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勤長
有那么一段路,路上有著不同的風景。第一次走的時候,急著想到達目的地,路上的風景沒有太多地觀賞;經(jīng)常走,反復(fù)走,有可能習以為常、熟視無睹;漫步閑游,稍作停留,撿拾路上遺漏的好風景,玩味、品賞,別有風趣。
經(jīng)常教的就那么幾本書。第一次教的時候,只想完成教學任務(wù),課文中的很多美點沒有做深入探究,幾輪教下來,會咀嚼文字之美、語言之美、創(chuàng)作之美。一個有思想的老師,品評文中的美點,并引發(fā)探究與爭論,拾遺并釋疑,進行批判性思考,增加了文字的活力和教學的趣味。教師儲備多了,課堂也靈動起來了。
《湖心亭看雪》一文中“獨往湖心亭看雪”一句的“獨”有很多人作了解釋,欣賞的角度不同,理解也不同。
《教學參考》:“一個‘獨字,充分展示了作者遺世獨立的高潔情懷和不隨流合污的生活方式,而一人獨行于茫茫的雪夜,頓生‘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人生徹悟之感?!?/p>
《鼎尖教案》:“這里并不是作者行文的疏忽,而是有意為之。在作者看來,蕓蕓眾生不可為伍,比如舟子,雖然存在猶如不存在,反映出文人雅士式的孤傲。” “獨”不僅強調(diào)數(shù)量(只有自己一個人),更寫出了作者與眾不同的心態(tài)與情趣。
吳戰(zhàn)壘《詩的小品 小品的詩——讀張岱〈湖心亭看雪〉》中說:“‘獨往湖心亭看雪,這是一種何等迥絕流俗的孤懷雅興??!‘獨字,正不妨與‘獨釣寒江雪的‘獨字互參。在這里,作者那種獨抱冰雪之操守和孤高自賞的情調(diào),不是溢于言外了嗎?”
筆者認為這個“獨”也許沒有這么深奧,沒那么多的含義。因為這篇文章中的敘事、寫景用的都是白描的手法。作者只是將自己那一晚的行程、行程中所看到的景物及心理感受呈現(xiàn)出來。張岱從家出門去湖心亭看雪,本身就是一個人去的,所以說“獨往湖心亭看雪”。聯(lián)系時代背景,張岱在明朝滅亡之后,他曾參加過抗清斗爭,后來消極避居浙江剡溪山中,專心著述《陶庵夢憶》。他隱居西子湖畔,怕見人,也怕別人見。由于 文人的雅趣,想象大雪三日的西湖應(yīng)該是別有趣味的,于是獨自出門,往湖心亭看雪,身旁應(yīng)該沒有人與之同往。在西湖邊上租了一條小船,此時才有了舟子,因此,張岱在后面景物描寫中這樣寫:“舟中人兩三粒而已。”這和前面張岱“獨往湖心亭看雪”沒有矛盾,舟中是否有其他人,也未可知。張岱并沒有什么以文人自居,看不起其他人的意思,不是“蕓蕓眾生不可為伍……反映出文人雅士式的孤傲”。
有人可能根據(jù)行文結(jié)尾寫“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這句話推想,這位舟子是張岱帶去的書童或下人,不然他不會稱張岱為“相公”。如果有這樣的想法,是不是有失偏頗呢?《辭?!分袑Α跋喙钡慕忉專孩俟糯Q宰相為“相公”。顧炎武《日知錄》卷二十四:“前代拜相者必封公,故稱之曰相公。”王粲《從軍》詩:“相公征關(guān)右,赫怒震天威” 中“相公”指曹操。②舊時對上層社會年輕人的敬稱,《通俗編·仕進》:“今凡衣冠中人,皆僭稱相公或亦綴以行次,曰大相公、二相公?!爆F(xiàn)代人對“相公”的稱謂,多了一項——妻子對丈夫的敬稱。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舟子稱張岱為相公并不是什么家人之間的稱呼,也并不是什么昵稱,而是對文人士大夫一類人的通稱。舟子不是和張岱一同出行的,舟子只是西湖邊上的一個船夫,可以是舟子甲,也可以是舟子乙,他們都可以稱呼張岱為“相公”。因此,筆者認為“獨”無需過多解讀,它只是客觀地描述了作者出行時的狀況——獨往湖心亭看雪。
過度解讀,看起來很美,但也許偏離了文章原來的意思,張岱在明亡以前沒有做過什么官,一直過著布衣優(yōu)游的生活,對舟子這樣的人有什么看得起、看不起?更沒有必要在文章中表現(xiàn)出來。過度解讀不需要,當然,并不是不需要我們老師對文本有自己的解讀,哪怕是千年傳誦、膾炙人口的經(jīng)典詞句,仍然可以賞讀和玩味。
