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靜
1
坐下來后,徐蘭才發(fā)現(xiàn)坐在對面的人有些特別。她無法確定對面的人是男是女。短發(fā),是男人一樣的短,耳朵完全暴露出來,薄薄的,透著淺淺的天光。擋住額頭的頭發(fā)稍長,沒有女性細(xì)密柔滑的樣子,不是特意剪成的齊整,有些蓬松。寬松的藍(lán)色外套,胸脯平整得像一面安靜的墻。指甲大的青色扣子扣到脖子下的第二顆,里面是一件白色襯衫。唯一能顯出女性特點的是臉,淡眉小嘴,稍尖的下巴,皮膚白凈,看不到皺紋,喉結(jié)似有若無。一雙手,既沒有男性的粗骨節(jié),也沒有女性的纖細(xì),總之,看不出明顯的性別特點。歲數(shù)呢,三十歲的樣子,也許更大一點。對面的人是跟誰來的,她不知道。她打電話給其中一個女伴,在這家商店碰頭,當(dāng)時她只顧跟認(rèn)識的女伴說話沒注意到她(他)。什么時候坐下的,她想不起來,好像她一坐下她(他)就在對面坐著了。對徐蘭來說,一個看不出是男是女的人多少有點毛病。徐蘭瞥她一眼,臉漸漸漫上鄙夷的神色。
沒過一分鐘,徐蘭的心思就不在對面的人身上了。兒媳會弄出個什么來,誰也不知道,沒辦法的,只能等。在哪兒都是等,在那兒,心會等綠的。
對面的人說話不多,偶爾淺淺一笑,搭上一兩句,說話聲既不粗重,也不柔嫩,完全沒有男性和女性的特點,但清晰,軟和,不管誰的耳朵聽了,都像敷上一塊棉花。
桌面一陣稀里嘩啦后,開始了篤篤的響聲,
唯有對面的人輕拿輕放,像拿到一個易碎的瓷器。
徐蘭,你家兒媳幾點送去的?徐蘭右邊嘴唇涂抹得血紅的女人打出一個幺雞,問。
一個小時前。飯剛吃完,就叫起來了。徐蘭低頭調(diào)整面前的一排麻將。對面的人已經(jīng)整理好自己的牌,她兩手交疊放在腿上,帶著盈盈淺笑看著她們手上和嘴上忙碌。
這是第一個還是第二個?紅唇女人問。
第二個,大的五歲了。徐蘭端起身邊的紙杯喝口茶水,沒停手上的動作。
大那個是姑娘還是兒子?
她看了對面一眼說,帶刀疤的——不是刀把。她身邊的兩個女人捂著嘴笑,對面的人沒笑。如果對面的人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她會說得更難聽一點。
對面的人看看商店外巷子里白花花的陽光,不時走過幾個行人。這是個僻靜的巷子。
你也是,兒媳都要生了,還約我們打麻將。徐蘭左邊的女人說,她穿一條絨布花色裙子,右手的無名指上帶著一個綠瑩瑩的戒指。
有兒子和他丈母娘在呢,要那么多人干什么,又不是拔河。她臉上沒表情,說得云淡風(fēng)輕。
她身邊的兩個女人呵呵笑著,右邊的那個把紅嘴咧得好長。對面的人微微笑一下,那笑漸漸淡下去,淡到原來柔和的樣子,如果把這些柔和聚攏來,是有笑殘留在里面的。這笑面對任何事物,沒有確切的含義,又有無盡的含義。
徐蘭瞥一眼對面,低下頭抓牌,心事在抓握間忽閃著,前面就是一個孫女了,她不想兒媳再生出第二個姑娘,如果還是個姑娘,打算都已經(jīng)想好了。但愿這次不是。就因為在醫(yī)院苦等那個結(jié)果,她受不了那份折磨,才約人出來打牌。
