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宗武
孤獨的奔跑者——《啟蒙時代》中舒拉形象簡析
龍宗武
在長篇小說《啟蒙時代》中,作者王安憶塑造了眾多生動的女性形象,從對政治的參與程度來說,筆者認為,可分為以下三類:
(一)政治的絕緣體。
這一類女性主要以南昌的大姐以及陳卓然的大姑為代表,她們對于政治是漠不關(guān)心的,她們關(guān)心的僅僅是柴米油鹽的日子??尚Φ氖?,她們不僅不關(guān)心政治,甚至連自己的終身大事都是漠然的。不同的是,陳卓然的大姑曾經(jīng)有過一段革命歷史,但那只是年輕時心靈的悸動,在實實在在的日子面前,她選擇了后者,而且并沒有經(jīng)過多激烈的思想斗爭,她就適應(yīng)了柴米油鹽的日子。而南昌的大姐則是個真正的政治盲。將這兩個人歸為一類雖有些牽強,但她們的奉行的生存哲學(xué)是一樣的,故也不為過。當(dāng)然,這類女性在文中有許多,包括小老大的外婆。(二)政治的“半導(dǎo)體”
。以舒婭、珠珠等南昌的女性伙伴為代表,其中也包括丁宜男。她們對政治有興趣——否則不會與南昌、小兔子等人為伍——但她們的對政治僅僅停留在聆聽的層面,并不親自參與。如果說她們曾積極投身于“革命”的話,也只是在南昌他們準(zhǔn)備逃亡時她們慷慨地拿出了自己的零花錢。但這其中最關(guān)鍵的因素是她們對他們的愛戀,或者說是一種曖昧關(guān)系。丁宜男雖然與他們沒有這種曖昧關(guān)系,但她的“革命”行動至多也就表現(xiàn)在這里,因此,把她劃到這一類也是無可厚非的。(三)政治的導(dǎo)體。
主要以舒拉以及阿明的母親為代表,他們積極向政治靠攏,并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忱。當(dāng)然,阿明的母親是在政治上爭取女權(quán)的失敗者,因此,她變得在家庭內(nèi)部專制。但舒拉卻是女性主義的新生代,她為了女權(quán)而到處奔走,并向男權(quán)提出挑戰(zhàn)。這一老一小的女性主義者,形成了一種繼承關(guān)系。當(dāng)然,舒拉的女性主義,就她自己而言,是“不自知”的。如果說陳卓然、南昌等人在那個特殊的時代(“文革”初期)以青年自詡是被社會認可的話,那么,舒拉是一個小大人這一提法也是不無道理的。
說舒拉是小大人,并不僅僅因為她的身高超出了同齡人許多,更多是因為她的“思想”超出了實際年齡。波伏娃說:“大約在13歲,男孩子們經(jīng)歷了真正的暴力見習(xí),他們的攻擊性在增強,成為他們的權(quán)力意志和對競爭的愛好。而就在這時,女孩子放棄了粗野的游戲”,在《啟蒙時代》里,舒拉剛好13歲,但她卻并沒有放棄粗野的游戲,像男孩子一樣,他玩電動汽車,自己玩掘沙游戲。舒拉之所以獨自掘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通過這種形式來發(fā)泄內(nèi)心的苦悶。她的苦悶來源于她認為自己很有思想——但凡真正有思想的人都是苦悶的——因此,她不屑于與同齡人交往,但她姐姐舒婭的社交圈子又拒她于千里之外。她的思想得不到聆聽,得不到交流,因此,她才把自己自閉起來,以掘沙來發(fā)泄內(nèi)心的不滿。福柯認為,話語即權(quán)力,但在舒拉認為有交往價值的人群里,卻沒有人認同她,因此,她就沒有了話語權(quán)。
