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慕津鋒
師陀四章殘稿與其長篇小說《爭斗》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
文|慕津鋒
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手稿庫所藏師陀4章殘稿(部分之一)
1979年10月5日,師陀在一文中談到,抗戰(zhàn)期間自己有三部未完稿:
其間曾發(fā)表而未能寫完的作品即有:⑴《雪原》(這是應(yīng)香港《大公報》副刊主編楊剛之約,以北平“一二·九”學(xué)生運動為題材的三部曲,后因香港淪陷于日寇之手,《大公報》???,僅寫成一部半)。⑵《荒野》(這是應(yīng)《萬象》月刊主編柯靈之約,以土匪為題材的長篇小說,后因柯靈離職中止)。⑶《夏后杞》(這是一部散文詩,以康了齋筆名投稿《文匯報·世紀風(fēng)》,后因《文匯報》???,未寫下去)。(《師陀自述》,《師陀研究資料》,劉增杰編,北京出版社,1984年1月出版,第34頁)
1980年12月3日,師陀在致劉增杰的信中,對《雪原》《夏后杞》的情況又給予了修正:
這里有兩點應(yīng)給更正和說明。其一,應(yīng)香港《大公報》楊剛之約寫的北平“一二·九”學(xué)生運動的三部曲僅寫成一部半,是不確的,現(xiàn)在回憶起來(最近經(jīng)上海文學(xué)研究所提供資料),它的第一部是發(fā)表在上海出版的《學(xué)生月刊》上的,由李健吾約稿,李沙威編輯。其二,《夏后杞》在《文匯報》???,經(jīng)上海文研所查出,還繼續(xù)在《華美晚報》和《萬象》上發(fā)表過若干則(《師陀全集·8》,劉增杰編校,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9月版,第10頁)。
相隔一年,作者就對《雪原》有了不同的表述,師陀的理由是自己晚年“記憶力壞極”。
根據(jù)《蘆焚的“一二·九”三部曲及其他——師陀作品補遺札記》(2012年9月,解志熙,《河南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2年第5期)和《師陀全集續(xù)編·補佚篇》中收錄的《雪原》(劉增杰、解志熙編校,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5月版,第75-201頁)兩份資料可知,《雪原》是師陀1940年7月12日創(chuàng)作完成的一部18節(jié)小說。它是“一二·九”學(xué)生運動三部曲中,師陀最早創(chuàng)作并唯一完成的作品。1940年1月至11月,《雪原》由李健吾約稿,李沙威編輯,完整連載于上海《學(xué)生月刊》第1卷第1期到11期,并非師陀1979年所說的連載于香港《大公報》。
師陀在1979年、1980年兩次談到三部曲中“僅寫成一部半”,其中,“一部”指的就是《學(xué)生月刊》完整連載的《雪原》;而“半”,則是師陀稍晚創(chuàng)作并部分連載于香港《大公報》的小說《爭斗》。
一
《爭斗》是師陀1940年“應(yīng)香港《大公報》副刊主編楊剛之約”,創(chuàng)作的“以北平‘一二·九’學(xué)生運動為題材的三部曲”小說中的一部,它在《大公報》連載至第7章后,未再繼續(xù)發(fā)表。
《師陀全集續(xù)編·補佚篇》中收錄的《爭斗》前7章,收編自1940年11月至12月香港《大公報·文藝》和《大公報·學(xué)生界》的刊載,每一章腳注都有該小說具體的發(fā)表時間和發(fā)表刊物(見附注)。
《大公報》連載7章后,卻停止了刊載。至于原因,師陀在自述中說是因為“香港淪陷于日寇之手,《大公報》?????蓳?jù)文獻資料以及相關(guān)的研究資料顯示,《爭斗》第7章最后一部分的發(fā)表時間是1940年12月31日,而香港《大公報》的??瘯r間,是日軍即將攻陷香港前夕的1941年12月13日,《爭斗》停載與《大公報》??嗖钣薪荒甑臅r間。師陀的這個說法可見并不準確。對于《爭斗》的停載,1941年1月4日,香港《大公報》在《大公報·文藝》第1002期上,給出了自己的解釋:
啟 事
《爭斗》作者現(xiàn)在病中,續(xù)稿未到,此文暫停發(fā)表,敬希讀者見諒 編者。
筆者認為這種說法并不足信。因為11天后,1941年1月15日,《文藝雜志》創(chuàng)刊號大號發(fā)表了師陀新近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期待》。可見,那時師陀的創(chuàng)作沒有受到什么影響。而且,師陀那時生活較為貧困,在《師陀談他的生平和作品》中,就曾有這樣的回憶:“戰(zhàn)爭久了,我房租付不起,就只好搬到了一個亭子間,還在花園別墅。后來這個也住不起了,我就在花園別墅前面臨馬路的一個白俄二房東那兒租了小小的一間,一張床之外,有一張小寫字臺和一個小櫥。我將它叫為八尺樓,一直住到勝利以后。后來我就把這個八尺樓改為‘餓夫墓’?!笨梢妿熗釉诳谷諔?zhàn)爭時期,蟄居上海時生活很是清苦?!叭湛馨l(fā)動太平洋戰(zhàn)爭前后,曾任蘇聯(lián)上海廣播電臺文學(xué)編輯(直到該臺1947年秋冬之間結(jié)束文學(xué)節(jié)目),賴以維持最起碼的生活。由于偽幣通貨膨脹,雖有稿費、劇本上演費的補貼,仍不免時常挨餓。”(《師陀自述》,《師陀研究資料》,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第34頁)
對于師陀而言,稿費是其重要的生活來源之一。為了生活,師陀要不間斷地寫小說、散文、詩歌,而且小說《爭斗》已寫到第7章,師陀不大可能因病,輕言放棄該小說創(chuàng)作。這背后的原因,筆者贊同解志熙教授在《蘆焚的“一二·九”三部曲及其他——師陀作品補遺札記》中的分析:“所謂在‘病中’,可能是皮里陽秋的說法,竊疑真正的原因可能是《爭斗》的抗日內(nèi)容不能見容于港英殖民當局的對日綏靖政策,所以不容許繼續(xù)刊發(fā)。”《爭斗》因為直接體現(xiàn)了中國人民反抗日本侵略者入侵的民族精神,讓港英政府十分緊張,它們害怕得罪日本而強令《大公報》不許再發(fā)表該小說,而香港《大公報》只得遵辦。南通大學(xué)胡斌副教授在《關(guān)于師陀“‘一二·九’運動三部曲”——與解志熙先生商榷》中,認為《爭斗》在香港《大公報》停載的原因是“師陀未能如期交出續(xù)稿”,主要是當時作者太忙,并不是《大公報》受港英政府的壓力。當時負責(zé)《大公報·文藝》的負責(zé)人是極富斗爭精神的中共黨員楊剛,也正因為她的出色工作,《大公報·文藝》改變了之前的“紳士”形象,成為了一名“打擊敵人而不被敵人打到的”“勇士”。但是,筆者認為,作為我黨長期從事新聞工作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楊剛在面對港英政府和《大公報》上層壓力時,為了守住《大公報》副刊——這個來之不易的宣傳我黨抗日救亡的輿論陣地,不得已最后選擇暫時停止連載《爭斗》是很有可能的,而真實原因又不能對讀者言明,故只好編造一個合適的理由。
隨著1941年12月7日太平洋戰(zhàn)爭的爆發(fā),日軍攻占上海租界,“孤島”淪陷,師陀開始了近4年的淪陷區(qū)生活。雖然師陀繼續(xù)在蘇聯(lián)上海廣播電臺當文學(xué)編輯,但外在形勢的改變,讓直接反映中國人民抗日救亡的小說《爭斗》,沒有了在上海繼續(xù)發(fā)表的可能。
當《爭斗》再次被師陀提及,已是抗戰(zhàn)勝利后的1947年。那年3月9日上?!段膮R報·筆會》第190期上,師陀發(fā)表了一則尋稿啟事。
師陀啟事
長篇小說《雪原》(刊于上海出版之《學(xué)生月刊》),《爭斗》(刊于香港《大公報》),集短篇《噩耗》(亦刊于香港《大公報》)存稿遺失,如有愿移讓者,請函示條件,寄筆會編輯部。
在啟事中,師陀明確告知《爭斗》手稿遺失,他希望通過“條件交換”找回。
