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亭
每年秋冬之季,我的家鄉(xiāng)石子鎮(zhèn)會涌入一些難民,或上門推銷床單被套,或表演雜技讓人賞錢。他們通常都會說家里發(fā)了大水,房子和土地都被水淹了,洪水過后的饑荒讓他們只好離開家鄉(xiāng)另謀生計。
他們這樣說的時候,四奶奶眼前會浮現(xiàn)她看過的一則新聞圖片:發(fā)黃泛濫的洪水中漂浮著尸體,有的被沖到岸邊,肢體扭纏,浮腫發(fā)白,頭發(fā)散亂,腦袋扣在泥里,手徒勞地舉起朝向空中,仿佛要抓住什么……
四奶奶同情難民,當(dāng)今年的一批難民到來時,她不像別人那樣把他們當(dāng)作江湖騙子,而是對他們噓寒問暖,送點吃食,還讓他們在自家門前的草地上搭帳篷住下。有鄰居私下議論她說,送點吃的給點錢打發(fā)了就得了,居然還讓他們住下,當(dāng)心好心被狗吃了,哪天被騙了還幫人家數(shù)錢。
這批難民什么都沒有,只帶著一兩個包裹裝著貼身衣物。所以他們到來后,既沒有售賣被子,也沒有表演雜技,這不免讓人失望。四奶奶借給他們飯桌、板凳、碗筷,甚至把新買的菜刀也給了他們。我去她家送新米時,她對我說:“沒了家的人怪可憐的,你把我的米分給他們一點吧?!?/p>
小麥芽可不一樣,她是四奶奶的外孫女,今年十四歲,剛步入青春期,胸部已微微隆起。她對那些來歷不明的人心懷芥蒂。四奶奶跟難民說話時,小麥芽的目光瞅了瞅他們臟兮兮的鞋,目光飛快地掠過鞋上的泥巴和破洞,最后停留在一只被踩死的蟲子上。她離他們遠(yuǎn)遠(yuǎn)的,心里有說不出的討厭,尤其是難民中的一個男孩咧著嘴沖她笑時,她臉上露出嫌惡的表情。
我把一半的米扛到草地上,沒有過多逗留,但也聽到了他們的一些談話?!澳戏秸媸翘懒恕保麄冎械囊粋€婦人對四奶奶說,“陽光是金色的,樹木是綠色的,花朵是彩色的。而我們那兒,到處是沒有家的人,到處是被大水、泥石流毀壞的莊稼、房屋。我們的家被沖走了,你們這里多好哇,山清水秀哩?!眿D人的話富有感染力,四奶奶聽了很高興。
四奶奶多久沒這么高興過了,我還真不知道,但她和小麥芽過了那么多年孤苦的日子,家里忽然來了這么多客人,她是很高興的。
一天小麥芽問四奶奶:“難民是什么?大家為什么叫他們難民?”
四奶奶瞇縫著眼睛瞅了小麥芽一眼,覺得這個姑娘乖戾得很,雖然從小沒了爹娘,可是跟著自己吃的苦也不少呀,她怎么不像自己那樣有愛人之心呢。四奶奶用力地嘆了口氣,手里的水瓢顛了一下,灑出了許多水。她向我投來求援的目光,說:“丫頭,你跟小麥芽說說?!蔽抑睋u頭,我可應(yīng)付不了這祖孫倆。
四奶奶抖動一下水瓢,站直身子說:“難民就是丟了家又沒地方可去的人?!?/p>
“可他們不是來了這里嗎?怎么說沒地方可去呢?”小麥芽不服氣。
“沒錯,可要是沒人收留他們,他們就很可憐。就像你跑出石子鎮(zhèn),身上沒有錢,肚子餓了沒飯吃,卻沒有人搭理你?!彼哪棠谭畔滤?,邊用手捶腰邊說。
小麥芽嘟起了嘴,咬著牙說:“我是不會跑出石子鎮(zhèn)的?!?/p>
