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宮
1
子宮是人類最早的地址。
子宮是人類最初的故鄉(xiāng)。
說子宮是一個器官,其實它是一個真正的場所,空間,地理,家園。每一個人從這里出發(fā),通過成長,到達他想去的各種遠方。
子宮是起點,人們描述這個起點卻顯得詞窮,因為在起點里面,人們幾乎沒有記憶,人們也不知道這座最早容納自己的房子,它家徒四壁的設施,它的幽暗,它的恒溫,它的柔軟,以及它這十個月里在一些陌生之地的移動。作為房子,人的身體在這里得到充分的雕琢和打磨,先是頭顱和軀干,然后是手、腳,手漸漸又分化出手指,手指上又長出柔軟的指甲;在內(nèi)部,身體也在雕琢自己,它給自己裝上了胃、脾和腎,安上了小小的生殖器,給自己布置一些細細的血管和神經(jīng)。當然,這一切只是粗加工,很多部件要到離開子宮后才能真正形成,有些細節(jié)需要考驗后才能鑄成,而有些缺損則必須時間來將它消除。在子宮里,身體不過是完成它的一個雛形,好使它運轉起來。人體在這個時候,是某種確定無疑的混沌的結合物,一方面,它的宿命已經(jīng)像秤砣一樣沉下來,另一方面,它的很多器官卻還在生長中,它的臉也沒有個性,在子宮里,所有的胎兒長得都很像。
可以說,在每個成年女人的身體里,都懸著這樣一座育嬰房和人體雕塑工作室。女人帶著她的子宮就像帶著她內(nèi)部的一個異體,因為子宮是幢獨立的建筑,在建筑里面,它自身有一個可以循環(huán)的系統(tǒng),同時,從問世的那一天起,這個系統(tǒng)就要和她脫離關系,經(jīng)過產(chǎn)道那條又黑又長的弄堂,經(jīng)過鉗子、刀具的粗暴撥弄之后,這個系統(tǒng)來到一個充滿空氣和焦慮的世界門口,之后它被放到一個小小的托盤上,它的第一次思考就是關于怎么向世界表態(tài),由于它掌握的動作技能和經(jīng)驗不多,它本來想對世界說“你好”,可發(fā)出來的聲音卻是一陣令人頭痛的長嚎。不過攜帶子宮的那個成年女人接納了它,同時接納它的還有在一邊忙了好幾個小時的醫(yī)生護士和那幾把鉗子。就這樣,一個生命開始了。
對于這個新生命自身來說,它也是一個異體。加繆在《西緒弗斯神話》里說:在一個突然被剝奪了幻象和光芒的宇宙中,人看起來是異邦的,是陌生人。他的流亡無法醫(yī)治,因為他被剝奪了一個失去的故鄉(xiāng)或一片應許之地的記憶。對于這個新生命來說,它是因為被給予了光芒和故鄉(xiāng)而成為自己的陌生人的,它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一個具體的人,有著具體的面貌,有著深重的呼吸,會哭,會笑,不久之后它還將掌握語言,以便同其余的人溝通。同時,光線讓它看見了很多東西,每一次看見都是陌生的,每一秒鐘看見的東西,一秒鐘后就不一樣了,也就是說,它看見的世界沒有一秒鐘是相同的。它生活在自己的異體里。關于故鄉(xiāng),那也是一個虛擬的概念,充其量它只是一個地址,因為對于子宮它沒有記憶和幻象,它“失去”了故鄉(xiāng),在很長的時間里,它還將在種危險的地方四處移動……
2
子宮的幽閉就是一幢建筑。
無論是把子宮看作豪華宮殿也好,世界上最簡陋的房子也好,都是因為我們生命的最初十個月都是在那里度過的。子宮每次通常允許一兩名房客入住,因為子宮有意培養(yǎng)人們對付孤寂的能力。子宮的房客有史以來,記錄最多的是十五名,但由于營養(yǎng)不良,這十五名房客最后全軍覆沒,為了爭取自己那點小小的生存空間而英勇捐軀。