2
楊氏的老姐妹蹲在灶前往爐膛里添柴,爐子上的黑鐵壺還沒冒熱氣。他三嬸,兩壺水夠不夠?楊氏提著黑鐵壺把水灌進(jìn)暖水壺里,問。夠了。老姐妹把一根柴丟進(jìn)爐膛站起來,我去看看咋樣了。她從廚房出來,進(jìn)了二成媳婦的臥室。二成坐在床邊,微蹙著眉,看看屋門,又看看床上自己的女人,目光是繃緊的,像一只探尋的手,可又不知道要抓住什么。女人微閉著眼,嘴里輕聲哼叫著,兩縷長發(fā)搭在臉頰上,他剛想把它們撥開,三嬸走進(jìn)來。二成你出去,我給她瞧
瞧咋樣了,楊氏的老姐妹走進(jìn)來說。
二成走到院子里,女人的哼叫聲傳出來,他的心被叫聲提起來,一直提著,心都被提疼了還在叫。他掏出一支煙點上。楊氏端著一盆熱水進(jìn)屋里去。里面的哼叫緩下來,他的心也跟著落下一點。
沒過兩分鐘,女人的叫聲突然密起來,也越來越亮,像一把鋒利的刀,把院子里的陽光砍削得七零八落。女人的叫聲又像一根纏人的繩子,把二成的心捆得緊緊的,呼吸都有些困難。不過,他從這叫聲里期望是男娃的力量促成的,女娃應(yīng)該沒有這樣的力氣讓女人叫得房屋都發(fā)顫。哥哥和姐姐都沒生一個男娃,希望自己的女人能爭氣,生個男娃,往后的日子有個仰仗處。特別是母親,她的晚年心情,全給那幾個女娃敗掉了,再生個女娃,不曉得她會咋樣。他走到場院邊,打開左邊一道木柵門。這是個菜園,一畦青菜和一大片豌豆苗正在成長。葉片上蒙了一層灰,有些蔫了,可現(xiàn)在他沒心情給它們澆水。一只閹母雞跳到木柵欄上,走鋼絲似的,小心地保持平衡,向菜園里張望,準(zhǔn)備往下跳。二成向它揮手,它微揚翅膀,跳到場院里。女人的叫聲沒有停??磥硎强炝?。二成走出菜園,他真希望母親或三嬸叫他進(jìn)去幫忙,可她們沒叫,他不好進(jìn)去。
孩子是楊氏拽出來的,她要看看,老天爺是不是有意為難她。老大媳婦生了兩個姑娘,二成姐姐在鄰村生的也是兩個姑娘,楊氏巴望二成媳婦第一個是個男娃,可結(jié)果沒如她的愿。那時,她的臉色就不好看了,一聲不響把一碗荷包蛋頓在二成媳婦面前,轉(zhuǎn)身就出去了??粗鴹钍铣鋈サ谋秤?,二成媳婦就想哭。那女娃自從生下地后楊氏就很少抱過,剛走穩(wěn)路時,在堂屋里的飯桌下撒了一泡尿,她拽起手臂就在女娃屁股上一陣猛扇,女娃尖利的叫聲能把腦袋刺穿,小臉掙得發(fā)紫。楊氏對二成媳婦動輒黑下臉,說話夾槍帶棒,二成媳婦氣不過,跟她吵過幾回。
孩子下身剛出現(xiàn),楊氏一下就蔫了,手也落下去,孩子的一雙腳還掛在產(chǎn)口,雙眼閉著,身子軟軟地?fù)湓谀赣H的大腿下,像經(jīng)過長途跋涉,到了終點,已筋疲力盡。楊氏立身走出屋。她真想把孩子塞回去,如果可以的話。身邊的老姐妹說,多好的娃娃,白白凈凈的,說完拉出孩子,剪掉臍帶,在她屁股上輕輕拍一下,嫩嫩的哭聲從小嘴里蹦出來,整個屋子都青嫩了一回,可在楊氏聽來,比刀片還銳,耳朵削得生疼。老姐妹托著她的頭和腿放到盆里洗。坐在房檐下抽煙的二成聽到孩子哭聲,猜想是一個女娃,看到母親撇著嘴,事情已經(jīng)很明朗了。他原本一張混亂焦灼的臉,陰沉下來。楊氏說,這還能要么,一個又一個總是這樣,二成,我以前說過的,是個姑娘不要了。又是一個不爭氣的,楊氏把她掐死的心思都有。二成埋著頭說,隨你。語調(diào)平緩,是任其處置的意思。他也想過,如果是個女娃,不想要了,只是不知道怎樣處理。endprint
