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麗敏
在魯院時,我和程靜有過多次長談,關于生活,關于文學和寫作。至今都覺得不可思議:為什么和程靜在一起我會變得那么善談,就像與自己交談那樣自由,沒有障礙。不同的是,與自己的交談多少是有些清寂的,而與程靜的交談卻是一場充滿興味的雙重奏,既有音符的碰撞,又時常能從她那里聽到美妙的共鳴。
日常生活中我其實是非常寡言的人,不善表達,也不愿用話語去傾訴自己的觀點。寫作者大多如此吧,習慣并依賴于文字表達之后,話語的表達就會變得愈發(fā)笨拙,詞不達意,也因此對語言交流喪失熱情,視為多余的負擔。
我和程靜都寫散文,在取材上有近似之處,寫自己生于斯長于斯的“郵票大小的地方”,有明顯的地域性。作為散文的讀者,我們的審美是一致的,作為寫作者,我們也存在相同困惑,那就是:
當我們將地域性視為寫作的土壤和根脈時,如何突破它的局限?
當我們出于內(nèi)心的選擇,或者說出于天性的需要,不厭其煩地攫取生活與自然這面鏡子折射的詩意時,如何去直視它低處的陰影、泥濘、污水和被車轍碾壓的坑洞?
當我們的筆觸對命運的刀鋒、損害,選擇繞行和規(guī)避時,這是不是也是一種心靈的懦弱?是精神能量的缺失,或者說是一種失血的寫作?
我們也不可避免地談論到人生的意義,寫作的意義(盡管我們知道,對意義的追問是多么徒勞)。這些我們經(jīng)常在心里與自己交談的話題,現(xiàn)在,我們把對方當做另一個自己,讓這些問題發(fā)出聲音,而不再只是一個人內(nèi)心空谷回音般的問答。
從魯院回來后,我的精神像是患了感冒,淪陷于昏迷般的嗜睡。我掙扎著,想從睡眠的膠水中脫身,又總是被黏得更緊。不知過去多少時日,之后的一天,在低迷的情緒中忽然聞到從窗口涌入的香氣——是香樟花香,那么濃郁,像一劑強效的清醒劑。我大口大口吮吸,感到身體漸漸變輕,感到一種能量正在聚集,復蘇。
我仍然還是依循以往的方向和經(jīng)驗繼續(xù)書寫。我不想讓魯院的學習經(jīng)歷成為包袱,我試圖讓自己忘記曾經(jīng)在魯院進修過這件事,不再為“如何突破和提升”而苦惱。我寧愿相信,“寫著”本身就是對平庸生活的拯救,是對無意義的人生最有意義的安慰。就像娜塔莉在《寫出我心》里說的:別擔心寫得好不好,只要寫,就足以使你置身天堂。
離別后和程靜就很少聯(lián)系了,但我經(jīng)常會點開她的博客,去看她是否有新的作品貼出來。對一個寫作者的關注,最好的方式就是閱讀她的作品,而不要去打擾她,盡管我很想知道她的近況,想再聽到她如泉水般清澈的笑音。
我有一種感覺,覺得程靜和我一樣,從魯院回到伊犁后,也處于重新啟動時的失語狀態(tài)。差不多過去大半年,到立秋時,終于看到程靜貼出了她的新作——《咫尺墓園》。
我將《咫尺墓園》打印在紙上,閱讀。在閱讀的過程中再一次想起我們在魯院時的那些時光,想到我們談論過的關于散文“怎么寫”和“寫什么”的話題。我感到魯院四個月的學習對程靜是有效的,她的寫作正發(fā)生改變,經(jīng)過重新審視和沉淀之后,她的寫作正走向一個更為深邃,也更為廣闊的地方。
我為程靜在寫作上的破繭感到高興,同時也暗自慚愧,因為我仍然還留在原來的地方,像一只工蟻往返于熟悉的路途,搬運著心靈和體能可以承受的文字。但是不知為什么,隱隱中我又有一種不確定的疑慮:程靜的生活里似乎發(fā)生了什么?我說不出這種疑慮從何而來,它或許來自對這篇散文閱讀后的模糊直覺,又或許來自別處——來自生活無所不在的暗示。
之后的兩年,程靜的博客仍然處于長時間的寂靜——也不是毫無動靜,每隔半年,仍會有一篇她的新作貼出來。
2017年的2月,再次閱讀到程靜的新作《從初春到深秋》。這是一次浸透式的閱讀,但決不是一次輕松的閱讀,當打開文檔,讀第一句:“災難突然降臨,令人惶恐不安”時,胸口就陡然一沉,四周的光線也變暗了。
如果這篇散文沒有標注作者,也沒有人告知我誰是它的作者,我是不會把它和程靜聯(lián)系到一起的。這篇散文的氣味很陌生,它不同于程靜以往的寫作——包括《咫尺墓園》,也不能讓我從以往的閱讀經(jīng)驗里毫不費力地找出一篇可與之相類的作品。在《從初春到深秋》里,我清晰地看到一個在寫作上經(jīng)歷了艱難突圍,在黑夜邊緣與內(nèi)心,或者說與命運較量之后完成羽化的程靜。
《從初春到深秋》是一個很普通的標題,普通到?jīng)]有重量,也沒有明確的指向,只是一段時間的刻度,就像小津安二郎為他那些表現(xiàn)普通家庭生活的電影取的名字——《秋日和》、《早春》、《晚春》,毫無掠人眼球的野心,只有漫不經(jīng)心的恬淡。這篇散文內(nèi)容敘述的卻不是一個家庭式的恬淡故事,而是圍繞一個突然的事件,一層一層地剝開,剝開附著于事件表面的泥土,剝出這事件產(chǎn)生的破壞性輻射,和與之相關的人的命運。
