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紅宇
一天,一個讀者看到了《春天的火車》這篇小說,看完后,這位讀者這樣評價——說到底,人對自己已經(jīng)擁有和將要追尋的東西,迷惑不定。比如婚姻,比如職位。相對人最本真的渴求,它們需要固若金湯,堅不可摧。實際上,有時又如握在手里的玻璃杯,通透卻脆弱,拿不穩(wěn),就會打碎。因而有了男主人公的困惑與糾結(jié)。我們有理由相信,在一個合適的時空,男女之間會有純粹美好的感情,可,功利俗務(wù),煙火凡塵讓感情退居其次,甚至帶上了曖昧和游戲的色彩……
小說如果這樣來說,就白了,沒人看了??墒牵@段話還是讓我印象深刻,因為,也許它說中了這篇小說的痛處。
我為什么要用“也許”這個詞呢?是因為一篇好小說,它所涵蓋的東西,要遠比這個評價多得多。它應(yīng)該是模糊的,隱隱約約的,不確定但又是有指向的。它應(yīng)該是一個世界,一個作家本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世界,這個世界里,充滿了房子,高樓,田野中的綠意盎然……還有,這個世界
里,充滿了各式各樣的人物。
我認為,一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就是為了創(chuàng)造這樣一個世界而存在的。一個豐富生動的充滿了明亮的光的真善美的世界,一種叫做“別處”的生活。
所以,小說家是讓現(xiàn)實生活往前延伸和延宕的那個人,或者說,小說家必須在現(xiàn)實生活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造出另外一種全新的、陌生的生活。小說家,應(yīng)該讓生活朝形而上的方向,使勁生長。
先說說《春天的火車》吧。
這個八千多字的短篇,是我寫過的最難寫的小說。有一天,我站在一個陌生城市的火車站廣場上,一個曖昧的念頭出現(xiàn)了,我在想,要是我在這兒,突然遇上了一個跟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的熟悉的女人,我們會怎么辦?一男一女,沒有人認識我們。我們會熱情擁抱嗎?熱情擁抱以后,我們會怎么辦?
想到這兒,我搖搖頭,覺得自己特無聊。然后,就一個人無聊地走向檢票口。
這個時候,小說在你覺得無聊的地方出現(xiàn)了。我為什么會覺得無聊?是因為這事是不可能在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生的。而在小說中,它可以隨意生長,把不可能變成可能。小說,就是要寫這種不可能!
那么,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個問題——你為什么要寫這樣一篇小說?你為什么要寫它?
其實,我并不是想啰啰嗦嗦八千多字,來進行一次道德救贖。我寫它,是因為我對這樣一次神奇的旅程充滿了好奇,我對這種突然而至的欲望,充滿了好奇。
那么,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欲望呢?首先我肯定,這是一種美好的欲望。其次,我確定,這是一種隨著火車的行進而逐漸衰減的欲望。因為,火車奔馳的那個方向,正是生活的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讓這種欲望變得不可能,是現(xiàn)實,扼殺了這種欲望。
所以,我動筆了。我想,八千多字的《春天的火車》,所要照亮的,就是生活中的一個念頭,一小塊人們羞于啟齒的地方。它所要抵達的,也許就是人們經(jīng)常說的遠方,或者,夢想與彼岸。欲望在某些時候,等于夢想。
那么,侯天一和李小歡的這段出乎意料的旅程,就讓我為現(xiàn)實的生活,拔出了一個生長的芽。
再來說說《美鳳》。
《美鳳》這個一萬多字的短篇,也是關(guān)于夢想的。這樣的夢想同樣讓美鳳羞于啟齒——一個天生長了一雙大手的農(nóng)村姑娘,看上去就丑,還敢做什么文藝夢??擅励P偏偏不幸就做上了這個夢。
現(xiàn)實生活讓美鳳走向了夢想的反面——進城打工,繅絲、貼手機膜、炒柴火雞……漸漸地,現(xiàn)實生活也給美鳳帶來了豐盈的回報,她因為手大,柴火雞炒得好,收入高了,生活漸漸好了,人也順心了。好像夢想在我的筆下,離美鳳越來越遠了。
可是,山莊里來了一群要去省里參加農(nóng)村文藝匯演的村子里演出隊的人。正是這群人,把美鳳又拉回了夢想,拉到了生活的不可能的這邊。
其實寫到這兒,我很沖動,好幾次,特別是常老師來看美鳳,勸她在山莊好好干的時候,特別是美鳳爬到后山,目送這群人坐著小客車遠去的時候,我?guī)缀鯇懣蘖恕?/p>
夢想和現(xiàn)實,生活與生長,在這里,讓我感受到了如此神奇的化學(xué)反應(yīng)。所以,我讓美鳳走了,遠遠地走了……“砰”地一聲,她關(guān)上了現(xiàn)實生活所有的門,留下的,只有想象。模糊的,看不見摸不著的想象,永遠的想象……停筆的時候,我在想,美鳳的走,會不會像挪威作家易卜生筆下的娜拉那樣,會變成一個宣言,告訴所有的人,她們再也不愿意做生活的玩偶?
但愿吧。祝福她,祝福美鳳,祝福每一個離開此地走向遠方的人。
小說,就是這樣一個如此神奇的領(lǐng)地。我覺得,當我寫出這些人物時,我真的被他們感動了。我的現(xiàn)實生活,也因為有了我小說中這些我創(chuàng)造的人物,而變得有無數(shù)豐富的可能性和不可知的美好,我知道,它還在朝前走,不停地使勁生長和延伸……
我想引用我和吉林著名作家翟妍在一個訪談對話中的一段話,來結(jié)束我的這篇語焉不詳?shù)膭?chuàng)作談。我說——小說不是拼命拼出來的,更不是像當年買個房投個機就可以占個便宜的。小說是講述者的地盤!小說需要全身心的付出!所以,小說需要敘述的智慧、敘述的才華和敘述力量。與此同時,貫穿始終的,是想象力、觀察力和表現(xiàn)力,是一個講述者真誠的腔調(diào)和真實的目光,所以,小說的才華之于詩歌和散文,是另一種才華,是在敘述之流上緩緩流淌的波光,大多數(shù)的時候,它是平靜的、沉緩的、隱忍的,它在不停地順流而下和逆流而上中悄悄積攢著巨大的能量。所以,小說需要巨大的耐心,需要沉得住氣,因為,小說是一種大智慧,是道,是機緣巧合的等待與磨礪、是云蒸霞蔚……
我想,這就是小說了。或者說,這就是我想象的小說和生活之光了。
感謝《滇池》編輯部,感謝他們以巨大的耐心和善良的情懷,接納了我這兩篇小說,同時,接納了我幼稚的想象和從天而降的靈感……
責任編輯 包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