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習
上 蒼 之 眼
1923年,英國女傳教士蓋群英、馮貴石,走進河西走廊,傳教之余,她們考察游走,撰寫了《戈壁灘》一書。書中有這樣一段記述:
山腳下延伸著古老的商路,它們既寬闊又有很深的壓痕,這顯然是經(jīng)由無數(shù)商隊的車輛那釘著釘子的鋒利車輪碾壓而成的,車轍分分合合,就像江面上形成的渦流一樣。在這條路上,無數(shù)行人走了幾千年,形成了一條永不止息的生命之流,因為它是亞洲偉大的高速公路,它連接起了遠東和遙遠的歐洲大陸。(蓋群英 Mildred Cable /馮貴石 Francesca Frcnch《戈壁灘》)
我感慨于兩位最早踏上這條西域古道的西方女性,能夠站在世界維度,給予這條古道如此宏闊的評價——“一條永不止息的生命之流”、連接起遠東和歐洲大陸的“亞洲偉大的高速公路”。不知她們是否知曉?還是一位西方人——德國探險家和地理學家巴龍·費迪南·馮·李希藿芬(Baron Ferdinand Von Richthofen),早在1877年,就給這條偉大的商道賦予過一個浪漫的名稱:絲綢之路(Seidenstrasse)。
盡管這條古道上更早就有中國的玉石流通到中亞地區(qū),但可以確定的是,中世紀,從東方出口到西方,最重要、影響最大的商品便是絲綢,而中國是世界上最早的唯一一個生產(chǎn)絲綢的國家。薄如蟬翼價比黃金的絲綢令西方人癡狂,也勾起他們對遙遠絲國的無限遐想(古代希臘、羅馬人稱中國為“賽里斯”,即“絲國”,而中國人是“絲民”),隨后,也因著絲綢,熙攘不絕的人流在這條商道上你來我往,留下的層層疊疊的古老車轍,直到20世紀20年代,在兩位女傳教士的眼中依舊清晰可辨。
而這都是后話。
要說的是張騫,一切也要從這個距今已有2000多年的中國人說起。
張騫,漢中成固人(今陜西城固)。今天,人們對西漢時期這位偉大的行者的了解,基本源自中國的這些史書:《史記·大宛列傳》《漢書·西域傳》《漢書·張騫李廣利傳》《后漢書·西域傳》。而此中,最原初的素材出自太史公司馬遷筆下。
西漢時,中原以北的廣袤地區(qū)依舊為匈奴占有,這個披發(fā)左衽的游牧民族對漢朝構(gòu)成的威脅連綿不絕。盡管歷史上有著名的漢高祖時期的“平城之戰(zhàn)”和漢武帝初期的“馬邑之戰(zhàn)”,但兩場大戰(zhàn),均以漢朝一方不體面的收場告終?!榜R邑之圍”后,漢武帝痛下決心,拉開了征戰(zhàn)匈奴幾十年的大幕。
《史記·大宛列傳》載:
天子問匈奴降者,皆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頭為飲器,月氏遁逃,而常怨仇匈奴,無與共吉之。漢方欲事滅胡,聞此言,因欲通使,道必更匈奴中,乃募能使者。
漢武帝想和與匈奴有宿怨的月氏聯(lián)合起來共擊匈奴,而月氏遙距大漢幾千里,中間又隔著為匈奴占領(lǐng)的大漠戈壁,誰能遠赴西域,擔此結(jié)盟游說的重任呢?
