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汶文
南京城沒有什么故事。
鳥躍,驚不起多少躁動。雨后的水珠附在檐邊,被鳥兒的躍起振得發(fā)顫,赭紅色的瓦塊倒把灰暗的天空作了襯色的底兒。
風(fēng)起,揚不去多少塵埃。自家院前被雨打掃得一塵不染,只留下些孩童打鬧時拽下的樹枝。
城里人家的生活像是文火燉湯,少有故事,卻也熬出了味道。
金陵城中的世家子弟們是玩著“射日之征”長大的。這游戲名兒是個盲眼老先生取的,說那高飛在天的紙鳶在日光的渲染下正似個太陽。小公子們爭搶著用箭矢射下伙伴放的紙鳶,誰射中了最高的紙鳶,誰就是勝者。這游戲自是考驗放鳶者和射手的默契配合。
而大抵是覺著以“征戰(zhàn)”相稱頗有幾分神氣,成王敗寇也有了分量,小公子們便都用“射日之征”為雅名。
林家的兩位少爺是這“射日之征”的“金陵雙杰”。
大少爺林武射術(shù)了得、工技超群,小少爺林恙更能靈活配合。前者馭赤馬馳騁競技場,好不瀟灑,后者癡癡而努力地放著風(fēng)箏。這風(fēng)箏可不同尋常——它是林武這靈功能匠親手制作的,裝有抗阻抬升的微型機關(guān)。
這日金陵立春,葉家茶綠色的紙鳶又一次逆風(fēng)而上,刺破云層——成為離太陽最近的那只——
“哈哈哈哈哈——恙兒!咱們又勝了!”林武歡呼著一夾馬,在草場上恣意奔騰。少年的眉宇間已有幾分英氣,與遍地草色和不禁的狂笑揉在一起,又顯得些稚氣不減。
“哥,你慢著點……”林恙著急地嚷著,眼里卻溢滿笑容,“……該回府念書啦,遲了先生又要氣忿忿地告訴爹……挨板子抄經(jīng)書少不了啦……”林恙的模樣倒像是照著夫人刻出來的——細柳眉桃花眼,一身陰柔的文卷之氣。正是如此,林武對著女子般清秀的弟弟更多了幾分疼愛。
“哥在,怕甚!”林武的聲音隨著馬蹄聲愈來愈近,“挨板子抄經(jīng)書哥替你這么多回了,還少這一次不成!”
“不!不能再讓哥哥替我罰了……”林恙急急地應(yīng)道,無意拽住了林武掠過的衣袖,“‘金陵雙杰自應(yīng)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
林武豪邁地大笑,隨即俯身攬過弟弟的腰將他帶上馬,邊道,“有理有理!走,上馬!雙杰回府!”
林恙倚著林武的肩頭,陷進了哥哥的笑眼里。
身后系著的草綠紙鳶翩翩起舞,甚是曼妙。
……
日子就如此不溫不火的過著。在林恙心里,有著哥哥,便是天大地大,也終會有“金陵雙杰”一方天地。林恙想著,來日成人之后,哥哥操守家業(yè),自己就在他身邊打點雜事……
君子之交共度余生,如此甚好。
民國二十六年八月十三日,日本人進攻上海。
林家大少爺林武毅然決定參軍。
屋里人搬出祖宗家業(yè)來苦口婆心地勸阻,生性儒弱的、十三歲的小少爺林恙更是舍不得哥哥的離開。
“國破家何在?匹夫之勇當(dāng)以熱血報國!”林武揣緊的拳頭錘在八仙桌上。
“哥……”林恙急出眼淚,“你要國……可是家業(yè)要你,‘金陵雙杰也要你啊……”
林武看著瘦弱的林恙,拂去他因害怕、因擔(dān)心、因不舍掛在臉頰上的淚:“恙兒,你終究是會長大的,你是會懂哥哥的……”言罷對著太師椅上的父親深鞠一躬:“爹,容孩兒不孝!但您是拿過槍的、您是殺過敵的……您是懂得這般心情的!”
老爺子重重地吸著旱煙,沒有說話。老夫人一邊抹著流不斷的淚水,一邊從箱底摸索出一塊早已發(fā)黃的狼牙項墜兒掛在林武的頸項上:“武兒,這是當(dāng)年你爹參軍時我做的護身符,你爹好好地給帶回來了……你可把它戴好啰!”
南京城不記得這是哪一天。
只記得那一剎,男人們的驚吼,女人們的尖叫,還有此起彼伏的轟炸聲,全涌進了安然靜謐的城里。轟炸機,手榴彈,炸藥包,一切由欲望和邪念贈送的禮品,轟隆一聲炸開,火光四濺,濃煙滾滾,生命像彈片一般分崩離析,殘肢斷臂壟疊如山。
街市坍圮了大半時,曾經(jīng)靜謐的南京城才省悟——戰(zhàn)爭已經(jīng)打上門來……
林武一直沒有消息——直到一天老爺子將血跡斑斑的狼牙墜兒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然后一句話不說地掛在了林恙的脖子上。
從此,金陵再無雙杰。
日軍入侵南京的第六周,三個日本兵發(fā)現(xiàn)了林家的藏身洞。
老爺子磕了磕旱煙,鎖著眉,低聲道:“我聽見了他們的聲音,離洞口不遠。聽聲音,鬼子不多,我去‘會會他們?!?/p>
老爺子緩緩直起身,摸了摸林羨的頭,又將戴在林恙脖子上的狼牙墜兒往里按了按:“恙,記著,外頭安全了就想法子帶你娘從洞里逃出去……跑得越遠越好,一定要活下去!”
