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紅宇
侯天一和李小歡意外相遇的時候,從未感覺春天的風(fēng)如此體貼,真像一只手,在臉上隨意撫摸。就是這樣,他朝她張開了雙臂,這兩個單位的同事突然緊緊抱在了一起。
他們是在火車站廣場見到的。當時,離檢票還有二十五分鐘左右,侯天一正匆匆往候車室趕,快到安檢口了,鬼使神差,他回了一下頭,正好,李小歡闖進眼睛里來了。
莫名其妙,侯天一很興奮,沖李小歡大喊,李小歡。
李小歡顯然聽見了,抬頭沖他這邊看,見是侯天一,也莫名其妙,大喊,侯天一。緊接著,她向他奔跑過來,拎著個黑亮的皮包,脖子上紫紅的絲巾被風(fēng)扯起來。
后來坐在車上,侯天一還一直不停地解釋,說,他為什么要在那個時候回頭看一眼呢?肯定,他不是為了看見李小歡,他是想再看一眼身后這座風(fēng)光迷人的旅游小縣城,那個時候,花香四溢,晚霞滿天。
那個時候……所以,所以巧了!
那么,迎接一個朝自己奔跑過來的人,肯定是要張開雙臂了。更何況,李小歡奔跑的姿勢和漸漸清晰的臉,都是那樣楚楚動人。一瞬間,侯天一很感動。
他就張開了雙臂,哈哈笑,說,李小歡,嚯,還真是你呀!他鄉(xiāng)遇故知呀!李小歡也很意外,說,太好了侯天一,沒想到在這兒遇到熟人!你怎么會在這兒,你也是一個人出來旅游
呀?
很自然,他們抱在了一起,根本分不清誰主動,誰被動,誰先,誰后。
抱得緊的時候,像是為了證實,侯天一下意識親了李小歡一下。不知為什么,也像是為了證實,李小歡也親了侯天一一下。接著,他們就相互親吻起來,在這座陌生的城市,像一對旁若無人肆無忌憚的小情人。
其實很短,火車站的大喇叭馬上就提醒他們檢票了。侯天一拉著李小歡就跑,李小歡還掙,說,你怎么知道我要跟你坐一趟車?侯天一有點慌,但撐著,說,我知道,因為明天是星期一。
李小歡馬上就笑了,說,鬼精!
這句話鼓勵了侯天一,他又親了親李小歡,或者說,李小歡又親了親侯天一,之后,兩個人才匆匆朝檢票口走去。
他們是最后上車的。那個列車員有點小牢騷,嘟嘟囔囔說了些什么,他們根本聽不見。他們趁著他轉(zhuǎn)身關(guān)車門,偷偷親了一下。他們等著他越過他們,又偷偷親了一下。他們像是初嘗禁果,欲罷不能。他們像是少年青春,理直氣壯。
車廂里已經(jīng)亮起了燈,白嘩嘩的,照見一排一排白嘩嘩的臉和白嘩嘩疲累的神情。這讓侯天一和李小歡的狂熱稍微減少了一些,不過,一想起未來三個小時的行程,他們還是滿心歡喜,覺得一切都是那么明亮和生動。因為車票是各自訂的,他們甚至興沖沖把座位換在了一起,那個看上去五十多歲風(fēng)塵仆仆的攝影師站起來讓座的時候,臉上露著老奸巨猾的笑。
這就坐下了。旅游列車雙排座的設(shè)計剛好給他們營造出了一個可以盡情相擁的空間,像個港灣。對面的旅游者像兩個女大學(xué)生,她們帶著耳塞,低頭看著手機,根本不管這個世界發(fā)生了什么。這讓他們感到安全,能發(fā)生什么?這個世界好像除了手機和微信,根本就不會發(fā)生什么。
而他們,正在相互感受著彼此的溫度、濕潤的氣息和嘴唇,還有熱烈的擁抱以及偶爾發(fā)出的小呻吟,這一切,都是幸福的,整個世界正在如膠似漆地幸福著,就連匆匆看他們一眼的人,也是幸福的。他們臉上贊許的微笑,肯定就是祝福。有那么一瞬,侯天一甚至出現(xiàn)了幻覺,好像車廂里的每一個人,都在祈禱幸福和世界和平。
世界是多么美好??!他看漂亮迷人的李小歡,親一下,她就奇怪地看他一眼,又親一下,她又奇怪地看他一眼,像個好奇的孩子,又像個成功的探險者。這使得本來就身強力壯的侯天一變得更加年輕氣盛、欲罷不能。
后來餐車出現(xiàn)了,他們才戛然而止。
但又不想吃飯,很奇怪,一點食欲都沒有。侯天一只好買了一大堆零食,一袋一袋撕開來。之后,他們的親熱變得像眼前的零食,吃一口,親一下,親一下,吃一口,漸漸自然起來,習(xí)以為常。
這個時候,他們知道,該說點什么了。
說點什么呢?兩個人有點慌,不知從何說起,李小歡沉不住氣,先自言自語起來,她說,今天天氣真好。看了看車窗外,又說,天黑了,你看,月亮出來了。侯天一點著頭,伸過手來,想幫她整理一下弄亂的絲巾。李小歡順手推開來,說,你看,遠處還有燈火,那是一個工廠吧?