天降大任于斯人,本是皇帝近前一名普通侍郎的張騫,橫空出世。
在英雄輩出的大漢帝國,張騫并非一員征戰(zhàn)沙場的大將,但其之后所建造的卓著功勛,彪炳史冊。
一幅敦煌壁畫描繪了張騫臨行前的情景,漢武帝親自相送,通向天邊的漫漫古道飛沙彌漫。這一年是公元前138年,史家稱這一年也是中國人睜開眼睛眺望世界的初始。張騫此次出行,史詩一般壯麗而又悲愴。出使西域12年,其中10年被俘于匈奴。10年后他伺機逃離,一路向西找到大宛,在大宛的幫助下終于抵達月氏。但世事變遷,大月氏已然不想與匈奴對抗。壯志未酬的張騫返漢途中,再次被匈奴抓獲,又在大漠滯留一年有余,后趁匈奴內(nèi)亂,逃回大漢。
出行100多人,12載后,回來的只張騫和他的匈奴翻譯堂邑父兩人。這般的悲壯,如同讀到史書中皓首蒼顏的蘇武回歸中原時,一樣感人泣下。12年出使西域,張騫雖沒有完成漢皇交付的重任,但歷史注定,這樣悲辛的遠游定然不會無功而返。張騫深入虎穴并游歷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安息、條枝以及附近的諸多國家,他目睹到的一切,對漢朝而言,前所未聞。
司馬遷在《史記·大宛列傳》中,以張騫向漢武帝陳述的口吻記載了張騫在西域的所見所聞。這幾乎是一份內(nèi)容極為詳盡的考察報告。張騫對西域諸國的描述事無巨細:地理形勝、生產(chǎn)發(fā)展、風物民俗、政治軍事無所不有。他還向漢武帝講到了他未能前往的身毒國及西南的滇越。有了這些描述,我們因此在今天才能得知,遠在2000多年前,千里迢迢之外的大宛國,產(chǎn)寶馬、種葡萄、釀美酒,以及大宛周遭康居、烏孫、安息、大月氏等國種種如此這般的細節(jié)。這些詳盡的記載,是上述中亞地區(qū)最早最樸素最可靠的歷史,這段歷史被視為世界史中的珍寶。
張騫西行,曾到喀什噶爾、費爾干納(今天的哈薩克斯坦)、帕米爾西緣、達巴克特里亞(阿姆河和興都庫什山之間)等地。正是他長長的足跡,引導了大漢勢力迅速向西拓展??梢韵胍姡@近乎一千零一夜一般的奇妙講述,讓熱衷于拓疆擴域以御天下的漢武帝如何怦然心動。
張騫深知漢皇心思,他說:
可以賂遺設利朝也。且誠得而以義屬之,則廣地萬里,重九譯,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史記·大宛列傳》)
于是,元狩四年(前119年),有了張騫的第二次西行。這次西行的目的地是西域最西端的烏孫。漢王想與烏孫結(jié)盟,砍斷匈奴右臂,進而瓦解匈奴在西域的勢力。
此時,漢朝和匈奴的對抗形勢已發(fā)生顯著變化,張騫提供的有關(guān)匈奴和西域的軍事地理情報,很大程度上幫助了武帝對匈奴的討伐,匈奴節(jié)節(jié)敗退,漢朝一路壓向河西走廊,在河西布下四郡。但匈奴一日不滅,漢武帝一日不安。不過,與第一次結(jié)盟月氏一樣,張騫依舊沒能完成預期的任務,原因是遠離大漢的烏孫,既不了解漢之大小強弱,也沒想到西域形勢已發(fā)生大變、茍安于匈奴終會不測。不過,對漢朝而言,此行依然收獲頗豐。張騫分派副使出使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田、扜罙等周邊的幾個國家,這種全面開花似的考察,為漢朝今后打開更加開闊的西向、西南向的通道做了準備。這次,與張騫一起回到大漢的有烏孫國的幾十名使者,還有漢武帝摯愛的汗血寶馬。
可以確定的是,第二次出使西域,張騫及隨從攜帶了大量被西域人視為珍寶的絲綢、漆器、鐵器等寶物,而他們回來時,除了汗血寶馬,還帶回了喂養(yǎng)馬匹的苜蓿,還有可以釀出美酒的葡萄等。
一條向西的大道,更加開闊通暢。
隨張騫一同抵達都城長安的烏孫使者,深為漢朝的闊綽繁華詫異。也因此,當匈奴得知烏孫欲依附于大漢,想滅了烏孫時,烏孫急忙以千匹寶馬向西漢馳援。漢與烏孫達成了聯(lián)盟,匈奴在西域的勢力徹底瓦解。于是,之前為匈奴占領(lǐng)的戈壁大漠上,漸漸熱鬧起一條商道?!妒酚洝份d:漢朝加派使者抵達安息、奄蔡、黎軒、條枝、身毒國,古道上來往的使者和商人絡繹不絕,出使外國的使者每批多者數(shù)百人,少者百余人,每人所攜帶的東西大體和“博望侯”帶的東西相同。