劉禹錫《陋室銘》是古代小品文中的精品,家喻戶曉。文章開頭寫“山”“水”“仙”“龍”, 用比興的手法引出主旨(文眼)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主旨句,文章中注釋是:“‘德馨, ‘品德好”,這一句話的理解是“這是簡陋的屋舍,只因我(住屋的人)的品德好(就不感到簡陋了)。斯,這。馨,能散布很遠的香氣,這里指德行美好?!?很多老師解讀為“只是我的品德高尚,陋室就不陋了”?!捌返赂呱小?,“陋室”就真的“不陋”了嗎?似乎在文章中找不到這樣的答案。
文章主體部分的文字:“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睉?yīng)該是支撐文章主旨的句子,是對“惟吾德馨”進行進一步說明的。這些文字是不是在進一步闡明陋室主人“品德”呢?我們一句一句來讀:“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寫了室周圍的環(huán)境;“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寫的是與室主人交往的是學識淵博的人;“可以調(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寫室主人的生活態(tài)度、生活方式等。從文字上來看,似乎沒有寫“陋室”如何如何,只是寫到陋室周圍的環(huán)境,來往陋室的人和陋室主人的生活,談何“陋室不陋”?又何以能看到“品德高尚”呢?其實,這景——“苔痕”“草色”只是普通人家極常見的景,沒有修飾的、樸實的景、談不上什么“美”還是“雅”,也不會讓人牽強到什么“德馨”。劉禹錫被貶,又受到縣令不公正的待遇,文人士大夫骨子里的那種孤傲不羈,使得他不與市井交往,最多只能說明室主人博學孤傲,這不能說是 “品德高尚”?!八厍佟敝覆患友b飾的琴,“金經(jīng)”指佛經(jīng),普通的琴、普通的經(jīng),主人可以用來修性、怡情。 “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沒有“素琴”以外的音樂擾亂耳鼓,沒有官府公文勞累身形,充其量就是高雅脫俗的生活志趣,跟“品德高尚”挨得也不是很緊。
那么,這個“德”我們可不可以理解為追求“寧靜淡泊的一種生活志趣”?!昂啒?、雅致、清凈、淡泊”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不流世俗的生活方式?!败啊?,指散發(fā)出來的香氣,詩人主觀感受到的芬芳,“如蘭之馨”,沁人心脾。如果說“德”是人內(nèi)在的氣質(zhì)之美,那么,“馨”就是人外在的芬芳與灑脫?!奥摇笨陀^上仍然是陋室,所以,文章開頭的“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就可以理解成“這是一間簡陋的屋子,只是室主人的生活志趣高雅、脫俗,散發(fā)出迷人的芬芳”。
作者對陋室周圍環(huán)境等描寫之后,把自己的主觀感受賦予陋室,行文結(jié)尾用“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類比。諸葛亮的草廬,本來就是草廬,只是因為諸葛亮的智慧,草廬流芳百世;西漢楊子云的亭子,就是一座簡單的亭子,只是楊子云“為人簡易清靜,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子云亭才為后人稱頌。劉禹錫以此類比,流露出得意之情?!熬泳又?,何陋之有?”并不是強調(diào)“何陋之有”,而是隱諱地強調(diào)“君子居之”。陋室主人以君子自比,淡泊寧靜,志存高遠,屋子簡陋有什么關(guān)系,更何況室主人志趣高雅,行為灑脫,也會芳香遠播、流芳百世?!堵毅憽房胺Q散文小品中的精品,對中國文學的影響極其深遠,誦讀之余,把玩欣賞,其樂無窮。
細細咀嚼教材中的那些曾經(jīng)被遺漏了、忽缺了的知識點,閑暇的時候撿拾起來,慢慢品味,做一點批判性思考,拾遺共釋疑,余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