這是她第一次推開了他——侯天一沒有想到,他變得那樣敏感,小家子氣,就連這個細微的小動作,也在意。
后來李小歡輕輕嘆了一聲,問,侯天一,你怎么一個人出來?出差?旅游?侯天一說,旅游。李小歡說,騙人吧,肯定是出差。是不是單位派你來撈什么好處了?
他們的單位是市級機關(guān),正處級,管著剛剛駛離的那個小縣城。
侯天一自嘲起來,說李小歡,在單位,你們是紅人,要撈好處也是你們撈,哪兒輪得到我們這種小蝦米。上周,我還跟我們主任大吵了一架。李小歡哈哈笑,說小蝦米?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副科長還自稱小蝦米。哎怎么了怎么了,你怎么會跟那種人吵起來?
侯天一罵了一句,說,他媽的!天天跟我過不去,天天以為我要占他的位子??赡軉??我什么時候在乎過?我要是在乎他那破位子,早把它占了!李小歡來了興趣,扒著他的肩膀,大眼睛一閃一閃的,說,哎,聽說他很色的!侯天一說,對!侯天一說,就是要灌那幾個年輕女孩的酒,動不動就要帶著人家出去吃飯,然后,這個肩膀拍一下,那個小手摸一把。我很反對,我跟他說,人家都是些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女孩子,你這樣灌酒,那不是開水澆花嗎?你一個要退休的人了,積點德好不好?我最瞧不上這樣的人了,老想占人家小姑娘的便宜,都可以當人家爺爺了!你要實在忍不住,拿錢大街上找去呀,這年頭,這事還不容易!
李小歡聽到這兒,眼睛一亮,說,侯天一,說漏嘴了吧,暴露了吧。原來你們都拿錢大街上找過呀!
侯天一愣了愣,忙使勁搖頭,說,沒有沒有沒有,我是打個比方打個比方,你別亂聯(lián)系,我這種人,怎么可能?打死我都不可能!接著想了想,忙補充說,李小歡,我剛才說我們主任的那些話,別當真啊,你就當我喝多了瞎說的,你也就瞎聽聽算了。后來他又紅著臉說,其實我們主任,我們主任是個好人是個好人。endprint
李小歡“撲哧”一聲笑起來,說,跟你開玩笑呢,緊張成這樣!侯天一也笑起來,說,我也是開玩笑呢,我緊張啥呀!
說著說著,突然想起了什么,侯天一就問,李小歡,那你是怎么了,也一個人出來?旅游?
李小歡突然拉起了臉,說,保密。
侯天一下意識伸了伸舌頭,后來一想不對,又說,保什么密呀?出來玩也要保密呀,有那么嚴重嗎?