難民在草地上安營扎寨了,天氣格外好,白色面包狀的帳篷點綴在綠草地上,草地頓時像飄著云朵的藍(lán)天。四奶奶坐在家里一邊搖著蒲扇,一邊觀看難民。她就要六十歲了,臉上的皺紋讓她不再喜歡照鏡子。每天待在屋子里,她聽得見如水滴般嘀嗒的鐘聲。廊下窩里的黑燕子,總喜歡在院子上空飛來飛去,沒有什么比它們更輕盈的了,它們有著天空全部的包容,四奶奶想也許有一天小麥芽會飛到更遠(yuǎn)的天空去,只留下她守著笨重的老木門。寂靜是時間最大的瘟疫,是它帶來了記憶的渾濁。自從老伴去世,她的生活空寂多了,即使有小麥芽陪伴,生活也再沒有往日的熱鬧。她越來越離不開這個家,這里裝滿了回憶,回憶將一個坐在半掩的院落中操持家務(wù)的婦人變成佝僂的老太婆,將富于彈性的皮膚打造成皺紋來抗衡歲月。
四爺爺去世那年,他們的寶貝女兒(我姑)跑了,村鎮(zhèn)里議論了好一陣子。過了一年,人們又看見那姑娘回來了,還帶著一個襁褓中的孩子,四奶奶給她取名小麥芽。我問過姑,孩子的父親是誰,當(dāng)初為什么要跑掉。姑搖頭不語,從不愿提起。一年后的一個夜里,姑沒能起床,也死掉了,丟下一歲的小麥芽和四奶奶相依為命。
四奶奶總是抱怨,要是小麥芽不像她女兒那樣不聽話多好。小麥芽很聰明,可就是意識不到自己還是個孩子,不按時起床,回到屋里總是反鎖,有時還會在床沿呆呆地坐上大半天,也不盯著什么,四奶奶問她,“你在想什么?”她總是回答說“沒什么”。無論面對什么,這個女孩都有一種執(zhí)拗的冷漠,和她清澈動人的相貌一點都不相符。盡管如此,四奶奶也十分溺愛小麥芽,憐惜她從小沒有父母疼愛,一想到她沒學(xué)過叫聲“爸爸媽媽”,四奶奶就揪心不已。
小麥芽和同伴們一起玩的時候,會突然大發(fā)雷霆,因而不是很被其他孩子喜歡。小麥芽耍脾氣時,我從中調(diào)解也沒用。她身上似乎有什么事總是特別能引起玩伴們的注意,后來小麥芽意識到是她沒有爸爸媽媽。小麥芽跟我說她委屈。是啊,要是生病,她可以想辦法醫(yī)治,要是跌倒受傷,也可以乖乖地養(yǎng)上一段時間就好了,可身世這回事她有什么辦法,不能選擇也不能改變。沒有母親疼愛的童年,就像脫離樹木的葉子,只能在灰色的樹影下面走來走去,在自己灰色調(diào)的陰影里面漂浮。而關(guān)心她的人,只能站在遠(yuǎn)處,靜靜地看著那些影子向她靠攏又離去。
四奶奶也抱怨過,要是老伴去世時女兒不跑掉,一切興許就會很完滿。正如那個難民婦女所說,南方很好,石子鎮(zhèn)很好。姑姑根本沒有理由離家出走,而只要她不走,他們一家子就能一直幸福地生活。
難民在四奶奶家的草地上會做些什么呢,伙伴們想?;锇閭儗@些人感到好奇,他們作為生人的身份和奇怪的口音,總是能引起孩子們的興趣。由于我到訪過草地,伙伴們央求我陪同他們一起去草地冒險。我們呼嘯著奔向草地,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陣勢惹得草地上的男女大笑。
他們熱情地招呼我們,把瓜果分給我們吃。孩子們驚異地發(fā)現(xiàn),他們竟是這么好玩。婦人們熱忱大方,靈巧的手會用稻草編出一朵朵花,我們喜歡得不得了。于是,作為貪玩的孩子,在星星滿天的夜晚,我們還會偷偷溜到草地上,圍攏在婦人身邊,聽她們講故事。那時,草地上是一片祥和的美。四奶奶家的黃狗蹲在一邊美滋滋地舔骨頭,而它的一窩狗崽正酣睡在稻草上。鄰家快分娩的母牛慢慢地咀嚼著草根,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婦人的故事說到一半,突然感嘆一聲,真美呀。圍坐的孩子便抬起頭,順著婦人的眼望去,只見互相追逐的狗崽,在月光下嬉戲,跑進草地邊緣的茅草叢中,無數(shù)的螢火蟲盈盈飛起,一只,兩只,三只,一小片,一大片,最后滿空滿天,襯著天上的星斗,西流的銀河,銀鉤的月牙兒,不由得讓人深吸一口氣,哇地一聲喊出來:“真美呵——”這螢火蟲呵,亮點點的,忽閃閃的,成千上萬,帶著光點游動,亦真似幻……大家歡呼跳躍,陶醉在無邊的夢境里。婦人靜靜地看著我們,突然抬起頭看著天上的某一顆星星,說了這么一句:“不知什么時候才回得去啊……”