“博望侯”即張騫。當西域古道上的駝鈴聲日夜不絕時,踩踏出這條商道的英雄已去。公元前114年,第二次出使西域返回漢朝的第二年,張騫離世,沒有任何史書記載張騫的生卒年歲。“博望侯”是漢武帝在他生前賜予他的官爵,“博望”,取“廣博瞻望”之意。張騫廣博瞻望,仿佛被賦予上蒼之眼,能夠通覽常人無法企及的時空,他與這世界的惠澤,源遠流長。他的西行之路,一寸一步,仿佛穿鑿。太史公司馬遷對其出使西域所給予的“鑿空”二字的評價,更是力重千鈞,傳誦至今。
作為“開拓西域的第一人”,張騫鑿空西域,直接促成了匈奴政權(quán)的衰落。張騫出使西域,雖然以軍事目的為初衷,但鑿空西域,“列四郡,據(jù)兩關(guān)”,其意義,已遠遠超過了軍事范疇。從長安到蘭州,一路向西,至河西四郡,西出陽關(guān),穿過新疆,一條貫通中亞、西亞,之后再到歐洲的大道暢通無阻。由此,給世界文明帶來的巨大貢獻,無可估量。1877年,德國探險家、地理學家巴龍·費迪南·馮·李希藿芬,有感于東方這條古道的恢弘和偉大,浪漫地將它稱為“絲綢之路”,從此,這個名稱為世界通用。
張騫出使西域之前,這世上,東方西方彼此還懵然不知。張騫出使西域后,絲綢古道一直貫通到西方,國人的心胸因之博大。有人贊譽張騫是第一個睜開眼睛看世界的人。1100多年后,西方的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才進入中國,1300多年后,西班牙探險家哥倫布開往東方的船隊才開始啟航。
至今猶憶李將軍
一部叱咤風云的漢史,英雄輩出。特別是武帝時期,漢匈鏖戰(zhàn)幾十載,李廣、衛(wèi)青、霍去病等名將悉數(shù)登場。幾位大將戎馬倥傯一生,個個堪稱傳奇。這里,單說飛將軍李廣。
李廣,隴西成紀(今甘肅天水秦安)人,出身將門世家,其先祖李信,曾逐燕太子丹于絕路,為大秦立下過汗馬功勞。李氏家族世代擅長騎射,李廣更是天賦異稟,射箭技藝獨絕,“雖其子孫他人學者,莫能及廣”(《史記·李將軍列傳》)。李廣身材魁偉,臂長如猿,少言訥語,一生酷愛之事便是射箭,但凡得閑,便在地上畫出軍陣,研究射箭之術(shù)。
司馬遷在《史記·李將軍列傳》中,用一件小事講述了李廣的射箭功夫之了得。
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鏃,視之石也。因復更射之,終不能復入石矣。
李廣射石虎,箭沒石中,成為傳奇。唐人盧綸在《塞下曲》一詩中,再次記述了李將軍的這件神異事:“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彼木淦桨自姡袢兆x之,依舊令人稱奇。
在一個以武功論英雄的時代,李廣屢建奇功、驍勇異常,本應高官厚祿、飛黃騰達,偏偏他時運不濟,一生跌宕,直至以悲劇收尾。
漢文帝十四年(前166年),匈奴侵入蕭關(guān)。這一年,李廣正式進入征戰(zhàn)行列。他以良家子弟的身份參軍,因為騎射技藝高超、殺敵眾多,被任命為朝廷中郎。李廣曾隨文帝出行,每每與敵作戰(zhàn)、格殺猛獸,都驍勇異常。一天,文帝對李廣說:“可惜你沒遇到好時機,如果趕上高祖,理當給你封個萬戶侯?!?/p>
到景帝時,吳楚七國叛亂,李廣任驍騎都尉參加平叛,大勝,但沒得到朝廷封賞。之后,他調(diào)任上谷太守。其間,匈奴日日騷擾,大小戰(zhàn)事不斷。典屬國公孫昆邪哭告景帝,李廣之才,天下無雙,但他仗恃本領(lǐng),喜歡和敵人正面交戰(zhàn),若遇不測,朝廷將失去這員猛將。于是,李廣又被調(diào)任上郡太守,之后轉(zhuǎn)任隴西、北地、雁門、代郡、云中等地,皆是與匈奴對峙的邊塞要地,李廣所到之處,都以驍勇善戰(zhàn)聞名。
一次,匈奴大舉入侵上郡,皇帝派來的一名宦官和他帶領(lǐng)的幾十名騎兵,與三個匈奴人發(fā)生了遭遇戰(zhàn),匈奴射傷宦官,并且?guī)缀鯕⒐饬嘶鹿俚碾S從。李廣得知后,猜度此三人是匈奴的射雕能手,便帶百名騎兵追趕。匈奴人徒步奔行,追趕幾十里后,李廣命騎兵左右散開,兩路包抄。他親自奔馬向前,拉弓放箭,射死兩人,活捉一人。經(jīng)問詢,那三人果然是射雕手。說話間,但見遠處一片黑云,幾千名匈奴騎兵正緩緩壓來。匈奴見陣前僅100多個漢家騎兵,心生疑慮,如此少的兵士,深入到這么遠的地方,莫非是誘敵之策?匈奴人不敢妄動,布兵到山上靜觀。此時,李廣的騎兵驚恐不已,都想回馬逃命。李廣說:“我們離大軍幾十里,一旦反身逃跑,勢必被追殺,那大家必死無疑。但如果原地不動,匈奴以為我們是來誘敵的,想必不敢前來?!庇谑?,李廣下令:“前進!”騎兵向前進發(fā),到了離匈奴陣地大約2里的地方,李廣下令:“全體下馬解鞍!”士兵們驚惶不安,李廣安撫他們:“匈奴本以為我們會逃跑,現(xiàn)在我們解下馬鞍,他們更確信我們這是誘敵之計?!笔勘鴤冇谑羌娂娤埋R解鞍,并做出隨意躺臥之狀。正值日暮黃昏,天色將黑,匈奴始終不敢進攻。到了深夜,匈奴愈加覺得蹊蹺,怕近處埋伏的漢兵欲趁夜偷襲他們,于是撤離。