1964年,巴西一名叫薩達路的農(nóng)婦讓這份紀錄有了新的篇章,她在她腹內(nèi)的方寸之地招待了十名顧客,八位女士和兩位先生,并讓他們幸存下來。十個月之后,這群活蹦亂跳的房客告別這座擁擠不堪的子宮房子,興致勃勃地來到外面叩見他們舉世無二的母親。
3
我們在子宮里學會了很多技能:自我完善的能力,等待的能力,聆聽的能力,自省的能力,獨處的能力。這十個月,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子宮并非一間乏味的單人牢房,因為我們間接地在這里接納著即將與我們晤面的世界:模模糊糊的光亮,隱隱約約的聲音,若即若離的危險,我們注意力的重心每天被它們撩撥著,在撩撥之間,我們學會了傾聽和等待,之后是想象的能力,超越自我的能力,以及在很久之后才會用到的面壁思過的能力。我們出去后并不是一直生活在人群里的,所以我們掌握這些技能利于同自己相處,特別是我們像接納自己的肢體一樣接納了孤獨,我們必須對這樣的一項能力進行確認,不論我們今后與誰走在一起,都避免不了這件裝備,它們是造物主為我們定制的“皇帝的新衣”,只有我們的同類才能看到。等我們出來后,不論與誰相愛,我們與對方都不過是兩支靠近的蠟燭,燭光可以合而為一,但之后其中的一支還是可以與另一支分開,我們與對方仍舊是兩只蠟燭。越是深愛的人越孤獨,因為深愛的人為了裝上對方的形象,把自己都清空了,他(她)對對方的愛就像光,滿到只有光了之后,就碰不到任何物體了,包括他自己。光此時猶如黑暗。
4
女人帶著子宮,就像帶著起點,開始,變化,帶著一間會客室,帶著紀念,帶著更新,帶著不可知,帶著未來。在性交時,女人像場所那樣是被動的;在孕育時,她就變成了主動,變成了一種功能,一個方法,一個渠道,一次出擊。是子宮使女人成為一個保存和創(chuàng)新自然界的價值與能量的角色的,在這方面,男人則只是消耗,一個純粹的消費者。男人的身體更像是一架機器,重復地、周而復始地運動,卻不產(chǎn)生點什么。而幾乎每一個女人都帶著一個無限的宇宙,在她的身體里,有一扇朝向未來打開的窗戶,不可計數(shù),無窮無盡,它形狀封閉,卻不可丈量。
在人類的關系里,女人就是那樣一種事物,她是一種裝飾物,豐富,被動,容納卻又不融合。在男人的生活中,她像帕斯在《孤獨的迷宮》中形容在美國的墨西哥的氣味,她“飄蕩,卻不反抗;它被風吹著保持著平衡,有時像云霧一樣消散,有時像升天的火箭一樣突現(xiàn)出來。它匍匐,重疊,膨脹,收縮,入睡或進入夢鄉(xiāng),支離破碎的美。飄蕩:不停地存在,不停地消失”。
子宮,讓女人不停地存在,不停地消失。子宮讓人類不停地存在,不停地消失。
牙齒
1
牙齒是我們?nèi)梭w里唯一的物種。
與植物不一樣的是,牙齒不需要種子,它在我們出生后自己從牙齦上破土而出,朝著它注定要抵達的方向抵達。這在最初階段看來,它像是我們口腔里生長出來的一個贅物,又野蠻又盲目,它慢慢頂起牙齦,拱起那一排粉色的肉,然后一點點探出白森森的身子,它的存在使我們的口腔變得像是一道弧形的田埂,在它幾十年有限的時間里,等待著一場命定的失敗的收成。但這只是一次笨拙的演習。在三歲之前,我們嘴巴里這些首次冒出來的小小的牙齒(二十顆)是一隊注定要犧牲的偵察兵,它們品嘗了食物最初的滋味,然后就一個接一個告別了人體的舞臺。再次亮相的牙齒比那些偵察兵要結實,個兒也更大,它們依據(jù)自己所處的位置長出了不同的形狀,例如門牙(學名叫切牙),呈扁方形,就像一只小小的鏟子;處于轉角的側切牙有點小小的弧形;尖牙鋒利,通常吸血鬼外露的那兩顆牙齒就是尖牙;最后是磨牙,人體里的磨盤,共八顆,兩邊各四顆。至于智齒,有無視人而定。智齒要到二十歲之后才會長。也就是說,牙齒第二波的生長要持續(xù)二十多年。