小麥芽沒有加入我們的行列,她總是像受傷的兔子般蜷縮在一角,懶懶地吃著四奶奶做的油茶。我去逗她,她不怎么理我。四奶奶過來解圍,叫我不要跟她計較。我才不會呢,我媽吩咐我送辣椒過來罷了。我走的時候,四奶奶偷偷拉住我小聲地說:“小麥芽總是說她不是出生在這里,這不是她的故鄉(xiāng)?!蔽抑е嵛嵴f不出話來,四奶奶又愁眉苦臉地說了一句:“她還說她才是真正的難民呢?!?/p>
石子鎮(zhèn)新上任的鎮(zhèn)長是外鄉(xiāng)調(diào)來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十分勤快,經(jīng)常到鎮(zhèn)民家里講解國家的方針政策。他梳著一頭光亮的頭發(fā),一手拿著一頂白色圓帽,一手提著個黑色公文包,在農(nóng)戶之間來回奔走,步子邁得大而瀟灑。他到四奶奶家時是上午十點。
“四婆,身體還硬朗?希望您身體健康?!辨?zhèn)長歡快地問候。
四奶奶連聲笑著說:“好好好,讓鎮(zhèn)長掛心?!?/p>
“四婆,我來是說正經(jīng)事的?!彼麚Q了一副嚴(yán)肅的口氣。
四奶奶突然臉色一緊,心沉了下來。她早聽說了,街坊鄰居最近一直在傳一件事。她嘰咕了一句:“有什么事坐下說吧?!?/p>
鎮(zhèn)長坐在一把木椅上,把公文包放在一邊,開始說起開山種樹的事。他說,林業(yè)局的人來勘察過了,石子鎮(zhèn)有種桉樹的水土條件,為了致富,鎮(zhèn)政府打算動員全鎮(zhèn)人民開山種樹,不出五年,準(zhǔn)能賣個好價錢。
什么事都好說,唯獨這件事,四奶奶聽了心里不痛快。可不,她家的山頭前些年剛種了松樹和茶樹,一下子全砍掉種桉樹,損失不小哩。更何況四奶奶從不愿做些急功近利的事,反對的人都說,雖然桉樹收成快,卻對水土傷害極大,俗稱地下抽水機,水分充足的肥土才能養(yǎng)活,這種樹還有毒,種了其他草木絕不能生長。
灶上的午飯快煮熟了,四奶奶心思全不在鎮(zhèn)長的話上。她站了起來,說:“鎮(zhèn)長,我聞到飯焦味了,我過去看看。”然后她叫小麥芽給鎮(zhèn)長倒茶。
鎮(zhèn)長繼續(xù)坐著,對著站起來的四奶奶說:“在這個地方種桉樹,已被勘察隊證明是科學(xué)的了?!?/p>
“哎呀”,四奶奶高了嗓子,“我一個老太婆不懂什么科學(xué),你們當(dāng)官的念過書,說的話自然沒錯,可我就是不想種桉樹。我得去看一下鍋了?!闭f完四奶奶走人廚房,把火熄滅了。
小麥芽端上來一碗茶,放在鎮(zhèn)長的右手邊。鎮(zhèn)長問小麥芽在哪所中學(xué)上學(xué),學(xué)業(yè)緊不緊張。小麥芽對他的問話不感興趣,隨便答了幾句就走到屋外去了。
四奶奶只好走出廚房,繼續(xù)陪鎮(zhèn)長說話。鎮(zhèn)長說:“小麥芽是個漂亮聰明的姑娘,將來一定能上個好大學(xué)?!?/p>
四奶奶說:“這孩子命苦,從小沒了爹娘,我的積蓄又不多,出不起讀書的錢呢。將來恐怕得委屈了她。”