林恙一陣緊張和害怕,拽緊了父親的袖口,緊到五指發(fā)白,“爹……爹……您不能出去……我和娘該如何是好……要死也是咱一家人死在一起……”林恙另一只手抓住狼牙項墜兒,他忽然想起,自己從小就喜歡躲在哥哥的身后,敬仰著威武不屈的父親。
老爺子低吼:“林家不能沒了后!我不能對不起祖宗……”他掏出腰包里的炸藥挺直了腰板,仿佛又成為了當(dāng)年的那個軍人:“武兒!血債血還……爹今天就殺幾個鬼子給你祭血!”
“林恙,素蕓,你們娘兒倆記住了,——我和武兒是‘活過了!”……
一聲巨響。藏身洞外塌陷,洞口被封住。
南京城的歷史在硝煙里斷了檔。大屠殺留下的廢墟,漸漸被歲月鏟去,碾平。
那一些生命的消逝,就像是雨水打在荷葉上,輕輕滑落。在這座靜謐的、不成模樣的城里,不留下一點痕跡;卻在骨子里,刻上深刻的傷印。
南京城不知道過了多少年再次見到這個少年?;蛘哒f,少年已是男人。
那一年,林恙帶著母親逃出了藏身洞,逃出了南京,在親友的幫助下一路逃難,南渡瓊臺。
劫后余生的日子里,他卻怎么也逃不出心底的牢籠——
回憶扼住咽喉,讓背負著長兄與父親之死的林恙困在負罪感和無力感裹織的牢籠里——endprint
目送著哥哥背影,年幼儒弱的自己;看著父親沖出去,絕望無助的自己。
他曾認為,南京城記下了懦弱愧疚的他,記下了這個本應(yīng)保家衛(wèi)國卻被爹和哥哥用身軀保護,逃出戰(zhàn)爭的他……
而終有一日,他將破籠而出。
罹患癡呆癥的母親總是手指林恙的頸項囁嚅著什么。自從母子二人南渡瓊臺定居下來,母親日漸呆滯的目光便離不開林恙。
林恙心里明白——他頸項上帶著的狼牙墜兒,沾著哥哥的血跡,和父親的英氣。這是母親在人世間為數(shù)不多的念想。而每每林恙陷于白手起家的苦惱時,他也常用手指無心磨蹭著項墜,以安撫自己的內(nèi)心??擅娜兆泳昧?,竟然摸出了“蹊蹺”——粗糙的狼牙墜兒表面,卻有一圈質(zhì)感光滑的環(huán)圈。
林恙掏出項墜仔細琢磨,發(fā)覺這環(huán)圈是被人切割而成的痕跡。他下意識地輕扭狼牙兩端,竟“噗”的一聲,彈出一張泛黃的海浪紙——這紙,是當(dāng)年哥哥林武倒騰出的壓縮折疊紙,還是讓他賜的雅名——“海浪”。
此刻,林恙的心驟得一緊,手忙腳亂地攤平皺褶的紙帛,上面的字跡恍如生死相望——
“縱有武將飛馳雙杰散,幸此地金陵湖山無恙?!?/p>
林恙顫抖著雙肩,淚水浸濕了泛黃海浪紙。時隔多年的墨香恍惚中氤氳開來,縈繞著他的鼻尖……——這是哥哥的筆跡……興許是哥哥在前線寫下,塞進狼牙里的……哥哥說,哥哥告訴我說,他走了,為的是守住國,守住家……他說……
——“金陵雙杰,武將飛馳,湖山無恙。”
直到這一刻,君子生死相望,林恙才真真切切地懂得了劫后余生的意義。
又是一年清明雨紛紛。
林恙收拾行李,安置好老母,只身一人北上金陵。
這些年來,忙于照顧母親和重振家業(yè),林恙終于懂得,面對戰(zhàn)爭之際勇灑熱血的堅強而言,他并不是懦弱。他承載著難以言盡的希望和君子之交的情誼——這就是他,林恙——林家少爺活下去的意義。
這些年來,他會在每一個靜謐的夜里憶起南京城——常常在夢中和英勇的父親、熱血的哥哥相聚。他告訴他們,恙兒長大了,強壯了許多,和林武哥哥一樣高大……
這些年來,他帶著母親,活著三個人的命。
父子倆的墓碑立在金陵老屋舊址的山頭。沒有骨灰,衣冠冢里只?;貞洝?/p>
“爹,哥,恙兒又歸來看望你們了……”
“我長大了,把娘照顧得很好,您和哥哥盡管寬心。娘把您說過的‘活過作了你們的墓志銘……”
“哥,恙兒又給你帶了一只茶綠鳶……這次恙兒終于琢磨透了你的那些小機關(guān)呢……”
“你們看到了嗎,咱們的南京城,又是到了春天啊……”
苦難之際南渡,清明時節(jié)歸來。
金陵雙杰,昔日武將飛馳,今朝湖山無恙。
每年清明北歸,至今,林恙對待地莊重肅穆如一場儀式——
敬兄長,敬父親,敬苦難,敬劫后余生卻仍心懷希望的人們——
一場南渡北歸的盛大儀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