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新疆是一個博大、空曠之地,也是混血與色彩斑斕之域。一個人,或者一群人在那樣天高地闊的地方待久了,人的自身和心、情感、思想,是很容易高遠、純粹和善于冥想的。我覺得,程靜的散文寫作,應當是新疆那片地域上,眾多燦爛文學花朵之一種。她的散文寫作,呈現(xiàn)的是新疆乃至寥廓西域當中最為細微、溫暖、自我和微小的部分,也非常動人、體貼、良善,并且有著某種河流一樣的靜謐和深闊。盡管,在閱讀當中,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程靜也像其他的寫作者一樣,在文本當中力求獲取那種堪與遼遠之天地相匹配的情感意識和思想境界。但是,女性的性別,抑或是與生俱來的某種秉性和天賦,使得她必須沿著自我的人間紋路與情感痕跡,進行一種基于現(xiàn)實的和屬于個人的發(fā)現(xiàn)與藝術創(chuàng)造。
程靜有一本散文集《庭院內外》,寫的是她在邊城伊犁的日常生活,即我和自然,人的成長和現(xiàn)實生活中的某些際遇和奇思妙想。讀程靜的散文,我會不斷地想起她的名字。如果說,人和作品是一致的,那么,程靜絕對是其中最典型和吻合度最高的一個。在那本散文集當中,程靜是安靜的,幾乎看不到她內心乃至生活當中的任何波瀾。她就像一個時刻都在漫步行走的女子,看天上的風流云散,諦聽或者猜測星空中的秘密。她的所有文本,都是和大地緊密聯(lián)系的,從不過分矯情,也不會故作痛楚和呻吟,她只是用自己的類似白描一般的筆觸,與自然對話,與虛空交流,與草木果蔬密談。更難能可貴的是,程靜是一個能夠從細微處窺見風暴,于散漫處覺得萬千馬蹄奔騰的靈敏的寫作者。
散文這一個文體,自由是它的命脈,真誠是它的根基,深切的現(xiàn)實生活與豐沛的想象力是它的有力的翅膀。在當下,散文要想自成一家,真正的體量龐大,讓更多人接受,進而形成一種穩(wěn)固的讀者群,在所有門類當中獨當一面。第一個要素,就是要像長篇小說那樣的博大雍容,不僅是故事的豐盛、新鮮與曲折,更重要的是對世道人心的體察與藝術呈現(xiàn)的能力。第二個要素,當是發(fā)現(xiàn)我們所在這個時代的萬千幽微,特別是各種人的現(xiàn)實的和精神的種種困境,還要對這些進行百科全書式的展現(xiàn)與解答,狀繪與塑造。第三個要素,散文必須要有自己的“品相”和“氣象”。這與寫作者的精神質地和思想深度有關系??上У氖牵┠陙?,散文寫作在形式上求新求異的多,在散文的內涵、質量、思維上創(chuàng)新的少。
以此來關照程靜的散文,我覺得,程靜的散文是獨特的,標識性很強。她既不同于獵奇與行色匆匆的有關新疆的“人文地理”寫作,也不同于故事凌駕,特別是以某種奇遇而吸人眼球的“邊地表達”。程靜的散文,本質上是邊地的,而且是女人的邊地。雖然,她的幾乎所有散文都沒有刻意強調過伊犁——邊地這一種情緒。其原因,應當是,程靜和她的散文本身就是邊地的,而且是最邊地的。我們在閱讀任何文學作品的時候,總是能夠透過文字看到寫作它們的人,包括它們的作者的神情和內心顏色,甚至還有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乃至更多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程靜的散文,就是那一種,讓人讀下去,便知道她所在方位和環(huán)境、思想和視野的作品。她安靜,但內在的波瀾起于心靈,也來源于大地人間和煙火蒼生;她自在,卻又在某些時候感覺局促,甚至無所適從和無處安放;她纖細,精神世界當中卻有著粗獷的基因與狂野的夢想。從她大量的,但實際上為數(shù)不多的文字當中可以看出,程靜是一個審慎、自律,對生活和情感、文章與藝術有著很高要求和覺悟力的寫作者。她似乎也沒有合眾和追逐潮流的興致,文學之于程靜,是純粹的情感、思想、體驗、冥思之后的自然生成,去除了功利與其他的庸俗用途。對這一點,我是十分敬重的。在這樣的一個浮躁的,物質化甚囂塵上的短平快年代,一個女人,能夠把自己置身在人生的庸俗生活與純粹的文學建造的氛圍當中,這本身就是一種令人敬仰的高潔之境。
我記得程靜有一篇名叫《咫尺墓園》的散文,看得我是觸目驚心,也忽然對她有了一種莫名的憐愛之心。程靜在這篇文章中寫到對死亡的恐懼,由童年在果園的偶然遭逢新墳的恐懼,而想到外公不久的死。其實,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經歷,尤其是出身和成長在大地鄉(xiāng)野的人。我也如此。幼年對于死亡的恐懼,誘發(fā)的是個人對于這一終極命題的無限猜想。沒有人可以逃脫,但每一個人似乎都在作勢欲逃。這個世界,人和人,本來就應當和諧相處,相互珍惜,因為,死亡像是一個巨大的黑洞,在所有人的生命最終,攔路吞噬。程靜還有一篇散文,名字叫作《雪山環(huán)繞》,寫她對于西北大地的種種經驗式的體驗和認知、判斷。