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唐代變文是流行于民間的一種講唱文學,講唱文學作為一種敘事性的文學樣式,與主要依靠讀者視覺閱讀的敘事文學不同,它是一種訴諸于觀眾聽覺的藝術(shù),必須時時刻刻注意讀者聽的效果,因此其敘事藝術(shù)有諸多個性。本文嘗試以《秋胡變文》為例,來分析考察其敘事藝術(shù)的特色,以及其敘事藝術(shù)所表現(xiàn)的寬度與限度。
關(guān)鍵詞:《秋胡變文》 敘事藝術(shù) 情節(jié) 人物 說唱文學 文體特性
引言
秋胡戲妻在古代是一個廣為流傳的著名故事,在《秋胡變文》出現(xiàn)之前,史傳文學、詩歌等不同文體都關(guān)注過這個題材,而且這個故事的情節(jié)、人物、敘事模式皆有所不同。所以在考察《秋胡變文》之前,應對秋胡戲妻故事的流傳作一簡單概述。
現(xiàn)存文獻資料中,秋胡故事最早見于漢代劉向《列女傳》卷五《魯秋潔婦》:
潔婦者,魯秋胡子之妻也。既納之五日,去而官于陳,五年乃歸。未至家, 見路旁婦女采桑,秋胡子悅之,下車謂曰:“若曝采桑,吾行道遠。愿托桑蔭下餐,下赍休焉?!眿D采桑不輟。秋胡子謂曰:“力田不如逢豐年,力桑不如見國卿。吾有金,愿以與夫人?!薄烊ザ鴸|走,投河而死。[1]
這是最早關(guān)于秋胡故事完整的記載,事寫秋胡外出做官五年,歸家,在桑園遇妻子并調(diào)戲她。妻子回后得知調(diào)戲自己的正是朝思暮想的丈夫,遂投水而死。此外比西漢更早的文獻資料已無從得知。
秋胡故事亦記載于《西京雜記》中,但《西京雜記》僅在時間上做了明顯改動,但故事面貌與《列女傳·魯秋潔婦》幾胡故事亦載于《西京雜記》。在漢魏六朝,則出現(xiàn)了諸多以《秋胡行》為題的樂府詩歌。詩人以《秋胡行》為 題主要有兩種情況:一是題詠秋胡本事;二是與秋胡本事無關(guān)。根據(jù)郭茂倩編撰的《樂府詩集》,寫秋胡故事的詩歌主要有晉傅玄《秋胡行》二首,詩中對秋胡妻的氣節(jié)給予高度的評價:“玉磨逾潔,蘭動彌馨。源流潔清,水無濁波?!盵2]顏延之《秋胡行》九首凄涼哀婉,感情真摯,以個性化的口吻來歌詠故事。王融《秋胡行》七首通篇以秋胡妻的情感為線索,描摹其心理。唐代高適有一首《秋胡行》詠秋胡事。
以上皆是《秋胡變文》之前,各體文學對秋胡故事的摹寫。
一、故事情節(jié)設(shè)置的匠心
《秋胡變文》以秋胡為中心人物在故事情節(jié)上進行了充分的延展,僅僅圍繞秋胡行跡為主要線索,其線索簡釋如下:
前缺(娶妻)—求母問妻—遇仙—投魏 —歸家—桑遇—贈金—拒誘—謁母—相見—后缺(其中在“投魏”之后有“秋母勸婦改嫁”)。
秋胡出門遠游目的是為了追逐高官厚祿,分別與母親、妻子告別,并且詳細敘述秋胡說服母親,與妻子話別,信誓旦旦:“夫妻至重,禮合乾坤,上接金蘭,下同棺槨,二形合一,赤體相和,附(祔)骨埋牙,共娘子俱為灰土?!盵3]“其妻聞夫此語,心中凄愴,語里含悲,啟言道:‘郎君!兒生非是家人,死非家鬼,雖門望之主,不是耶娘檢校之人。寄養(yǎng)十五年,終有離心之意。女生外向,千里隨夫,今日屬配郎君,好惡聽從處分。郎君將身求學,此愜兒本情。學問得達一朝,千萬早須歸舍!”[4]秋胡辭別母親、妻子后入山向老仙求學三年,得《九經(jīng)》《七略》。學成后,秋胡投魏,拜為左相,并數(shù)年在戰(zhàn)場上殺敵建功,歷經(jīng)數(shù)年。接著另表秋胡妻六年來盡心供養(yǎng)婆婆,婆婆見秋胡六年不歸,生死未卜,不忍心兒媳獨守空房,勸其改嫁,遭到兒媳義正言辭拒絕。再表秋胡又三年,共九年,想起老母,于是向魏王奏明歸家,接下來與《列女傳》《西京雜記》所載以及以上詩歌相差不大,但故事情節(jié)要詳細許多。而《秋胡變文》則敘述十分詳細:
拜王了手,便即登程。至采桑之時,行至本國。乘車即過。身著紫袍金帶,隨身并將從騎,桑中而過,變服前行。其樹赴(覆)地婆娑,伏(復)乃枝條掩映,欲覓于人,借問家內(nèi)消息如何。舉頭忽見貞妻……[5]
長達一千字有余。由于結(jié)尾殘缺,故事的結(jié)局是否依然是秋胡妻投水而死不得知,總之《秋胡變文》已發(fā)展為一個完整的長篇故事。