這是一場極驚險的戰(zhàn)事,縱然衛(wèi)青、霍去病戰(zhàn)績卓著,但在史書中很難尋到這樣出彩的情節(jié)。
到武帝時,李廣由上郡太守調(diào)任未央宮禁衛(wèi)軍長官,同時,大將程不識也被調(diào)任為長樂宮的禁衛(wèi)軍長官。兩位禁衛(wèi)軍長官性情迥異,治軍風格也大不相同。李廣隨性,程不識嚴謹。一位未被僵硬教條馴化的將軍,在嚴酷的戰(zhàn)斗中,似乎更見其人性的光彩。李廣帶兵打仗,常遇缺糧斷水,若有水,士兵未盡喝水,李廣不喝,士兵未盡吃飯,李廣不吃。李廣寬厚淳樸,很受愛戴,士兵們都樂于為他所用。
馬邑之圍后,李廣被任命為將軍,出雁門關(guān)進攻匈奴。李廣作戰(zhàn),素來喜歡遠途奔襲,然后冒死與匈奴近距離作戰(zhàn)。但這次戰(zhàn)役,漢軍終因寡不敵眾而敗,李廣被擒。之前,單于早就聽說了李廣的神勇,下令將李廣活著送回王庭。李廣被俘時,正病重,匈奴便讓李廣躺在兩匹馬橫拉著的一個大網(wǎng)兜里。就這樣,走了十多里,李廣假裝奄奄一息間,斜眼見旁邊一個匈奴少年騎著一匹好馬。忽然,李廣縱身一躍,跳上少年的戰(zhàn)馬,奪下弓箭,并將少年推下馬去。李廣一邊回身放箭,一邊向南飛馳,奔馳數(shù)十里,終于回到他的殘部。此一戰(zhàn),漢軍傷亡很大,將軍又被活捉,李廣理應被斬,但他用錢物贖了死罪,削職為民。
李廣雖敗,但他猶如天助般地死里逃生,令匈奴人更加驚詫和害怕。后來,匈奴入侵遼西,殺死太守,打敗駐軍。天子再度召回李廣,任命他為右北平太守。李廣駐守右北平時,匈奴都知道駐守的是“漢朝的飛將軍”,好幾年都不敢靠近右北平。此后,飛將軍李廣之名,愈加為漢匈熟知。
時光飛逝,漢匈大戰(zhàn)連年。無從得知李廣生于何年,但從《史記》可以看出,到元朔六年(前123年),大將軍衛(wèi)青正戰(zhàn)績輝煌如日中天時,李廣已老矣。這一年,李廣任副將,跟隨衛(wèi)青征伐匈奴。衛(wèi)青的許多將領(lǐng)因斬殺敵人首級符合規(guī)定數(shù)額,被封侯,而李廣的軍隊沒有任何戰(zhàn)功。公元前121年,李廣又以郎中令的官職率領(lǐng)4000騎兵從右北平出塞,與帶領(lǐng)了1萬騎兵的博望侯張騫,分兩路行進,攻打匈奴。李廣部隊行軍約幾百里時,匈奴左賢王率領(lǐng)的4萬騎兵包圍了李廣。依舊是寡不敵眾,情勢危在旦夕,士兵們個個面無人色。李廣派兒子李敢率幾十名騎兵,直穿匈奴兵陣,又從左右兩翼突圍回來。李敢說匈奴很容易對付,士兵們方才安心。李廣將士兵布陣為圓形,士兵們背靠背面向匈奴。匈奴發(fā)起猛攻,箭如雨下,漢兵死了一半多,箭也用盡。李廣便命令士兵拉滿弓,做出勇毅之態(tài),獨他用大黃弩弓,專挑匈奴的副將射殺,好幾個副將被李廣一一射死,匈奴軍開始漸漸散開。軍士們于是對李廣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一戰(zhàn),因張騫部隊沒有及時接應,李廣軍幾乎全軍覆沒,功過相抵,李廣依舊沒有封賞。
李廣一生苦戰(zhàn),但始終未能封侯。唐朝文人王勃在《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中寫道:“嗟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李廣屢屢不能封侯,他的怨憤之情在《史記》中也可窺見。一次,李廣問占卜師王朔:
自漢擊匈奴而廣未嘗不在其中,而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擊胡軍功取侯者數(shù)十人,而廣不為后人,然無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豈吾相不當侯邪?且固命也?
