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燕青
詩 人 之 死
我不知道我該不該用“湊巧”來說這件事。
我在2009年1月3日跌了一跤,其實這些年我不止一次跌倒,可我單單記住了1月3日這個日子,不僅僅因為這一跤跌得我痛不欲生,還因為兩年前的這個日子,2007年1月3日,我的恩師蔡其矯逝世。1月3日,一個黑暗的日子,與天氣無關。這疊加的痛,便于我這樣因多次手術麻醉而記憶衰退的人記住。
說起2007年1月3日那天,先是我陽臺上放置多年的桌子跌了一跤。桌子的一條腿不早不晚就在那一天折了,桌子轟然倒塌,桌上的紙箱被甩了出去,紙箱里我的詩集《漫過水面》傾倒一地,那是蔡老為我作序的詩集。當初我并沒有想到冥冥之中有什么含義。詩集大多已被我賣給收廢品的了,這讓我汗顏的詩,很是后悔當初怎么就把這樣的詩結集出版了呢。也許,不斷否定自己本身就是一個寫作者應有的態(tài)度,只是我態(tài)度決絕。手下留情的這最后半紙箱就是因了有蔡老作序。蔡老的序一開篇就寫:“一個女孩子,出生在山東青島,8歲隨軍人父母來到福建東南沿?!蔽椰F(xiàn)在早已越過“女孩子”的階段,甚至已從被稱為“女人”的階段步入“人類保姆”的階段。常驚覺自己一事無成,于我這把年紀,要么已功成名就,要么停筆偃墨,而我仍執(zhí)迷不悟不甘停筆,亦是不想辱沒如蔡老這般鼓勵提攜我的恩師們,雖然一跤一跤跌得我心灰意冷。我收拾殘局,俯下身一本一本地撿拾起這些詩集,一邊撿一邊就想起前些天聽人說蔡老病了,待要問明情況,說的人已不知去向。就想,那一定是小病,蔡老的身子骨一向硬朗。直至網(wǎng)上他駕鶴西去的消息尖刀一樣刺進我的眼簾,我才怔住了。消息說他于2007年1月3日凌晨去世,我的詩集轟然落地也是2007年1月3日,我這時才悟出,那一定是蔡老在冥冥中向我告別,用天界與凡間特有的交流方式告訴我,他要遠行,不再回來。
只是他離去得太快,快得讓我覺得不真實,我更不能相信他腦子長瘤這件事。那年夏天,他專程來漳州,我和安琪、康城和一位廈門日報社的記者陪同他。蔡老一下子就把一個蜜柚掰開了,哪像一個80多歲的人呀?我真不敢相信他就這樣走了。不,我更愿意相信他在《答》里寫的那樣:“讓我化作一片云……”他是那么熱愛旅游,就像熱愛艷遇。他說過西方一位詩人的話:“旅行就是艷遇?!彼?次單獨考察旅行,足跡遍布大半個中國,遠遠幾倍于徐霞客。在80高齡上,還獨自一人奔赴新疆、西藏這樣的地方,留下了大量的游記體詩,乃中國詩界的壯舉。他一定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好的去處,一個突然的期望和一個想飛的沖動,使他化作一片云遨游天宇去了,他要去的地方一定很遠,衰老的軀殼太沉重了,他必須撇下它輕裝上路。我在為他的軀殼悲傷的時候,他也許正玩得開心吧?一路上可有艷遇相伴?是否又照了許多美人照?每次旅行途中見到美麗的女孩,他都主動請求拍張照片作紀念,旅行歸來就把她們集成冊子,如數(shù)家珍地拿給人看。他活得多么率性和真誠。這樣想著,眼前便浮現(xiàn)出他穿大紅衣服在詩歌朗誦會上,激情豪邁高聲朗誦:“太陽萬歲!月亮萬歲!/星辰萬歲!少女萬歲!/愛情和青春萬歲!”是的,他喜歡穿大紅的外衣,這跟他強烈的情感很般配。蔡其矯的一生都在愛著,因為他的愛多。有人說他愛少女,有人說他愛美女。他對我說過他崇拜女性,他說過一位前蘇聯(lián)作家的話,大意是上帝呀,你沒有在男人的腹里放置一個嬰兒,所以男人不能像女性那樣溫情和善良。所以我以為他崇拜的女性不僅僅是外表的美,所有美好的女性他都崇拜,他為此付出了昂貴的代價,留下了無數(shù)傳奇般的故事。有人說他的游歷和情愛故事連李白和柳永天上有知也會自愧不如。
