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桂青
有活力的人生從“游戲”開始
——對話兒童游戲與兒童教育
文/楊桂青
對話嘉賓:
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院教授、國家科學課程標準研制及修訂項目負責人 郝京華
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院教授 劉曉東
兒童閱讀推廣人、紅泥巴讀書俱樂部創(chuàng)始人 阿甲
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博士 楊一鳴
浙江省寧波濱海教育集團聯(lián)合總校校長 李慶明
江蘇省南通市海門東洲小學校長、特級教師 祝禧
江蘇省南京市瑯琊路小學特級教師 周益民
“阿基里斯為什么不能同火藥和彈丸并存?/《伊利亞特》為什么不能夠同活字盤甚至印刷機并存?/歌謠、傳說和詩神繆斯為什么一定要/在現(xiàn)代技術(shù)的凱歌高奏里銷聲匿跡?/——人類的游戲是多么地源遠流長,/它可是人類自身生命綿延不絕的家園!”寧波濱海教育集團聯(lián)合總校校長李慶明,以一首詩表達他對游戲的禮贊,指出成人禁止兒童游戲的荒唐,呼喚童年游戲回歸校園,并以此向在寧波濱海國際合作學校舉辦的“游戲決定未來”第三屆全國兒童文化高級論壇致辭。來自全國各地的600多名基礎(chǔ)教育界工作者及高校、研究機構(gòu)專家與會研討。我們約請部分與會嘉賓就游戲與兒童文化、兒童教育的關(guān)系進行了探討。
剝奪了游戲,意味著兒童生命的萎頓和枯竭,意味著“兒童之死”。但很久以來,兒童的游戲的確消逝了,兒童教育更是早已喪失了游戲精神。看看現(xiàn)在部分郁悶死寂、了無情趣的學?;蛘n堂,你就知道游戲?qū)和逃齺碚f有多重要。
記者:哲學史上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很多哲學家竟然樂此不疲地研究游戲,如孔子、柏拉圖、康德、黑格爾、王陽明等。有不少哲學家還思考過游戲?qū)τ趦和屯甑囊饬x,并提出了很多真知灼見。比如,明代哲學家王陽明說:“大抵童子之情,樂嬉游而憚拘檢,如草木之始萌芽,舒暢之,則條達,摧撓之,則衰萎?!庇螒?qū)和?、對童年意味著什么呢?/p>
劉曉東:兒童就其天性而言,是一個具有天賦的小小藝術(shù)家、夢想家和游戲者。兒童的世界是藝術(shù)的、夢想的、游戲的世界,是生機勃勃、多彩多姿的世界,是比成人的客觀世界還要宏富的、充滿無限趣味的世界。
兒童的涂畫、歌唱、跳躍蘊含著一種迷人的秩序,許多偉大的學者便將兒童看作是天生的藝術(shù)家。畢加索曾說:“學會像一個6歲的孩子那樣作畫,用了我一生的時間?!?/p>
李慶明:有一則軼事,說是愛因斯坦有一次在聽完兒童心理學家皮亞杰有關(guān)兒童游戲研究的介紹之后,感慨地說:“看來,認識原子同認識兒童游戲相比,不過是兒戲?!边@句話不無夸張成分,但充分說明了兒童的游戲具有遠超我們想象的復雜內(nèi)涵。
兒童真可以說是游戲的化身、游戲的精靈、游戲的天才。游戲是兒童自由生命之依靠,兒童本真存在的確證。兒童生命的全部價值和意義都蘊藏在游戲之中。游戲之所以與兒童須臾不可分離,兒童之所以在游戲中有比世俗猥瑣的大人們更高超卓越的智慧,乃是因為兒童站立和優(yōu)游于人的生命的本源地帶。
兒童在游戲中幾乎從不念及俗世的目的,因而最切近自我表現(xiàn)的自由本性。即使是競技性游戲(如摔跤等),在兒童那里也是自我表現(xiàn),是孩提心靈率真無忌、自由無礙的卓越表現(xiàn),與成人世界形成鮮明對比。
兒童憑借超越日常經(jīng)驗的想象游戲或游戲想象,身心不再有任何掛礙,獲得自由的歡愉。德國哲學家席勒把這種基于想象的自由游戲稱為“審美的游戲”。
楊一鳴:游戲在精神層面喚醒兒童自由的思考沖動和意愿。自由地思考關(guān)于天地、人生、思維等問題,自由地向成人世界展示兒童思維的過程。對于兒童來說,游戲和哲學一樣,都是最接近兒童存在的一種思考和表達方式。
周益民:我認為游戲外在表現(xiàn)為“玩”,其精神實質(zhì)是一種對自由的本能追尋。兒童通過各種形式的“玩”,如操作式的、想象性的、符號化的等,獲得自我滿足與自我實現(xiàn),并深陷其中,樂此不疲。
兒童的這種“玩”很多時候還有一個鮮明特征,即表現(xiàn)為身體的參與伴隨精神的融入,因而,游戲是一種完整的身心合一的活動,在這一過程中,實現(xiàn)了兒童與自我、同伴、社會的交往。在兒童文學中,有一類“頑童”題材得到全世界孩子、大人的喜歡,諸多經(jīng)典的文學形象深入人心,如長襪子皮皮等,就因為他們以某種接近于極端的方式,呈現(xiàn)了真正兒童意義上的愿望和聲音??梢赃@么說,兒童在游戲中真正成為了兒童。
圖片來自于常州市新北區(qū)銀河幼兒園
記者:如果失去了游戲,會有什么后果?