天降大任,飛將軍李廣,仿佛為著沙場而生,亦為著沙場而死。
元狩四年(前119年),大將軍衛(wèi)青、驃騎將軍霍去病率軍大舉出征匈奴,李廣請求隨行,天子認為李廣年老,不準,李廣再三請求,武帝才勉強應允,但暗中告誡衛(wèi)青,李廣命運不好,不要讓他沖鋒在前,以免貽誤抓捕單于的良機。李廣被任命為前將軍。出塞之后,衛(wèi)青帶精兵追逐單于,命李廣從東路出擊。東路迂回,且水草稀缺。李廣再次殷切請求衛(wèi)青:“我從少年起就與匈奴作戰(zhàn),而今終于得到一次與單于對敵的機會,我期望做前鋒,和單于決一死戰(zhàn)?!毙l(wèi)青不準。李廣于憂憤中,不辭而起程。由于沒有向?qū)?,不斷迷失方向,結(jié)果在決戰(zhàn)時,李廣沒能與大將軍及時會合。單于逃跑了,衛(wèi)青收兵后,派長史責令李廣幕府的人前去受審。李廣說,校尉們沒有罪,是將軍迷失了道路。
數(shù)次大戰(zhàn),與衛(wèi)青、霍去病相比,李廣的確鮮有卓著戰(zhàn)績,更多的是寡不敵眾、死里逃生。而這次大戰(zhàn),年老的李廣甚至未能與敵碰面便落荒而歸。時也?命也?
司馬遷替李廣長嘆:
廣結(jié)發(fā)與匈奴大小七十余戰(zhàn),今幸從大將軍出接單于兵,而大將軍又徙廣部行回遠,而又迷失道,豈非天哉!
這一年李廣已六十有余,他不愿受辱于刀筆吏,引刀自刎。
這一年是公元前119年,即漢武帝元狩四年,這一年,漢武帝策劃的對匈奴的最大規(guī)模的一次戰(zhàn)役,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匈奴遠遁,大漠以南,再無“王庭”。
漢軍凱旋,更顯出一代大將飛將軍李廣的孤苦。
得知李將軍自刎,軍士大夫皆哭。百姓聞之,知與不知,皆為垂涕。
在文采飛揚的《李將軍列傳》中,司馬遷并未“述而不作”,他在文字中傾注了深沉的情感。在傳記末尾,他給予李將軍至高的評價: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其李將軍之謂也?余睹李將軍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辭。及死之日,天下知與不知,皆為盡哀。彼其忠實心誠信于士大夫也!諺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雖小,可以諭大也。
這段話亦可以作為司馬遷所以單獨為李廣列傳的注解。司馬遷為李將軍單獨列傳,并置于聲名卓著的衛(wèi)青、霍去病合傳《大將軍驃騎將軍列傳》之前,這里面寄寓了他復雜的情感。
李廣雖死,但李氏家族的悲情命運并未終結(jié)。之后,他兒子,那個奮不顧身勇闖匈奴兵陣的猛將李敢被霍去病射殺,之后,他的孫子,同樣是一員猛將的李陵在征伐匈奴時,寡不敵眾,被迫受降于匈奴,他內(nèi)心深藏半生的憂苦,在《漢書》記述蘇武牧羊的片段中可見。自此,隴西李氏一族漸漸為人淡忘。900年后,唐朝建中三年(782年),唐德宗追封古代名將64人,為他們設廟祭奠,其中就有“前將軍北平太守李廣”。到宋代宣和五年(1123年),宋室依照唐代慣例,為古代名將設廟,72位名將中亦包括李廣。北宋年間成書的《十七史百將傳》中,李廣亦位列其中。
歷史上,頌詠李廣的詩文,唐時最多,很多名句至今為人一唱三嘆。
王昌齡《出塞》:“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p>
高適《燕歌行并序》:“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jié)從來豈顧勛。君不見沙場征戰(zhàn)苦,至今猶憶李將軍?!?/p>
李廣墓位于今天的甘肅天水市城南。
責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