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晉如
郴江不盡少年心,誰復癡懷捧淚吟。
孤館來當風雨暮,累予從此絕登臨。
上詩是我十六年前登郴州蘇仙嶺,憑吊秦少游所作。時方初秋,暑威漸退,雨絲綿綿,織愁如幕。蘇仙嶺因傳說漢代蘇耽于此山修煉得道而得名,嶺上復有古跡曰“三絕碑”,鐫的是宋代書法家米芾所書少游的名作《踏莎行·郴州旅舍》。詞中“郴江本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二語,東坡絕愛之,書于扇面,終日諷誦。少游歿后,東坡于扇面后續(xù)一跋語,云:“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泵总酪嘁鴷?,一碑而有秦詞、蘇跋、米元章法書,故名三絕。三絕碑所書少游詞,與今天所見的通行本頗有不同,全詞云: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知何處??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殘陽樹。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郴江本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宋時“樹”“曙”同音,據(jù)宋人筆記記載,今通行本 “杜鵑聲里斜陽暮”,是為避宋英宗趙曙諱而改。可知米芾所書,當為少游原稿。這首詞歷來評價極高,被認為是《淮海詞》中的壓卷之作。不僅東坡愛不能置,少游的好友、同為東坡門下的黃庭堅也認為,此詞意境,頗似唐代詩人劉禹錫遷謫楚蜀之間的詩作。王國維則評論說:“少游詞境最為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而凄厲矣。”這首詞是少游由湖南郴州再貶廣西橫州所作,旅況凄涼,心情積郁,遂成此凄婉中寓悲憤的絕構。
詞的前三句,是說夜色凄清,月光和霧氣,籠罩住了大地,看不見樓臺人影,尋不著放舟的津渡,詞人理想中的桃花源又在哪里呢?“可堪孤館閉春寒”二句,暗承“桃源望斷知何處”,以羈旅生涯的辛苦無奈,對照理想的空幻邈遠。春寒料峭,詞人獨坐驛館,無心行路,只是聽著杜鵑凄切的悲啼,看著落日罥在高樹之間,其心情的哀怨幽咽,自可想見,而著“可堪”二字,更加重意象的表現(xiàn)力。
過片“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用了兩個典故。南朝劉宋時,陸凱率兵南征,度梅嶺,思念友人范曄,遂折梅托驛使寄去隴上(今甘肅),并附絕句一首:“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薄棒~傳尺素”則化自漢蔡邕《飲馬長城窟行》:“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痹~人用這兩個典故,是表示對在他失意牢愁之際,不離不棄,致書寄物安慰他的友人的感激?!捌龀纱撕逕o重數(shù)”,是說同是天涯淪落,苦況相形,更增哀怨。人類情感的程度,本是不可量、不可測的,而用了一個“砌”字,就把不可量、不可測的情感變得具象化,仿佛那些愁懷恨緒,都是一塊塊的磚石,砌成一堵高墻,遮住了來時的路,也遮住了未來的希望。
一結“郴江本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通行本作“幸自”,詞意上更圓熟,卻缺少了原稿無可奈何的幽怨情致?!俺唤咀岳@郴山”,意思是郴山郴水,本自相依,隱喻詞人對朝廷的眷眷之懷,“為誰流下瀟湘去”,則謂詞人對朝廷原是忠悃一片,卻如三閭大夫一樣,橫遭流放。這兩句詞所表達的情感,是站在同一陣營、同遭政治打擊的東坡與少游所共有的,宜乎東坡寫于扇面,諷詠不置了。
