份高低的不同。潘金蓮沒有陪嫁的床具,沒有獨立的經(jīng)濟實力,是依附于西門慶的。她入嫁西門慶,雖然不是買賣婚姻,但是在西門慶死后,卻被作為商品,讓西門府的女主人吳月娘給賣掉了。而孟玉樓在西門慶死后,卻可以自由改嫁,可見兩人的身份是不一樣的。嫁妝對女性家庭地位的影響,筆者在《物欲與裸婚》[16]一文中已有論述,在此不再贅述 。
我們探討了《金瓶梅》中床的工藝、經(jīng)濟價值,那么床在《金瓶梅》中的作用究竟是什么呢?床除了睡覺之外,尚有向兒童施教,對得子的期盼,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期待,而這些愿望與期待又多是通過雕刻在床上的觀音送子圖、五子登科圖等反映出來的[18]29。
床還有隱秘性,床笫之間,男歡女愛。在中國社會,雖然明中葉不以縱談房諱之事為恥,且士大夫也常常浪跡于青樓,但是他們回到家里必須與妻妾行周公之禮,床笫之事還是要有所回避的,架子床、拔步床的小屋子格局正好滿足了床笫之間的隱蔽、保密需求。
床在《金瓶梅》中既是隱秘的,也是開放的。西門慶與他的妻妾、情人的歡情,在西門府內(nèi)是公開的,對于西門府之外則是隱秘的?!督鹌棵贰吩谟浭隼钇績?、孟玉樓、潘金蓮的床,西門大姐陪嫁的床時,態(tài)度是嚴肅的。但在床的交換中、床的安排中,作者還是有所寓意的。
首先,床是魅力象征。幾個女人彼此攀比、爭寵,要同樣的床,或者說要規(guī)格、檔次相同的床。但她們都知道西門慶是玩女人的班頭,他的手段是吸引她們的魅力所在。《金瓶梅》中的女人,把穿衣打扮和性感內(nèi)衣作為女人爭寵的武器、性愛搏殺的砝碼[19],床自然也是她們展示魅力的又一個舞臺,并以此作為籠絡(luò)丈夫的籌碼。床是她們展示性魅力的一個媒介,她們要獲得西門慶的歡喜,床上的表現(xiàn)是必須的,這也是她們糾結(jié)于床的問題所在。在床的起跑線上,誰都不甘心被比下去、輸下去,她們要搏一搏。
其次,床笫之歡,交頸鴛鴦,象征著性愛。床對潘金蓮等女人來說,就是自己的幸福所在?!督鹌棵贰分械呐耍瑤缀鯖]有一個不喜歡性愛,不追求性愛的。吳月娘貌似性冷淡,可是仍然會采用薛姑子的藥與西門慶上床。性愛對于西門慶更是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佐料,他是發(fā)情的公牛,他是瘋狂的登徒子。西門慶的風流,很多是在床上發(fā)生的,王婆茶坊、麗春院、藏春塢、葡萄架下……都是西門慶歡娛的場所。
至于西門府內(nèi),更是夜夜歡歌。孟玉樓再嫁西門慶,西門府西廂房三間給她居住,“到晚,一連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正是:銷金帳里,依然兩人新人;紅錦被中,現(xiàn)出兩般舊物?!?第7回)“晚夕,金蓮在房中香熏鴛被,款設(shè)銀燈,艷妝澡牝,與西門慶展開手卷,在錦帳之中,效于飛之樂?!?第13回)喝酒助興,床笫之歡,那是西門府的保留節(jié)目。
其三,床笫之間的溫存是西門慶施展計謀、獲取財富的一個渠道。西門慶與李瓶兒的聯(lián)姻,不僅俘獲了李瓶兒的歡心,也成為治愈李瓶兒心病的良藥,并因此獲得了李瓶兒的巨額陪嫁財產(chǎn)。在床笫之間,西門慶不但征服了女人,而且也為他的財富王國添磚加瓦。
其四,床寓意腐敗的溫床。在明中葉,床既是工藝品又是生活必需品,但對于西門慶及其他的女人來說,又是醉生夢死、行賄納賄、賣官鬻爵的溫床。王六兒獻身西門慶之后,操皮肉生意的她也成了行賄受賄的皮條客,床笫之間的她既獲得了賣肉的酬勞又獲得了受賄的賞錢。假若王六兒不與西門慶達成皮肉價格,也斷不會有后來的干涉公行、司法腐敗的幕后交易。腐敗之風,是在床上枕邊吹起來的。不僅僅是《金瓶梅》時代如此,哪個時代,腐敗官員不是與錢與色聯(lián)系在一起呢?官員貪腐,官員好色,床笫之間完成了權(quán)色交易。
其五,床是權(quán)貴的象征。西門慶代表的是具有官場背景的新型商人,他們作為新興的勢力,渴望用金錢獲得官位與權(quán)力,并試圖打破等級社會的原有秩序。他們不但穿戴本來不屬于他們所在階層的服飾,生活用具也要打破原有的等級平衡。《商君書》云:“人主處匡床之上,聽絲竹之聲,而天下治。”[20]“匡床”是施政發(fā)令的處所,是有權(quán)有勢者坐臥的器具[18]65。明代除了對服飾的圖案、用色有等級限制之外,對于房屋居室、轎輿車馬、生活用具也有一定的規(guī)定,超越等級規(guī)定是會受到法律制裁的。正如筆者[21]在相關(guān)服飾制度論述所說的那樣,服飾僭越與使用高檔、奢華的床具,對西門慶來說,就是要違禮仵制、向社會等級制度挑戰(zhàn)。
