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臨岡
荒唐年代的離奇遭遇
夏臨岡
1957年2月,我從上海第五十五中學轉(zhuǎn)學到杭一中(高中)就讀高一第二學期。
1956年夏秋,杭一中高中1959屆共招了五個班。(1)(4)男女生混編,(2)(3)(5)班清一色男生,人稱“和尚班”。編班順序按年齡由小到大,大的居后,(1)班最小,都是1941年、1942年出生的,(5)班最末,大部分都是1940年前出生的,1937、1938年出生的占一半左右,最小的1941年生的將我算入只有四個。班里十多個同學來自諸暨農(nóng)村,另有七個同學來自幾個國家,他們是海外華人之后。這七個同學1959年畢業(yè)后失去聯(lián)系,只知道他們?nèi)勘淮髮W錄取,四年或五年后畢業(yè),畢業(yè)后幾年之內(nèi)先后返回家鄉(xiāng)與家人團聚。其余同學來自紹興、富陽、蕭山、海寧、杭州等地。
開始是諸暨的石同學擔任團支書,杭州王同學擔任班長。1957年“反右”開始一周內(nèi)就換了兩個年長的杭州市郊區(qū)石橋老鄉(xiāng)分任團支書和正班長。作為高中試點之一,“反右”風暴瞬間來臨,直擊杭一中高一年級各班:教室、走廊、飯廳、禮堂,到處貼滿、掛滿了在舊報紙上寫著各人各體毛筆字的大字報,鋪天蓋地、遮墻封門,場面壯觀。開始大字報內(nèi)容五花八門,各抒己見,很快就突出了重點。大概過了十多天,結(jié)果真反出了幾個“高中生右派”。一個“三反分子”——學生會副主席陳兄,兩個右派學生梁某和方某,前兩位都在我們(5)班,另一位在(1)班,他們和其他同學一起響應學校號召,真實表達出自己對某項政策、某種現(xiàn)象或者某個事件未經(jīng)深入調(diào)查、周全思考,還很幼稚的看法、觀點,甚至疑惑,尤其是在學校組織各班的專題辯論會上,堅持了與大多數(shù)同學相對的觀點。據(jù)擔任過團支書的石兄和擔任團支委員的小何兄回憶,1957年反右運動后至1959年春,我們學生開始勤工儉學,先去杭州煤球廠勞動又去福華絲織廠翻三班做夜工,夏天轉(zhuǎn)去塘中村割稻插秧搶收搶種,緊接著大搞小高爐大煉鋼鐵,再接下去整團、整團復查。高三班(5)班三十幾名團員受處分竟有十多人,單是被開除團籍就有六名。小部分受處分同學提早離校,大部分受處分同學拿到畢業(yè)證書,也參加了高考。
停止了火花飛濺的小高爐煉鐵,也不再去煤球廠抬泥拉車,也不再去人民公社割稻、種田,杭一中1959屆高三年級五個班的莘莘學子,終于重新在各班教室里坐下,恢復上課。為完成各學科的教學計劃,也為一年后的高校招生考試早做準備,校領導一聲令下,五個班的300名學生全部住校,緊張、繁重的最后一個高三學年由此開始。
課堂學習重啟后不久,校學生會文藝部組織高二年級部分同學和高三年級少數(shù)幾個同學自編、自導、自演三幕七場話劇《我的一家》。經(jīng)歷了劇組幾個月里的幾十個無眠之夜,1959年5月初某日劇組終于彩排演出了唯一的一場。又過了兩個月,先一步招生考試的藝術類院校傳來喜訊:《我的一家》演員、高三(3)班的黃懷安和肖觀分別被南京藝術學院和上海電影??茖W校錄取,我是三個編劇之一,趕赴上海報考中央戲劇學院戲劇學系,初試錄取,參加復試,回去等待通知。