牙齒是巖石與植物在人的口腔里投下的不協(xié)調(diào)的重影:牙齒的堅硬如同礦物,它猶如地球在造物時飛濺進人嘴里的一粒粒小小的石頭;牙齒的生長過程又逼真地模擬了地球上幾乎一大半的植物。在牙齒上,我們統(tǒng)一起了整個宇宙:動物、植物和礦物。牙齒就是這些地球存在物在我們?nèi)梭w上的一個交叉,一排重影,和一連串的歧義。
牙齒和乳房、生殖器、體毛一樣,以其滯后的成長,將我們的身體定義成了一件半成品,如果再加上那些不斷分裂不斷死亡的細胞,我們的身體幾乎可以說一直是一件未完成的作品,各種組織和器官不停地在它身上增加各種可能性,它們以新生、死亡、變形對它進行沒完沒了的雕琢和打磨——只有死亡才能結束這一切,也就是說,只有在死的那一刻,身體才是一件大致算得上是完成的作品。這個過程使我們的身體顯得并不是一件靜止的物品,它消耗著自己,又再生著自己,在幾十年的時間里,它忘我而固執(zhí)地自我否定著,使我們只能模模糊糊地將其辨認為它們是我們的身體——現(xiàn)實也是如此,當我們八十歲的時候,我們只能勉強地將一張舊照片上八歲的自己指認為“我”,因為照片下方父母當年的署名讓你無法回避這個事實。而在外觀上,當年那個噘著嘴、扎著頭角辮的女孩與一個皮膚緊縮頭發(fā)花白的耄耋老人已經(jīng)完全是兩個人了,我們軟組織上的大部分細胞都已經(jīng)被替換掉了,毛發(fā)不再是當年的毛發(fā),趾甲不再是當年的趾甲,血管也一樣——我們在肉體上建立起了所有的不確定性和易變性,我們不得不承認,所謂“人”,只是一個連續(xù)的概念。而在這之間,牙齒是唯一個比較確定的器官,當乳牙掉落之后,新長的恒牙在我們的人體上存在的時間可以堅持到我們生命的最后。 在我們死去很多年之后,我們的同類還也能從腐爛得極其緩慢的牙齒上找到我們的基因,他們在實驗室的試管里確認了我們——在我們活著的時候,我們只習慣于用鏡子和日記來確認自己。
2
牙齒對于許多動物來說,是一件具有多重功能的裝備,可到了我們?nèi)祟愡@里,卻只剩下一個用以切碎食物的功能。我們把牙齒深藏在口腔里,盡量不讓它顯示出來,因為我們頭腦中還殘留著它作為武器這一角色的記憶。我們發(fā)明的許多工具一方面保護了我們的身體,另一方面也弱化了我們的身體,牙齒作為武器,早已在敵人侵犯我們之前就已嚼碎了暴力的功能,變得溫順,整齊,清潔,它齊聚在一起建立起一座美觀而非殘暴的工作臺,一天中,至少有三次會讓各種食物通過它們,那些食物,在到達它們之前就已經(jīng)被精細烹飪過,所以不費什么力氣就能讓它們滑入食道。為了更有效地切碎食物,牙齒一度克服了重力,從上面往下又長出了一排牙齒,這樣,它們就能通過上下夾擊的方式,將食物牢牢地控制在它們的縫隙間。后來,人們仿照這種造型發(fā)明出了很多工具,如拉鏈和訂書機。
3
在人體中,牙齒唯一的近親是骨骼。它們都堅硬,結實,淡色,主要成分都是鈣。但與骨骼相比,牙齒缺乏一種整體性,它只是人體一個小小的局部,是骨骼遺落在口腔里的一串省略號;牙齒缺乏連貫性,它在人體其他部位沒有響應也沒有續(xù)集;當然,牙齒也缺乏像骨骼那樣大小齊具的豐富性。牙齒嵌在粉紅色的牙齦上,像一排出鞘的被用鈍的刀具,但與真正的刀具相比,它缺乏鋒利性,缺乏進攻性;與骨頭相比,它又缺乏沉默和從容的力量。無論作為工具還是武器,牙齒都是一個尷尬的存在。隨著使用次數(shù)和時間的增加,牙齒還會慢慢變得發(fā)黃、破損,掉落,以至在最后讓人體喪失了最初的尊嚴。
