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俊峰
喝酒聊天,聊著聊著,又聊到想去郊區(qū)弄塊地、種菜養(yǎng)雞的事。有人就嘲笑,說你們好不容易摘掉了農(nóng)民的帽子,不再面朝黃土背朝天了,當了城里人,現(xiàn)在怎么挖空心思又想去當農(nóng)民了?
其實,哪里是想當農(nóng)民,是想著那塊地而已。但是,身居都市,若想擁有一塊地,實在是一個難以實現(xiàn)的夢想。那得多少錢喲?可是腔子里就是有著一股對土地難以割舍的情,揮之不去,牽掛縈繞,百爪撓心似的,讓人難以寧靜。
小時候沒東西可玩,玩土,玩泥。大人和面做饃、搟面條,我們就和土,把土和成泥,揉啊捏啊,做成一個泥碗,在碗底吐一口唾沫,然后口朝下、底朝上,使盡吃奶的勁兒將泥碗拍在地上,“啪”,碗底會炸開一個洞。比賽誰摔得更響,然后樂得只露一嘴白牙。
玩泥土其實很快樂。那時的泥土還是很干凈的,沒污染,農(nóng)民在地里干活,不小心劃了一個傷口,就會抓一把在太陽底下暴曬過的莊稼地的土,揉在傷口上,消炎止血。
村子里有幾個上海知青,手里有花花綠綠的玻璃球,專門饞人。我們便把泥揉成玻璃球的大小,放在灶火里燒。火涼了,從灰堆里扒拉出來,圓的小的,當彈球玩,大的歪的,就互相砸,看誰的泥球更結(jié)實。照樣玩得滿臉春風、泥汗淋漓。
再后來,用泥做手槍、短刀,也放火里燒,然后,拿出來玩。那些東西,是否可以算作是我做得最早、最原始的陶器、瓷器作品,或者說是磚瓦系列作品?如果我堅持不懈地繼續(xù)玩泥,說不定會成為一名泥制品工藝大師呢!玩泥是孩子的天性,可見,我們這里燒制泥土作品的歷史悠久。遺憾的是,做泥制品的興趣缺乏引導和培養(yǎng),沒有保持住,但與泥土的親近感卻是一如既往。
記憶最深的,是滾壩。見一群男勞力挑土修河壩,我們就上壩去瞧熱鬧。不知受誰的慫恿和挑逗,一個小伙伴從壩上滾了下去,引來一陣笑聲和喝彩。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我們爭先恐后跟著往下滾。平原,全是暄騰的土,沒有石頭,偶爾有幾塊從土里挖出來的小砂礓,也被泥土裹著,所以,盡管翻滾,不會磕著碰著。那是一個熱氣騰騰的場面,我們被一群大人鼓蕩起了巨大的熱情和沸騰的熱血,一個一個比賽著往下滾,看誰滾得快、滾得好看。滾到壩底,站起身,再爬上壩頂,接著滾。一遍一遍,熱火朝天、樂此不疲,渾身上下被泥土裹了個嚴嚴實實?;氐郊?,被娘一頓臭罵,燒熱水從頭到腳給洗了個遍,費了不少柴火。
至今還能感受到滾下壩去時,寒風在耳邊呼呼刮過的聲響。
夏天去地里偷瓜,在農(nóng)村長大的男孩子差不多都干過。借著玉米地的掩護,沿著地壟爬過去,將瓜滾出瓜地,滾到河里。跟著出溜下河,胡亂洗了瓜,再洗了自己,然后幾個人躲在玉米地里,嘻嘻哈哈,吃!更多的時候,被看瓜人發(fā)現(xiàn),被攆得倉皇逃竄,一邊逃,還一邊樂,慌不擇路時,常會摔個嘴啃泥。偷瓜時,在莊稼地里爬,臉幾乎貼著地面,那種泥土混著青莊稼的味兒,直沁肺腑,甜香甜香的,一輩子也忘不掉。