其實,舒拉之所以愿意接近她姐姐的朋友,是因為她認為這些人是有思想的,是革命的,是有政治眼光的。而舒拉,“雖然整個童年時代,小女孩都在經(jīng)受欺侮和主動性的剝奪,但她仍認為自己是一個自主的人”。這也正說明,她的女權(quán)意識開始萌發(fā),她認為自己有資格像男孩子一樣參與“革命”——盡管這革命事實上只是場鬧劇,但至少說明,她在向政治靠攏。
在筆者看來,舒拉與她姐姐舒婭在政治的參與程度上明顯不同,首先是因為父母對她們期望的差別。舒婭是女孩子,這是全家人的共識,但舒拉卻是從小就被當(dāng)作男孩子來養(yǎng)的,自然就被寄托了更多的期望。這也是她有點輕微的性倒錯的原因。舒拉的社會性別其實是模糊的。13歲的她,已經(jīng)意識到了自己的生理性別,所以她學(xué)著像姐姐那樣扎頭發(fā)。但其行為卻又說明,她的社會性別與生理性別是有出入的。正是這兩種性別的不協(xié)調(diào),致使她女性主義意識的萌芽。在生理上,舒拉已經(jīng)認同自己是女性,但行為卻與男性相似,這絕不是簡單的性倒錯行為,因為她并沒有異裝癖或者其他對自己的生理性別不認同的行為。她的這些行為的目的,其實是出自于一種她不自知的女性主義思想,她要為女性在政治的領(lǐng)域中爭得一席之地——盡管這種政治或者革命只是小兔子他們放大了的鬧劇,但以13歲孩童的心智是難以辨析的。也就是說,對于政治的內(nèi)含與動向,舒拉是還沒有啟蒙的,但她的女性主義卻表現(xiàn)出來了,她要維護自認為的政治中的女權(quán)。
舒拉曾多次對南昌說:“只有我懂你的思想”。事實上,蘇拉并不懂得南昌的思想,因為南昌自己都不懂得自己的思想。她之所以要這么說,原因有二:
首先,南昌曾諷刺性地說她們姐妹是“小市民”,這讓她覺得自己與南昌是一伙的,他們都是政治的積極參與者,或者說是“革命者”。雖然南昌的譏諷是針對她們姊妹倆的,但蘇拉認為,南昌更多的是針對姐姐舒婭。而在舒拉心里,姐姐就是個小市民。在她的潛意識里,她就認為自己與姐姐不是同一條道上的人,所以在她對自己的親姐姐是冷漠的。
其次,在小兔子這一伙人中,只有南昌曾向她表示過友好,哪怕只是短短的一個微笑。這就讓她加強了自己一廂情愿的以為自己與南昌是一伙的意識,但同時也讓她認為南昌是可以接近的。因此,她用一種近乎神秘的方式與南昌接近——“只有我懂你的思想”——其最終目的是想爭取自己參與政治的權(quán)利。
當(dāng)舒拉的意圖沒有得逞時,她開始了報復(fù):在他們談話時敲窗戶等一系列行為的最終目的只有一個,讓他們重視她,讓他們知道自己是有思想的,是懂“革命”的,最后獲取參與的權(quán)力。
在慶祝毛主席接見紅衛(wèi)兵兩周年大游行上,當(dāng)小兔子他們被造反工人毆打,而南昌獨自逃走時,舒拉氣急敗壞地罵他是“膽小鬼”。舒拉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她認為自己打開政治市場的途徑從此割斷了?!罢问袌龅漠a(chǎn)生源于兩個方面的約束,一是個人能夠不指望通過他人的利他行為來改善自己的處境,二是個人能夠指望利用自己相對于他人的比較優(yōu)勢而以害人的方式來改善自己的處境”。對于舒拉來說,第一個途徑顯然是行不通的。這不僅因為她的實際年齡達不到參與政治的下限,而且還因為她的生理性別:在她的社交圈子里,是沒有女性參與政治的先例的——前面說過,她認為姐姐是“小市民”,是沒有真正參與“革命”的——她找不到參照物。但第二條路徑對她來說也是行不通的,因為她并沒有這比較優(yōu)勢,首先在年齡上她就處于劣勢,盡管她認為自己有思想,但并沒有得到他人的認可。因此,她要獲得政治市場就必須依賴他人的利他行為,而南昌則是她認為可能對她實行這種利他行為的唯一人選。