4
牙齒是人體器官上唯一能讓人看見的“硬件”,但就像電腦,硬件在很多時候可以忽略不計(這點對大象來說另當別論,大象特別是公象以象牙論尊卑,一副漂亮的象牙可以為雄性增加不少的性魅力)——那些可以不斷更新升級的軟件才是一臺電腦的核心所在。那么,牙齒在人體上的反義詞必定是這些:大腦、心臟、肺、肝、脾、腎、腸……幾乎其他內(nèi)臟的存在都可以作為牙齒的反對物。牙齒被我們的人體視作一個低級的器官,因為它是消化工序上的第一道流程:把食物切碎了這樣一個功能遠遠不能與從食物殘渣中分離出蛋白質和糖分那樣高級——在我們的觀念中,人類肯定是先掌握物理方法,再進化到化學方法的,因為物理過程只是改變物體的空間和形狀,而化學過程卻可以產(chǎn)生新東西。在這個意義上,胃與腸都是一架提供化學反應的機器,它們在人體中制造出一個微觀世界,它們辨認出分子,合成新的分子;而牙齒,只是讓世界成為一些難看的碎片。
5
我們把口腔視作人體里的一個生境,把上顎辨認為天空,把牙床指認為大地,把牙齒視作叢林,而舌頭是某種穿梭其間的智人—— 一個口腔的生機全憑舌頭在里邊的活動:舌頭能夠點燃語言,可以幫助戀人接吻,可以輔助牙齒切割食物……舌頭是人體嘴巴里唯一有意思的活體。但事實上在牙齒的叢林里,還生活著一群頗具破壞力的叢林動物,我們把這群看不見摸不著的叢林生物叫做“牙蟲”——這些以蟲子為名而行虛擬之體的“牙蟲”神出鬼沒,以疼痛作為機制讓我們感覺到它們的存在。它們吞噬和消化著堅硬的牙床,讓以后假牙作為一種模仿物具有了一種合法而有用的地位。
背
背不是一個器官,是一個地域。
我們把眼睛看不見的軀干都叫做背。背作為我們的后面、反面,是人體上一個較為次要的平面,它隱約起伏,擁有一種生硬的婉約。我們把重要的器官都分布在我們眼睛能看得到的腹的部位,是為了能夠更好地對此加以保護和防衛(wèi),我們把疏忽留在了背面,把休息和支撐也留在了背面,因為我們只有兩只朝前看的眼睛,出于精簡的需要,我們也只有兩只可以用來自衛(wèi)的手。
背與腹成為我們身體上的兩個明顯的反義詞,它們在我們身上對立并置著,把多元的世界變成了簡單的兩極,從此,我們得將事物進行如下的分類:前面、后面,正面、反面,上面、下面,柔軟、堅硬,擁擠、空曠,敞開、關閉,聚焦、分散,正確、錯誤……它們彼此吸引、組合、打磨,成為一對對甜蜜又斗爭著的伴侶。
正是背,讓我們的身體有了方向,背以它的存在幫我們確認了前面和正面。背也使我們覺得,我們的身體似乎并不是立體的,就像一片樹葉,我們只能觀賞它的兩個面向。我們的側面乏善可陳,我們幾乎不承認身體有它的側面,側面的存在僅僅是為了維持身體的厚度。至于我們認為更為次要的背面,它一馬平川,就像被時間磨平的浮雕,隱隱可見脊柱和肋骨以葉脈的走向貫穿了我們的頸部和臀部,在肋骨的柵欄里面,所有重要的器官一律以背對的姿勢遠離我們。我們視覺上的缺陷必須有一個彌補,背就是我們的彌補,我們看不見后面的世界,于是我們犧牲了身體整整一個面向的空間來讓我們專注于前面那些更重要的危險和誘惑。但實際上背并不像我們以為的那樣次要,比如,匍匐在我們背上的脊柱就很重要,雖然它是眾多骨骼中的一截,但它卻是人體重要的造血器官。我們的背部因為它的存在而變得需要格外的保護,我們不能隨心所欲地折疊我們的身體,它的柔軟里有脊柱的硬度。盡管如此,我們?nèi)耘f覺得背部是我們身體的一個休憩狀態(tài),它停止了那些大的起伏,向內(nèi)藏起了臟器,成為我們身體的外部—— 一旦遭遇危險,我們會轉過身或弓起腰,把背部擋在刀刃或槍口上,就像一只果實靈敏地把殼迎過去。背是身體的一面盾。
