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璐
白天,42歲的莊驥是上海當代藝術(shù)博物館的館長助理,每天與藝術(shù)家和商人打交道,談論著藝術(shù)作品的商業(yè)運作,一副中產(chǎn)精英的樣子。
晚上,他是“獵人”—帶著一整套專業(yè)設(shè)備,游走在黑咕隆咚的居民小區(qū)和街巷里狩獵。獵物是違規(guī)停放的共享單車。拍下照片,傳到網(wǎng)上,就是一次打獵。每舉報一輛違停的單車,信用分增加一分。
分數(shù)并不是莊驥看重的,他把打獵視為一場游戲。打獵時,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匹“獨狼”,在騎行可以覆蓋的“圍場”尋找“獵物”,然后把“獵物”的照片發(fā)到群里“炫耀”。這樣的游戲讓他上癮。
賞金獵人
穿著一身黑衣,躍上自行車座椅,莊驥顯得既興奮又氣憤。他準備了4個照明手電,1個充電寶,一把塞進黑色背包里。咔嗒一聲,手機被卡入自行車的手機架上。
同樣的夜色里,上海的吳玉唅、廣州的江宇翔、成都的虎子也都各自準備好裝備出發(fā)了。他們自稱賞金獵人。參加莊驥發(fā)起的“打獵”行動,對他們來說,這是一個個刺激的夜晚。
獵人們將要面對的“敵人”是那些規(guī)則破壞者。2016年以來,無樁共享單車像一陣風似的出現(xiàn)在各大城市的街道上。但新的出行方式,與最古老的人性纏斗。
按照摩拜的規(guī)定:用戶初始信用分為100分,被舉報違停一次扣20分,當信用分低于80分時,車費將提升到100元/半小時。
但規(guī)則并不是永遠都會取得勝利,人性充滿著弱點:有人把單車丟到河里,扔到樹上,并拆卸座椅“分尸”……更多的是亂停亂放。
獵人行動,就是找到違規(guī)的單車,拍照舉報。他們在微信群“摩族獵人”里接頭,交流經(jīng)驗,“炫耀”各自收獲的獵物。
拍照也是有講究的。獵人的照片必須合格—周邊環(huán)境清晰可見,車身號碼清晰可見。一張圖定鐵案,避免被翻案。
并且這場游戲設(shè)計了嚴格的進階標準:想加入獵人群,至少要過三關(guān):從上千人的“摩拜一族”基本粉絲中挑選可培育者拉入獵人實習群;實習獵人完成7種基本任務,經(jīng)過委員會認可進入正式獵人群。
參與者的樂趣之一,是通過舉報,競爭誰的摩拜信用分數(shù)最高。
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69個正式獵人和170個實習獵人加入打獵行動。發(fā)起人莊驥被他們稱為“莊老大”。分散在全國各地的獵人們,依據(jù)莊驥制定的打獵準則統(tǒng)一行動。
其中一個行動的原則是:“舉報要抓死刑犯,少抓嫌疑犯?!薄八佬谭浮敝傅氖牵衍囃T诘貛旎蛘呒铀芥i這樣確鑿的鐵案,而“嫌疑犯”指的是停在盲道或者機動車道等實際違停,但不確定是否是用車人停放的情況。在大學校園原則上不抓,“獵人需要柔性執(zhí)法”。
為了提高參與度,莊驥還希望向摩拜建議,允許這些被抓的獵物,通過“勞改”的辦法,舉報其他違停單車增加信用分,恢復正常騎行收費待遇。
有人認為這不公平,是在利用人性的惡。但在獵人系統(tǒng)里,沒有公平,只有規(guī)則,“目前我們沒有辦法利用人和人間的信任,但是有辦法利用人和人間的不信任?!?/p>
獵人誕生
打獵出現(xiàn)之前,莊驥有很多興趣愛好,比如壁球、樂高、各種樂器等,朋友說他“工作之余一刻也不消停”,他不敢讓自己閑下來。
莊驥曾在消防局工作,娶了護士出身的太太,兩個成天跟生死打交道的人聚在一起,讓他對死亡更加恐懼。一閑下來,他就忍不住思考死亡問題。
他想來想去,唯一的解決辦法是讓自己忙起來,消耗時間?!叭瞬荒苡型诵莸臅r候,最恐怖的就是躺在床上等死?!彼睦硐霠顟B(tài)是,在豐富的狀態(tài)中,拿著一本書不知不覺就走了。
他懼怕那一天的到來,控制自己不去思考。他看《三體》,學習量子力學,說服自己物質(zhì)不滅。他從不按時睡覺,一定要看書看到累得不行,“每次睡覺都是死亡體驗”。
直到打獵游戲出現(xiàn),讓他有了新的排解睡眠障礙和死亡困擾的方法。他有時候甚至凌晨兩三點出門打獵,一打就是幾個小時。
創(chuàng)立獵人組織,他其實是誤打誤撞。
莊驥的工作單位上海當代藝術(shù)博物館到地鐵站之間,有1.5公里的路程,這一直是個難題。而他的工作職責之一是為博物館吸引更多人流。