鎮(zhèn)長立馬接住這個話頭,說:“您很疼小麥芽嘛,為什么不趁現(xiàn)在掙點錢攢下,為將來的學(xué)費做打算呢。種桉樹就是一條能致富的科學(xué)之路?!?/p>
四奶奶驚訝地張開了嘴巴,半天回過神來,嘰嘰咕咕地說道:“種不得,種不得……”
鎮(zhèn)長起身告別,走出了門。小麥芽站在一個瓜棚下,似乎出神地看向遠(yuǎn)處的草地。鎮(zhèn)長頓了頓,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朝小麥芽走去,坐在瓜棚的凳子上,把小麥芽叫到旁邊,問她有沒有去過城里。小麥芽說,也許有,也許沒有,自己也說不準(zhǔn),興許她就出生在城里呢。鎮(zhèn)長說只要考上大學(xué)就能去城里,并向她講起自己的大學(xué)生活,小麥芽安靜地聽著,臉上露出向往之情。鎮(zhèn)長越說越高興,最后笑著對小麥芽說:“祝你考上一個好的高中,將來考上一所好的大學(xué),就能自己去城市見識一番了。”說完他邁著大步朝大門走去,小麥芽目送著他離開。
四奶奶看見鎮(zhèn)長在瓜棚下和小麥芽說話,但她聽不見他們說了什么,一想到種桉樹的事,她心里就不痛快。這些事把她晚年生活無端捅出一個孔,意想不到的東西總是一個個地從小孔滲進來,她真想用手指把它堵上。
難民家那個對小麥芽咧嘴笑的男孩,站在籬笆邊朝小麥芽招手。小麥芽怒氣沖沖地走過去,問他:“你叫我干什么?”
男孩靦腆地笑了一下說:“我從沒見你到草地上玩過,就過來找你了?!?/p>
“我不喜歡到草地玩,那里沒什么好玩的?!毙←溠可鷼獾卣f。
“哦,是嗎?”男孩有點疑惑,“我看你總是一個人待著,你不喜歡聽我嬸嬸們講故事嗎?”
“他們會嘲笑我沒有媽媽?!毙←溠拷g著手指說。
男孩眼睛閃了一下,眼瞼垂下來,輕聲說:“我也沒有媽媽,我媽媽被大水沖走了?!?/p>
小麥芽突然對他沒了敵意,把他拉到瓜棚下一起玩。整個下午都沉浸在一片暖色之中,空氣中隱隱有一種蜜蜂飛動的嗡嗡的聲音,像是在哪個角落幽秘地開著無數(shù)小小的紅色花朵,使那種清新的、緩緩移動的甜蜜填滿院子的每一個角落。
夜里小麥芽躺在床上,總是想起男孩的一句話,“我也是孤兒”。也許有些人由于相似才會遇見,并且成為朋友,小麥芽覺得自己有一個真正的朋友了。
他給她講了那場大水。多么可怕的洪水啊。所有的人都被暴露在雨中,雨從頭頂順著脖子流到腳底,最后只有他活著,變成失去父母的孩子。
第二天,小麥芽吃完油茶早餐,走出門去時正好被我碰上,她居然主動地向我打了招呼。我看著她跑到草地,男孩就在小路邊等著,然后他們一起歡呼雀躍地朝樹林進發(fā)。我好奇地跟了上去。
越過小溝時,男孩伸出手說:“小麥芽,把你的手給我,我拉著你,這樣就不會摔倒?!庇龅綐渲Α⑻俾?,男孩就會幫她把它們移開。
他們來到樹林中心,那里的樹都往天上長,只在頂部露出一個近乎圓圈的空隙。金色的陽光從空隙傾瀉而下,照得樹葉晶瑩透亮。在樹影與網(wǎng)狀光線里面,夢幻的形象對折而出,
潮濕的空氣溫柔地舔著人的毛孔,一個幽玄的聲音偷偷潛入那被中斷而尚未發(fā)育的音節(jié)。在天空下一棵樹最終停止的地方,在晨風(fēng)中蜜蜂最初的一次震顫里,光束如同螺旋上升的金色花朵,照亮那些處于黑暗中的孩子的眼睛。他們屏住呼吸往上看,心跳跟隨森林的搏動,光線引領(lǐng)他們找到自己的河流,還有汩汩的水聲,它們來自最初的源頭,流向最終的歸宿。一個微妙的點石成金的機關(guān)開啟了。男孩低下頭來激動地問小麥芽:“你看到了什么?!?