是的,命運,這個詞是程靜在書寫中經(jīng)常會觸碰的詞——在她幾年前寫伊犁植物的系列作品里,命運這個詞就不動聲色地置身其中,她似乎要通過一遍遍對這個詞的撫摸來辨認它,熟悉它的氣味,試探它的力量。再后來,也就是近三年來的寫作里,命運這個詞仍是頻繁地出現(xiàn),而她不再只是伸出手去把這個詞攬過來摩挲一番,而是讓命運這個詞成為作品內(nèi)在的驅(qū)動力,貫穿于作品的精神脈絡。
在《從初春到深秋》里,突發(fā)事件是一個如同病瘤般的存在,程靜并不想把這個病瘤深度解剖,做一番詳細的病理報告,或者把事件變成發(fā)生在當下的社會故事,把自己變成故事的親歷者和講述者。程靜沒有這樣做,這樣只會使事件成為聚焦突出的主體,而事件背后所關聯(lián)的一個個具體的人的情感卻虛化了,以至于他們內(nèi)心的苦難,在命運洪流中的遭遇的損害,成為這個事件不被關注的若有若無的點綴。
我不知道程靜是否喜歡攝影,我是喜歡攝影的,不過對于攝影技術我?guī)缀跏且粺o所知,我所知道的是,同樣一幅畫面,當焦點落在不同的事物上時,產(chǎn)生的效果是完全不一樣的。這算是攝影常識吧,同樣也適用于寫作。在《從初春到深秋》里,程靜選擇了將事件作為背景,并做了虛焦處理,而將焦點落在與之相關的人的身上,確切地說,落在與之相關的人的心靈上——讓這些心靈的波動清晰地顯示出來,讓心靈遭遇事件強震后的傾塌與裂隙清晰地顯示出來。
在我參與過的一些散文研討會上,曾不止一次地聽到過這樣的言論:寫散文一定要講故事,因為讀者對故事總是感興趣的。我不懷疑人們對故事的興趣,但我認為好散文不是以故事取勝,而是與心靈,或者說與靈魂相關,不論篇幅長短,其間的每一段、每一行字,都緊貼著作者心靈的內(nèi)壁生長,它攜帶著作者的體溫、心跳、疼痛,以及對生命獨有的思考,讀者一旦進入閱讀,就進入一個深邃、悠長、既封閉又敞開的心靈空間,在這個空間里,讀者與作者之間是相互交付了信任的,精神與情感的溝通毫無屏障。
這也是我理想中的散文寫作,這樣的寫作不給作者絲毫退避躲閃的余地,它要求作者對生命或者說對世界具有洞察和思辨的能力,與此同時,在敘述中作者的思想、情感以及靈魂都必須時刻在場,“他總在現(xiàn)實性、日常性的事物中發(fā)展出靈魂的關切”(陳培浩《一種稀缺的靈魂敘事》)“他必須正面迎擊敘述所遇見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物每一個細節(jié),必須表態(tài)和發(fā)聲?!保ò⑸帷渡⑽膰绤柕膬?nèi)性》)
《從初春到深秋》顯然已抵達了這樣的高度,它是非虛構(gòu)的,也是在場的,而如果非要給這篇作品用上一個便于歸類的標簽,我更愿意用的是“靈魂敘事”——這篇作品最為可貴的地方,是它具有非常結(jié)實的,同時又是當下散文寫作所缺失的“靈魂敘事”的品質(zhì)。
我不是一個擁有豐富理論的散文評論者,事實上,對于散文寫作的理論,我所擁有的知識儲存非常匱乏,捉襟見肘,因此對于什么是散文的“靈魂敘事”,以及它對散文寫作的重要性,我無法說出更多的觀點和論點,也無經(jīng)驗可談。我只是對文學作品的長期閱讀中,形成了這種個人化的審美高度,或者說審美的天花板。
在《從初春到深秋》里,程靜引用了沃爾科特的一句話:“改變我們的語言首先要改變我們的生活,所以不要問我的寫作抵達了哪里,而要問我的生活在哪里。”讀到這句話,我忽然為自己為什么曾有“程靜的生活里發(fā)生了什么”的疑慮找到來源——之所以有這樣的疑慮,其實是程靜近三年的作品傳遞出來的,準確地說,是她作品不同于以往的語言傳遞出來的。
記得有次在魯院與程靜的交談中,我曾給程靜的散文提過一個建議,我注意到在程靜的散文中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啊”字,這沒有什么不好,也可以視為個人的寫作特征,但是如果“啊”字出現(xiàn)得過多,會使散文的情緒顯得不夠節(jié)制,溫度過熱,過于抒情化。“試著把啊字刪去,看看會怎樣?!蔽覍λf。
程靜說她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但是寫作的時候,“啊”字又總是不由自主地跑了出來——書寫那些喜歡的事物時,內(nèi)心會變得溫暖柔軟,止不住地想要去贊美。
在程靜后來的作品里,富于抒情性的,帶著情不自禁的喜悅和贊美情緒的“啊”字果然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低溫的語言,渾厚的凝重感、滄桑感。這不是刻意的刪除和替換,而是寫作對象——或者說寫作者靈魂關懷的維度發(fā)生改變后,作品語言、調(diào)性自然發(fā)生的改變。而這一切的改變又都源自生活,源自影響我們寫作的,那個看不見又時刻存在的名叫“命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