可惜,關(guān)于這部小說的遺稿之后再無下文。在其后近40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師陀幾乎未再談及。直到1986年11月27-28日、12月4日,師陀在與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工作人員談話中,曾提及“另外還有一個三部曲,我寫了二部,第三部沒寫完。這是在楊剛接《大公報》副刊時寫的。當時我用鋼筆復(fù)寫,很難復(fù)得清楚,所以后來叫什么題目我也記不得了。第二部快結(jié)尾時,日本人占領(lǐng)了香港,《大公報》因此??乙簿蜎]寫下去”(《師陀談他的生平和作品》,《師陀全集·8》第五卷,399頁)。而現(xiàn)在我們能看到的《爭斗》,是一部未完稿。
這部未完稿,因發(fā)表時間久遠,再加上對它的“遺忘”及其他原因,它慢慢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之中。進入新世紀之后,隨著史料被陸續(xù)發(fā)掘,《爭斗》開始逐漸進入研究者的視野。在這方面,最早談及《爭斗》的是2004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大公報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作者劉淑玲在文中談到:
蘆焚在抗戰(zhàn)時期的《文藝》上發(fā)表短篇小說、散文12篇,……以及未完成的長篇小說《爭斗》,反映北平“一二·九”時期青年人的思想和愛情?!稜幎贰吩凇段乃嚒飞弦赃B載的形式刊出,由于作者生病沒能續(xù)完。(《大公報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第128頁)
隨后,清華大學(xué)解志熙教授與其學(xué)生裴春芳在2007年冬,先后發(fā)現(xiàn)師陀1940年年底在香港《大公報》副刊上發(fā)表的《爭斗》前7章,和其1941年7月在上海《新文叢之二·破曉》上以《無題》為名發(fā)表的一篇長篇小說的兩章之間一脈相承的關(guān)系。
對于《爭斗》前7章與《無題》2章的發(fā)現(xiàn),劉增杰先生在2012年5月1日撰寫《師陀全集續(xù)編·前言》時,給予了積極評價:
《師陀全集》出版不久,一批師陀作品的新發(fā)現(xiàn),就讓我萌生了著手編作品續(xù)編的沖動。后來,解志熙寄來了他和他的弟子裴春芳輯校的蘆焚長篇小說《爭斗》及《雪原》。師陀生前雖然曾經(jīng)向我提供過線索,但在他逝世15年后著手編《師陀全集》時,我竟把這件事完全忽略了?!庵疚醯陌l(fā)現(xiàn)與言說,明顯地給《師陀全集續(xù)編》工作的開展帶來了新的推動?!稁熗尤m(xù)編》新收入的長篇小說《爭斗》《雪原》,我們同樣期待能夠喚起讀者閱讀的新興趣。
2012年9月,解志熙與裴春芳先后發(fā)表論文談及《爭斗》。解志熙在論文《蘆焚的“一二·九”三部曲及其他——師陀作品補遺札記》。在該文第一節(jié)“‘一二·九’三部曲之聚合:《爭斗》的發(fā)現(xiàn)與《雪原》的補遺”中,詳細介紹了《爭斗》前9章的發(fā)現(xiàn)和自己的研究,解志熙認為“《爭斗》并未能完稿”。9月15日,《漢語言文學(xué)研究》第3卷第3期發(fā)表了裴春芳的論文《在人性的溫情和生命的對抗之爭——蘆焚長篇小說〈爭斗〉校讀札記》。在文中,作者首先談到《爭斗》前7章與《無題》2章的關(guān)系,“確證《無題》正是《爭斗》的續(xù)篇,這樣,兩篇小說就合而為一,統(tǒng)名之曰《爭斗》”。隨后,裴文又分析了《爭斗》與《雪原》的關(guān)系:“《爭斗》應(yīng)該是第一部,而最早發(fā)表,且已經(jīng)收入《師陀全集》的《雪原》,應(yīng)該是第二部,至于第三部則還未能確知。至于《無題》,則當是《爭斗》一篇違礙于愈來愈嚴酷的香港文學(xué)審查政策的部分文字的殘存?!辈⒄J為“現(xiàn)在所發(fā)現(xiàn)的《爭斗》本身顯然就是未完稿”。
2013年5月出版的《師陀全集續(xù)編·補佚篇》收錄了裴春芳校訂的《爭斗》前9章,這為相關(guān)的研究提供了珍貴資料。
2013年9月,《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學(xué)報》第3期,發(fā)表了南通大學(xué)胡斌副教授的論文《關(guān)于師陀的“‘一二·九’運動三部曲”——與解志熙先生商榷》。胡文對《爭斗》前7章發(fā)表后,《大公報》停載的原因,提出了自己的見解:“當時作者太忙了”,并分析認為,當時的師陀不僅要為香港《大公報》寫長篇小說《爭斗》,而且還要為好友柯靈的《正言報·草原》趕寫中篇小說《無望村的館主》。當《無望村的館主》連載結(jié)束后,柯靈又提出希望他繼續(xù)寫一篇長篇,而且還要師陀接編《草原》。這對師陀而言,“無疑更是雪上加霜”?!皫熗宇櫞耸П?,不得已放棄了《爭斗》的寫作。”隨后,胡文也談到《無題》2章的一些情況:“實際上,在這段時間內(nèi),師陀僅續(xù)寫了《爭斗》的最重要的兩章——整個‘三部曲’唯一正面描寫‘一二·九’學(xué)生運動真實情景的兩章,礙于臉面沒有寄給香港《大公報》,而是交由《新文叢》以《無題》為名于1941年7月單獨發(fā)表?!痹撐囊舱J同《爭斗》未完稿的事實:“由于時過境遷,師陀創(chuàng)作《爭斗》的熱情再也提不起來了?!?/p>
由于小說《爭斗》是一部未完稿,當下研究者只能看到已發(fā)表的前9章,因此,之前與之相關(guān)的研究也只能圍繞這9章展開。
師陀(1963年)
二
2017年5月,筆者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手稿庫整理資料時,偶然發(fā)現(xiàn)檔案封面寫有“師陀”的一批手稿(以下簡稱“手稿”)。其中一部,用藍黑色墨水書寫在“開明B20×20”的稿紙上。該稿沒有文章標題,沒有落款時間和作者署名,明顯是一部殘稿。從章節(jié)上看,只 有 第10章( 一 O)、11章(一一)、12章(一二)和13章(一三)4個部分。第10章共13頁,內(nèi)容完整,有24處修改;第11章共16頁,內(nèi)容完整,有26處修改;第12章共7頁,內(nèi)容完整,有13處修改;第13章則只有短短的2頁,內(nèi)容完整,共5處修改。在第10章第1頁右上角和第11章第1頁右上角,作者分別寫有一句話:
第九節(jié)已寄上——焚。
日前有航信兩件收到否?寫的很順利,或可于期前交清。希釋念。蘆。
師陀,原名王長簡,1946年以前,蘆焚是其經(jīng)常使用的筆名。1946年之后,師陀成為其主要筆名。第10章第1頁右上角和第11章第1頁右上角,那兩句話的結(jié)尾各有一個“焚”、一個“蘆”,合起來正好是“蘆焚”,這進一步說明該稿是師陀以蘆焚為筆名創(chuàng)作的一部作品。
通過對該稿的閱讀,這4章內(nèi)容連貫、情節(jié)前后銜接,應(yīng)屬一部作品。其中,第10章主要講述了“杜淵若、胡天雄、李文多等被國民黨當局關(guān)進監(jiān)獄后,在獄中斗爭的相關(guān)情況”(因此章與《爭斗》第9章幾乎一致,此文不再全章收錄)。
第11章主要講述了“杜蘭若如何在家中接待連夜從鄉(xiāng)下趕來的董瑞蓮(弟弟杜淵若女友)的母親董太太,及杜蘭若、董太太在醫(yī)院看到已經(jīng)死去的董瑞蓮的相關(guān)場景”。
在杜蘭若去醫(yī)院的第二天,差不多將近正午時候,一個滿身塵土騎著驢子的鄉(xiāng)下婦人走進胡同。她穿著黑棉襖、黑靴、棉襖上罩著一件藏青布衫,頭上蒙著一塊元青頭帕、帽子上綴著一朵銀花、不住的跟著驢子的步調(diào)在上面搖動。后面跟著一個棉襖外面束著腰帶,頭上帶著一頂無邊氈帽的鄉(xiāng)下男人,手里拿著鞭子,嘴里銜著煙袋,一個驢夫。他們——從走進胡同起——一路上數(shù)著門牌號數(shù),最后他們在杜家的門外停住。從以上的情形可以(看出)他們是從來沒有到這里來過的客人。
杜蘭若這一天上午曾經(jīng)到醫(yī)院里去過?,F(xiàn)在她正坐在房子里,茫然向空中望著,顏色很暗淡、樣子看起來很空虛。李媽就在這時候走進來,她跟她說外面有一個董太太等著見她。這事情是杜蘭若想得到的,事實上她正在等待這個客人。不過不知道什么緣故,她聽見這話感到驚異,并且有些躊躇。
“只有董太太一個人嗎?”她望著李媽問道。
“不是她一個人,”李媽回答?!斑€有一個趕腳的?!?/p>
“她騎著牲口來嗎?”