蔡老每年春夏期間都從北京回來,在泉州和福州各住一段時間,我們常聯(lián)系。那次我在電話里說給他用快件寄了一箱雕刻好的水仙花去。他非常高興,說明年的夏天一定來看我。沒想到這就是他在世間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訣別。其實這個世界每天都有死亡發(fā)生,戰(zhàn)亂、空難、車禍、病痛甚至謀殺,每天都要帶走一些人,這樣的消息互聯(lián)網(wǎng)上比比皆是,在我這把年紀,又曾在醫(yī)院工作過,算是看過聽過無數(shù)的死亡。但那大都是不相識的人,有悲傷卻沒有震驚,我承認我的麻木,就好像看司空見慣的舊場景。但是,親人熟人的離世,都帶給我震驚,就好像發(fā)生了不該發(fā)生的事,好像他們就該永遠不死似的,這絕不僅僅是感情上的不舍,也就是說,在我的潛意識里死亡和親近的人沒有關系,說明潛意識里愿意親朋有永生,至少也要活到壽比南山,以至每每親人熟人離世就受不了。
大樟,按說也不算熟,見過兩次面。第一次是在一次采風中認識的,第二次是參加他們文學院的學習班。那天晚上,我們?nèi)ノ膶W院報到,在那個短會上,他作為我們這個女作家班的班長(我心里還調侃他是黨代表),會上他只說了一句話,就是讓我們把分發(fā)下來的表格盡快填好交給他,他要做存檔和通信錄用。就是這一句話,使一個人的音容笑貌完整而迅速地被整合起來,親近的帶著些許福州腔的普通話,仿佛使我的耳根還熱著。可是,第二天早上就聽到噩耗,一只無形的手殘酷地把一個年輕人的音容笑貌打碎。忽然就說他不在了,那么好好的一個人,那么帥氣的小伙子,你再也看不見他,聽不見他,以至于我要不斷地提醒自己,那個昨晚還坐在角落里的,說著話的男孩,那個本名大樟筆名陳讓的男孩,他走了,永遠地走了。聽說連120救護車還沒等來就去了,這樣急促的腳步像是逃離一個苦難的世界。腦溢血這惡魔連這樣年輕的生命也不肯放過。我的朋友前不久也是腦溢血,在ICU病房呆了好幾天,總算保住了性命,半邊還癱著,沒有知覺,于是她痛恨她在這世上只剩半個身子??墒沁@位年輕詩人連一片羽毛也不留下,消逝得如此徹底。那個春天因為他的離去而季節(jié)倒錯,含了冬的凜冽。雨,一直下著,讓你覺得雨水和淚水是一碼事。我重讀他的詩:“但別離不再是強加的伏筆/那些花朵不幸被讖言一一擊中/相遇、夢和春天一點一點遠去/你最終也遠成了無法觸及的空?!蔽揖谷蛔x出一身的冷汗。
欣慰的是,詩人去了,詩歌永存。
我的大舅走了
母親對我說:“你大舅走了!”我大舅是我母親在世上最后的一個娘家人。母親這邊的,她這輩的親人里除了她就都走了,母親是被她的家族空出來的一個人,那是一種令人難以承受的盛大的空。國慶大閱兵后,母親總說,要是你大舅還活著就好了,要是你大舅還活著也能享受抗戰(zhàn)老兵的待遇了。母親無比惋惜地說著。我大舅是參加過抗戰(zhàn)的國民黨老兵。幾十年了,母親第一次坦然地談到大舅的身份,還帶著點榮耀??上Т缶藳]有活到那個時候。
“走了”,是干休所我父母親那幫老人們嘴里頻繁出現(xiàn)的詞,且越來越出現(xiàn)得頻繁,簡直就是加速度了,讓那些還活著的還沒走的老人們多少有些凄惶。我母親是個無神論的老人,一個唯物主義者,據(jù)說徹底的唯物主義者都是無所畏懼的,也許是并不徹底,也許是對生命的敬畏,也是不肯直接說出那個“死”字的,竟然用“走了”這個已然關涉靈魂的詞。無論人們明天的生活將走向何處,無論明天將出現(xiàn)怎樣的詞,無論網(wǎng)絡再制造出何等時髦、前衛(wèi)、華麗的詞,都不能取代“走了”這個詞?!白吡恕?,這是個注定要出現(xiàn)在明天的詞。雖然死亡有很多種叫法,升天了、千古了、上路了、去土州了、去黃土縣了、駕鶴西去了、仙游了……這些都比“走了”更有詩意,但都不嚴肅。那多半是年紀還輕的、自覺離死亡還遠的人調侃的輕松話,我母親就只說“走了”一詞,她語氣平靜、神情嚴肅地說,不到她的年齡是不會完全理解這個詞的分量的?!白吡恕笔且粡埲松着啤!按缶俗吡恕边@句話,總讓我猛一愣神,感覺大舅是先到了某個地方,一個總能等到我們的地方?!白吡恕笔且粋€主動詞,含有對死神的輕蔑,似乎“死亡”是一個自己主動發(fā)起的行動,有阿Q精神勝利法。