背部也是我們斂約的封底和負片;腹部是我們的封面。而我們把與生殖相關的器官都放在了我們的前面,我們與人的相遇,就是封面與封面的相遇,與異性相遇更是如此。我們形容美麗的異性,多半是在形容我們的封面和前面。我們過于相信我們眼睛能看到的那部分,我們相信封面;相信表面;相信正面;相信乳房,相信肚臍眼,相信生殖器,相信那叢鬼鬼祟祟的陰毛,相信眼睛,相信鼻子,相信嘴唇,相信耳朵,相信脖子,相信胡須,相信頭發(fā);唯獨不那么相信背面。紀德在《地糧》中告誡人們:要讓重要性在你自己的目光中,而并非在所看到的事物上。我們覺得重要性都在我們的正面。要讓目光變成有鑒別力的工具,變成對重要性和重要事物的嗜好,這對我們來說太難。要讓目光一瞧見背,就看出我們身體里所有的內(nèi)存和秩序,看出心臟的搏動對于靈魂的重要性,看出血液的奔騰對于激情的重要性,看出骨骼的堅硬對于氣節(jié)的重要性,看出嘴巴的蠕動對于真理的重要性……這對我們來說太難。“一條變黑的街道的知覺,急不可耐地想要擁有世界。”(艾略特的詩)對于背來說,對于它自己乏味的表面,它同樣有急不可耐地想要擁有世界的欲望,事實上,它就是一整個身體,整個身體的世界,整個身體世界的結束之處。它也是鏡子背后的水銀。沒有它,鏡子便會失去光澤,失去深度,失去奇跡,失去我們所有的反面。
膽
膽在勇氣和憤怒這兩樣事物上給予了我們以物質上的支持,就像大腦在對智力和思考這兩件事上提供了物質上的證據(jù)一樣。我們很少知道膽其實是一個消化器官。它張冠李戴的功能使得其有幸在人體中具備了名不副實的重要性——我們經(jīng)常提到它:膽量,膽識,膽敢,大膽,膽小,色膽包天。勇氣在我們看來就像是公路上看不見的油箱,疾行需要它來提供動力。一個懦弱的人就是一輛斷油的汽車,沒有勇氣,就沒有行動,沒有對峙,更沒有遠方。
我們知道身體的狹小,所以在抒情時從不越出心臟的輪廓;但在行動時,我們卻將整個宇宙都當成征服對象,當成我們身體無盡的外延:為了獲得更多的獵物,我們走出了安全的山洞并不惜置身于豺狼的注視和咆哮中;我們冒著被食人肉的危險訪問了別的部落,只為能與他們共享一片雨林并娶上酋長的女兒;我們克服暈船、敗血癥和被風浪吞噬的危險,跨越海洋去學習和適應另一片大陸令人眩暈的語言、氣候與令人不可思議的風俗,為的是去驗證我們心目中一直存在的遠方;我們克服重力,研究地球上所有的礦物和原子結構,并一路帶著恐高癥飛奔月球,是想知道天空到底有多大;此外,我們還打算克服衰老,挑戰(zhàn)黑洞,進入沒有氧氣沒有時間的宇宙去尋覓外星人,是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了無限,這才是我們最大和最難征服的敵人……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們有一個膽。
膽在體形上非常微小,它以一個袋狀物與肝緊密相連,基本造型為一個中空存儲著黃綠色的膽汁的囊狀器官。它平庸的外形似乎并沒有向我們發(fā)起任何邀請,實際上它的功能也相當平庸——不過是幫助人體把不溶于水的油脂乳化乳液,以便吸收——這一功能對那些嗜肉者似乎更為重要。在它的消化系統(tǒng)家族里,膽只是一個小角色,它沒辦法因此而邀功領賞,當我們撫摸我們的腹部時,我們也無法觸摸到它起伏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領地。