小麥芽漲紅了臉,反問他:“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媽媽?!蹦泻⒄f。
“我也看到了媽媽?!毙←溠空f。
那些日子,樹林成了兩個孩子的秘密花園。早晨的光線穿過樹葉到達(dá)地面時,林中飛滿五顏六色的蝴蝶,追逐著落花紛飛起舞。寂靜的午后,水溪邊出現(xiàn)很多好看的山鳥,靜靜地飲著甘美的山泉。這時,觀看它們的人,必須長時間地屏住呼吸。空氣盈滿野花的香味,山溪匆遽地流,粼光閃閃,細(xì)浪輕輕騰著,濕津津地舔著沙岸舔著貪玩的孩子的腳丫。男孩給小麥芽摘了很多花,編成花環(huán)戴在頭上遮陽,于是他們走出樹林時,我總能看見小麥芽的頭上圍著一圈翻飛的蝴蝶。
四奶奶還沒有點頭同意,鎮(zhèn)上已來了種樹隊伍,他們要在農(nóng)民的地里培育樹苗,等到開春了種到山上。一車一車的小樹苗,被運了進來,擺放在每家每戶的空地上。四奶奶挨家挨戶地去查看,沒錯,每家的空地上都有桉樹苗,只有她家的草地上住著難民,一棵桉樹苗也沒有。四奶奶還發(fā)現(xiàn),鎮(zhèn)上來了許多陌生人,他們挨家挨戶地宣講種樹知識,而且在鎮(zhèn)政府宿舍住了幾天也沒有要走的意思。
不管四奶奶同不同意,有沒有加入,時針還是一如既往地走下去,世事還是一如既往地輪回下去,她阻擋不住整個鎮(zhèn)發(fā)家致富的步伐。
漸漸地,有些住戶發(fā)現(xiàn)自家的雞鴨一只只地丟了。鎮(zhèn)民懷疑是那些難民干的,他們窮得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他們小聲地罵道。
“全是他們干的!”一個婦人攔住四奶奶說:“你得讓他們搬走,我們不能收留這些偷雞摸狗的人?!?/p>
另一個婦人拉住四奶奶小聲說道:“我看到你們家草地不遠(yuǎn)處的樹林里有雞毛,準(zhǔn)是他們怕人看見才把罪證藏到那里。”
她們不停地找四奶奶訴苦告狀,甚至她們的丈夫也來找四奶奶。他們說:“那些難民已經(jīng)危及鎮(zhèn)上的安全了,再說了,誰能說得準(zhǔn)他們是不是真的難民,說不定是江湖騙子,到處游蕩,哪里有東西偷就往哪里去?!?/p>
四奶奶說:“他們什么都沒有,他們看起來很可憐,絕對是真的難民,和電視上的一模一樣。”
接連丟失家禽的男人不耐煩地反駁道:“就算他們是真的難民,可我們不清楚他們的底細(xì)。他們是好人還是壞人?萬一他們身上攜帶著傳染病毒呢,電視上可是老說起這一茬,遷徙的難民將病毒傳到世界各地,引起世界范圍的瘟疫。”
“他們有檢疫證,他們說那東西能證明他們身上沒有病毒?!彼哪棠剔q解道。
“就算是這樣吧,可他們來到這里,能給我們帶來什么好處呢?”男人嘀嘀咕咕地說。
的確,草地上的難民和以前來的難民不一樣,他們從不兜售生活用品,也從不表演雜技給鎮(zhèn)民提供娛樂。他們到來后一直謙卑謹(jǐn)慎地生活,從不打擾鎮(zhèn)民們,也從不被鎮(zhèn)民們真正接納。
但這能說明什么呢?敘利亞的難民遍布?xì)W洲,整天漂洋過海離開自己的故土,誰能說他們都是一個樣子的呢?既然敘利亞的難民不都是一個樣子,鎮(zhèn)上來的難民自然也不會都是一個樣子。四奶奶在電視上看見過那個頭朝下倒扣在海水里的小男孩,真的是好可憐呢!四奶奶永遠(yuǎn)不忍心對難民兇惡。
四奶奶說不過鎮(zhèn)民,但也不相信難民真的做出偷雞摸狗的事。一天她帶著惱怒走入草地,想要親自證實一番。難民看到她,紛紛感謝她的善良慷慨。婦女們穿著寬大的平紋細(xì)布衣,用指節(jié)凸起的手給四奶奶端茶倒水。男人們則在一旁用竹篾、柳條編籃子、簸箕之類,他們告訴四奶奶,收稻谷的時節(jié)可以拿這個賣給農(nóng)戶掙點錢。四奶奶心想,如此勤快的人,在這種時候還想著自食其力的人,是不會偷東西的。于是她點了點頭,夸贊他們的手藝,不提雞鴨被盜的事。