少游名觀,高郵秦氏子,號太虛,又號淮海居士,詞集名《淮海居士長短句》?!端问贰の脑穫鳌氛f他“少豪雋,慷慨溢于文詞。舉進士,不中。強志盛氣,好大而見奇,讀兵家書,與己意合”,可見他少年時原是豪俠之氣十足的慷慨之士,他愛讀兵書,大概是想學習他的祖上,統(tǒng)將領兵,馳騁沙場。少游后來仍以文士出身,是受了東坡的影響。他第一次見東坡,是在徐州,東坡讀了這位小自己十三歲的才人所作的《黃樓賦》,大加欣賞,說他有屈原、宋玉之才,并把他介紹給王安石。王安石也非常欣賞少游詩,認為他詩風清新俊逸,仿佛南朝的鮑照、謝朓。東坡勸他讀書應舉,掙取功名,以奉養(yǎng)父母,他這才應試登第,做了定海主簿、蔡州教授。
到了哲宗元祐初年,東坡重新入朝,就力薦少游,遂入翰林,任太傅博士兼國史院編修官,與黃庭堅、晁無咎、張耒并稱蘇門四學士。好景不長,宣仁太后去世,哲宗親政,改年號為紹圣 ——紹述父親宋神宗的“偉光正”,重行新法,于是東坡等人一體遭黜。少游先貶往杭州任通判,不久又貶為監(jiān)處州(今浙江麗水)酒稅,再貶郴州、橫州、雷州,雖然名義上仍是官員,卻是戴罪的打入另冊的“犯官”。
徽宗登基后,大赦天下,少游被起復為宣德郎,這是一個正七品的小官,但終于可以放還北歸了。回京途中路過藤州(今廣西藤縣),游華光寺,與人講自己夢中所作的一首長短句,覺得口很渴,便讓仆人給他打水,水至,少游一笑而卒。
少游的這首夢中所得之作,作于少游紹圣二年春貶任監(jiān)處州酒稅之時,調(diào)寄《好事近·夢中作》,詞云:
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 飛云當面化龍蛇,夭矯轉空碧。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
也許,冥冥之中的確存在著一種不可知的力量,從出生的那一秒算起,我們每一個人的命運,都是被這個力量規(guī)定好了的。為什么少游不早不晚,偏偏在他臨終前想起了這首詞?黃庭堅感慨,詞中有“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之語,而五年后,少游真的死于藤州光華亭上,認為這首詞堪稱詞讖,預兆著少游的最終命運,這一看法不為無因。
但是,如果我們對少游的人生多一層了解,對于這首詞與少游生命之間的玄妙關系,便會有另一種解釋。少游一生,因見知于東坡而得意,亦因見知于東坡而迭遭貶謫,他身故以后,列名《元祐黨人碑》,在“余官”的名單里,名居第一。他的后代,也就像其他元祐黨人一樣,很長時間內(nèi)成為政治上的賤民。
詩人陳師道——我認為他與王安石的詩,代表了宋詩的最高成就——曾與少游一起,被黃庭堅寫入詩中:“閉門覓句陳無己,對客揮毫秦少游?!睙o己是師道的字,他每當靈感來了得句,就閉門上榻,以被蒙頭,摒絕喧囂,以續(xù)成完篇,謂之吟榻。這是一位人格偉岸高峻的真詩人,東坡數(shù)欲引為門下士,他雖敬慕東坡,卻表示,自己已尊曾鞏為師,謙難從命 ;無己與新黨的趙挺之是連襟,有一次要參加郊祀,無己家貧無棉衣可著,妻子就向趙挺之家借了皮裘,無己知道是趙家的皮裘,堅不肯著,終因寒疾而斃。這位趙挺之,是金石家趙明誠的父親,女詞人李清照的公公,他對自己的親家翁,列入元祐黨人的李格非,打擊起來毫不留情。陳師道取人以道不以親,人格之峻潔,遠過于他的偶像杜甫,杜甫還經(jīng)?!俺鄹粌洪T,暮隨肥馬塵”。
陳無己的“閉門覓句”,與秦少游的“對客揮毫”,看似截然相反,實則異曲同工,他們都是只肯活在自己世界的大兒童,都是持“為己之學”的真詩人。“對客揮毫”,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愛在人前顯賣,人越多,少游也就越興奮,越迫不及待要展露自己的才華。而這種行為在中國的文化環(huán)境中,是會讓很多人反感的。
史學家班固稱這一行為作“露才揚己”,中國文化從來就不鼓勵露才揚己的狂者,一個多血質(zhì)的、性格外向活潑的人,生活在中國,會時常感到窒息。這種文化環(huán)境還會增加露才揚己之人的逆反心理,他們的創(chuàng)造力,得不到正常的宣泄,于是往往會做出驚世駭俗的行徑,更加強化一般人對他們的反面認識。這種反精英的文化傳統(tǒng),是中國近代落后于西方民族的根源。
在秦觀有限的生命當中,一個經(jīng)常來自于其他黨派陣營的攻擊就是狷薄。何謂狷?。坑矛F(xiàn)代的話來說,就是生活作風不檢點。少游元祐三年被召進京,正遇上程頤的洛黨與蘇軾的蜀黨斗爭得很激烈,未得入館職。元祐四年范純?nèi)柿T相,知許州,薦備著述科,次年入秘書省校對黃本書籍。元祐六年七月,因御史中丞趙君錫推薦,朝廷任命少游做秘書省正字,洛黨御史賈易與蘇軾仇隙極深,抓住少游的生活作風問題大做文章,八月朝廷取消了對他的任命。直至元祐八年六月,才重新委任他做秘書省正字,然其時仍有御史黃慶基劾奏少游“素號狷薄”。