回杭后我的這顆心兒整天高懸著,寢食難安。接著昏頭暈腦地參加了普通高校文科類統(tǒng)考。不多久班級里同學被高校錄取的信息陸續(xù)傳來。同窗沈廣漁與我是近鄰,倆人經(jīng)常同去學校同回家,交情非淺。畢業(yè)前夕他被批準加入共青團,有幸非公開受托抄寫全班同學的政審評語,對我的長噓短嘆,他一直勸我對中戲錄取不必幻想,我當然理解他的話外之意,客觀分析自己作為高三(5)班整團對象之一,我“錯誤”言論幾條,成分小資,父親是國民黨空軍,又有海外關系,別說中戲,就是普通高校也難有希望,還暗慶自己整團復查時,除了對自己上綱上線不留情面之外,還檢討了在小高爐煉鐵某日傍晚接班上崗,因母親突然生病,遲到了二十多分鐘,在場的班級一號人物鐘團支書說:“要將你調(diào)出小高爐?!蔽揖巩攬鲰斪玻骸澳阋{(diào)就調(diào)好了。”這是我有眼無珠、目無領導。如此自責,復查總算通過,免受團紀處分,否則很可能與六位被開除的團員一樣,喪失高考資格。
臨到高校錄取基本結(jié)束之際,我才意外收到湖州師專文史科(兩年制)的錄取通知。在母親的鼓勵下,同時也看到上師范院校免交學雜費、伙食費這條優(yōu)惠規(guī)定,我勉強地背起背包,尋到賣魚橋輪船碼頭,獨自一人登上了開往湖州的夜班小客輪。
嘉興師院是1960年更改的校名,原名湖州師專。由中共嘉興地委、嘉興地區(qū)行署在1958年大躍進時候新辦起來,校址選定于湖州天主堂舊址處。因?qū)W生宿舍暫缺,新生在市區(qū)孔廟二樓地板上睡覺,教師除杭大轉(zhuǎn)過來幾位青年助教外,大部分是從嘉興地區(qū)各高中選調(diào)來的高中老師。1959年下半年,學校領導光榮出席全國文教群英會,上臺作先進典型發(fā)言,宣稱“三元錢辦大學”──只花了三元人民幣,做了塊長方形的木校牌掛在大門口。其余就靠“敢想、敢說、敢干,大發(fā)展、大協(xié)作,白手起家、晝夜奮戰(zhàn)”,幾個月就辦起了這座紅色大學。1960年湖州師專改名為嘉興師院,三個科也改成三個系。當年的嘉興師院真是名噪京城,紅極一時,該校抓教學突出無產(chǎn)階級政治——大批判、大辯論接連不斷;下農(nóng)村去農(nóng)場實行三同──與農(nóng)民、農(nóng)場職工同吃同住同勞動,此類活動占用了一半以上的教學時間。在這樣的情勢下,求知欲旺盛的我,便抓緊點滴時間拼命看書:路燈下、被窩里、大會前、小會后,是班里明目張膽的“白專分子”。對系內(nèi)安排的教學內(nèi)容,對班內(nèi)團支部的工作作風又屢有不同看法和意見,如此這般第一個學期結(jié)束,我就成了班干部們重點“盯防”對象中的一個。晚自習結(jié)束,我和同學去校外宿舍、星期天結(jié)伴逛街,身背后常會長尾巴,——跟蹤、盯梢是班干部們常用的工作手法。
1957年春杭一中高一(5)班團支部在西湖中舉行團日活動,全班同學參加,右邊最高處為作者