“她騎一匹小驢?!?/p>
杜蘭若吩咐李媽請董太太到書房里坐,并按著鄉(xiāng)下習(xí)慣讓她給驢夫送一盞茶。她自己仍坐著,似乎并沒有馬上要出去的意思。“現(xiàn)在什么都完了,”她想?!叭四軌蛟趺崔k呢?比起毀滅來,人們是這樣無力。當事情發(fā)生的時候,沒有人能夠挽救……”杜蘭若不安的用一塊小手帕慢慢揩著鼻子,然后是臉蛋,然后是嘴唇。她的思想和感情中有一種疲倦,一種仿佛她已經(jīng)努過大的力氣,什么都沒有得到,或是哭泣的空虛。其實她這種思想是沒有意思的,它頂多不過是一種不自覺的自慰。接著她站起來,在房子里徘徊一下,最后她又失神似站住,好像在思想一個問題,忽然決然做一個手勢,仿佛說:“算了,要解決的事情終歸必須解決!”于是她勉強支持著自己走進書房,她的模樣很冷淡,也許不能說是冷漠,因為這時候她根本沒有熱情和力量。
客人站起來?,F(xiàn)在她已經(jīng)撲去身上的塵?!澳褪嵌也??”杜蘭若凄然笑著并向客人點頭。“我姓杜,是瑞蓮的朋友。”
“我就是瑞蓮的娘,”客人答道。“給我寫信的就是你吧?”
杜蘭若又點了點頭。她們在沙發(fā)上坐下。
“天氣這樣冷,董伯母走很長的路時很苦的?鄉(xiāng)下比城里冷。”杜蘭若接著說。
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手稿庫所藏師陀4章殘稿(部分之二)
“沒有什么苦,”董太太笑道?!拔易蛱旖拥侥愕男?。謝謝杜小姐關(guān)心瑞蓮,這樣遠的路虧你派人送信給我。話雖是這么說,我們鄉(xiāng)下人風(fēng)吹雨打,走這一點路早就慣了?!?/p>
杜蘭若跟客人間的談話很冷落,她心里感到不安。
“現(xiàn)在怎么跟她說呢?”她想。
她向周圍望著,想找到救援。
“李媽,李媽!”她喊道。“你怎么把茶都忘記泡了?”
董太太大約有四十多將近五十歲年紀,她的模樣跟她的女兒稍微不同,臉蛋比較長些,因為生活在鄉(xiāng)下,皮膚比較粗、比較黑。她的嘴唇很嚴密的合(盒)著,她的鼻子和額頭生的都很明顯,眉毛離開眼睛很高,長長的像兩雙滿弓,當她將眉毛更高的揚上去的時候,她的額上很混亂的顯出無數(shù)細小的皺紋。她的眼皮很薄,但是很松,眼睛仍舊清明,他們在她的臉上給她增加很多慈善。這些特征表明她是一個女中丈夫,并且為著她的生活曾經(jīng)日夜思慮,耗去無數(shù)心血。而事實也正是這樣,董太太的丈夫去世很早,當她二十多歲的時候,他便將她拋下,另外他給她拋下一個女兒,極可憐的一點田產(chǎn),他自己合上眼睛很放心似的跟世界長別了。這在一個沒有兒子的年輕女人是一種難以猜想的打擊,一種舉世無匹的重罰,正如她在她丈夫的靈前所哭的一樣:天從她的頭上塌下來了,它毫不慈悲的壓在她一個人身上,并且沒有一個人分擔(dān)她的痛苦,除去幸災(zāi)樂禍者散布的流言,世界上沒有人肯給她扶助。至于她丈夫的親族們,他們在她的丈夫未死之前就想得到遺產(chǎn),她們勸她改嫁,并且時常加以凌辱。但是她支持著不斷落下來的打擊;她守護著她的女兒——她的唯一的希望;她把自己當做無用的僅能替別人吸取養(yǎng)料和幸福的老根,她把女兒當做一株嫩芽,看著她向上生長,希望(從她這個無用的老根起)有一天她看見她女兒的樹枝上結(jié)滿果實。假如她知道她女兒將受到危險,她無疑的會一身當前,毫不躊躇的用她自己的身體庇護住她,讓災(zāi)禍一個一個落到自己身上。
“我差不多有兩年沒有到城里來過”,董太太說著低下頭在一個藍布口袋里摸了一下,從里面取出一個白銅水煙袋。(這口煙袋就放在她們前面的腳凳上)兩端都裝滿了圓圓的東西,在先杜蘭若沒有看見。
“我忘記拿煙了,”杜蘭若抱歉的說?!岸覆灰ξ衣?。(接著她喊道)李媽,李媽……”
“你不要拿,杜小姐,洋煙我吸不慣?!倍d致很好,她說每一句話帽子上的銀花便快活的在上面搖動?!拔矣幸粋€這種壞毛病”,她補充一句。接著又指著口袋道:“這是送給你的,杜小姐,這一頭是棗,干棗,那一頭是胡桃?!?/p>
“怎么好讓董伯母送禮”,杜蘭若很不好意思的說,“伯母到我這里來,不笑話我不會照應(yīng)就夠了?!?/p>
“說是禮其實不能算禮,都是家里現(xiàn)成的,”董太太點著紙捻?!白蛱煜挛缥医拥侥愕男牛砩衔以诖采舷耄憾判〗慵热皇侨鹕彽呐笥?,我得送她點什么?可是送什么呢,在城里買的你都嘗過,你不稀罕。我還想給你帶幾個柿子;柿子不好拿,臨來的時候又放下了。”
董太太說著就低下頭去吸煙。煙袋咕嚕咕嚕響著,只有它才知道董太太的話并不完全真實,雖然她沒有說謊。昨天夜里——當她接到她女兒害病的消息之后——她怎樣不停地用力將它吸著,直到煙湯紅的像醬油一樣;她怎樣思念著她的女兒,并且?guī)缀跽灰苟紴樗\告。
“我昨天下午接到你的信,杜小姐”,她噴出一口煙,接著說道。“你信上說瑞蓮病了,要我來一趟,你一直住在城里,不知道鄉(xiāng)下事情有多么難,家里又只有我一個人,平常很難出來。得到你的信,我心里說這可正好,趁著這個機會也好到城里看看?!?/p>
杜蘭若從旁邊望著董太太,在先她們沒有見過。直到這時她才明白董瑞蓮時常向她說的“我媽吃一輩子苦”的意思。不過因為這緣故,她更加害怕她的客人,當董太太坦然瞅著她的時候,她便恐慌的將眼睛避開,或是低下去瞅著地面。
“現(xiàn)在怎么辦呢?”她第二次不安的想。
董太太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示威,受傷,病況,杜蘭若的信上全都不曾提起。杜蘭若很少話,她不會應(yīng)酬客人,不會——假如她能夠想出,她很愿意裝出歡笑,即便是這個太太暫時間得到安心,暫時間不致疑心到她的不幸,她也甘心撒謊。不幸她沒有這種習(xí)慣,連她所記得的一點敷衍話這時候也離開了她。董太太不住的吸煙,她們的局面很冷,空氣令人很不舒服,連董太太都失去先前的興致,竭力——即使從表面也可以看出她在竭力使自己不顯出局促?!拔彝泦栆痪洹?,董太太吸足了煙,忽然問道:“瑞蓮害的什么病,杜小姐可知道嗎?”董太太直直的望著她;杜蘭若在瞬間滿臉通紅。