少游被洛黨的人攻為“素號狷薄”,大概與他的雄性腺發(fā)達有關。他長著一部茂密的大胡子,比著名的東坡髯還要豐茂。所以晁無咎詩云:“高才更難及,淮海一髯秦。”邵博《聞見后錄》記載,少游在東坡席上,有人調(diào)侃少游胡須太茂盛,秦觀就用《論語》的話回敬:“君子多乎哉?”意思是君子會嫌自己的胡須長得濃嗎?東坡也引《論語》的話調(diào)侃他:“小人樊須也?!狈毷强鬃拥膶W生樊遲,須和遲都是等待的意思,正體字胡須寫作鬍鬚,東坡這是用諧音戲謔。本來就以長髯著稱的東坡,竟然會戲謔少游的胡子,可見其雄性腺的發(fā)達,是在東坡之上的。清代大詞人陳其年,身材短小,而絕多髯,好聲色,詞風霸悍,駢文富氣勢,也是雄性腺過分發(fā)達的緣故。
早年的少游,曾因事系獄,并且案情特別重大,關在詔獄(奉詔命關押犯人之所)里。據(jù)少游自述:“觀自去歲入京,遭此追捕,親老骨肉亦不敢留。鄉(xiāng)里治生之具,緣此蕩盡。”今其事已不可考,或者與所謂的“狷薄”有關。
南宋王灼《碧雞漫志》云:“張子野、秦少游,俊逸精妙。少游屢困京洛(首都),故疏宕之風不除?!卑阉c前輩詞人張先并列,認為他倆都是私生活不太檢點,常流連于聲色場所的疏宕超奇之士。他的這種疏于檢點的生活作風,引起了道學家朱熹強烈的憤慨。朱熹學承濂(周敦頤)洛(程顥、程頤),對東坡這一脈的詩性人格,非??床贿^眼。他說,東坡的那一套思想,那一套治國方略,假使真能實行,大宋朝也未必能向好。他認為,跟著東坡的,全是有名的輕薄之人,行為失檢,這其中秦少游又最糟糕。朝廷諸大臣,信任東坡,對東坡舉薦的人,一點也不加以磨勘詳察,要是這些人都聚集在朝廷之上,天下何由致太平?朱熹說東坡自己作風便不謹慎,跟著東坡的人也像他一樣,豈不是把天下事弄得一團糟嗎?幸好東坡掌握權力時間無多,很多敗壞朝政的事還來不及做出來,加上后來新黨小人用事,更加糟糕,才顯出東坡不壞。
還沒有完,朱熹接著又說,東坡上臺不多久就排廢了許多端人正士,而接引來朝的都是不自律的人。就說秦觀與黃庭堅吧,這二人雖然懂得向上,還是太自由散漫了。又道,東坡總是罵王安石,王安石固然有問題,但是假如蘇軾做了宰相,引得秦觀、黃庭堅這一隊人進來,壞得更猛。
朱熹的見解,代表了社會一般人對才智超卓之士的根深蒂固的偏見,也是洛學對曇花一現(xiàn)的蜀學的蓋棺之論。中國的文化環(huán)境要求人人做道德圣人,卻缺乏對天才的基本的寬容。蜀學和洛學,都是對儒學的繼承與發(fā)展,但蜀學偏重人本,強調(diào)真淳的性情是為仁為學之根本,洛學卻更注重對外在的禮法的恪守。二程門人,攻蘇門之士“素號狷薄”,蘇門之士,大概看二程門人多是偽君子。東坡重仁(朱熹:“仁者,本心之全德?!保┎恢囟Y,他接引秦觀、黃庭堅這些人,正是因為他看到秦、黃性情的純粹,相信他們一定可以為民請命,治己治人。
洛學宗風,重視道德,然而掄才以德,缺乏可操作性,因為人類沒有發(fā)明倪匡小說里的思想儀,可以在委任國務之前了解一個人的內(nèi)心。這樣擢拔出的人,偽君子占了很大的比例。其中當然也有真君子,卻多是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無當國用。文章詩賦就不一樣,它在行家看來,是絕對作不了偽的。所以少游縱然少年時疏宕失檢,天性卻極純良。也正因其性情真醇,才能與東坡結成生死患難之交,為之顛沛坎壈,終生不易?!兜郎角逶挕防镉涊d了這樣一個故事:
少游遭貶南遷,行在郴州道上,天下起了雨。有一在秦家多年的老仆滕貴,在后面管押行李。因道路泥濘,輜重難行,少游就在前面路邊人家檐下等候。過了很久,滕貴才蹣跚拄拐趕到,他滿腹牢騷,沖著少游道:“學士!學士!他們?nèi)×烁毁F,做了好官,不枉了恁地。自家做甚么來陪奉他們,波波地打閑官,方落得甚聲名!”大意是東坡兄弟終究做到很大的官,就算再遭貶謫,也算夠本了,你干嗎要跟他們混,只做了個清水衙門的閑官,現(xiàn)在又是什么下場?氣得連飯都不肯吃。少游只好賠著笑臉,再三勸他: “沒奈何!”(我也是沒辦法?。。╇F怒氣不息,道:“可知是沒奈何!”