自從第一次聽說有人家雞鴨被盜后,孩子們再也不到草地上聽故事了,除了父母禁止之外,他們也著實被一些農(nóng)活絆住。轉(zhuǎn)眼到了第二季收割時節(jié),孩子們更不可能到草地玩耍了。大人們熱火朝天地收割時,他們得幫忙看住牛,還得時不時地搭把手。曬谷場上,堆滿了小山似的稻谷,農(nóng)人趕著時間收割,趕著時間晾曬稻谷避免遭雨,天空時不時飄過的云朵使他們焦慮。
難民拿著竹篾、柳條編的籃子、簸箕、籮筐到曬谷場去叫賣,就是在這時,他們徹底地感受到被村鎮(zhèn)排斥的滋味。丟過雞鴨的農(nóng)戶心懷怨恨,嘰嘰咕咕地和其他農(nóng)戶訴苦,使得所有農(nóng)戶對難民都沒有好印象。沒有人買難民的東西,他們一天天地早出晚歸,滿含期待地在村鎮(zhèn)里轉(zhuǎn)悠,在曬谷場頂著烈日介紹他們的手工,然而沒有人理他們。
蝸牛順著泥土的紋路嗅到雨的味道,在地面留下彎彎曲曲的白色印記,這預(yù)示著曬谷場的變數(shù),難民的厄運也正如影隨形。一天夜里,剛?cè)胍箷r,天氣晴和,月朗星稀,農(nóng)民沒有用稻草把堆成小山似的稻谷覆蓋起來。半夜黑暗中突現(xiàn)一次閃光,帶來滾滾的雷聲。雨水像秋末的牙齒般落到地面,沖刷、啃咬著泥土,雨點起落又給地面以心跳,使曬谷場也震顫起來。金字塔的谷堆承接了這季的最后一場暴雨,稻谷被沖得七零八落,甚至流到了水溝里,農(nóng)民們的收成像水過沙漏地流走了。
冒雨起來搶救稻谷的人,淋了雨喉嚨都變得癢癢的,有的甚至發(fā)燒拉了肚子,緊接著引發(fā)小范圍的流感和瘧疾。疾病使人們變得蒼白敏感脆弱,損失使他們易怒而不講理。受傷的人,總希望能把責(zé)任推脫到他人身上,他們思來想去,只好找難民出氣。
難民看見曬谷場上的情形,又拿著籃子、簸箕、籮筐去叫賣,說用籮筐裝好稻谷搬到屋子藏起來,就不怕雨淋了,這些器具用起來方便省力,價格也實惠,買了一定不會后悔。
農(nóng)民瞪著眼睛盯著難民,把稻谷流失、生病連同丟失的雞鴨這一筆筆的賬,都遷怒到難民身上。他們不讓難民在曬谷場賣東西,有的難民熱情地跑進曬谷場,籃子、籮筐就被搶過去砸爛。難民中的男人不服氣,想要理論,紅著臉大聲爭吵,差點打了起來,最終被女人拉走了。男人回到草地上,懊喪地抱著頭生悶氣,實在想不通他們到底做錯了什么。而農(nóng)戶們卻覺得這種懲罰還不解氣,要不是政府對難民有體恤政策,他們非把難民攆走不可。
一天傍晚,四奶奶焦躁地跑過來問我有沒有看見小麥芽。我說沒有啊。四奶奶急得腿腳都發(fā)顫了,她說她總覺得有什么事要發(fā)生,叫我一定要幫她找到小麥芽。我陪著四奶奶挨家挨戶地問:“有沒有看見小麥芽?。俊薄皼]見過,被人拐跑了吧?”農(nóng)戶們訕笑。四奶奶眼中掠過一陣恐慌,我也想到了那曾經(jīng)出走的姑姑。
薄暮,人們發(fā)現(xiàn)小麥芽從樹林里慌慌張張地跑出來,身后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難民家的男孩。小麥芽臉上有抓傷,頭發(fā)散開,衣服凌亂,領(lǐng)子被撕開了口子,一邊跑一邊捂著臉大哭。
看到這個情景,難以抑制的憤怒又涌上鎮(zhèn)民的心頭。男人們截住男孩,不讓他跑掉。婦人們尾隨著小麥芽,一路跟著她跑回了家。小麥芽沖進自己的房間,捂著被子嚎啕大哭。四奶奶和婦人們跟著進了屋子,不斷地問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小麥芽對著墻壁,哭得越來越傷心,抽抽噎噎地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們不要問我?!?/p>
