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瀟倩
創(chuàng)作的精誠與表演的風雅
——談晉劇《于成龍》的舞臺呈現
高瀟倩
高瀟倩,女,中國戲曲學院戲曲文學系講師。
2017年初,由太原市晉劇藝術研究院創(chuàng)排、謝濤主演的晉劇《于成龍》受邀參加全國舞臺藝術優(yōu)秀劇目展演。2015年晉劇《于成龍》甫一呈現于戲曲舞臺,便入選當年國家藝術基金舞臺藝術創(chuàng)作資助項目,同年被《人民日報》推薦為2015年度“戲劇篇”作品榜首;次年,入選文化部2016年度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創(chuàng)作工程10臺重點扶持劇目;2017年,主演謝濤更是憑借此劇的演繹被授予第27屆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特殊貢獻獎”;同時該劇入選國家藝術基金2017年度滾動資助項目。晉劇《于成龍》在戲曲舞臺上的光芒可謂一時無兩。
晉劇《于成龍》取材于真實的歷史事件,歷史記載中的于成龍曾受到康熙皇帝的嘉譽——“天下廉吏第一”。在晉劇《于成龍》版本之前,上海京劇院推出的由尚長榮先生主演的《廉吏于成龍》獲得廣泛的好評,珠玉在前,編劇鄭懷興先生本來對染筆這個不容易有突破的題材心有顧慮。后來鄭懷興先生在閱覽史料的過程中,讀到吳三桂叛亂時,于成龍奉命為官兵建造渡河浮橋,卻被突發(fā)的大水沖毀殆盡,因為貽誤戰(zhàn)機而被朝廷罷免官職,從這段于成龍仕途的坎坷中找尋到新的創(chuàng)作視角。
晉劇《于成龍》起筆于因大水沖垮浮橋而被革職的于成龍即將遠離廟堂之時。舞臺上,陪伴于成龍回鄉(xiāng)的是一舟、一仆、一壺酒,仆人小憨滿腹牢騷,話語之間透露了于成龍為政數載、官居顯要,回鄉(xiāng)之際行囊中只有隨身的書籍和一點零碎銀子的生計狀況。沒有昔日同僚的折柳送別,也沒有百姓的依依不舍,而此時的于成龍欣然歸隱,向往著自釀佳釀、侍奉高堂的生活,“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晉劇《于成龍》開場伊始,寥寥數筆便將于成龍為官之清廉、名利之淡薄卓然呈現于舞臺之上。沒有催人淚下的離別情節(jié)堆砌,也沒有借助他人之口贊譽的彰顯。晉劇《于成龍》的啟幕用近乎白描的戲劇場景和語言描繪出一代廉吏于成龍的名實相符。
《閑情偶寄》中講到“一本戲中……原其初心,止為一人而設,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終,悲歡離合,中具無限情由,無究關目,究竟俱屬衍文,原其初心,又止為一事而設。此一人一事,即作傳奇之主腦也?!狈胖畷x劇《于成龍》,其初心,只在于成龍“一人”,“一事”則是黃州民變。于成龍啟程之際,湖廣巡撫張朝珍匆忙趕到,他此番前來并非送行,而是因為黃州民變,事態(tài)危急。黃州民眾嘯聚山林,帶領百姓反上東山的首領正是于成龍曾經的部屬劉君孚。張朝珍極力挽留已為“逐臣”的于成龍,希望于成龍能夠留下來勸導上山聚眾的百姓偃旗息鼓,避免在吳三桂以此為由,濫發(fā)偽札之際,釀成大禍。
即將歸隱故里的于成龍遇到迫在眉睫的民眾嘩變,已為布衣的他留下來安撫百姓、平息民怨將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況且聚眾為寇的首領劉君孚是自己昔日的部屬,官至巡撫的張朝珍尚且需要一紙軍令狀避免日后可能的牽連。而已被革職、布衣之身的于成龍此時如果選擇留下來,一旦民怨平息,前途亦是尚未可知;倘或稍有差池,就意味著需要承擔難以預計的風險,甚至搭上身家性命。張朝珍希望通過于成龍在百姓中的威望以及為官理政的能力挽救危如累卵的黃州時局,血腥的鎮(zhèn)壓一觸即發(fā)。為百姓的生計安危留下來還是超然世外、全身而退,于成龍選擇了前者,將自己置于毫無保障的驚濤駭浪之中。