這個時候,李小歡有點落寞,說,反正,無聊唄,散心唄。
就不說話了。李小歡給了侯天一一個柔軟的背,伸手從她黑亮精致的皮包里,掏出了手機。侯天一強撐著,說,我就喜歡你這種直爽的性格。李小歡已經(jīng)打開了微信,扭過頭來,說,我直爽嗎?你了解我多少?侯天一只好嘿嘿笑,說,了解,了解。
突然就靜下來了。好像只要他們不說話,這個世界就沒有了聲音。好像整個車廂的人,都在匐著頭,或者仰著嘴角,偷聽他們的聲音。這種感覺,讓侯天一有點慌亂和不適。
就聽見了車輪在鐵軌上無聊的“咔嚓”聲,有時候,你只要跟著這鐘“咔嚓咔嚓”的聲音跑一會兒,就能被車輪帶進去,出現(xiàn)幻覺,你就能聽見“草席織草席,草席織草席……”這樣無窮無盡的節(jié)奏,像是列車奔跑的鼓點和呼吸,讓你覺得腳下的路,是無邊無際的草席鋪成的,慢了,就要墜入深淵。
這肯定是最無聊的時候了吧。
侯天一使勁甩甩頭,想讓自己從這種可怕的幻覺中走出來。他從包里拿出水杯,想去車廂盡頭接一杯水。又想起李小歡是在靠著他,又舍不得她的背,只好作罷,一伸手,輕輕摟住李小歡的肩,之后,想象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茶。
這個時候,李小歡從手機上抬起頭來,臉上露出了神秘的笑。侯天一忙揚起下巴腆起臉,一副討好的樣子。李小歡視若無睹,眼睛一直盯著車窗外,好像隨時準備從這個窗口逃向黑夜中的任何一盞燈光。笑就僵起來,侯天一感覺整個車廂都有點僵,略顯尷尬。
為什么要討好李小歡?她是辦公室副主任,我是人事科副科長,平起平坐,有什么可討好的?但他還是禁不住想討好她,侯天一轉(zhuǎn)念一想,罷了,這哪是討好?這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好。想到這兒,再不尷尬,反倒朝李小歡挪近了身子,準備再對她好上一陣。
電話突然響起來,侯天一一看,是女兒打來的,忙著接。女兒說,爸,我害怕!侯天一問,啥?怎么了?女兒說,外公的血壓突然高起來了,住醫(yī)院了,媽媽剛才趕過去了,這家里,只剩下我了,黑漆漆的。侯天一皺皺眉,說,那有什么害怕的?你開燈呀!打開燈好好做作業(yè),我很快就回來。女兒說,打開燈也害怕,誰讓你們買這么大的別墅?空空的!我害怕。叫你們養(yǎng)條狗狗也不準。侯天一突然煩躁起來,對女兒吼,說,行了行了,別啰嗦起來沒完沒了,你想怎樣就怎樣,反正我很快到。養(yǎng)狗的事,想都別想!女兒突然在電話那頭大叫起來,你還要我怎樣?要怎樣?
掛了電話,李小歡問,誰呀?誰打來的?侯天一想想,說,沒誰。
比賽樣的,李小歡的電話也響起來。跟侯天一不同,李小歡看見電話就沒好氣,一把抓過,按開,說,我說你煩不煩?那邊電話里好像又說了點什么,李小歡說,到了你來接我不就得了,別打了!
侯天一后來笑瞇瞇地,說李小歡,火氣那么大,哪像個辦公室主任?對自己老公嘛,要好一點溫柔一點。李小歡一愣,接著哈哈笑起來,侯天一感覺火車猛一剎,像是被李小歡的笑嚇著。
他們又說開來。話題,好像是經(jīng)過了火車的長途跋涉,才艱難找到的。
李小歡說侯天一,你們男人,是不是都這樣壞?侯天一一愣,說我哪里壞了?我好人一個。李小歡撇撇嘴,說你當然好了,人長得玉樹臨風(fēng),德高望重老謀深算,人情世故樣樣精通,為人處事找不出一點毛病,誰不知道啊,你們科主任的位置,遲早都是你的。侯天一哈哈、哈哈地笑,說,你才好呢,人那么漂亮,家里那么有錢,對人那么大方,單位上,誰見了你都喜歡,都客氣。李小歡一聽,變得傻乎乎的,只會問,真的嗎?你說的是真的嗎?