令舒拉失望的是,在“革命”當(dāng)緊之時,在派系間真正使用武力的時候,她唯一寄有希望的人南昌卻選擇了逃跑。以舒拉的閱歷,她自然不會想到立場問題,所以她只能說南昌是膽小鬼,并以此怨毒的話語來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失望。但是,在那個年代里,在那些“革命”的圈子里,舒拉是沒有話語權(quán)的,她對南昌再失望,也只能凝聚成“膽小鬼”三個字,由此,就有了舒拉的奔跑。
對南昌的徹底失望,舒拉逐漸意識到,自己根本進不了這個“革命”的圈子,自己無法參與政治,而同齡人的圈子在她看來又是那么的幼稚,于是,她顯得更加無助。而奔跑,則是釋放這剩余精力的最佳方式。但是,舒拉的奔跑是有目的的。
(一) 第一次奔跑
在《啟蒙時代》里,對舒拉的第一次奔跑的描寫是她追趕一輛黃魚車,希望能獲得一張有關(guān)革命的宣傳單。她是那樣的執(zhí)著,以至于南昌讓她回去時,她把他的話當(dāng)作了耳邊風(fēng)。
這一次奔跑,標(biāo)志著舒拉與南昌的決裂。她之所以要追趕那輛散發(fā)傳單的黃魚車,是因為她對南昌的絕望。在她的意識里,南昌不再是一個革命者,而她則必須爭得參與政治的權(quán)利——當(dāng)然,這一點屬于潛意識領(lǐng)域,舒拉自己并“不自知”——因此,她必須通過南昌以外的其他途徑來獲取這種她認為女性真正參與政治的渠道。而她之所以不理睬南昌,是因為她不屑于與一個膽小鬼有瓜葛,她甚至認為如果聽從南昌的,就等于是向“膽小鬼”妥協(xié)。而她認為自己是思想者,是革命者,是要與“膽小鬼”劃清界限的。
(二) 第二次奔跑
舒拉的第二次奔跑,見于小說的尾聲。這是意味深長的。舒拉不停地奔跑,并不僅僅像南昌想象的那樣,是由于年齡小,懵懵懂懂的原因,而是有著目的的。她如此執(zhí)著地奔跑,就是為了參與政治的女權(quán)——盡管女權(quán)的概念在她看來并不清晰,或者根本就只停留在潛意識。她對奔跑的執(zhí)著,其實就是對政治的執(zhí)著,就像當(dāng)年的阿明的母親一樣,不惜付出一切代價。
小說以舒拉的奔跑來結(jié)尾,不僅僅是要說明,新的一代人準(zhǔn)備接受時代的啟蒙,筆者認為,同時也說明,早在“文革”初期,女性主義思想就在新一代女性的心里萌發(fā),而這新女性也正為女權(quán)而四處奔跑。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在《啟蒙時代》中,在舒拉身上,有著中國女權(quán)主義的影子。只是,這位女性主義者是一個未成年少女,而她還處在那個“女性主義群體的被離間,女性主義力量的被化解,女性主義理論的被銷蝕”的特殊年代。這就說明,在文革初出現(xiàn)的女性主義的力量是單薄的,就像一個13歲的孩子,注定要在孤獨中奔跑
【注釋】
[1] [2]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第十三章),人民網(wǎng)在線閱讀。
[3] 毛壽龍:《政治社會學(xué)》,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第30-31頁。
[4]王金玲:《后現(xiàn)代主義:中國大陸女性主義面臨挑戰(zhàn)與顛覆》,論文天下論文網(wǎng)。
(作者單位:云南省文聯(lián))
責(zé)任編輯:楊 林
鄧 平 布面油畫 樂土與原鄉(xiāng)·童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