“瑞蓮害的病嗎?”她的眼睛望著別處,混亂的支吾著說,好像她正在想。但是她什么都想不出?!八牟 牟∥也淮笄宄?,我沒有問過大夫?!倍盘m若要掩飾的意思反而引起董太太的懷疑。
“據(jù)你看,杜小姐,她的病狀不十分重嗎?”董太太緊接著問。
杜蘭若感到一陣暈眩,她已經(jīng)失去支持著自己的力量,覺得再掩飾下去是一種罪惡。但是她怎么能跟她講呢?她怎么能將這種不幸,對于一個除去她的女兒沒有第二個希望足以維系她的殘生的母親,她預(yù)感到這種不幸簡直等于一只可怕的鐵錘,她怎么能用自己的手將這鐵錘放在這可憐的老婦頭上?她回答她據(jù)她看董瑞蓮的病相相當沉重。
“伯母,現(xiàn)在快要晌午了,你不如等到吃過午飯再到醫(yī)院里去”,杜蘭若惶恐的坐在沙發(fā)里,她的聲調(diào)幾乎是向董太太乞求。
董太太聽說她的女兒病勢沉重,不,她連煙都吃不下去了。她把煙袋放到腳凳上,忽然變得又固執(zhí)又堅定,顏色也變冷了。
“謝謝你,杜小姐”,她慌亂的說?!叭鹕彽牟〖热缓懿缓?,我想應(yīng)該先去看看她。杜小姐要是方便,我想現(xiàn)在請你陪我走一趟?!?/p>
“現(xiàn)在快晌午了,伯母”,杜蘭若第二次向董太太乞求,她的臉上顯出絕望。
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手稿庫所藏師陀4章殘稿(部分之三)
“你不知一個做娘的心,杜小姐”,董太太決然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好像馬上就要往外面走?!耙遣幌热タ纯?,這一頓飯我都吃不下去?!?/p>
杜蘭若看出乞求沒有效用,不得已的站起來。她跟著董太太走出去,她的頭腦發(fā)熱,眼睛暈眩,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好。她們雇了洋車直奔醫(yī)院。她們一路上都不說話。
“可憐的太太”,杜蘭若糊里糊涂的在路上想,一面讓洋車搖擺前進?!澳愕呐畠阂呀?jīng)死了。不管你現(xiàn)在是怎樣熱情,你怎樣一下飛到她旁邊,你愿意將全生命交付給她,現(xiàn)在都是空的說什么已經(jīng)晚了?!彼谶@時候向前面望了一望,董太太毫不動彈的在洋車上坐著。黑頭帕的兩端被風(fēng)吹起來,象兩只鳥翼似的在空中飛動,帽子上的銀花隨著洋車的顛簸搖動得更快活。“她還什么都不知道”,她接著想?!澳氵€什么都不知道。你的女兒是受了傷染了連球菌死的,你即便飛到她旁邊也沒有用;你的心自然早已飛到她旁邊了,早已在繞著她的床轉(zhuǎn)了,但是這也沒有用,她已經(jīng)不會喊你,她已經(jīng)不知道看你,縱然她有一腔心思她已經(jīng)不會再向你訴說。剛才在不久以前我曾經(jīng)看見她,她的呼吸早已經(jīng)停止,她的手像冰一樣冷,沒有人知道她最后的言語和愿望是什么,她是在早晨五點鐘時候斷氣的。她又禁不住往前面瞅了一眼,這個老太太一生是怎樣辛苦,現(xiàn)在她這樣奔波,她將來的生命是怎樣空虛!”
她們到了醫(yī)院的時候,杜蘭若已經(jīng)比較鎮(zhèn)靜,她讓董太太留在外面,自己走進賬房。賬房的管事人按了按鈴,隨后有一個看護走進來,管事人簡單地向看護交代一句,看護向杜蘭若做一個手勢,杜蘭若跟著她從賬房里走出來。她們走了幾步,看護一面走一面看了看董太太又看了看杜蘭若?!澳銈兙褪撬募覍賳??”她向杜蘭若問道。
杜蘭若向她使一個眼色,她會意的沒有再講下去。董太太跟著杜蘭若,看護走得很快,她們比較落后一步。不過她覺得她們中間有些神秘,這種心理雖然毫無來由,看護的話和杜蘭若的故意不作聲引起她的疑慮?!笆裁醇覍伲俊彼只诺膯?。
杜蘭若為著鎮(zhèn)靜這個太太,便匆忙的隨便回答一句:“沒有什么?!笔聦嵣纤齻円矝]有時間談?wù)?。她們穿著一個過道。杜蘭若覺得這走道很長,好像她們永遠沒有穿出去的希望,后來她忽然間又覺得走道太短,她的腿是又酸又軟,好像她剛才爬過一座高山,不住的在下面戰(zhàn)栗。但是她們?nèi)耘f竭力支持著,忍耐著,不使自己露出慌亂。最后她們終于在一個房子外面停下來了。杜蘭若的臉這時候是青灰色的,她的眼里充滿了恐怖,嘴唇在微微動彈。董太太沒有注意她,她全副精神都注視著面前這個可怕的房子的門。在這一瞬間她也許已經(jīng)有過不止一種預(yù)感,這是很可能的,不過她沒有工夫思想。這個門遮著很厚的黑絨,人們很容易想到絕望、不幸、死亡都在這黑絨后面。走道上這時候是靜寂的,只聽見不知道是誰的急迫的呼吸聲和看護手中的鑰匙響聲。接著門鳴動著被打開了,看護平靜的毫無感應(yīng)的回過頭來望著她們,好像說:“走進去吧,你們要看的都在這里?!彼哪酉褚粋€掌管庫房的女仆,這里的東西并不屬于她,她的管理它們只是一種責(zé)任,它們既不使她快樂也不使她煩惱。
“伯母!”杜蘭若顫抖著喊了一聲,在這時候她忽然想阻止這個可憐的母親,她希望她永遠不看見這種不幸。
杜蘭若現(xiàn)在已經(jīng)來不及了,這時候沒有人能阻止這個母親。她已經(jīng)沖進房子里去了。但是她看見的是什么呢?這房子的窗戶上同樣遮著厚厚的黑絨窗簾,僅只從縫隙中透進一線光亮,房子里是黑暗而又寒冷,猶如一個冰窖。董太太其實并沒有看見窗戶,她甚至都沒有看見,僅僅房子中間有一片白在她眼中亮著:這是一個床,上面蒙著一塊潔白的被單。這難道就是她的女兒嗎?難道人家就將她放在這地方嗎?董太太事實上并沒有想,這或者只是一陣酸辛一種油然而起的感覺。她摸索著向床走過去,令人戰(zhàn)栗的寒冷和靜寂包圍著她;她從被單下面摸到一只手,一只冰冷的將要完全僵硬的手。
“蓮兒,媽來看你來了,”她彈抖著這樣喊了一聲,人們可以聽出這時候她的心也正在這樣彈抖,眼淚已經(jīng)在她眼里。但是包圍著這個可憐母親的仍舊是先前的,或者人們要覺得比先前的更加靜寂。誰還會回答她,即使是比一個母親的聲音更溫柔,更親切,誰又能聽得見呢?