侯天一忍不住,又在李小歡臉上親一下,說,真的,當然是真的,你這種人,誰不喜歡?天生的好命,不管你干啥,大家都喜歡。
李小歡這個時候輕輕嘆了一聲,讓人捉摸不定。等她再一次朝侯天一偎依過來的時候,他突然想,原來,自己對鼻尖下面這個香氣勃勃的女人,幾乎是不了解的。就連這種依偎的情景,都不知道是她主動的,還是他略帶強迫的順勢而為。
車廂里突然亂起來,一陣一陣的尖叫,兩個警察追著一個小偷朝他們飛奔過來,等到了眼前,幾乎就是他們眼前,終于追上了,那個跑在前邊的警察人高馬大,一伸手抓住小偷的后領(lǐng),幾乎是騰空起來,“砰”地一聲,小偷摔得很重,侯天一完全聽見了他全身的骨頭和火車的鋼板撞擊的聲音。接著警察按住了他的脖子,他的臉在地上蹭了幾下,就被后面趕來的警察用手銬死死銬住了雙手。這個時候,李小歡才在侯天一的臂彎里一聲驚叫起來,那叫聲短促、尖利,把侯天一的胳肢窩弄得癢癢的。
那是個十六七歲的小男孩。被警察拎著雙臂提起來的時候,侯天一看見了他嘴唇上剛剛長出來的一層黑黑的絨毛。他的心緊了緊,接著李小歡就打了個哈欠,說,沒意思,我要睡覺。侯天一忙坐下來,用微微隆起的小肚子和一截粗壯的手臂,給李小歡當起了枕頭。李小歡安穩(wěn)枕著的時候,侯天一還想起了他每周去健身房的情景,那個討厭的健身教練對提著啞鈴筋疲力盡的他大聲吼,再來一次,再來一次!有時候,來自身體內(nèi)部的小竊喜就是來自這種無聊的重復(fù)中,再來一次,一次又一次。
警察怪,把那小偷按在了斜對面一個空著的座位上,讓一個列車員在對面看守著,一陣警告過后,警察們朝另一節(jié)車廂走光了,像是忙著去抓另一個小偷。那小偷雙手被反銬,隔著一個過道,正好同侯天一斜斜相對,有時候,目光擦著目光,這讓侯天一感覺非常不舒服。
李小歡很快睡著了,侯天一當然愿意想,這完全是他臂彎的功勞,他坐得筆直,也不覺得累。李小歡睡著的樣子,比她醒著還好看,胸脯起伏著,眼簾微閉,一臉安穩(wěn)的神情像個孩子,這個時候,她把一切都交給了他。還有,還有她的嘴角也有一層細細的絨毛,看上去,吹氣如蘭。侯天一忍不住,又伸嘴親了親她,像個父親,充滿了慈愛。endprint
抬起頭來,那小偷正好斜眼盯著他,侯天一一陣緊張。接著他發(fā)現(xiàn)他在哭,流著淚,臉因為在地上蹭過,黑一塊紫一塊的。他一陣憐憫,想,那就是個沒長大的小男孩呀!他又朝他看去,正好碰見那個孩子惡狼般兇狠的目光。
天哪!他在心里暗暗叫了一聲。
有那么一刻,他分神了,不得不丟下李小歡,想起自己也是個小男孩的時候。他想起了他八十多歲的老母親,他的老母親裹著小腳,一直住在農(nóng)村那間低矮的土屋里,不肯進城來,好像一直在提醒侯天一,他是個農(nóng)村出來的孩子,或者,一直在對他說,不容易,你有今天的日子,不容易。
是的是的是的,不容易!所以,一定要穩(wěn),穩(wěn)重,做什么事情都要穩(wěn)穩(wěn)當當穩(wěn)扎穩(wěn)打三緘其口三思而后行,這樣,才能讓人心里踏實。就是這樣,苦心經(jīng)營的一個家才慢慢開始有了起色,在那個市級四線小城市里,有了一套不大不小的別墅,有了快上高中的女兒,還有車,人模人樣的,出門見了誰都不心慌,不小心還要被單位里很多人羨慕嫉妒一陣呢。媳婦也拿得出手,四十出頭了,還是原來那模樣,好像從來就沒有長大過,瘦瘦小小古靈精怪。最重要的是,人家出身名門,是這座城市一個退了休的老領(lǐng)導(dǎo)的女兒,工作肯定是在銀行里,高管,收入高,賢妻良母,讓他從來就沒有后顧之憂。
熟睡的李小歡身體是熱的,散發(fā)出一股玫瑰的香,一陣一陣朝侯天一撲來。這讓他不得不從農(nóng)村的場景中折回來,想用鼻尖使勁在她身上撓。只不過,一回來就碰見那個小偷的目光,他愣了愣,抓起桌上的一瓶水,想遞給他。
這個動作才做了一半,甚至,侯天一可能只是想了想,剛要動,就看見小男孩的嘴唇動了,他沖著他好像在說,肯定在說,你媽逼!