大水沖垮浮橋,于成龍被革職回鄉(xiāng),此時的他一介布衣,盡失“天時”之利;黃州民變,百姓憑據山巒梟聚,而且為首的還是曾經的部屬劉君孚,稍有不慎,釀成禍亂,于成龍難辭其咎,他亦不得“地利”之便。所謂“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時平息民變的成敗唯在“人和”,而“人和”是孟子提出的成事三要素中最艱難的所在。選擇留下來的于成龍是官府平息黃州民變最倚重的力量,而他所面對的事態(tài)卻是“天時”盡失,“地利”不得,唯有依靠“人和”的艱難局面。與誰而和,民眾的陳情還是官府的評斷?于成龍再次毅然地選擇了前者。編劇鄭懷興先生曾經談到此劇的撰寫過程,他說,這個戲重點不是寫于成龍“為官清廉”那一段,而是寫于成龍“為民請命”這一段。褪去官袍頂戴的于成龍為了黃州百姓免遭血腥屠戮而接過巡撫張朝珍遞過來的“平息民變”這塊燙手山芋,選擇留下來;民間疾苦,枝葉關情,他體察民情,重整時局。這便是劇中的“一己沉浮豈在意,去留從來不強求。出仕雖能濟黔首,布衣亦可為國謀?!?/p>
如果說第一場“為民請命”展現的是于成龍為官的清廉和擔當,那么第二場“智賺蠹吏”則展現了于成龍為官的才能。假扮楊玉貞公爹的于成龍以考量新婿為由宴請捕頭鄒克忠,步步為營,酒酣耳熱之際向其探尋黃州民變的緣由;自恃后臺穩(wěn)固、趾高氣昂的鄒克忠將借搜查偽札之名,肆意搜刮民脂民膏的行徑和盤托出,被于成龍就地正法。蠹吏被除,百姓拍手稱快,為后面的“單騎招安”鋪墊了基礎。
《易經》中講:“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鮮不及矣?!币馑际菫楣僬咝枰?zhèn)涞滦?、智慧和才能,方堪佩萬民的表率。受命于危難之際的于成龍準確地找到民怨沸騰的癥結所在,當機立斷,立斬鄒克忠,重拾民心,此種解決現實問題的果敢和決斷是他為官的才能;他同樣擁有智慧,單騎上山,對揭竿而起的百姓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成功地勸服其下山歸順;并且在尚善整軍待發(fā)之際以自己的項上頭顱擔保劉君孚會按照約定下山招安,午時已到卻不見劉君孚的身影,軍令如山,此時于成龍援引通例,午時三刻方可行刑,為劉君孚、黃州百姓還有自己贏得了時間,這是他為官的睿智。
劇中,于成龍能夠將黃州沸騰的民怨、一觸即發(fā)的血腥殺戮消弭于無形,憑借的不僅僅是才能和智慧,或者說僅僅憑借才能和智慧無法做到挽狂瀾于既倒。能夠平息民怨、阻遏殺戮,其才能和智慧施展的起點是于成龍為人的德行。于成龍單騎上山,招安劉君孚一眾,與之前將鄒克忠的正法,使鋌而走險的百姓看到希望,家人的期盼牽動著嘯聚山林的百姓解甲歸田的心思。然而對于眾人而言,已被革職的昔日知府大人還有多少力量保得一方平安;對于劉君孚來說,即使眾人之過可恕,為首之人怎可饒,這些顧慮和衡量揮之不去,盤桓在揭竿而起的百姓心中。但是于成龍最終憑借自己往昔為官的信譽和無半分私念的精誠之心打動并說服了嘯聚山林的百姓。巡撫張朝珍認為不可能而不敢為的事情,于成龍做到了?!暗妹裥恼卟?,于成龍為官執(zhí)政時的公心和善舉以及今時今日對黃州百姓的真誠成為事態(tài)轉機、局面扭轉的關鍵所在。
晉劇《于成龍》通過舞臺傳遞出為官者道德的尺度是執(zhí)政理念實施的根本,也是在危機面前導引民心最有說服力的基石。于成龍為官之時清正嚴明、惜護百姓,在民眾中累積起的人格聲譽,使他在官場波折之中,即便頂戴被摘,官職不再,照樣可以憑借一己之力,挽狂瀾于既倒。所以廉潔清明是為官的基礎,肅清蠹吏是為官的職責,而眾目所視的為官者的道德底線更是國家穩(wěn)定、國祚昌隆的基石,這是晉劇《于成龍》在當代戲劇舞臺上真正的格局呈現和現實意義所在。
“晉劇《于成龍》具有超越普通清官戲更宏大的格局,而它所涉及的題材更是‘官逼民反’這一具有特殊難度的題材。這也是從宋代以來深受歡迎的評話和小說《水滸傳》主題的延伸……”
“官逼民反”“替天行道”是《水滸傳》將聚眾梁山的一百單八將塑造成草莽英雄的重要背景。在北宋王朝即將傾覆之際,《水滸傳》通過江湖展現了彼時“地煞”之氣的聚結。表達了“大廈如傾要棟梁”的世情,這樣的末世之哀能夠得到社會的接納、讀者的認可,有賴于《水滸傳》中對于“地煞”之氣凝結緣由的詳盡描寫,為好漢們的“替天行道”做了充分的鋪墊。被逼上梁山的好漢們背后一段段不堪回首的往昔,不禁使人有英雄末路的扼腕,昏君佞臣、宵小當道,不堪的世道成為梁山聚義被認可甚至稱頌的最重要理由。