摩拜出現(xiàn)后,莊驥意識到這是他要找的最后一公里解決方案,立即聯(lián)系了摩拜請求投車。
但沒過多久,車越來越少。莊驥舉著手機找車,他發(fā)現(xiàn),有人把單車違停在居民小區(qū),而且一停就是5輛。他被激怒了:“我努力了這么久的事兒被他們這么一藏就搞壞了?!?/p>
他選擇了舉報,自己花錢開鎖,把車騎回博物館附近。
起初,他每天花10塊錢去周邊找車,舉報,再騎回博物館。上下班路上,出去辦事途中,他都會打開App搜索,看到疑似違停就去找。晚上打獵照明不方便,他為此買了一大堆專業(yè)設(shè)備,包括照明燈具、移動電源、手機架等,來來回回花了上萬元。
最瘋狂的時刻,他半夜兩點刷到App上有違停,馬上出門打獵,一打就是幾個小時。打獵并不能給他帶來任何物質(zhì)回報,僅是摩拜的信用分增加1分。
這就像他常玩的游戲一樣,他不喜歡向前沖,而是往后退,爬上山頂,再掃射一大片。獵人游戲給他帶來刺激感更甚,在現(xiàn)實世界里打獵,又不造成公害,“死不了人”,一玩就“上癮”。
獵人背后
莊驥要求入群的獵人,必須通讀劉慈欣的科幻小說《三體》。他覺得《三體》中的黑暗森林法則與獵人很類似:“像幽靈般潛行于林間,輕輕撥開擋路的樹枝,竭力不讓腳步發(fā)出一點兒聲音,連呼吸都必須小心翼翼?!彼璐颂嵝勋C人:不要奢望社會道德教育,藏好自己,人的敬畏心比道德更容易獲得。
獵人們?yōu)榍f驥設(shè)計的這場游戲而狂熱。除了游戲本身帶來的刺激外,積分的高低給獵人們帶來了競爭的快感。
27歲的吳玉唅是上海一家廣告公司的CFO助理。晚上9點,剛下班到家的吳玉唅放了東西,拿起裝備就出門打獵。她穿著黃色的羽絨服,長發(fā)披肩,一副軟妹模樣。打開手電筒后,她變成了另一個人。
半小時里,吳玉唅逮到七八輛違停的獵物,心滿意足地回家了。工作再忙,她也會每周抽出一兩個晚上打獵。半年來,她的摩拜信用分已經(jīng)達到250分。這個分值已經(jīng)比普通用戶高出不少。
40歲的李程更為瘋狂。他周五周六會專程獵殺一晚上。他夜里11點出門,凌晨兩點回家。有一次夜里突然下起雨,他還是堅持打完獵才回家。
上個月在天津出差,李程睡覺前習慣性地點開摩拜App,發(fā)現(xiàn)有兩輛疑似違停的獵物。當時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他在心里斗爭了一番,還是決心出門。
他舉著手機在酒店四周兜了一圈,邊走邊摁尋車鈴,半小時后終于發(fā)現(xiàn)車停在一個半封閉式大樓的停車區(qū)。
想起這些瘋狂的舉動,李程有時候也會想,“我神經(jīng)病啊”。
信用分最高的是廣州一家淘寶店的店主江宇翔,他的信用分高達3958分。他每天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摩拜App,查看附近有無獵物。
“就好像淘寶店上來了訪客,一個橙色的圖標,呼叫我去接待。”他說。
盡管獵人們瘋狂舉報,但與之相應的秩序并沒有很快建立。
打獵過程中,獵人們面臨著五花八門的“敵人”,包括不聽勸阻、甚至被舉報后發(fā)怒的違停用戶,阻止獵人進小區(qū)取車的保安……莊驥為此報過幾次警。
對大多數(shù)獵人來說,分值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就像富翁對金錢一樣,超過一定數(shù)字就不在乎了”。
廣州一家軟件公司的技術(shù)合伙人蔡智甚至為打獵開發(fā)了一款“獵摩”小程序,可以在地圖中查看可能違停的“嫌疑犯”和長期不動的潛在“死刑犯”。他喜歡打獵,尤其喜歡尋找那些被隱藏得很好的獵物,“就像尋寶一樣”。
樂趣能讓打獵持久。莊驥規(guī)定獵人必須有第一職業(yè),打獵只是一個業(yè)余愛好,“你去畫室里看,最開心的都是業(yè)余來畫畫的”。
這些滿足了基本生活需求的白領(lǐng)們,生活多是三點一線:家,地鐵,公司;公司,地鐵,家。江宇翔倒是很淡定,“多數(shù)人的工作都是很瑣碎的,無聊的,程式化的”。
他們瘋狂地投入打獵游戲中,夜里變身獵人,尋找著打獵給平淡生活帶來的一絲刺激。天亮了,重新做回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上班族。
如今,莊驥不再被老婆允許晚上出去打獵了。每晚的睡眠,對他來說都是個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