孩子的啼哭再次傳出,刺在二成和楊氏的心上,更堅定了楊氏的決心。她在院墻腳拾起一只撮箕,走進(jìn)里屋。孩子已經(jīng)安靜下來,老姐妹把她洗好,正用幾塊布片包裹著。孩子還是閉著眼,小嘴撮動著,嫩嫩的粉紅舌尖抹抹嘴唇又縮回去。二成媳婦虛弱地躺著,額上的汗還粘著幾根頭發(fā),臉色灰白,心里壓著一層黑沉沉的霧,看著婆婆拎著撮箕走進(jìn)來,她知道這個姑娘保不住了,如果硬留下來,以后自己不知要受多少氣。想想一個活生生的姑娘就這樣沒了,全身像浸進(jìn)冰水里,淚水止不住流下來。他三嬸,給我,楊氏說。老姐妹見她手里的撮箕,明白了,說,大嫂,算了,留著,她也是一條命呢。他三嬸,莫攔我。老姐妹沒把孩子給她,擺在二成媳婦腳邊。孩子還撮動嘴唇,想吃奶的樣子。二成媳婦看著那孩子,嗚嗚地哭起來,楊氏抱起孩子放到撮箕里,她沒說一句阻攔的話,眼看婆婆端著走出去。楊氏在屋外聽到二成媳婦的嚎哭聲,這嚎哭并沒有挽留住她的腳步。她在孩子臉上蓋一塊毛巾,再倒扣一把撮箕,扭頭向屋里丟下一句話,現(xiàn)在心不硬,以后日子咋過?老姐妹挓挲著雙手,嘖著嘴,多好的娃娃。她呆站了半分鐘,走出屋,對還坐成樹樁的二成說,二成,給你媳婦殺只雞。二成站起身,我還要抄地呢。說完去抬犁趕牛,出了院門。二成的三嬸只好親自
捉雞。
二成媳婦哭了一會兒,聲音小下去。她不想再哭,嗓子哭爛了也哭不軟那老不死的心,這個二成,跟他媽就是一樣,心都長到屁股上去了。
中午的陽光靜靜地鋪展在田野上,孩子不哭不鬧,好像睡著了。楊氏走的是田間小路,田野里只看到兩三個人。
3
紅唇女人把目光從自己的牌滑向徐蘭的臉上,徐蘭,你現(xiàn)在,我看著也就三十多歲,哪像個有孫女的人。
絨布裙女人的話對徐蘭很受用,昂起頭說,要說漂亮,我十七歲時候,不是吹,全鎮(zhèn)怕也沒幾個。那時我在鎮(zhèn)上賣米線,我老公就是那時跟我好上的。
他是不是天天來吃米線?絨布裙女人笑著說。
是啊。
三個女人說笑的時候,對面的人沒搭一句,只是靜靜地打牌,偶爾跟她們笑一下,很淺。徐蘭看一眼對面,她一直不知道她是誰,她想問,但又沒有一個恰當(dāng)?shù)臋C(jī)會,一個人打扮成這個樣子,看著就不順眼。對面的人看到她的眼神,臉上升起更稠的笑意,把腰挺得更直了。徐蘭見那笑容,心里莫名生出一些恨意:笑什么,不男不女,也有資格笑,是我早躲在家里了,還出來丟人。對面的人知道,她的臉在跟自己的臉較勁,她想到兩個武林高手用內(nèi)功隔空對峙。
手機(jī)唱起“妹妹坐船頭,哥哥岸上走”的歌聲。徐蘭打開身邊毛線手袋,掏出手機(jī),在鍵盤上摁了一下湊到耳朵上。
生了沒有?生娃娃哪有不疼的?