上述兩部作品都發(fā)生在官逼民反的背景之下,如果說晉劇《于成龍》可以成為《水滸傳》主題的延伸,那么晉劇《于成龍》讓當代觀眾看到“聚義堂”另外一種風光的可能性。晉劇《于成龍》對于黃州民眾嘯聚山林緣由的描述足以讓觀眾憤慨,但是劇中更值得深思的卻是黃州民眾的嘯聚最終沒有演變成排山倒海、一發(fā)而不可收拾的暴亂,疏導民情、遏止事態(tài)的是一介布衣——于成龍。面對已成事實的黃州民變,于成龍并沒有將其簡單的視為無序無理的民眾暴動,而是始終以對待擁有合理訴求的百姓來對待嘯聚的民眾,從中找到民變的關竅所在。于成龍通過平息民憤、懷柔百姓最終達成“為生民立命”的初衷,心之所念的是百姓切身的生計與安危,所以晉劇《于成龍》如果堪當戲曲舞臺上《水滸傳》主題的延伸,其發(fā)人深思的意義恰恰在于兩部發(fā)生在相近甚至相似事件背景下的作品,最終卻呈現出大相徑庭結局的因由所在——那便是為官者對百姓“仁者愛人”的呵護之心,這也是晉劇《于成龍》不斷在舞臺上提及和講述的。
晉劇《于成龍》舞臺上的熠熠生輝當然源于于成龍個人的魅力,而且通過當代的解讀,呈現出布衣之身的于成龍在處理黃州民變時的扛鼎之才;于成龍為政的才能通過他和將軍尚善表現出來的時候,又使得這場危機擁有了更為深厚的文化內涵。將軍尚善是戰(zhàn)場上的勇將、殺敵無數、戰(zhàn)功顯赫、保疆土無虞,對朝廷可謂赤膽忠心。面對民變的危機,他堅持武力平息、以暴制暴的一貫主張,力圖憑借不可一世的騎射之法掃平亂民,用剛烈甚至血腥的手段來鎮(zhèn)壓民變,并且認為這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問題解決途徑。將軍尚善與于成龍所秉持的應對之策截然不同,更加凸顯了不同文明之間的差異。尚善試圖以力服人,試圖憑借兵刃鋒利、軍隊齊整揚威于人前,此種叢林法則的做法在歷史中屢試不爽,然而代價之慘烈也有目共睹;歷史事實不斷告訴后人,為政者除了以力服人之外,更加能夠得到擁護和信任、能夠使一方安居樂業(yè)的做法是以理服人、以德服人。這就是《論語》中所講的“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這便是《道德經》中所說的“柔弱勝剛強”,這是華夏民族綿延五千年的智慧所在。歷史的進程昭示著世人,中華民族的堅韌不拔、綿延不息靠的并不是武力征服,而是道德的歸屬和文化的認同。晉劇《于成龍》在當代戲劇舞臺上展現的是源于中華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道德力量,這種力量可以使聚眾為首的劉君孚為了避免更多的殺戮而低下頭顱、放下一己的生死安危,而打動和感化劉君孚的恰恰是“于公他為救眾生敢舍命,我豈能為保一己害眾生。”“收拾民心非憑劍,須賴官吏公與廉”。所以在晉劇的舞臺上,于成龍既有道家超于物外的灑脫,又有儒家“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的擔當。
被譽為“晉劇第一女老生”的謝濤在此劇中的表演可謂游刃有余,在情感激昂之處,有老生蕩氣回腸的蒼涼;在一些看似閑筆的地方,又呈現出民間戲劇獨有的質樸甚至俏皮。阻遏殺戮、救護民生之時,謝濤的表演雄闊慷慨;而在單騎上山的路上,法場遇險之時,通過飲酒,謝濤又讓我們看到了個體生命的坦蕩與諧趣。謝濤的表演恰如其分地展現出布衣于成龍為政之道的亦莊亦諧,舞臺上的于成龍迷戀飲酒,而他所飲之酒有“斗十千”的清酒,更多的則是農家自釀的濁酒,無論何種品類的酒,謝濤在演繹之時皆有一種暢快淋漓的灑脫。飲酒看似無關緊要的閑筆,卻彰顯了鄭懷興先生“密針線”的筆力和謝濤“風雅”的舞臺風范。于成龍固然喜愛宴飲之時的清酒,但是他不離身的葫蘆里面盛的卻是家鄉(xiāng)自釀的濁酒。無論是上山路上與兵士、仆人的互飲,還是法場之上千鈞一發(fā)的臨別自斟,他念念不忘、隨身相伴都是濁釀。他是一個喜愛酒的人,但從不迷戀珍稀昂貴的清酒。也只有這樣的于成龍,無論處廟堂之高,還是江湖之遠,心之所系只在家國民心。而謝濤表演的“風雅”,在舉手投足之間將民間質樸的情感和為官者心之所念的精誠展現了出來,士人從《詩經》開始的“哀民生之多艱”的文化傳統(tǒng),再次在當代的舞臺上通過謝濤的表演得以延續(xù),這也正是她超越之前《范進中舉》《傅山進京》的表演意義之所在。
【注釋】:
①傅謹《回到初心的晉劇〈于成龍〉》,《中國戲劇》2015年11月,第36頁。
(責編:于小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