現(xiàn)在董太太似乎全明白了,同時她的心似乎也掉到比這小黑屋黑暗更寒冷的冰窖里了。這只有一個母親能做得到,一種不顧一切的非常勇氣,她很快的將被單揭開,一個少女的臉和肩膀從下面露出來。這臉蛋像蠟一樣黃,嘴唇緊緊閉著,眼睛安靜地閉著,濃濃的黛眉微皺起來,頭發(fā)散在枕上的正是她的女兒。董太太一只手按住床邊,一只手放到她女兒額上,然后慢慢地移下去,最后在鼻子和嘴唇上停住,一陣戰(zhàn)栗通過她的全身,她的嘴慢慢的極可怕的向兩邊裂開,眼淚像驟雨一樣沿著她的臉流了下來。她許久許久彈抖著,毫不移動毫無聲息的這樣站著。世界上誰能體會母親的心碎是什么樣呢?
杜蘭若也許曾經(jīng)想到這種情形,她站在門口并不走進來,眼里流著淚正默然向外面望著。
“我的兒啊,你就這樣死了嗎?”在許久的靜默中董太太忽然發(fā)出呼喊,同時她支持不住,重重的跌到地上。她預(yù)備重新站起來,但是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因此她一面搖著床一面喊:“難道你連媽也不看一眼就死了?我的兒,你的命多苦??!你一個人冷冷清清的死在外面,連你的親娘都不知道。你一個親人都沒有看見,沒有一個人侍候你,人家就讓你孤零零的這樣死了!”這個可憐的母親這時候已顧不到她的話會傷害杜蘭若的感情,她只是不住的號呼不住的搖動著床,滿臉卻是鼻涕和眼淚?!拔业膬?,你一點都不聽見我一聲都不喊我了嗎?”
帶她們到這里來的看護很不耐煩的走過來,她嚴厲的毫無同情心的譴責(zé)(這是當然的,醫(yī)院里死一個人在她們看來只是一件無謂的事情):你邪許什么?她早晨就死了,當然不會喊你。這里是醫(yī)院,不準吵鬧,你知道不知道?”
董太太自然不再管什么醫(yī)院,當她從家出發(fā)的時候,她還想著她女兒的笑貌,她似乎還聽見她的聲音;在兩天以前,她還計算著日子,算等著她女兒在假期里回去跟她一同過節(jié);在差不多將近二十年中,她一直守護著她——她的唯一的女兒,她曾經(jīng)把她想成一株嫩芽,一棵小樹,日夜盼望著她長大起來,有一天在她的樹枝上結(jié)滿果實,現(xiàn)在她再希望什么呢?一場暴風(fēng),這期待中的小樹被吹倒了,二十年的心血被吹去了,連她這個老根都被拔出來了,她的全部都毀壞了,一個孤苦的年老寡婦,她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她這時候還忙什么呢?
事實上她是什么都不知道,她根本沒有想到那個看護。
“狠心的老天爺,你把她奪去了!”她伸出兩只手向上面喊著?!澳惆阉龏Z去了,人家都說你是公平的,我哪里得罪過你嗎?她才是一個小孩子,哪里得罪過你嗎?你狠心的,你不公平的,你把她殺了!她一點都沒有罪你把她殺了,你為什么不先殺我呵!”
接著她又去拼命的搖動著床。
第12章主要講述了“杜淵若等學(xué)生被當局無罪釋放后或回家或回學(xué)校,而此時姐姐杜蘭若則陪著董太太為死去的瑞蓮發(fā)喪,以及在將瑞蓮運回農(nóng)村下葬時董太太的悲傷舉動”。
杜淵若同他的伙伴們走到街上的時候,他們像一群孩子,大家忽然恢復(fù)了精神,互相嬉笑著并吵鬧著。他們已經(jīng)不必為自己的命運不安,肩膀上仿佛卸去一重重負。未來正在等待著他們,未來正在他們心里,這時候他們也正跟一群孩子一樣,他們心里沒有罪惡,沒有生活給他們的各種不同的陰影,各種不同的憂慮,驟然間全變成清明的的單純了。
“老胡,你要跟我一路到蘭若那里去嗎?”杜淵若問胡天雄。
胡天雄想了一想道:“我現(xiàn)在先到學(xué)校里看看,要是沒有什么事,我在下午或晚上去看她?!?/p>
杜淵若于是和他的伙伴們分別?!八幌氲郊遥幌氲郊摇?,一個人向別人笑著,接著又轉(zhuǎn)過來向他揮著手道:“你只想到家,去吧,快回到家里去!”
杜淵若很快的靠著有陽光的一面走著,世界上并沒有可以看得出的變化,在他看卻是這樣不同。陽光溫暖的照在墻壁上,屋頂上,干枯的樹梢上和馬路上,接近陽光中的地,冰正在融化。群鴿喔喔的在空中飛翔。行人和車馬都匆忙地走著,他們各自在為自己的事情和生活忙碌。他的心暖和的規(guī)律的在胸中跳動著,仿佛一匹春天的鳥兒,它為快樂的欲望沖動,不住地想展開翅膀。
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手稿庫所藏師陀4章殘稿(部分之四)
“我想嚇一嚇她,嚇一嚇蘭若”,他想?!叭思叶颊f她是沉靜的,什么都不會使她動心,我們這一回要試一試。”接著他想到董瑞蓮看見他的時候?qū)⑹窃鯓託g喜,他將竭力忍耐住自己的感情,讓她知道他曾經(jīng)到一個可怕地方去過,并且剛從那里出來,他竟能像一切有丈夫氣的人一樣將這事看作無足輕重。
同時,一隊葬儀漸漸遠離城市,正在城外一條道上向前進發(fā)。這是一對很少見的冷落葬儀,沒有人為死者號哭,沒有一個吹鼓手,甚至連一個穿喪服的孝子都看不見。柩架在前面走著,大路上浮土很深,他們走的很慢。在柩架后面有一輛送葬的馬車,里面坐著兩個女人,一個是董太太,另一個是杜蘭若,她們前面的鏡子上掛著一個花圈,是杜蘭若送給死者的禮物。馬車后面是一輛洋車,上面坐著一個男子,一個像私塾里的先生同時又有幾分像小商人的中年人。這是死者的舅父,董太太的娘家兄弟。(他是昨天下午得到董太太的信,立即趕到城里替他的外甥女辦后事來的)
葬儀循著大路緩緩前進。杜蘭若惆悵的望著前面,看著擺動著的馬的臀部,高高的在空中搖動著的柩架上的尖頂,有時候她轉(zhuǎn)到旁邊,不經(jīng)心的從車窗里望著路旁的村舍,荒漠的小林和遠遠的起伏著的一帶山嶺。董太太的眼睛睜得很大,空虛的茫然望著空中。這個不幸的母親心已經(jīng)完全碎了,已經(jīng)完全麻木了,她什么都沒有看見,什么都不曾想,什么都不知道。只在偶然間才驚異的轉(zhuǎn)過來望一望杜蘭若,仿佛是問:“我們現(xiàn)在是做什么?”但是她什么都不曾講。這個不幸的母親,這時候她是盲目的,她的心已經(jīng)碎了,已經(jīng)完全麻木了。她什么都沒有看見,什么都不曾想過,什么都不知道。她的生命正像瞎子一樣處在濃密的苦悶的黑暗中間。什么是苦痛?什么是死亡?什么是人生的快樂與幸福?這些又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
他們在路上都不說話,只有領(lǐng)隊為著調(diào)整抬棺材者的步調(diào)在前面敲擊的棒子聲和偶然從空中飛過的鳥鴉驚破死者的靜寂,有一次杜蘭若想到:“這條到死去的路,我們幾時才能走完?”