徐蘭打完電話說,兒子說,兒媳婦疼得受不了。
你去看看嘛,紅唇女人說。
咋整醫(yī)生比我有辦法,還有兩個大活人在那兒呢,再說,女人不疼,哪來的功勞。徐蘭舉起眼瞼瞥一眼對面,像有意說給對面的人聽。對面不作回應(yīng),還是一向柔和的表情。徐蘭繼續(xù)出牌,腦子游到別的事上。女人能做什么,不就生個兒子;前面就有一個孫女了,這次再是個姑娘,我可不要。第一個孫女剛滿月的時候回老家,兒子他大姑、姨媽只說這眼睛生得像哪個哪個,連抱都不抱一下,如果再生下一個姑娘,怕連看都不會看了。想當(dāng)年,如果不是自己生得好看,哪會找到現(xiàn)在的老公,如果找個農(nóng)村人,村里人會看得起你?不把你踩在腳下就是燒高香了。想想那些,徐蘭的臉沉下來,剛打出一個門板,發(fā)現(xiàn)還有一對門板在最右邊,她捏著拳頭捶了一下桌子邊沿。絨布裙女人問咋了。今天不是打牌的日子,她說。
我要的就是這張牌,絨布裙女人推倒面前的麻將。
4
楊氏回到家時已是傍晚。老姐妹從廚房里走出來,大姐,娃娃丟在哪兒?楊氏賭氣地說,男女山的樹林里。橫亙在安達(dá)村對面的山就是男女山,山上樹林茂密,山頂有兩棵高大的榛樹,比別的樹高出許多,它們相距一百來米,在村里遠(yuǎn)遠(yuǎn)看,很像“男女”兩個字,整面山像一本橫立的書。村里人都說,這山就是有關(guān)男女的大書,因為這個,村里人把它看成神山,沒人敢上去砍一棵樹。
這也怪不得我,怪她投錯人家,楊氏對老姐妹說。老姐妹嘖嘖嘴,長嘆一聲,大姐,二成媳婦什么也不吃,哭了一天。過兩天就好了,楊氏說。
過了兩天,二成媳婦沒像她說的好起來,仍不吃飯,連一口雞湯也沒喝。
第三天中午,估計那孩子也該沒了,楊氏抬上一把鋤頭往院門外走。她還沒走到山腳,前面橫斜的一條路上走來一個人,她開始也沒留意,直到這人走到面前,她才發(fā)現(xiàn),這人既不像男人又不像女人,白色運動鞋,一件帶扣子的灰色外衣,頭發(fā)比一般男人要長一點,眉毛淡淡的,稍彎,臉上白嫩。楊氏走一段路后回頭看,那人沿著小路向西邊走遠(yuǎn)了。她剛走進(jìn)林子,隱隱約約傳來孩子的哭聲,心里一震,走近幾步,哭聲更亮一些,胸口隨即像被什么抓住了似的緊起來。她邁開腳步,折身回去。
還在哭呢。她對正在喂牛草的二成說,語調(diào)里有濃重的不快。二成停下手里的動作,瞥她一眼,走到屋檐下坐著抽煙,每一口都吸得很深,好像全身力氣都用上了。整個下午他在村外的田地里走,把村里的田地都走遍,他覺得腳步停下來自己就會喘不過氣。楊氏喂雞喂豬,它們吃食,她呆呆看著,豬四處躥,像沒看見,豬拱倒豬食桶,豬食淌得滿地是她才醒來似的趕忙過去。傍晚,二成回到家,對母親說,走,你跟我去看看。臨走前,楊氏不忘把鋤頭扛到肩上。
路上遇到回家的村里人,如果問他們干什么去,楊氏說,豆田被水淹了,得排開。母子倆走到山腳,西邊的小路走來楊氏看到的那個人。她(他)走到插進(jìn)山腳的路口,停下來坐在路邊的一個大石頭上,眼睛散淡地看著四周。楊氏回頭看那人一眼,二成也跟著回看。楊氏對二成說,中午她就看到這個人走過那條路。這人咋又在這條路上了?二成沒說什么。
倆人走進(jìn)樹林,聽到嬰兒微弱的哭聲,似有若無,幾乎被樹葉的沙拉聲掩埋,稍大點的風(fēng)就能把它吹散。倆人呆站幾秒,接著往里走,來到嬰兒面前。她被薄薄的幾塊布裹著躺在撮箕里,撮箕擺在一個大青石下。孩子眼睛已經(jīng)睜開,青嫩的面頰上趴著一只螞蟻,臉明顯瘦了,小嘴青紫。二成彎腰摘去臉上的螞蟻,把她抱進(jìn)懷里,敞開衣襟包裹著,轉(zhuǎn)身往樹林外走。母親急煞眼,留在這兒,過兩天就好了。兒子沒聽她的,只吐出一句:能好么?她只好跟在后面。走出林子的時候,那人還坐在石頭上。兩人走到她(他)身邊,臉上帶著淡淡的柔和,眼睛看著遠(yuǎn)處。二成也覺得奇怪,這人很難看出是男是女。石頭上的人見有人看自己,站起來向西邊走去,身體筆直,步子輕飄飄的,聽不到一點聲音,仿佛踩在云朵上。endprint