與《烈女傳》《西京雜記》和樂府詩相比,其增加了求母、問妻、遇仙、投魏、求歸、以及求母勸婦改嫁的情節(jié)。在一系列情節(jié)中,秋胡是明確的主線,所有人物的活動都圍繞他而發(fā)生?;谡f唱文學的限制,集中的故事情節(jié)和單線敘事結(jié)構(gòu),利于敘事者抓住故事的主脈,有條不紊的敘述;并因為其主要訴諸于觀眾的聽覺,也易于聽眾接受故事。變文的這種敘事結(jié)構(gòu)強調(diào)連貫性、清晰性和完整性,以降低了敘述和理解上出現(xiàn)混亂的可能性。
另外還需要注意的是《秋胡變文》已出現(xiàn)稍為復雜的敘事線索,雖不能稱其為成熟的“雙線敘事結(jié)構(gòu)”,但已見雛形。采取了“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敘事脈絡(luò),具體展開就是:秋胡游宦一條脈絡(luò),秋胡妻居家一條脈絡(luò)。除此之外,變文在對時間的處理上,不再是“娶妻三月而游三年”,也不是“新婚五日而官陳五載”,而是有意拉長將游宦的時間拉長,至于新婚多久,因前缺不知。其目的為了是故事更加具有合理性,因為時間越長,人的外貌變化越大,使得桑園想會卻不識更具有可信度。
二、人物形象刻畫的技巧
《秋胡變文》充分發(fā)揮說唱文學的優(yōu)勢,隨著情節(jié)的增加,人物亦增加老仙和魏王,但二者只是與為敘述秋胡而牽連的人物,對其的描寫亦不詳細,多是粗略帶過。對主要人物秋胡和秋胡妻對人物的外貌、動作和語言作了充分的展開,成功塑造了秋胡和秋胡妻兩個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
樂府詩歌《秋胡行》中雖然也有外貌、語言和動作描寫:“百草揚春華,攘腕采柔桑。素手尋繁枝,落葉不盈筐。羅衣翳玉體,回目流彩章”(傅玄);“佳人所從務,窈窕援高柯”(顏延之);“妾家夫婿輕離久,寸心誓與長相守。愿言行路莫多情,送妾真心在顏口”(高適)。但其重心都不在人物刻畫上,因此人物形象比較模糊?!肚锖兾摹穼η锖薜耐饷沧髁思氈碌拿鑼懀?/p>
“容儀婉美,面如白玉,頰帶紅蓮,腰若柳條,細眉斷艷?!盵6]
“玉面映紅妝,金鉤弊采桑;眉黛條間發(fā),羅褥葉里藏。頰奪春桃李,身如白雪霜?!盵7]endprint
秋胡妻的妙麗身姿即刻顯現(xiàn)于眼前,比之詩歌中的形象清晰許多。這里對秋胡妻美貌的描寫與下文其不受秋胡之誘惑,并痛斥秋胡,相識之后的憤怒相對比,進而凸顯秋胡妻貞烈的性格和人物形象。
《秋胡變文》還增加了秋胡妻三次梳妝的細節(jié)描寫,第一次是秋胡與她告別,她“愁眉不展”,“蓬鬢長垂”;第二次在桑園,她“面不曾妝,蓬鬢長垂”;第三次聽知丈夫歸來,她“入房中,取鏡臺裝束容儀”,“乃畫翠眉,便拂芙蓉,身著嫁時衣裳,羅扇遮面?!盵8]前兩次是傷別,所以不事修飾;后一次相聚,故精心裝扮。前后鮮明對比,形成極大反差,將秋胡妻得知丈夫歸來的喜悅之情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出來,使秋胡妻的形象更加鮮明。
同樣是在得知秋胡歸家后,《秋胡變文》對秋胡妻心理的刻畫亦十分細膩:“含笑及歸”,“喜不自勝,喜在心中,面含春色。”[9]將秋胡妻那種丈夫歸家,歡喜的心情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其次也寫出“秋胡妻夫貴妻榮的心態(tài),而在當時是一種,這也是一種比較流行且常見的心態(tài),因此也易為世人所理解與接受?!盵10]值得注意的是,《秋胡變文》主要是以說為主的文學樣式,對人物進行心理進行演說十分有難度,所以在文本中心理描摹十分少見。此處實為意外之“喜”。
三、敘述視角選擇之獨特
變文需要以說唱為主,為了表演的需要,它要求表演者選擇較為恰當?shù)臄⑹鲆暯?,以便于觀眾能接受。由此變文主要采取第三人稱的敘事角度,以便全知全能。這樣可以使講述者獨立于故事之外,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洞察一切,進而展現(xiàn)整個故事。變文作為口頭文學,在演出的過程中,聽眾幾乎沒有想象的時間,他所知道的就是敘述者所講述所傳達的,所以,敘述者處于一個全知全能的位置。