他們在下午將近一點鐘的時候,在一個大坡下面停住。抬棺材的坐在路旁邊的地上吸煙。董太太的兄弟到村里找來幾個莊稼人,他們帶著鐵叉、木锨,鐵鏟,開始在土坡上挖掘墓墳。和他們同來的還有幾個村童,他們驚異的圍著柩駕和馬車?!斑@是做什么的?你看,還有洋馬車。”他們中間小一點的向比較大的詢問。抬棺材的人一半開玩笑,一般恐嚇,在旁邊大聲罵道:“站開一點,撞翻了一個一個都捉你們到衙門里去!發(fā)喪的,還沒有見過?”
孩子們并不理抬棺材的,雖然他們站得更遠一些。他們中間的人把聲音放低,繼續(xù)向伙伴們問:“這是誰?他們這樣厲害?”
“這是蓮姑娘;蓮姑娘死了。你不看馬車里坐著董大娘嗎?”另外一個望了柩架又望了馬車,這樣低聲回答。
“蓮姑娘怎么死的?”
“不知道;自然是害病死的!”
董太太毫不動彈的在馬車上坐著,她既不看那些孩子也沒有聽見他們講什么話。最后掘墓的人已經(jīng)將墓掘好,死者的棺材從柩架上卸下來,董太太的兄弟和杜蘭若攙扶著她,他們跟著棺材走上土坡。這時候董太太的樣子很衰老,她一步一步向前走著,已經(jīng)完全沒有力量,機械的像一個孩子似的聽別人擺布。接著抬棺材的人發(fā)出喊聲將棺材放下去,杜蘭若和董太太的兄弟扶著董太太走到墳穴前面,讓她做最后一次憑吊。她衰弱的彎著腰,微微的張著嘴,眼睛收縮得很細,好像她們很怕陽光。在這一刻間所有的聲音都靜止了。她不作聲的瞅著下面,在她的眼角里有兩滴極細小的眼淚,不過她沒有哭泣,人們并且可以看出她看見的并不是棺材。
“這個老婆子現(xiàn)在瘋了,她不知道這要埋下去的是她的女兒,她連哭都不知道哭?!比藗冞@樣想著。
現(xiàn)在所有的事情都已經(jīng)完了。人們對于一個死人應(yīng)該做的都已經(jīng)做過了,鐵叉與木锨于是開始活動,剛掘起來的潮濕的泥土沉重的落在棺材上面。就在這時候,董太太忽然沖開眾人,向著墳穴跳下去。
“你沒良心的東西,我把你養(yǎng)活這么大,你現(xiàn)在不要我了嗎?”她喊著,咚咚的捶著棺材,并且用頭在上面撞著?!拔以缰滥氵@樣狠心,在你落地的時候我就將你弄死,你不會使我這樣傷心。我喂你奶,看著你一天一天的長大,你這樣對不起我,你一點也不掛念我,我生了你又埋了你,你拋下我自顧自的死了!你死了,你想過你娘有多苦嗎?”
人們從下面把她拉起來,她的帽子和頭帕都失落了,開始花白的頭發(fā)散在她的背上和她的臉上。
“伯母!”杜蘭若喊道。
“大姐,”她的兄弟同時喊。
他們用胳膊攙住她,人們將潮濕的散布著香味的泥土一下一下拋到墳穴里去。但是她什么都聽不見,什么都不知道了。她的帽子和頭帕散落下來,花白的頭發(fā)散下來,血從她的嘴里流出來,混著鼻涕、吐沫把頭發(fā)貼在臉上。她不住的掙扎著,用頭在別人身上撞著,預(yù)備重新?lián)湎氯ァ?/p>
“你們拉住我做什么?”她嘶啞的喊道?!澳銈冞@些壞東西,你們把她埋了。我要你們把我也埋下去,把我也埋下去。你們?yōu)槭裁床话l(fā)發(fā)慈悲將我也埋下去?。 ?/p>
人們一下一下將泥土拋入墳穴,棺材漸漸消滅在泥土下面,最后連最后的棺材角也不見了,這個絕望的母親仍在掙扎,仍在叫喊……
第13章在兩頁中,主要講述了“杜淵若回到家中,與保姆李媽談?wù)摷抑羞@幾天情況”。
杜淵若滿心歡喜的回到家里,他跑進書房,接著又跑進上房,只有李媽一個人在家。屋子里很零亂,一條圍巾拋在桌子上,在一把椅子上卻又放著一本書,有一只抽屜沒有完全合起來,好像剛剛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事情,人們跑出去的時候匆忙中沒有功夫整理。杜淵若(感)到一陣失望。
“大小姐到什么地方去了,李媽?”他問。
“大小姐不在家,她出去時候沒有跟我講?!崩顙屇弥鹂暾自诘厣咸蜖t子,在她旁邊放著一支洋鐵簸箕,里面盛放著煤炭,劈柴,舊報紙。原來杜蘭若出去的時候跟她說過不在家吃飯,她忘記往爐子里添煤,爐子滅了?,F(xiàn)在她看見杜淵若回來,所以要把它(重)從新生起來。
“她今天很早就跟董太太一起出去的,”李媽掏了幾下,然后又這樣補充一句。
“什么董太太?”杜淵若驚異的問。他說這時從椅子上站起來,向李媽走了兩步。
“什么董太太?”李媽笑著向杜淵若望(看)了看,然后又低下頭繼續(xù)去掏爐子。她一面掏一面講:“我也不大清楚是哪一個董太太。我想是董小姐的老太太,前天上午騎著驢來的。講來也真奇怪,這個老太太老遠的從鄉(xiāng)下跑著看自己女兒,一來就不樂、在這里住了兩天,沒有一個笑容,沒有跟人家說一句話,樣子倒像一個明白人。我看她心里一點都不明白?!?/p>
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手稿庫所藏師陀4章殘稿(部分之五)
“董太太一點都不明白”,杜淵若納罕的想。接著他又問道:“董小姐來了嗎?”
“董小姐沒有來,自那一天跟你出去我沒有看見她?!?/p>
杜淵若慢慢的越來越糊涂了。這個董太太究竟是誰?她從鄉(xiāng)下來做什么?她為什么不快樂?她究竟是誰?蘭若為什么很早就跟她一道出去?更奇怪的是瑞蓮為什么好幾天不到這邊來?他看著李媽將點著報紙送到爐子里去,以上的問題騷亂著他,心里感到很不安,覺得一個人在家里覺得很沉悶。他在屋子里徘徊了一下,接著寫了一個字條壓在桌子上,預(yù)備先到學(xué)??纯?。
這4章手稿中先后出現(xiàn)了杜淵若、胡天雄、李文多、杜蘭若、瑞蓮、瑞蓮的母親董太太、保姆李媽等故事人物。通過查閱《師陀全集》第一卷、第二卷《師陀全集續(xù)編·補佚篇》,筆者發(fā)現(xiàn):只有小說《爭斗》中全部出現(xiàn)過這些故事人物,《雪原》則根本沒有一處提及“瑞蓮的母親董太太”。
通過這幾張手稿與《師陀全集續(xù)編·補佚篇》中的《爭斗》《雪原》內(nèi)容比對,可以看到手稿第10章與《爭斗》第9章在內(nèi)容上幾乎一致,手稿第11章、12章和13章在《爭斗》《雪原》中都未出現(xiàn)。《雪原》是一部已被證明完整發(fā)表了的作品,而《爭斗》卻是一部只發(fā)表到第9章的未完稿。手稿第11章、12章和13章分別提到的“瑞蓮的死”“杜淵若被捕后出獄”“瑞蓮的母親董太太進城”等情節(jié),在小說《雪原》中幾乎或完全沒有體現(xiàn),但在《爭斗》的前幾章都有所提示或鋪墊。
1.手稿第11章所描寫的“董太太接信進城到杜家,與杜蘭若會面”,便源于杜蘭若的寫信。這在《爭斗》第6章中,對此已有鋪墊:
“李媽,你到這邊來,”她在臺子前面坐下。“我有一封信要差人送到鄉(xiāng)下,你找到找不到這樣一個便人?”……
不很遠吧,小姐?……
出城有二三十里路?