李慶明:剝奪了游戲,意味著兒童生命的萎頓和枯竭,意味著“兒童之死”。但很久以來,兒童的游戲的確消逝了,兒童教育更是早已喪失了游戲精神??纯船F(xiàn)在部分郁悶死寂、了無情趣的學?;蛘n堂,你就知道游戲?qū)和逃齺碚f有多重要。
記者:生活中有為了游戲而游戲的現(xiàn)象,您怎么看這個問題?
楊一鳴:游戲自古就有,它是和人的活動相伴而生的,游戲是人存在的一種方式??墒呛荛L一段時間以來,有一種思潮將“游戲”抽象成概念,試圖使游戲僭越人成為自身的目的,提倡為了游戲而游戲,游戲就是目的本身。這就將游戲與人的活動在價值上徹底顛倒了。游戲是展示人的存在、確證人的力量、表達人的生命的一種方式,是為了更好地發(fā)展人與表現(xiàn)人的存在,不能將人類的活動都看成游戲,也不能將游戲作為一種價值杠桿衡量一切人類活動。
記者:游戲?qū)和砷L非常重要,但是,成人把兒童的學習與游戲看作完全對立的兩個方面,認為游戲會妨礙學習,并產(chǎn)生了很多偏見。您認為成人世界對兒童游戲存在哪些偏見?
李慶明:我總結(jié)了一下,主要有四個偏見。
第一個偏見是:他們常瞪著眼睛對孩子說:“你們真貪玩!貪玩成性!”
其實,“貪玩”本是兒童的天性,也是兒童的天然權(quán)利。聯(lián)合國《兒童權(quán)利公約》第三十一條說:“締約國確認兒童有權(quán)享有休息和閑暇,從事與兒童年齡相宜的游戲和娛樂活動,以及自由參加文化生活和藝術(shù)活動?!?/p>
第二個偏見是:他們諄諄告誡孩子:“幼兒園玩玩不要緊,一上小學,就不能再貪玩了,要刻苦學習!”
其實,樂與學并不是完全對立的。明代哲學家王艮曾說:“樂是樂此學,學是學此樂。不樂不是學,不學不是樂。樂便然后學,學便然后樂。樂是學,學是樂。嗚呼!天下之樂,何如此學!天下之學,何如此樂!”