《秋胡變文》自始至終以第三人稱視角,敘述了一個完整的秋胡故事:秋胡說服母親遠游求官,與妻子告別,描寫途中景色,拜老仙為師,出投魏國,被拜為左相,婆婆見新富獨守空房便勸其改嫁,再敘秋胡游宦九年忽憶老母,年向魏王請求歸家,行至桑園見采桑女,便戲之,遭到斥責,回家后拜見母親,與妻子相見。敘述者通過秋胡的行跡,秋胡的所見所聞來展現(xiàn)故事的方方面面,其中亦夾雜著秋母和秋胡妻一段情節(jié),這種視角便是全知全能。
四、結(jié)語
《秋胡變文》作為通俗文學、說唱文學的一種,其面對的是文化程度不高的下層百姓,因此通俗性也就成了必備因素,追求故事的清晰性、完整性、連貫性、趣味性、傳奇性。由此其敘述必然以情節(jié)設(shè)置和人物刻畫作為核心,故事情節(jié)完整,并渲染故事的神秘性和傳奇性,以達到吸引觀眾,娛樂的目的。在敘述視角上便于敘述和理解,敘述者始終是一個全知者,從而較多的選擇第三人稱敘述角度,以便于訴諸于觀眾的聽覺,通過語言、動作、外貌的描寫增強觀眾的感染力,因此其心理描寫往往被弱化,并采用大量的對話來增強故事的豐富性。
注釋:
[1]劉向:《列女傳》,周光培編:《歷代筆記小說集成·漢魏筆記小說》(第一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80頁。
[2]郭茂倩編:《樂府詩集》(第二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526頁。
[3]項楚著:《敦煌變文集選注》(上冊),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69頁。
[4]項楚著:《敦煌變文集選注》(上冊),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69頁。
[5]項楚著:《敦煌變文集選注》(上冊),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81-382頁。
[6]項楚著:《敦煌變文集選注》(上冊),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81頁。
[7]項楚著:《敦煌變文集選注》(上冊),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82頁。
[8]項楚著:《敦煌變文集選注》(上冊),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84頁。
[9]項楚著:《敦煌變文集選注》(上冊),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84頁。
[10]耿祥偉:《從文體演變看秋胡故事的接受》,江淮論壇,2008年,第4期,第160頁。
參考文獻:
[1]鄭振鐸著.中國俗文學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1938.
[2]吳訥著.文章辨體序說[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
[3]郭茂倩編.樂府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
[4]任半塘著.唐戲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5]趙山林著.歷代詠劇詩歌選注[M].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8.
[6]劉光民著.古代說唱辨體析篇[M].北京: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
[7]黃征、張涌泉著.敦煌變文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7.
[8]汪景壽著.中國評書藝術(shù)論[M].北京:經(jīng)濟時報出版社,1997.
[9]項楚著.敦煌變文集選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6.
(姚曉楠 江蘇揚州 揚州大學文學院 22500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