娘倆兒把目光收回來,往家里走,只要看到遠(yuǎn)處有人向自己走來,就避開走另一條小路。
5
你那戒指多少錢買的?徐蘭看左邊的女人手上的戒指問。對面的人瞟一眼那個綠瑩瑩的戒指。
便宜,只是兩千多。差不多了,不過跟你老公的工資比,只是九
牛一毛。他到一萬了吧?沒有,只是八九千,絨布裙女人說。你咋嫁得這么好啊,一嫁就嫁給信用社,徐
蘭說。對面聽到這句有毛病的話,臉上的笑稠密起來。你老公也不差啊,農(nóng)業(yè)局副局長。絨布裙女人避開工資。
可工資哪有你老公高,就因為他工資低,我想去上個班,他說別去了,服侍好他就行了,既然他這樣說,我落得閑。徐蘭還是說工資的事。
你老公從鎮(zhèn)上的農(nóng)科站出來,幾年就當(dāng)上副
局長,厲害了。絨布裙女人說。男人不厲害,咋行啊。徐蘭打出一只五餅。說的也是。我老公也不讓我去上班,我想在
小區(qū)里掃地,活計輕松,他說,家里又不是沒你吃的飯,你去掃地,我的臉要擺在哪兒。絨布裙女人碰吃了她的五餅。
說這個,我嘴都不敢開了。紅唇女人說。
你老公也不差啊,辦公室主任,徐蘭說。都是官太太,對面的人暗想,她伸手在桌上輕輕捉起一張,插進(jìn)自己的牌中。
聽說,你老公前妻前一個是國土局副局長,真的?絨布裙女人瞟一眼紅唇女人說。是啊,比他職位大的女干部,紅唇女人擰開
隨身帶的一個壺喝一口水,說。咋離了?徐蘭問。他說,跟比自己職位高的女人過日子,自己
覺得不自在,他受不了,紅唇女人打一張牌出去。對面的人向紅唇女人看過去,目光深邃,像要把她刺穿。紅唇女人看到對面人的目光,但不
知道她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男人。沉默了幾秒,徐蘭看對面一眼,你家娃多大
了?三個女人把目光投向?qū)γ娴娜恕4蟮氖畾q,小的四歲??偟膸讉€?徐蘭追問。你也是,現(xiàn)在能有幾個,最多就兩個。絨布
裙女人說。三個。對面的人說,手抓起一張牌。娃他……你對象在那兒上班?徐蘭問,終于
逮到一個機(jī)會,她不想輕易放過。我還沒有對象。娃是哪來的?徐蘭總要問個究竟,目光定在
對面人的臉上。抱養(yǎng)的。對面的人臉色沉下去,自己碰到一個愛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
你是男的還是女的?徐蘭不管她(他)的臉色,另兩個女人看向她(他),等待著這個關(guān)鍵問題。
你像查身份的警察。對面的人很后悔來打自己不喜歡的麻將,決定這一把結(jié)束就走,可轉(zhuǎn)念想,這未免太明顯了,再過半小時走。
那我就不問了。徐蘭笑了一下。
紅唇女人的麻將胡了,這次是上花?!懊妹米^”的歌聲又唱起來,徐蘭彎腰打開毛線手袋,在手機(jī)上摁了一下,貼到耳朵上。徐蘭微張著嘴,臉色漸漸暗下去,總是姑娘,不要了……我說了算……我過去跟你說。她快速把手機(jī)塞進(jìn)毛線手袋,不打了,今天霉透了,從頭到尾,沒胡一把。
生都生下來了,亂養(yǎng)著。絨布裙女人說。是啊,現(xiàn)在你送給哪一個啊,難道丟到大街上,紅唇女人也勸著。
沒落到你們頭上,你們才這樣說。徐蘭站起身,過兩天我請你們喝茶,走了。她提著毛線手袋大步往商店外走。對面的人快步去趕徐蘭,沒幾步就追上了。紅唇女人覺得奇怪,她的腳步那樣快,竟然沒有一點聲音,兩邊的衣角在風(fēng)中浮起來,她的身體像被張開的衣角托起似的。
那個是哪個,就是看不出是男是女的那個?紅唇女人問絨布裙女人。
我也曉不得,我約人的時候,她跟來的。
這人長得怪中性的,紅唇女人說。
你說哪樣?絨布裙女人睜大眼睛問。
紅唇女人沒回答她,眼神渙散幾秒后,好像突然想到什么,說,我想起我老公的同學(xué)說過一件事,在近城小學(xué),有兩個女娃也是留著短發(fā),穿著不男不女,還說家長也是那樣一個人,今天這個難道就是那兩個女娃的家長?
