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 網(wǎng)
有人在織網(wǎng)
用發(fā)光的骨頭和銅紅的皮肉
燈光下,步驟、節(jié)奏都很自然
沒有人感到詫異
陰影里聚集成堆的獸
響聲很松懈
聽過去像生銹的鐵
在沙啞的命運里敲打彼此
一遍一遍
一頭又一頭的動物墜下深淵
像練習(xí)跳水一樣進入死亡
織網(wǎng)者的臉越來越冷淡
他毫無興趣觀察動物的頭顱
直接擰下
丟給陰影里的獸
時間懷抱著血
走向寂靜深處
鯨 睡 了
在黑色樹梢與房屋上
月球帶回童年時的光亮
長成船形的蝙蝠掠過頭頂
駛向水牛酣眠的村莊
形象迅速模糊,像盞掩埋的燈
黑暗又沉下來
玻璃上停駐著風(fēng),紋絲不動
像山的環(huán)形
東南沿海的鯨睡了
收起大海的翅膀
低低的,在潮水下
我撒下天真的網(wǎng),向著你
孩子的眼睛
九月的遺忘
原諒我還不能交出九月的影子
那些敞開的袖口
有很多荒涼的風(fēng)
從遠山吹往城鎮(zhèn)
一路只愛奔波,攜帶冰冷體溫
從不關(guān)心枝丫上搖搖欲墜的命運
那些樹葉憂傷地飄落,憂傷地成為
世界上所有沒有族譜的死者
那些遙遠而凝重的顫抖
那些無人矚目過的碎片
沉寂在九月的空氣里,成為大地
局部的故事
多少人,用愛和恨同時壓迫自己
向著草木柔軟的意志靠攏
最后,在九月雨水漸少的器皿背后
他們看見殘破而流亡的宗教
在風(fēng)中,和最后一片樹葉對話
睡在父親的身體里
被寒風(fēng)清洗的內(nèi)臟
掛在軟弱無力的云層上
月亮,越來越不明亮
十二月,多少牲畜的叫聲
在痛苦中消失
成為日歷上
被人只畫過一次的紅圈
多少枝丫
搖擺于沒有情感的風(fēng)里
一次次被折斷
斜插于光禿禿的生活上
我的父親總會在冬夜里
忍著中年骨頭的劇痛
搬運村莊里
那些認識或者不認識
死于意外或者衰老的尸體
每晚在夢中
我能聽見一些事物碎掉的聲音
越來越清晰,是父親的骨頭
我懷疑
自己正睡在他的身體里
黑暗中
骨頭一遍一遍響
我一遍一遍哽咽
我很快也將忘記他
在天橋上唱歌的老人
將自己做成一把二胡
每天傍晚,我從實習(xí)單位回來
總會聽見他,把布滿鐵銹的聲帶磨成弦
給這座暴躁的城市埋下一根柔軟的血管
提醒一種慢
他的頭發(fā)花白,如我鄉(xiāng)下的憨傻老父
他的衣裳褶皺,同我久違的山脈紋絡(luò)
他唱起方言民歌,我的耳朵自行屏蔽
他也不在乎
旁人目光如炬,亦如蜂尾尖針
燒他,蜇他,他仍在唱,仍與世界
習(xí)以為常的審美為敵
直到一天,在我辭職三個月后
路過這里
車水馬龍,高樓林立,照舊
但天橋已拆,老人不見
城市在我記憶中頃刻殘缺一角
我知道鮮少有人會想起唱歌的老人
所有風(fēng)景壓著回憶的嘴唇
發(fā)不出一個音,而我
很快也將忘記他
遠去的馬蹄聲
馬車最后一次從城市駛過時
我剛剛五歲
母親牽著我的手從新裝的紅綠燈下走過
馬路樸素干凈
滿地都是自行車胎痕,像向前伸長的枝條
木棉落下,在上面綻放新的一生
馬車離開城市兩年以后
摩托、轎車、的士、公交、卡車擠滿棋盤
冷漠、狡詐和虛假代替花草整齊往上生長
聽不到馬蹄的聲音
好像丟失了童年時的一件玩具
母親說,終于聞不到鄉(xiāng)下的味道了
我懷念五歲時最后一次看見馬車從城市駛過
那個面容憔悴的農(nóng)夫被大風(fēng)吹走了心愛的草帽
我看見他沒有回頭,像鐵了心要離開
責(zé)任編輯 小 山
潘云貴,1990年12月出生于福建長樂,碩士,大學(xué)教師。詩歌發(fā)表于《詩刊》《詩林》《星星》《山花》《飛天》《揚子江》《福建文學(xué)》等刊物。曾獲第四屆張堅詩歌獎·2011年度新銳獎、《詩歌月刊》2013年度優(yōu)秀散文詩獎、第四屆全國高校文學(xué)征文評獎詩歌組一等獎,被《中國詩歌》評為“90后十佳詩人”。已出版《天真皮膚的同類》《我們的青春長著風(fēng)的模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