第三個偏見是:他們動不動就用“玩物喪志”來警告孩子。
對于這一點,哲人們早有說明。德國哲學家、教育家福祿貝爾說:“游戲給人歡樂、自由、滿足,內(nèi)部和外部的平靜和整個世界的安寧。它具有一切善的來源。一個能夠痛快地、有著自動的決心、堅持地游戲,直到身體疲勞為止的兒童,必然會成為一個完全的人,有決心的人,能夠為了增進自己和別人的幸福而自我犧牲的人。”席勒說:“只有當人是完全意義上的人,他才游戲;只有當人游戲時,他才是完全意義上的人?!?/p>
第四個偏見是:他們很輕易地相信:游戲多半是不嚴肅的,不過是單純地找樂子。
有沒有不嚴肅甚至叫人惡心的游戲?現(xiàn)代社會,勞動世界和游戲世界的分離對峙,人們對娛樂的過度追求,造成了游戲本身的畸變。美國學者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一書中說:“一切公眾話語都日漸以娛樂的方式出現(xiàn),并成為一種文化精神……結(jié)果是我們成了一個娛樂至死的物種?!?/p>
但是,有嚴肅的游戲嗎?有催人淚下的游戲嗎?怎么理解游戲的嚴肅性?游戲之所以顯得嚴肅,是因為它蘊含著、交織著人生的悲歡離合。真正的游戲是飽含苦澀、辛酸和堅韌的,因而才是有價值的。電影《美麗人生》中的故事,正體現(xiàn)了游戲的這一特征。在納粹集中營里,父親為了讓兒子免受痛苦的精神磨難,謊稱這是一場游戲,只要他遵守規(guī)則,攢足1000個積分,就會贏得一輛坦克。
真正的游戲是神圣的。德國哲學家伽達默爾說:“游戲活動本身就具有一種獨特的甚至是神圣的嚴肅……誰不嚴肅地對待游戲,誰就是游戲的破壞者。”王陽明說:“須是大哭了一番才樂,不哭便不樂矣?!?/p>
記者:討論中,大家逐漸認識了這樣的觀點,游戲是兒童的天性和權(quán)利。這樣的發(fā)現(xiàn),對教育有什么價值呢?
郝京華:兒童在幼兒階段主要通過游戲的方式進行學習,但進入小學以后,學習方式完全變了。從小學開始,兒童就進入了一個遠離真實情景的符號世界。人類認識的精華,不管是對自然、社會的認識,還是對人的心靈的認識,都用符號方式表達出來。兒童被告知,只有掌握和占有這些知識,才能夠在世界上生存立足。但我們看到,基于符號的學習方式與兒童喜歡的學習方式發(fā)生了脫節(jié)。怎么辦?家長和老師的招數(shù)是,用各種學習以外的誘因來教導孩子們,“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頭懸梁、錐刺股”,甚至在教室墻上寫著“別忘了你的戶口還在農(nóng)村”。還有更可怕的,“上了大學你就可以玩了”。與抽象的概念相比,剛?cè)雽W的孩子更愿意趴在地上看螞蟻。與枯燥的練習相比,他們更愿意躺在地上數(shù)星星。
游戲和學習真的就這么對立嗎?能不能把游戲和戲劇融入符號世界的學習,讓符號世界也能夠帶有快樂、投入、愿意以及智力勞動后獲得的滿足?我覺得是可能的,不少學校的教育實踐已經(jīng)證明了這一點。游戲是兒童的天性和權(quán)利,我們要尊重并重視兒童的這一天性和權(quán)利。
阿甲:游戲其實是兒童的存在形式,最好的學習模式就是游戲模式,孩子在游戲中探索,探索是兒童生命的本性。
圖片來自于常州市新北區(qū)銀河幼兒園
記者:教師怎樣利用游戲豐富教育手段呢?
祝禧:這要從游戲的精神說起。游戲精神是一種創(chuàng)造精神。我們發(fā)現(xiàn),兒童在游戲中總是不滿足于現(xiàn)狀,不喜歡把自己局限在一個領(lǐng)域內(nèi)。他們總是不斷開辟新的疆域,嘗試新的生命體驗,不斷創(chuàng)造無休止的智慧游戲。創(chuàng)造過程中有巨大的愉悅感,樂此不疲,經(jīng)由自己的靈感帶往任何想去的地方。這是不可思議的。
這啟發(fā)我們,教師的教育生活中要充滿“幽默”和“輕松”。對于兒童而言,獲取知識的過程是游戲(活動)的,眼、耳、手、口、腦都在其中得到解放。教師組織的學習內(nèi)容要充滿吸引力、誘惑力,讓兒童產(chǎn)生本能的學習沖動和好奇心,促使他們樂此不疲地好奇、追問、探究和創(chuàng)造。整個學習過程就是忘我的“游戲”過程。
游戲精神還是一種美的精神。游戲是無功利的,不需要刻意回答這樣做有什么價值,兒童在其中體驗到生命的歡樂。游戲精神是單純的,也會伴隨痛苦,就像《美麗人生》里父子玩的“游戲”,有喜有淚。教師在教育教學中就應(yīng)該充滿這樣的“游戲精神”,工作就是“游戲”,就是歡樂。
本文原載于《中國教育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