她在這篇文章中的姿態(tài),就像是一個令人心疼的女孩,對著西域之磅礴自然物象,用自己的生命和心靈發(fā)出詢問,盡管她不可能得到真切的回聲,但在那一種天地人高度疏離又緊密相連的氛圍中,一個心有幽思、感觸敏銳的人,是完全可以獲得無聲之中某種神諭與啟示。就像她自己在文章中所說的那樣:“待我真正像‘幸子那樣開始和喜歡的異性交往,經歷自己的愛情時,我能夠感覺到自身情感的豐沛,面對喜歡的,身體柔軟,眼睛濕潤,交付愛與信任??墒墙洑v過一些事情之后,現(xiàn)在回想起來,覺得愛情之所以被贊美和歌頌,是因為短暫,因為不容易獲得。而且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我雖然也體驗到了美好,可是并不覺得刻骨和難忘,愛像河灘上的野花那樣熱烈,如同雨水那樣進行覆蓋和潤澤,可是愛也像河灘上的野花那樣孤寂,不可挽救,孤獨是事物的核心,即使也有過身體的滾燙,但心還是完整的。是什么影響了我的情感?好像早已愛過了什么,以致沒有誰在我身上再次醒來。我懷疑,當我開始經歷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經歷過了?!?/p>
這一些穎悟與呈現(xiàn)、自我的確認與思想性的總結與闡發(fā),凝結了程靜迄今為止的,作為西部女性的生命與現(xiàn)實體驗。讀起來,可以讓人覺得到發(fā)自骨髓的無奈與悲憫,以及她的內心的寬容與無法置換的某種人生經歷。由此,我覺得,程靜的散文,首先是真誠的,她用心撫摸大地與人生,用身體體察這個世界乃至整個宇宙。她很清楚一個人在人群、在自然和宇宙中的位置。是那一種渺小的強大,自卑的驕傲,勝利的失敗,幸福的憂傷,自由的孤獨與不可僭越。我還記得,程靜在另一篇散文《雪水滿溢與泥濘》當中,也深切地回憶了童年的一些場景和經驗。由此我覺得,程靜其實是一個被現(xiàn)實逼著不斷回頭,向自己和記憶深處的美好要安慰的人。當然,我也不知道這個判斷是對是錯,但好在,文章總是讓人想象和瞎猜的。
在斷續(xù)的對程靜散文的閱讀當中,我愈發(fā)覺得,這是一個心思細膩到了極點的知識女性,她所有的表達,或許不是為了說出,而是為了更深度地去掩藏,或者說置換自己的內心的處境,她那么綿密地鋪展往事,把自己置身在煙云滄桑的往事當中,是要找到生命的起始點,并且有一探究竟、再度重來的隱秘欲望。需要說起的是,程靜與我同齡,作為一個中年人,我們在這個時代,或者說這個時代的世界,各自都經受了諸多的磨難、不幸,所有的幸福和愉悅都是暫時的,不過是苦難當中的一塊糖,一滴蜂蜜而已??赡苁腔谶@一點,讀程靜散文時候,我心生的憐愛與感同身受,以及不揣冒昧的“解讀”都是可以理解和原諒的。
單從文本看,程靜的散文,在國內,甚至新疆,都是被忽略了的。她的散文,具體有三個方面的特點。第一,不動聲色的穿透力。從程靜的多數(shù)散文來看,她的所有書寫都是安靜的,她喜歡用一件不花哨的外衣,進行蔚為壯觀的內在表達。無論是童年的記憶,還是現(xiàn)實周遭的碰觸與感覺,她都能把自己置于一個經受者和考辯者的雙重位置,進行她自己的發(fā)現(xiàn)和審視。第二,深沉的情感寄寓與精神探詢。程靜的散文,總的來說,是個人的生命歷程與精神歷程的交相重疊與砥礪前行,生命和精神,一個載體,一個觸角,它們有沖突,也有和解,有無法規(guī)避的痛楚與不甘,也有順天應命、洞徹豁達的通達。第三,天賦的邊地色彩與西域背景。這兩者,對于程靜這樣的本土作家來說,是天然的優(yōu)勢。但可貴的是,程靜并不想去刻意凸顯這些,而是自然而然地把它們作為了散文的地域背景與思想背景。程靜是一個站在寥廓大地上究問天地人生的寫作者,也是一個將自己的生命情感與精神靈魂用風暴與烈日不斷淘洗的散文家和詩人。她的書寫雖然少,但獨特性與標識性很強,她已經與新疆乃至全國的女性散文家形成了自覺地區(qū)隔。她寫作,是程靜的,程靜寫作,是她自己的。
這一次,《伊犁河》雜志一次性刊發(fā)程靜三篇新作品,這是最好的推介。盡管,程靜的散文影響力已經超出了新疆??上驳氖?,這三篇作品,表明了程靜散文寫作的一個新的大的變化,即從回憶和個人經驗之中,抽身進入當下的現(xiàn)實生活。這也說明,對于寫作,程靜是有了新的覺醒的?!稄某醮旱缴钋铩贰斗鲐殹贰讹L中的鷹舞》都寫到了具體的人生遭遇和大地上的真實存在,而且是邊地伊犁的。這預示著,程靜的散文有了一個新的更大的視野,以及地域的和精神的源流。其實,我也想說,程靜的散文寫作,就應當這樣,以更有力的筆觸與思想觸發(fā)當下,抓住“此時我在”的命題,深刻地書寫當下人群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困境,更大幅度與力度地去為這個時代眾生“造像”與“樹碑立傳”。我覺得,這才是散文寫作的原創(chuàng)性與“正途”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