天哪!他又在心里暗暗叫了一聲。
正要想點什么,電話又響了,他手忙腳亂,接通的一瞬,他擔(dān)心地看了看李小歡,還好,她睡得很沉,沒有醒。
還是女兒。這個小東西這次一句話不說,在他耳朵里灌滿了一個男人的歌聲——你還要我怎樣,要怎樣……侯天一“喂喂”了一陣,只好苦笑一聲,掛斷。
很奇怪,再湊近李小歡的嘴,侯天一突然嗅到了一陣大蒜的味道。他皺起眉,坐直了身子,想,李小歡肯定胃不好。像是應(yīng)和,李小歡在這時恰好伸出手臂,勾住了他的脖子。
火車進入了一個隧道,雖然看不見,但可以通過它奔馳的聲音聽出來,這使得眼前的黑夜似乎更黑了,就像不小心闖入的一個誤區(qū),也許很快,也許永遠都走不出來。概率很小,不過,這樣的可能不是沒有。侯天一胡思亂想,要是火車停住呢?要是隧道坍塌呢?只是,即使有了這樣的念頭,侯天一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想讓火車停在隧道中,還是想讓它飛快駛離?猶豫折磨了他一路,猶豫一直在折磨著他。
“嗚”地一聲,火車多么固執(zhí)而又不容分說啊,還是帶著他們駛出了這條長長的隧道,他的想法沒有得逞。小誤會,小心思。眼前一片燈火,霓霓閃閃,很簡單,那是一個小鎮(zhèn)夜晚的樣子,猛一頭,還是引起了侯天一的一陣小驚慌,他以為到站了,立刻就想把脖子從李小歡那截雪白的手臂中退出來。李小歡好像也感覺到,翻個身,撤回了手。小鎮(zhèn)就在他們的這些小動作中消失了,像個調(diào)皮的孩子。侯天一松了一口氣,立刻就后悔,他想把李小歡的手臂重新拉回來,重新勾著他的脖子,重新讓她溫?zé)岬纳眢w,貼住他的身體。
對面的女大學(xué)生突然笑起來,這不得不讓侯天一的注意力從李小歡身上分開。一開始侯天一以為她們在笑他,抬頭一看,人家眼睛還盯著手機呢,耳塞一人一只,頭靠著頭,對著手機笑。雖然這樣的情景跟他毫無關(guān)系,但他還是記住了那種無意間沒來由的嘲諷。
好了,火車已經(jīng)開出兩個多小時了,該說說身后那座越走越遠的小縣城了。
其實說來這兒旅游,侯天一自己都不相信。這座小縣城,他已經(jīng)來過無數(shù)次,再好的風(fēng)景,也是看膩了的,就像再好的女人……那么就是說,他來,是另有原因的,這一點,鬼都看得出來。
原因很簡單,以專家的名義,來小縣城,給這個他們直屬直管的縣級機關(guān)的職工們培訓(xùn)培訓(xùn)政策法規(guī)。也就是通常說的,上課,講講旅游的新法規(guī)、新禁令。還有就是,這個縣的局長馬上要調(diào)市局了,人家請他下來玩玩,散散心。
這樣,事情就不簡單了。怎么說呢?縣局局長調(diào)市局,那是高升,那是到市里來搶位子,摘桃子??偸囚[得人心惶惶的。你想想,放著縣局的一把手不干,往市里調(diào),那就是市里有更大的位子了。什么位子?侯天一憑著豐富的嗅覺,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縣局這個局長要來市里當人事科長了。人家搶的,是他的位置。
這是個節(jié)骨眼,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請他下去講課,小恩小惠不說,人家說不定,還有提前跟他這個副科長,搞好關(guān)系的意思。
果然,這次的講課費特別高,果然,他們的關(guān)系搞得很好,吃吃喝喝,互訴衷腸。也就是說,對于這個明目張膽的競爭者,他心里不服嘴上已經(jīng)徹底投降了。唉,他想,算了,算了算了,誰叫自己的背景不硬呢?就像老母親說的,能有今天的日子,已經(jīng)不容易了。
當然,這些,也都只是猜測,還剩一層窗戶紙,要等著上級領(lǐng)導(dǎo)來捅。上級領(lǐng)導(dǎo)的代表,當然是李小歡他們那個部門。而從顏值上一分析,很明顯,上級領(lǐng)導(dǎo)的代表,肯定就是李小歡。
那么,李小歡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出現(xiàn)在這座小縣城的火車站,事情照樣不簡單。她肯定是帶著上級領(lǐng)導(dǎo)的任務(wù)來的,說不定,她是同上級領(lǐng)導(dǎo)一起來了,又分開走的。