膽有一對雙生子,膽結石和膽量。前者有切實可行的外表,它以病理的方式存在于我們的身體里;后者卻是一種虛擬的存在,它認膽為養(yǎng)母。膽結石是宇宙結在我們身體里一顆早熟的果實,在我們身體其他部分還沒變成巖石和土壤之前,膽先一步為我們做出了表率,當膽囊發(fā)炎后,膽汁會析出、沉淀、結核,之后形成一串石頭一樣的物質。膽結石與巖石里應外合,向我們講述著關于宇宙的古老神話:你必汗流滿面才得糊口,直到你歸了土,因為你是從土而出的,你本是塵土,仍要歸于塵土(《圣經(jīng)》)?!妒ソ?jīng)》說得好,不管是在這個塵世為糊口而奔波的窮苦者,還是坐擁天下的富貴者,我們都不過是土壤和巖石的短暫化身。身體的最終形式是塵土和巖石,宇宙也來源于塵土和巖石。我們幾十年所謂生的時間,不過是宇宙借我們身體的花粉來為永恒和無限授精,我們與動物只是這個星球上開出來的一些短暫而千奇百怪的花朵,而靜默的巖石才是宇宙最終的果實。我們已經(jīng)在佛教中確認了這種永恒。成為一些石子,即舍利子——在涅槃的烈火中為肉身留下證據(jù)的高僧的膽結石,是我們修行最高境界的一種證明,即我們能夠達到的“不滅”。佛祖說,我們?nèi)裟芊艞壢耸篱g的各種欲望,身體便可以擺脫輪回達到永生。佛祖教我們通過拋棄和逃避來得到人的自由與永恒。墨西哥詩人帕斯說,遁世者(主要指佛教徒)、藝術家和革命者對待世界和自由的方式耐人尋味,遁世者是通過拋棄世界來得到自由的,藝術家是通過嘲笑和藐視世界的方式來尋求自由的,革命家則是通過反對世界來追求自由的。佛教所追求的人的永恒的物質標識其實不過是成為一串膽結石,在火化后的余燼中,向人們閃爍出天堂那微暗的若有似無的光芒。而現(xiàn)代醫(yī)學則證明,常年食素者特別容易患上膽結石,禁肉多年的和尚多半有膽結石,甚至是在家修行僅一年的居士也會出現(xiàn)膽結石癥狀。高僧們平時活動量較小,終日靜坐參禪,飲水也較少,是膽結石的易感體。醫(yī)學將佛學無情地趕下了圣壇,在科學與神學之間,信徒們只能為此買一次單。
在時間與空間之無限為我們構成的混沌中,我們深感無措,我們對付無措的方式就是將世界數(shù)學化,我們把時間分成365天、12個月、24小時、60分、60秒;我們給空間規(guī)定了單位:光年、公頃、公里/平方公里、米/平方米、厘米/平方、分米/平方分米、毫米/平方毫米、微米/平方微米、納米/平方納米;此外,我們也給重量、力量規(guī)定了尺寸,我們甚至還把一些抽象事物也量化了。膽量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問世的。我們以為膽量,也就是勇氣,有一個容積,像空氣一樣充溢在我們的膽里面并隨時為我們所取用,膽量變大時,我們成了一些帶翼的造物,馳騁在各種艱難的領域,并進行冒險的嘗試。上述那些開疆拓土者、漂洋過海者、探求外太空者都是因為我們?nèi)祟愑幸粋€大的膽量。在構成我們文明的這個龐然大物之中,膽量是我們的左翼,智慧則是我們的右翼。但若膽量小——我們也有膽量小的時候,我們將世界縮小為自己的身體那樣的尺寸,我們在我們的身體里觀看、踟躕,我們害怕任何形式的行動和失敗,我們把宇宙視作初始,視作子宮,像沙子順從沙漠一樣順從我們的卑微的命運。
肝