6
娘倆回到家的時候已是黃昏,二成把孩子抱進(jìn)屋里。女人看到布包里露出的小腦袋,倏然從床上坐起,伸著雙手迎著,鼻子一縮,抽抽噎噎哭起來。孩子回到懷里,她慌忙解開衣襟,把乳頭塞進(jìn)孩子冰涼的嘴里,并用衣襟包住她,邊哭邊撫她柔軟稀疏的頭發(fā)。孩子像沉浸在一片樂土之中,安靜地躺在她懷里,嘴一直沒有離開她的乳頭。孩子一陣陣用力地啜,微微的疼痛阻止了女人的哭泣。一只飽滿的乳房漸漸收縮著,女人換另一個乳頭。三四分鐘后,女人的兩個乳房像泄氣的氣球。
村里人都說,這姑娘,以后有福了,三天哪。
女孩五歲的時候,她的漂亮就已初見規(guī)模,肥嘟嘟的圓臉上常甜甜地笑著,一雙眼睛如水晶般清澈透亮,腦后的頭發(fā)扎成兩只羊角。那時,她常和村里的小姐妹們在巷子里踢用蠶豆葉或短布條做成的毽子,頭上的兩個小羊角隨著蹦跳如兩只小手歡快招搖,咯咯的笑聲蕩進(jìn)巷子深處。有時,她從家里的針線簍里翻出一塊布頭,學(xué)著婦女們刺繡,或花鳥,或蟲魚。
進(jìn)學(xué)校的那天,是母親帶她去的。老師問女孩叫什么名字,母親還沒說,她脆脆地?fù)屩f,蘭蘭。母親說,蘭蘭是小名,學(xué)名還沒有,老師給起一個。老師問女孩父親叫什么,女孩又搶在母親前回答,我爹叫徐二成。老師被這個可愛的女孩逗樂了,呵呵地笑兩聲,隨口說,就叫徐蘭吧。母親說好。蘭蘭張大眼睛,小聲說,徐蘭,好像自己要跟一個陌生的名字永遠(yuǎn)做朋友,覺得新奇。
上了學(xué)的徐蘭,學(xué)習(xí)一直都好,每次考了好成績她都告訴父親和母親,但他們只笑一笑,并沒有一句表揚的話。楊氏在一旁像沒聽到,遠(yuǎn)遠(yuǎn)地走開了。徐蘭沒有得到預(yù)期的表揚,灰了臉,低頭坐在凳子上,抱起腳邊的小貓一遍一遍撫摸它的鼻梁。
徐蘭聽到村里的女伴說,她出生后被丟在山里,后來又被抱回來。一個男孩說,你是被山毛驢(狼)吃剩的。徐蘭圓睜雙眼,你才是喂山毛驢的。那男孩一連說了幾次山毛驢吃剩的,徐蘭氣急,上前一把將他推進(jìn)一條小水溝里,男孩哭起來,她趕忙跑回家。她問父親,自己是不是真的丟在山里后又抱回來的,二成將她摟在懷里說,沒有,不要聽別人亂說。
有個女伴再提這件事時,徐蘭說,我爹說沒有,以后哪一個再說,我撕爛他的嘴。后來,伙伴們都只敢在背地里說。如果是大人對她說,山毛驢吃的。她就鼓著眼珠說,你才是山毛驢吃的。大人討個無趣,只得訕訕地笑。
徐蘭到五年級的時候就回來了,母親勸了幾次都沒用,二成和楊氏什么也沒說。徐蘭就這樣回來了。
她十七歲時,一米六五的個子,不胖不瘦,下巴圓圓,皮膚水嫩嫩的,小小的嘴,眼睛里像汪著一潭清亮的水,就連婦女們看上幾眼,嘴里的渴也能解,整齊的劉海彎彎地剛覆過額頭,輕輕軟軟的,像精心裝飾的細(xì)密流蘇。
徐蘭在鎮(zhèn)上擺了個米線攤。來吃的人很多,一天下來,二三十元的進(jìn)項是有的,那年月,這可是一筆可觀的收入。米線攤常有一個年輕人來吃,來第二次的時候,徐蘭就知道他是農(nóng)科站的職工。有時在傍晚,他來幫她收攤,還送她手絹之類的東西。
一年后兩人結(jié)了婚。沒幾年,男人調(diào)到縣里的農(nóng)業(yè)局,還當(dāng)上了副局長。
村里人對二成說,你姑娘有福了,你兩口子養(yǎng)了一個好姑娘。
責(zé)任編輯 張慶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