一個婦人打來一盆清水,用毛巾幫小麥芽擦干凈臉,整理好她的頭發(fā),一邊安撫她的情緒,一邊試圖搞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四奶奶坐在一旁,著急得直掉淚,看著小麥芽的樣子,她的心都要碎了。她想起她那可憐的女兒,覺得老天對她們母女真是不公啊。
小麥芽吞吞咽咽地說,有壞人抓住她,撕扯她的衣服,還親了她。她大喊大叫,那人就捂住她的嘴,想要脫她的衣服。
“你去樹林干什么?你有沒有真的出事?你怎么逃脫的?是誰干的?那個壞人在哪里?”婦人緊追著問。
“我在樹林等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看不清那個人?!闭f完小麥芽哭了起來。
悲哀與憤怒同時攝住了婦人們和四奶奶?!耙欢ㄊ悄莻€男孩,我們都看見他跟在后面慌慌張張地跑。”一個婦人喊道。
她們沖到草地上,一個婦人被派去喊來了男人。他們把難民圍攏起來大罵,不給他們還手的余地。他們已經(jīng)氣瘋了,一怒之下拆掉難民的帳篷,砸爛難民的鍋碗瓢盆,把難民的包裹統(tǒng)統(tǒng)扔出草地。
他們把截住的男孩痛打一頓,慘狀讓人驚心動魄,但沒有人敢說一句話,他的叔叔嬸嬸也不敢制止。男孩蜷縮在草地上,抱著頭說:“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吵吵嚷嚷的人們沒有聽見。
悲憤的難民重新踏上了遷徙之途,草地上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些砸壞的家具和廚具,以及一些還沒來得及吃掉的蔬菜。歲月浩蕩的潮水淹沒了他們存在的痕跡,最終只剩一些疲倦的嘆息棲息在還想念他們的人心里。
難民走后,雞鴨還是不斷丟失,目瞪口呆的鎮(zhèn)民再也不愿經(jīng)過草地,那里有著太多說不清的事情,興許還有一份沒有機會說出口的抱歉。深受打擊的小麥芽,整天悶悶不樂地站在瓜棚下,呆呆地望著草地出神,她再也沒有笑過。
入冬,鎮(zhèn)民們發(fā)現(xiàn)山上起了大火。遠(yuǎn)遠(yuǎn)看去,大火像激情的戀人,瘋狂地舔舐著山林,很快蔓延到四奶奶家的茶樹坡。四奶奶發(fā)了瘋似的沖上去,拿著樹枝拼命地?fù)浯?,茶葉茶花被打得粉碎,四處飛揚,火依舊吻了過來。火星濺到灰白的頭發(fā)上,發(fā)出燒焦的氣味。衣服、皺紋沾滿了灰,皮膚烘烤得通紅,喉嚨如灌下烈酒般難受,她終于無力地垂下了手。我父親驚恐地跑過去,生拉硬拽地把她弄下了山。
大火連燒數(shù)天,把山頭都燒光了,松樹變成紅褐色,一棵棵地被砍掉當(dāng)柴燒。開春時,種樹隊伍在坡上種滿了新的桉樹苗,風(fēng)吹過,小樹苗的枝葉歪歪斜斜地扭擺。經(jīng)火之后的焦土蓬松易散,雨季一到,山溝里翻滾的全是黃水,水土日益嚴(yán)重地流失。
勤勞的人們繼續(xù)忙著喂養(yǎng)雞鴨禽畜,忙著耕田種地,忙著計算種下的桉樹能有多少收成。已經(jīng)沒有人關(guān)心改頭換面的山嶺和樹林中到底發(fā)生過什么,也許連難民有沒有來過都不記得了。我清晰地看到,我摯愛的鄉(xiāng)親們的精神領(lǐng)地,被一棵棵速生桉擠占,它們迅速地長高、長粗,枝葉在空中密密麻麻地散開,而下面的領(lǐng)地卻越來越貧瘠,正變成一方受難之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