后來,隨父母進了工廠。工廠不在城里,而是建在大山溝里。房前屋后,多是亂石荒地。父母像是見了寶,立馬開墾出來,依山傍勢,成了一塊塊菜地。那些菜地,基本上保障了我們?nèi)胰说氖卟斯?。我們種過西紅柿、茄子、豆角、辣椒、大蒜、絲瓜、韭菜、黃瓜、空心菜、黃心菜、四季豆、包心菜、雪里蕻……父母下了班就抽時間去菜地,澆水、施肥、拔草。我不會種菜,喜歡沒有什么技術(shù)性的挖地。十多歲,用當?shù)厣矫袷褂玫拇笸阡z,狠狠地一鋤下去,將鋤深挖進土,然后往后用力一拽,泥土被翻了過來,蓋在腳丫上,涼涼的、濕濕的,略帶一點兒腥的氣息直沖鼻孔。挖地最大的好處,是能明顯地感覺到胳膊上的肌肉在拔節(jié),力量在生長。那是讓人欣喜萬分的事,我總是搶著去挖地。
在土里滾過的人,對土地有著天然的親近。
后來,進了夢寐以求的城市,再難碰到泥土,偶爾手上、身上沾了那么一星半點,立馬打肥皂洗掉,仿佛泥土是個不能碰的瘟疫似的。
城市的人天生就有著生存的優(yōu)越感。
這么多年來,是我們這些城里人背叛了泥土,對不起泥土。我們不僅遠離了泥土,還讓一些泥土污染了??墒?,泥土并沒有背叛我們,也沒有對不起我們。它們默默地堅守,踏踏實實、竭盡所能,一年年、一茬茬,努力地生長著我們需要的糧食和蔬菜。多年過去了,今天,我們或許有了愧疚之意、留戀之情,或許是良心的發(fā)現(xiàn),會時不時地想起泥土,會時不時地夢想著擁有一塊土地。或許,是我們的心靈升騰起了樹高千丈、葉落歸根的蒼茫暖意。畢竟,泥土是人的最后歸宿!
我的父親當年從農(nóng)村考學遠離了土地。到了城里后,他常用一個大花盆裝上土,種上荊芥?;ㄅ璺旁诖巴獾蔫F三腳架上,常有一些小鳥去啄食。父親用廢布做了一個小假人,固定在一根小木棍上,插在泥里,嚇唬那些膽小的侵略者。那些荊芥長勢旺盛,掐了一茬又一茬,仍然茁壯。
我看得心癢,也想在陽臺用花盆種些簡單的菜??墒牵切┎说搅宋业氖掷?,一種就死。種菜是個技術(shù)活。對土地脾性的了解,父親比我強多了。
其實,我們想的那一塊地,不用太大,太大種不過來,身體吃不消,巴掌大就行,種點菜,栽點花,哪怕只是聞聞泥土的氣味,也是心曠神怡,接了地氣?;蛟S,我們只是談論談論,并不是真想要那么一塊土地,假若真有了那一塊地,哪有時間去料理呢?或許,那一方土地原本就是我們的一個念想?
這個念想,或許就是一代人的鄉(xiāng)愁吧?有鄉(xiāng)愁的人,有故鄉(xiāng);有故鄉(xiāng)的人,有牽掛和思念。那一份對土地和故鄉(xiāng)的牽掛與思念,猶如一縷皎潔的月光,如此靜美地流淌、流淌!
好奇的是,那些生于城市、長于城市的人,那些小時候沒有玩過泥土的人,他們對土地有著怎樣的情感呢?會有鄉(xiāng)愁嗎?或許,多年之后,這個世界會失去了鄉(xiāng)愁。那么,究竟是有鄉(xiāng)愁好,還是沒有鄉(xiāng)愁好呢?
有一點可以肯定,不管是自小玩過泥土的還是從來就沒有接觸過泥土的人,都喜歡去旅游,去有山有水有土的地方,喜歡土里生長出來的花草樹木、糧食蔬菜、新鮮水果……
對土地的親近,或許是人類逃不掉的宿命吧!
原載《中國財經(jīng)報》2016年7月5日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