滕貴說的是宋時白話,“波波”在古代俗語中意思是餑餑,照此理解,“波波地打閑官”就是做了個只能吃饅頭的閑官 ;另外“波波”可能是波波吒吒、波波查查的省略,意為波折,則“波波地打閑官”意為費盡磨折,也只是做了個閑官。
少游何以說他的人生選擇是沒奈何?須知愈是詩性的人格,愈是鐘情,愈不肯降志取容,東坡既以國士待少游,少游亦唯有以國士報東坡,身竄南荒,九死不恨。
以今天科學觀點解釋,少游自貶謫后,已經(jīng)得了非常嚴重的抑郁癥,抑郁癥是世間最可怕的一種病,得了這種病的人,了無生趣,很難走得出來。他大概也早預料到了自己的生命瀕近凋零,曾自作挽詩一首:
嬰釁徙窮荒,茹哀與世辭。
官來錄我橐,吏來驗我尸。
藤束木皮棺,槁葬路傍陂。
家鄉(xiāng)在萬里,妻子天一涯。
孤魂不敢歸,惴惴猶在茲。
昔忝柱下史,通籍黃金閨。
奇禍一朝作,飄零至于斯。
弱孤未堪事,返骨定何時。
修途繚山海,豈免從阇維。
荼毒復荼毒,彼蒼那得知。
歲晚瘴江急,鳥獸鳴聲悲。
空蒙寒雨零,慘淡陰風吹。
殯宮生蒼蘚,紙錢掛空枝。
無人設薄奠,誰與飯黃緇。
亦無挽歌者,空有挽歌辭。
凄厲哀斷,不忍卒讀。這是抑郁癥患者的無奈絕望的最后呼喊,而他一生最欽敬的風義兼師友的東坡,卻并不能理解這一點。東坡以為這是少游“齊生死,了物我,戲出此語”,顯然對少游內(nèi)心的恐懼、絕望、黑暗,缺乏同情之了解。這也難怪,東坡的心靈太健康,理解不了抑郁癥患者的痛苦。
反而是《苕溪漁隱叢話》的作者胡仔,評價得比較到位:“若太虛者,情鐘世味,意戀生理,一經(jīng)遷謫,不能自釋,遂挾忿而作此辭?!币馑际巧儆午娗樘?,他對紅塵濁世有過多的眷戀,貶官以后,心結不能自我開解,心懷忿恨,才寫出這首自挽辭,哪里是真的能夠“齊生死,了物我”呢?胡仔說少游是挾忿而作,也是不確的,少游心中倘有忿恨,也就不會抑郁了,他是絕望,連忿恨都不會有的絕望。
情深者必不壽,鐘情之人,也不適合官場的文化。有詞心的少游,做起官來,當然是“沒奈何”。他會對老百姓很好,卻絕對不可能被任何一種官僚體制所接納。這樣的人,無論生在哪一個時代,都會是一場悲劇。
其實,少游本有沉雄清俊的詩心,只是至熱之腸,在遭受打擊之后,不能解脫,一變而為冰腸九曲,這是天地陰陽消長的自然之理,實在并不足怪。詩心是生命的宣泄,詞心卻是生命的消耗,少游從詩心而轉詞心,是他生命精神的轉折,由宣泄而轉為消耗,由高蹈而轉為抑郁,他也就在剪不斷、消不去的幽愁暗恨中,消耗盡生命最后的神采。
回頭再看少游的《好事近·夢中作》。這首詞與少游一貫的詞風,絕不相類。詞中不再載滿怨悱,反而是一派澄澈空明的華嚴之境。這是一種深刻的心靈暗喻。宋芮處士詩云:“人言多技亦多窮,隨意文章要底工。淮海秦郎天下士,一生懷抱百憂中?!瘪T煦《宋六十一家詞選序例》說少游與小山一樣,都是“古之傷心人”。少游是鐘情至極的性子,故一生懷抱百憂,傷心凄絕。鐘于情,亦終當為情而死。他執(zhí)著地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在現(xiàn)實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的尖銳矛盾帶給他難以言喻的心靈痛苦,他一生深陷這種痛苦之中,無法解脫,唯有在夢中,才能得到暫時的寬懷,也只能在夢中,才作得出有如此華嚴境界的詞作。一旦他不僅在夢中,更在清醒之時,驀然解脫,得證華嚴——這是他忽然在藤州與人談論這首詞的原因,支持他生命的一個“情”字也就如土委地,他的生命必然走向消歇。少游的含笑視水而逝,正是他從情孽糾纏的一生得到最終解脫的明證。
(選自《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