可我卻阿Q不起來,我知道這噩耗的時候大舅已經(jīng)火化。也就是說,大舅走了幾天后,母親才把這噩耗告訴我。那天是周末,我回父母家,母親對我說:“你大舅走了!”母親用平靜的語氣表達了一個嚴重的內(nèi)容,那本該給我晴天霹靂的感覺,就只是晴轉多云了。母親的語氣平靜得甚至都不能用上感嘆號了。母親平靜地說出她最親近的人的死,而我比母親更平靜。我什么都沒說,我能說什么呢?我的悲傷加無能就是我的沉默。我已沉默太久,在我大舅還活著的時候我就沉默了,在母親的眼里我一定是個絕情的人吧?我的大舅更是要這樣認為吧?因為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見過大舅了。這些年我甚至沒有給他打過電話,我曾經(jīng)要自費去沈陽玩,也是想去看他。母親說他住在很偏的地方,不好找,我這樣的路盲也就不敢貿(mào)然前去了。后來的這些年我的腿一直不太好,如果我給大舅打電話我說什么呢?我還能給予大舅什么呢?說我腿受傷不能去看他?只能平添擔憂吧。我知道母親每星期都要給我大舅打電話,我也就感到安慰了,也就不需要我了,于是我就沉默了。
我原以為,大舅走了,母親一定會承受不了的,至少會號啕大哭。也許,在她剛得知這個噩耗的時候,她號啕大哭過,那時我不在家沒有看見罷了,但我從她表情上推測,不是這樣的。誰知道呢?也許在此之前,母親心里常常因這個問題風聲鶴唳呢?也許就是她把那巨大的痛苦提前支取了,漸漸地倒練出了一番平靜。我對母親的心理推測來自母親家里的魚和鳥,母親家里養(yǎng)了兩只色彩斑斕的虎皮鸚鵡,用一個鳥籠裝著吊在院子里,它們上躥下跳很活躍。屋里的桌上還養(yǎng)了一缸小魚,也是色彩斑斕的,用母親的話說就是“金翅金鱗”。后來鳥兒死去一只,剩下的一只孤零零的,不再是活潑的了,常常一個姿勢保持很久,有時勾著頭偏著臉閉著眼,不知是真寢還是假寐,叫聲也顯得凄涼。再后來魚也死得剩下一條,悄無聲息地游著。父親說它們太孤獨了,幾次說要再買些鳥買些魚來給它們做伴。母親對父親的這種憐憫很不以為然。母親理直氣壯地說,人到時還得孤獨呢,何況鳥和魚。母親的話不無道理,夫妻倆總要先走一人。母親一定是要讓這鳥和魚經(jīng)歷孤獨的考驗,以此削弱對死亡的傷感。
大舅生前一直住著簡陋的房,每當想到這個,我就渴望有錢,就在心里做發(fā)財夢,心想如果我有了錢一定為大舅換套大點的房。我小時候大舅最愛我,就是他不愛我我也會愛他,因為他是世上最愛我的人——我姥姥的兒子??墒俏业慕?jīng)濟一直停留在“如果”的狀態(tài)?,F(xiàn)在夢也不用做了,大舅去了不需要房子的地方了。
早年,大舅還常來我們這里住住,每次都是冬天來,因為福建的冬天暖和。大舅來到我們這里就像略過冬天直接邁進春天里,看著我們這里冬季的花花草草總是贊嘆不已。我是在大舅的贊嘆里才懂得珍惜我們?nèi)绱旱亩?。大舅過了冬才回去,所以大舅來來回回就省略了一個冬季,多了一個春季,把兩個春季連起來過。后來大舅年紀大了,母親擔心路上有什么好歹,就沒再接他來住。但母親借助現(xiàn)代通信工具,還是能常常聽到他的聲音。
母親每星期都給大舅打一個電話,這個習慣雷打不動地堅持了好多年。大舅是家里的老大,母親最小。于是大舅總說母親是家里的“小不點”,每當這時,我總是要把母親想象成小孩兒的樣子,可我從沒見過母親的孩提時代,連照片也沒有,而母親的老卻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意象突出,這讓我的想象很吃力,好像她一出生就老了。就如同我無法對一個小孩推想他老了的模樣。但母親的聲音幫助了我,母親在電話里總是“哥呀——哥呀——”地拖著長腔,聲音也一下子變得年輕起來,還真有點像小女孩。母親從來沒有用這樣的語氣與我們說話。我總在想,人活到這個年紀還有個哥哥撒撒嬌就是幸福的。大舅走了,這世上再沒有我的大舅了,死神把大舅留給我母親的聲音也帶走了。一個人活到父親走了、母親走了、姐姐走了,最后哥哥也走了,一個人活到這個時候該是怎樣的憂傷?我想安慰母親,可我不知該說什么,我是那么的無能為力。