出城有二三十里路找得到,小姐,我有一個兄弟……
您只要吩咐一句……我現(xiàn)在就喊他來好嗎?(《爭斗》第六章,第45頁)
當知道瑞蓮的情況后,杜蘭若詢問李媽能否找到一個送信人到鄉(xiāng)下送信。
當李媽說找送信人沒有大問題后,杜若蘭便打算趕緊給鄉(xiāng)下的董太太寫信。
她在沙發(fā)上坐下,接著她想起應(yīng)該給董瑞連的母親寫一封信,她預(yù)備站起來。(《爭斗》第六章,第24頁)
2.手稿第11章中所講“瑞蓮的死”,在《爭斗》第2、3章中,就曾兩次暗示她所受到的嚴重“致命傷”:
“董瑞蓮,董瑞……”
馬已吾想著,戰(zhàn)傈著,熱血像油一樣在他的心里沸騰起來。董瑞蓮是他的一個學(xué)生,一個圓圓的臉蛋的,大而黑的眼睛的少女,據(jù)說她是剛才被人家用槍刺刺穿了的。(《爭斗》第二章,第18頁)
他不過想起他的一個學(xué)生——一個圓蛋的,大而黑的眼睛的少女受了傷了,董瑞蓮躺在醫(yī)院里了?!盘m若也正跟馬已吾一樣想起一個圓臉蛋的大而黑的眼睛的少女,她感到的比馬已吾更痛切些。不,確當?shù)恼f應(yīng)該是當那件人們捉不到的東西落下來的時候,她想起的是刺刀的白光一閃,接著,一陣暈眩,一陣戰(zhàn)栗。(《爭斗》第三章,第23頁)
3.手稿第12章,一開始描述了“杜淵若和同學(xué)們出獄后的心情”,而對于杜淵若等人的被捕,在《爭斗》第3章曾提到:
“你弟弟已經(jīng)被捕了,你還不知道?!瘪R已吾在心里說。“你還甚么都不知道。他在馬路上被兩個警察捉住肩膀,剛才有人看見,他們把他推上汽車;有許多人被推上汽車;他們用木棍打他?!保ā稜幎贰返谌拢?3頁)
4.手稿第12章、13章,曾描寫杜淵若出獄后依舊幻想著與女友再次相見。對杜淵若的“幻想”,《爭斗》第8章有過鋪墊,杜淵若、董瑞蓮、胡天雄、李文多等學(xué)生在游行過程中,遭受到國民黨當局警察的血腥鎮(zhèn)壓和逮捕,杜淵若與女友董瑞蓮被混亂的人群沖散。所以杜淵若并不知道董瑞蓮在游行中受了重傷,其后在醫(yī)院死亡的情況:
想到董瑞蓮看見他的時候?qū)⑹窃鯓託g喜,他將竭力忍耐住自己的感情,讓她知道他曾經(jīng)到一個可怕地方去過,并且剛才從那里出來,他竟能像一切有丈夫氣的人一樣將這事看作無足輕重。(手稿第12章)
杜淵若滿心歡喜的回到家里,……(手稿第13章開端)
5.手稿第13章描寫杜淵若回到家中,看到家中不同尋常的凌亂,又聽李媽講有位并不很高興的董太太來過,而且瑞蓮好幾天都沒來過,這些讓杜淵若漸漸有了不好的預(yù)感:
杜淵若慢慢的越來越糊涂了。這個董太太從鄉(xiāng)下來做什么?她為什么應(yīng)(事)不快樂?她究竟是誰?蘭若為什么很早就跟她一道出去?更奇怪的是瑞蓮為什么好幾天不到這邊來?
而這“不好的預(yù)感”,作者在前幾章,尤其是手稿第11章、12章都做了交待。剛出獄的杜淵若,卻并不知道“女友瑞蓮已因重傷死去,并被送回鄉(xiāng)下下葬”,一旦他知道了真相,將會怎樣?在緊接下來的小說《雪原》第1章,作者作了清楚的交代:失去董瑞蓮的杜淵若,已變成一個萬分孤獨與傷心的年輕人。
杜淵若是一個瘦的看起來各部分好像都還沒有發(fā)育完全的青年人,他灰白,無言,孤獨,在這一群人中間他像唯一的可憐的外來者,在這一群人中他像一個不和諧的音符,他常常避開別人,自己失望的望著空中,別人也不去擾他。當別人快樂的時候他的嘴唇常常是寂寞的,沒有人能引起他的注意,沒有東西能引起他的興趣;他沉浸在自己的悲哀里面,不可捉摸的幻想里面,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甚至連走著的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在這些人中只有胡天雄對于他關(guān)切,但他只是在暗中監(jiān)護著他,并不常常和他交談。(《雪原》,第80頁)
6.對于《雪原》開端所描述的“胡天雄帶著杜淵若、李文多、朱英等學(xué)生冒雪前往農(nóng)村的情景”,在《爭斗》第5章胡文敏與張小姐、劉之英在宿舍的交談,以及手稿第13章結(jié)尾處,杜淵若最后準備回到學(xué)校,都埋下了伏筆:
“沒有什么關(guān)系,”她在枕頭上轉(zhuǎn)動著說。“你們開過會沒有?有沒有什么決議?”