床似乎只是生活用具、工藝品,其實不然。床的工藝、物價,反映了當時社會生產(chǎn)力與工藝的進步。拔步床的流行,則是社會奢侈之風的折射,以及社會價值觀的體現(xiàn)。床上生活,床笫之間,有多少幕后交易、權(quán)色買賣,從《金瓶梅》反映的明中葉社會縱情放達、官員以不貪污為恥的社會風尚就可以知曉。純物質(zhì)的床,貌似簡單、干凈的床,也有了不簡單、不干凈的事。就好比金錢,原本是物化的東西,沒有什么好壞之分,清官拿俸祿,清正廉明,兩袖清風,錢只是勞動的報酬、流通的貨幣而已;貪官貪腐,權(quán)錢交易,錢就沾染上了腐敗的習(xí)氣,成了腐敗的工具,使官場、社會充斥著爾虞我詐、罪惡深重的腐敗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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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楊玉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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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ANG Qiang
(JiangsuCenterofCCTVBook&PaintingChannel,Nanjing210004,Jiangsu,China)
The beds inJinPingMeiNoveldo not just represent a furniture, they have symbolic meanings. Love and emotions reflected by the beds imply the folk tradition and customs in the Mid-Ming dynasty which characterized by indulging in love and emotions. To Xi Menqing, love and emotions in the beds are means of gaining money, eroticism in the beds are means of giving and receiving bribes, selling official positions and getting promotion. Luxurious beds are challenges to the social hierarchy system made by Xi Menqing who represented new businessmen at that time. The beds inJinPingMeiNovellooks like simple and clean beds, they are not simple and clean actually.
the beds; in the beds; extravagancy;JinPingMeiNovel
10.16698/j.hpu(social.sciences).1673-9779.2017.03.013
2017-02-24;
2017-03-29
黃強(1963—),字不息,男,江蘇南京人,副研究員,主要從事中國服飾史與服飾制度、民國文化史等研究。
E-mail:huangbuxi@hotmail.com
I242.4
A
1673-9779(2017)03-0079-06
黃強.淺析《金瓶梅》中的床[J].河南理工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7,18(3):079-0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