我家三個孩子里我對大舅最有感情,我小時候被寄養(yǎng)在山東老家,大舅在沈陽,他常回家看他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姥姥。大舅從來沒有對我發(fā)過脾氣,其實,從我記事后,我就沒見過大舅對什么人發(fā)過脾氣了。一個國民黨軍人身份的人,一個“文革”中被斗慘了的人,已經(jīng)不會發(fā)脾氣了,似乎神經(jīng)系統(tǒng)已經(jīng)屏蔽了人性中的這個功能,似乎大舅在這個世界上就只配點頭哈腰了。
大舅寫一手好字,在軍隊里當過文書最后當了師長文書,并且得到師長女兒垂青,在逃往臺灣的時候,大舅的一只腳已經(jīng)搭上了船,因為思念母親,他又把那只腳縮回來了,從此他的人生就一直在退縮,卑微地走完了他后面的人生路。這有點像作家賴妙寬《父王》里的主人公楊二福,楊二福本來也有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他那天已經(jīng)跟著紅軍走了,忽然想到他的菜筐還撩在河溝沿,就轉身去取了托人帶給母親,不料他就此趕不上隊伍了。大舅來我們家的時候,一次我們?nèi)胰ゾ茦浅燥?,服務員遞上熱騰騰的手巾,大舅起立躬身,不迭聲地說:“謝謝謝謝!”搞得服務員也不知所措。我們笑他也責怪他。他于是更加不知所措了。下次他就不再這樣,很謹慎地克服了他習慣性的點頭哈腰。他說,不能給我們丟臉。我無法想象若是大舅活過大閱兵后,享受抗戰(zhàn)老兵的待遇,那他將會怎樣地不安呀。大舅也有骨頭硬的時候,那年他去韓國他父親那里,也就是我從未謀面的姥爺。那時姥爺在韓國經(jīng)商,做到他們那個區(qū)的中華商會會長。姥爺有個小老婆,小老婆生不出孩子,想讓大舅留下來做她的兒子,她為他做新衣,為他買東西,想讓他叫她一聲媽。大舅就是不肯。姥爺便發(fā)脾氣罵了大舅。大舅一氣之下就跑回山東老家。大舅無論是軟弱的時候還是骨頭硬的時候做出的抉擇都和富貴無緣,他無緣成為韓國富商,無緣成為臺灣軍官和師長的乘龍快婿,他似乎就是注定的窮命,因為大舅太愛他的母親了。
大舅年輕時是那么的帥,因為皮膚黑,就有了“黑美”的雅號。那年他穿著國民黨軍裝在沈陽大街上走過,被一個資本家的女兒一眼相中,后來她真的嫁給了我大舅,成了我的舅媽。這又為他“文革”一劫添了砝碼。當初舅媽家里不同意這門親事,因為我姥姥家已經(jīng)很窮了,因戰(zhàn)亂與外面音信不通,經(jīng)濟來源得不到接續(xù),大舅的戰(zhàn)友們就弄來很多東西,大包小包地放在房間里做排場騙過舅媽家里人。后來舅媽問大舅,那些個大包小包都是些什么東西?大舅說他也不知道,場面過了,東西都物歸原主了。舅媽曾說起過他們的相遇,說那天陽光在大舅的臉上流過,她看到了一種美,一種君臨一切的男性之美??墒乾F(xiàn)在,死亡君臨了一些。
大舅走了,我的母親更寂寞了,誰也不能替代母親心里的憂傷。那一刻我記下了母親的心痛,母親的心痛是那種暗自神傷的,“暗自神傷”是一種靜悄悄的疼,看上去很平靜,說破了,那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心痛,一種有思想準備的心痛。而我的心痛似乎無處可覓,又似乎處處都在,在這個冬季的花花草草里萌發(fā)……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