1
肝仿佛有一個孿生兄弟,肝膽相照、披肝瀝膽,說的都是在人體里,肝和膽之形影不離,坦誠相待。肝有分泌排泄膽汁的功能,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肝和膽成為人體里兩相關照的器官。
在人體那個人類的世界里,肝和膽都是俠客,管理著人們的情緒和勇氣。正如大腦是學者,管理著智慧;嘴巴是演員,管理著真理;心臟是長官,管理著秩序;血液是馬拉松運動員,管理著交通;屁股是海關,管理著出口;手和足作為苦力管理著搬運一樣,肝和膽在它們幾十年的職業(yè)生涯中,秘密地為我們行俠仗義,排除異己,以便讓身體成為一個安全的系統(tǒng)。在生理學上,肝的保安職能主要在于它的解毒功能——當外來或體內(nèi)代謝產(chǎn)生有毒物質時,肝會在自己的領地內(nèi)對其進行解毒或將其變?yōu)闊o毒與溶解度大的物質,之后隨膽汁或尿液排出體外。但我們更多的是將肝當成情緒的煙囪,例如,一個人因怒而生氣時,肝就開始行使它的職能。怒氣,就是從肝里冒出來的煙靄。
2
如果說血液有一個開始的地方,那就是肝。在肝的工坊里,它為人們制造出了最早的血液,在胚胎和嬰兒期,它就為我們生產(chǎn)了紅細胞、白細胞和血小板等各種血細胞,之后,它就將這項功能移交給了骨髓、胸腺、淋巴結和脾。但我們卻不大記得這段歷史。我們記得的都是它所扮演的各種感性的情緒角色,例如上文提到的生氣的角色。悲傷的角色——肝腸寸斷——肝有一顆善感和脆弱的心;愛的角色——心肝寶貝——它與并不緊鄰的心臟一起,構成一對讓人憐愛的組合。但實際上人們并不會真的像愛惜心臟那樣去愛惜它。肝臟的勞工外形和它在身體里所棲居的地段都不能讓人們真正去疼愛它。人們之所以愛惜心臟,是因為我們經(jīng)常將心臟看成我們的生命之門,一旦合上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的旅程就將結束。同時,我們還以為可以通過心臟這扇門看到別人的門,每一扇心臟的門都對一些人打開而對另一些人關閉;每一扇門背后都有另一扇門,更多的門,這些門構成我們無法穿越的迷宮。但我們卻只把肝當成這扇門內(nèi)一件普通又具體的家具,它的功能僅僅是排除那些危險分子和異己分子,它站在那里,嚴謹,灰暗,無名。
只有在古代,也只有在古代,人們才偶爾予肝臟以一些特殊的能力。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人們用動物來獻祭,占卜者和魔法師通過觀察動物的內(nèi)臟來預言兇吉,此時,肝臟的形狀被認為可以揭示人的命運。命運這趟從一出發(fā)就不知其終的短途列車就這樣被定格在這枚小小的肝臟上,讓肝臟有些不負其重,但這樣來看世界看人生會讓人得到些許安慰。當我們拿著肝臟那張并不準確的導覽來繼續(xù)我們后面的行程時,我們至少可以對自己和他人以些許寬容:有一些錯誤在我們出發(fā)的時候就標注在導覽地圖上了,它是一個存在的景點我們無法避免,不必自責,也毋庸后悔;我們的絕望不會太久,因為好運就在拐角等我們。命運不會是一張單調(diào)地圖,不會只是平原,不會只是高山,也不會只是湖沼。
作者簡介:趙彥,1974年3月出生,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及隨筆若干,現(xiàn)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