1978年1月10日,巴金在家里接待柯靈、孔羅蓀、王西彥、師陀、張樂平,巴金的胞弟李濟生也在座(祁鳴 攝)
胡文敏問的是學(xué)生會。她們在胡文敏沒有回來前業(yè)已經(jīng)過集議。在會議中曾經(jīng)發(fā)生過爭辯,有人說他們布置得不十分周密,否則不會有這么多受傷;有的主張馬上組織宣傳隊到農(nóng)村工廠中去,……(《爭斗》第五章,第42頁)
他在屋子里徘徊了一下,接著寫了一個字條壓在桌子上,預(yù)備先到學(xué)??纯础#ㄊ指宓谑伦詈笠痪洌?/p>
7.對于手稿第11章、12章所談到的“董瑞蓮的死”,在《雪原》第2章,杜蘭若給叔父杜仲武的信中也得到了體現(xiàn):
叔父,首先我向你稟告我們最近發(fā)見了一件不幸的事情。董小姐——我記得我曾經(jīng)跟你說過,她是很有做你未來侄媳的可能的,但是我們是這樣不幸,她上一個禮拜被人家用刺刀刺傷并且第二天就死在醫(yī)院里了。……淵若自然比我更痛苦,……
上述前后情節(jié)的銜接與轉(zhuǎn)承,不僅使人物感情的變化自然、順暢、合乎情理,而且使小說在內(nèi)容、結(jié)構(gòu)上變得較為完整??梢娺@3章手稿應(yīng)緊接《爭斗》第9章,為小說《爭斗》的結(jié)尾部分。它們起到了結(jié)束《爭斗》、開啟《雪原》的作用。
師陀(1982年)
三
這4章手稿的出現(xiàn),不僅使得小說《爭斗》變得較為完整,還對《爭斗》與《雪原》的前后關(guān)系作了很好的表述,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那么,為何后面這幾章手稿在創(chuàng)作完成后沒有發(fā)表?它們有過怎樣的經(jīng)歷?這時,作者寫在手稿第10章第1頁、第11章第1頁右上角的那兩句話,就變得極為重要。(“第九節(jié)已寄上——焚”“日前有航信兩件收到否?寫的很順利,或可于期前交清。希釋念。蘆?!保?/p>
這兩句話在字里行間,為我們提供了一些重要信息:
“第九節(jié)已寄上——焚”,這里的“第九節(jié)”指的應(yīng)是當年手稿中的第9章。因為4章佚稿中的第10章與所發(fā)表的《爭斗》第9章幾乎是一致的,據(jù)此,當年手稿第9章就應(yīng)是《爭斗》的第8章。
“日前有航信兩件收到否?”表明師陀在創(chuàng)作完成手稿第九、一O節(jié)(《爭斗》第8章、第9章)后,為了讓對方在最短時間內(nèi)收到手稿,使用了當時中國極為快捷的航信將其寄出。這種方式,不僅可以保障手稿的安全,還能保證傳遞效率。
《爭斗》第8章、第9章(手稿第9章、手稿第10章)1941年7月,發(fā)表在上?!缎挛膮仓て茣浴房锷?。師陀當時住在上海自己的“餓夫墓”中,同處一城,生活清苦的作者完全不可能用航信這種方式給同城編輯部寄稿件。使用航信只有一種可能,師陀是要寄給遠在香港的《大公報》編輯部,而且九、一O節(jié)已經(jīng)寄出。
也許,香港《大公報》在收到師陀寄來的第九、一O節(jié)手稿后,因無法發(fā)表,便將九、一O兩節(jié)手稿退回給上海的師陀。師陀在收到退稿后,還是希望能將這兩章發(fā)表。上?!缎挛膮仓て茣浴钒l(fā)表這兩章的文末有一段編者按語,似可證明這一點:“本文為蘆焚先生長篇小說中有獨立性之兩章,今應(yīng)編者之請,在此發(fā)表?!钡珵橐苊饨o《大公報》帶來不必要的困擾和壓力,發(fā)表時,師陀沒有沿用舊名《爭斗》,而是改為《無題》。也許正是由于在上海出版,師陀未在其后創(chuàng)作的第12章、13章手稿上再寫有關(guān)“郵寄”的信息??赡苁窃庥隽送瑯釉?,《無題》發(fā)表后,該小說隨后未再有機會發(fā)表剩余章節(jié),這或是導(dǎo)致師陀當時可能已經(jīng)創(chuàng)作完成的第11章、12章、13章無法發(fā)表的原因。
師陀著作書影
為什么筆者認為當時師陀很有可能已經(jīng)創(chuàng)作完成第12章、13章?師陀在第11章第1頁右上角寫的后半句也許可以給我們答案:
寫的很順利,或可于期前交清。希釋念。
這表明師陀在將第11章準備給《大公報》寄出時,很可能已經(jīng)開始著手小說收尾的創(chuàng)作,而且自己有把握在約定的日期前,將余稿盡快交付編輯部,希望《大公報》編輯部放心。只是不知,當師陀收到《大公報》退稿時,這第11章是否已經(jīng)寄出?當然,如果作者寄出,其結(jié)果仍是會被退回。
無法繼續(xù)發(fā)表的手稿,隨著時局與作者生活的動蕩,有可能被師陀不小心遺失。所以才有后來1947年的尋稿啟事,但啟事發(fā)表后,師陀是否如愿找回了《爭斗》手稿?如找回,那又為何沒再發(fā)表?如沒找回,作者為何又沒再續(xù)寫?畢竟續(xù)寫對作家而言,并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還是手稿根本就沒有遺失,只是不知被師陀放在了哪里?這諸多疑問,現(xiàn)在都已很難回答。20世紀80年代,師陀為響應(yīng)好友巴金呼吁作家向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捐贈資料倡議,將自己珍藏的書信、手稿等資料捐贈出來。其中就包含了這4章珍貴的手稿。
不管怎樣,浮出水面的這4章手稿,尤其是后3章,為研究師陀、小說《爭斗》均提供了極為珍貴的第一手資料。如能將其中的第11章、12章、13章與《師陀全集續(xù)編——補佚卷》中的九章《爭斗》重新整合出版,那不僅對已故的師陀先生而言是一種告慰,對師陀“一二·九”學(xué)生運動三部曲的相關(guān)研究工作也將會因之而得到積極推動。
附注:
第1章連載于1940年11月2日香港《大公報·文藝》第960期、1940年11月4日《大公報·文藝》第962期、1940年11月5日香港《大公報·學(xué)生界》第239期、1940年11月6日香港《大公報·文藝》第 963期、1940年 11月 7日香港《大公報·文藝》第964期、1940年11月8日香港《大公報·學(xué)生界》第240期;(《師陀全集續(xù)編·補佚篇》,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5月,第5頁)
第2章連載于1940年11月9日香港《大公報·文藝》第965期、1940年11月11日《大公報·文藝》第966期、1940年11月12日香港《大公報·學(xué)生界》第241期、1940年11月13日香港《大公報·文藝》第967期;(《師陀全集續(xù)編·補佚篇》,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5月,第15頁)
第3章連載于1940年11月14日香港《大公報·文藝》第968期、1940年11月15日《大公報·學(xué)生界》第242期、1940年11月16日香港《大公報·文藝》第969期、1940年11月18日香港《大公報·文藝》第971期;(《師陀全集續(xù)編·補佚篇》,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5月,第20頁)
第4章連載于1940年11月19日香港《大公報·學(xué)生界》第243期、1940年11月20日《大公報·文藝》第972期、1940年11月21日香港《大公報·文藝》第973期、1940年11月12日香港《大公報·學(xué)生界》第244期、1940年11月25日香港《大公報·文藝》第976期、1940年11月26日《大公報·學(xué)生界》第245期、1940年11月27日香港《大公報·文藝》第977期、1940年11月28日香港《大公報·文藝》第978期;(《師陀全集續(xù)編·補佚篇》,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5月,第26頁)
第5章連載于1940年11月30日香港《大公報·文藝》第979期、1940年12月2日《大公報·文藝》第981期、1940年12月3日香港《大公報·學(xué)生界》第246期、1940年12月4日香港《大公報·文藝》第 982期、1940年 12月 5日香港《大公報·文藝》第983期、1940年12月6日《大公報·學(xué)生界》第247期、1940年12月7日香港《大公報·文藝》第984期;(《師陀全集續(xù)編·補佚篇》,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5月,第36頁)
第6章連載于1940年12月9日香港《大公報·文藝》第985期、1940年12月10日《大公報·學(xué)生界》第248期、1940年12月11日香港《大公報·文藝》第986期、1940年12月12日香港《大公報·文藝》第987期、1940年12月13日香港《大公報·學(xué)生界》第249期;(《師陀全集續(xù)編·補佚篇》,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5月,第44頁)
第7章連載于1940年12月14日香港《大公報·文藝》第989期、1940年12月16日《大公報·文藝》第991期、1940年12月17日香港《大公報·學(xué)生界》第250期、1940年12月18日香港《大公報·文藝》第992期、1940年12月19日香港《大公報·文藝》第993期、1940年12月20日《大公報·學(xué)生界》第251期、1940年12月21香港《大公報·文藝》第994期、1940年12月23日香港《大公報·文藝》第996期、1940年12月24日香港《大公報·學(xué)生界》第252期、1940年12月25日《大公報·文藝》第997期、1940年12月27日香港《大公報·學(xué)生界》第253期、1940年12月30日香港《大公報·文藝》第1000期、1940年12月31日香港《大公報·學(xué)生界》第25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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