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差點敗了侯天一的興致。但又是有美人兮,抱之不放,但又是溫柔幾許兮,難再情長……他朝她俯下身去,真有點不是情郎也是情郎的苦楚了。
警察又來了,四五個,他們有的在跟那個小偷說話,有的戴著手套在他身上又搜又摸,還有一個,在照相,一會兒讓他站著,一會兒讓他側(cè)過身子,看上去,他們正在輕松擺弄著一件戰(zhàn)利品。這個時間很短,大概三五分鐘,接下來,他們把他的手銬從背后解開,又從前面銬起來,摟著他,邊說著什么邊從侯天一的身旁走過。他們真像是一部戲里的正反角,他們親密無間,他們?nèi)绷苏l都不行。小男孩擦身而過時,侯天一突然一陣莫名其妙的悲憐。endprint
他甚至想站起來,目送他,或者,干脆追上去留個電話,說點什么,日后,好把他再找回來??梢钥隙ǎ麤]有動,因為,他懷里的李小歡稍微動了動,將醒未醒的樣子。可以肯定,因為有了這樣的念頭,他還有點熱淚充盈的感覺,眼睛紅了紅,慌忙去看對面的女大學(xué)生。他發(fā)現(xiàn),這兩個外地的年輕人,正在自拍呢。
只剩下那個負責(zé)看守的列車員了,他打了一個哈欠,看看時間,站起來,去工作間拿了一個巨大的黑色塑料袋,戴上塑膠手套,開始收拾車廂里的垃圾。一般這種時候,就是火車要到終點站的信號,也就是說,他和李小歡的這段莫名其妙又忘情沉醉的旅程,馬上就要到頭了。
怎么辦?接下來該怎么辦?不知道,只有天知道。侯天一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李小歡朝自己的身上,再緊緊貼一貼。唉,他是多么想,多么想啊……
車廂里的喇叭突然響起了音樂,一首歡快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上的歌,那更是火車要到終點的信號了,意思,就是讓所有的人醒來。
他們徹底醒過來了。
李小歡猛地掙起來,慌慌張張問侯天一,要到了?侯天一點點頭,使勁活動著剛才的身子,說,快了。李小歡又問,幾點了?侯天一說,九點半。
李小歡立刻忙起來,整衣理鬢,對鏡妝顏,從包里一會兒拿出一個小鏡子,一會兒又拿出一管小口紅,一會兒,翻出一個發(fā)卡,準備把頭發(fā)束起來。侯天一好奇地看著這一切,等她收拾停當,掏出手機時,才說,我想起來了,你一個人,來這兒干啥?出差?李小歡停下來,回首凝眸,說,你還沒有告訴我呢,你來這兒干嘛來了?旅游?鬼才相信。
侯天一一笑,說,就是旅游呀!出來,散散心。李小歡白了他一眼,按開了手機,不理他。
侯天一想想,又試著問,說,哎,李小歡,是不是我們科長的人選定了,你來,就是為這事?
李小歡輕輕一笑,說,你怎么會猜到這件事上?我跟你一樣,出來散散心。
她嘴里的大蒜味越來越濃了,為此,他們的身體漸漸分開來。侯天一想,她該去醫(yī)院看一看了,檢查檢查。
沒有想到,李小歡這時朝侯天一瞪著眼睛,一笑,說,侯天一,我看你,有病!
后來因為李小歡縮在車窗一角打電話,他們分得更開了,要是這個時候有人看見,肯定以為他們是素不相識的旅人。
李小歡對著電話說,我快到了,你來接我。后來她吼起來,說,你別動我的車,你開你自己的!煩死了!
后來,就到了。
李小歡走在前,侯天一跟在后,走出車廂的時候,李小歡回頭對侯天一說了一句,我先走了,再見。他愣了愣,還沒來得及想好說什么,她已經(jīng)趕上了前面的人群。
一陣風(fēng)吹來,清香的,侯天一長長舒了一口氣,抬頭往遠處看,站臺,黑壓壓的人和黑壓壓匆匆忙忙的行李、腳步。一輛警車開過來,那個小偷、那個小男孩被按著頭,塞了進去,侯天一朝他緊趕幾步,又猶豫著停下來。那個時候,警燈閃爍,他看見,兩個女大學(xué)生塞著耳塞拖著行李箱的身影劃過,他看見,李小歡劃過……
女兒的電話又響起來,女兒喊,爸爸,我害怕,我越來越害怕!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就離家出走!
侯天一對著電話大叫,說,別怕!有什么好怕的?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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