轉(zhuǎn)眼1961年寒假過去,兩個學年最后一個學期開始了,同學們著手準備去嘉興地區(qū)內(nèi)某所中學實習,實習結(jié)束就進行畢業(yè)考試。3月下旬某日上午,我被系黨支部書記喚去談話。系黨支書國進智寒假前剛從浙江美術學院(現(xiàn)中國美術學院)國畫系調(diào)入嘉興師院中文系。開學以來,他極少露面。那天,他對我開門見山,速戰(zhàn)速決,一口氣羅列我各種“錯誤”言論、“錯誤”表現(xiàn),容不得我辯解。半個小時不到,隨即宣布:“鑒于你嚴重的‘錯誤’表現(xiàn),堅持‘錯誤’的階級立場,校黨委決定予以退學處理。今天下午就離開學校?!蹦贻p氣盛的我決定接受這當頭一棒,隨即返回宿舍整理書籍、衣物,下午在兩個主要班干部的監(jiān)督挾護之下,去到湖州輪船碼頭,乘坐當晚夜班小客輪返回杭州。
回家一周后,我又趕去嘉興師院一趟。這次只為一件事:辦理我的團組織關系轉(zhuǎn)移手續(xù)。說起團籍我至今納悶:到我年滿退團為止,我的團籍從未受過任何一點處分。如此狀況,不知是否曾有先例或者后例?這次返校我向文史班同學作正式告別,同時得知連我在內(nèi),班里共有九位同學被逐出校門。全校3個系,中文系、數(shù)理系、生化系各一班,每班都是9人,共計27人。一年以后,1961屆3個班學生畢業(yè),嘉興師院隨即登報宣布撤銷。當年辦校僅花掉的三元錢,至此充分地體現(xiàn)出這三元錢的負價值來——27位青年學子無謂消耗掉的青春年華。
學籍不保團籍不受影響,其中奧妙我百思不解,于是1961年下半年開始,我走訪中共浙江省委宣傳部(高教局)接待室,堅持每半個月至少每個月去催問一次。接待我的接待員姓沈,三十多歲,言語不多,態(tài)度和藹,我估計由于他的認真,才終于催得1962年上半年嘉興師院撤銷前夕的一紙答復,那是一張十六開極薄的報告紙,手寫復印,列出我的八九條“罪狀”,其中有三條是16歲的我在杭一中整團時檢討的重抄。這正好比我在杭一中整團時認真制造了這一批自我批評的子彈,通過高考錄取入學提供給嘉興師院部分領導。畢業(yè)前夕,他們卻將這些子彈全部射向我的胸膛。面對含辛茹苦的母親,我慚愧、懊惱、自責,面對這種答復,我只有憤懣和不屑。我將那一紙答復拿去給沈接待員看,他細看以后,依舊平靜地說:“應該還是思想認識的問題。希望你積極投身三大革命實踐,努力改造世界觀?!薄叭绾瓮渡砣蟾锩鼘嵺`呢?”我沒有追問沈接待員。
三年困難時期,杭州市除農(nóng)場林場以外城市招工停止,臨時工的工作難尋。當年“天堂”杭州一斤全國糧票賣三元六角,菜場里連菜邊皮也難見蹤影,我照常參加團組織生活,曾由街道安排去杭州棉花廠做了兩個月的卷花工;還和幾個團員一起去建筑工地做了幾天臨時工。后經(jīng)友人介紹去西湖區(qū)滿覺隴小學、余杭縣潘板小學代課一年多,而絕大部分時間就都耗費在離家不遠、原址在大學路的浙江圖書館里。
每當走路回家,只看腳尖抬不起頭,感覺自己是一個多余的“邊緣人”。這樣的日子直到1965年6月我到臨安縣昌化區(qū)河橋公社朱秀大隊插隊落戶才告一段落。
1983年3月,為解決我們這批同學當年的錯退問題奔走多年后,我終于盼來了杭州市人事局轉(zhuǎn)發(fā)嘉興專署的有關文件,主要內(nèi)容是:承認這些同學學歷,補發(fā)畢業(yè)證書;工齡從1961年9月算起;安排工作,已在工作的原則不動??戳宋募笪沂指锌寒厴I(yè)前夕讓我們離校不過是短短半小時,而糾正這件荒唐事,竟耗時二十又二年。
(作者為文史學者)
責任編輯 周崢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