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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油關(guān)

2017-10-12 18:43羌人六
滇池 2017年10期
關(guān)鍵詞:江油大娘李白

羌人六

再見了,世界,你變得越來越壞。

——[葡萄牙]若澤·薩拉馬戈《大象旅行記》

1

毫無疑問,涪江上游漢、羌、回居民,以及頭戴用白羊毛氈制成的通常插著一兩根兒潔白雄雞翎的沙噶帽,身穿鮮艷的民族服裝,仍然保持著自己部落風俗習慣的白馬人等雜居的縣城除外,歷史文化源遠流長,風景優(yōu)美如畫的江油關(guān),算得上斷裂帶最繁華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有出過遠門,稍稍見過世面的本地人,將其譽為斷裂帶的“小香港”。

同樣的事,總能被不同的人,提煉出不一樣的說法。我們這個地方有許多成年男同胞,把江油關(guān)之外的地方,稱之為“花花世界”,就像他們喜歡把喝了讓人頭昏腦漲的白酒,稱之為“辣辣水”一樣。然而,我更喜歡縣城這個說法一點,因為它和我沒關(guān)系。在我以為,整個地球媽媽就是由大大小小的縣城,和類似于江油關(guān)這樣的“小香港”,共同構(gòu)成的。

其實,我對位于涪江上游的縣城,以及下游那些縣城的了解,幾乎是聽說而來,江油,綿陽,成都,北京,香港,澳門……長這么大,除了江油關(guān)的丫頭坪、牛心山、落河蓋、鳳翅山,我壓根兒沒去過別的地方。我哪里都不想去。就算用火車把江油關(guān)之外的那些地方拉到河對岸,拖到我面前來,讓它們近在咫尺,估計我也不會有什么興趣。江油關(guān)對我來說已經(jīng)足夠遼闊和鬧熱,而且,什么都不缺。我時常在內(nèi)心追問自己,如果我再喜歡上別的什么地方,和身在曹營心在漢,和朝三暮四,有什么區(qū)別?

我對江油關(guān)的專一態(tài)度,應(yīng)歸功于媽媽的影響和熏陶。她總是喜歡帶著批判的聲氣,以自問自答的形式,讓我意識到江油關(guān)之外的可怕與兇險。當然,偶爾我會懷疑這是媽媽故意為我設(shè)置的圈套,她希望把我和爸爸永遠拴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就像我們的生命總是和空氣拴在一起,就像浩瀚的星空總是和夜晚拴在一起。舉個例子,媽媽就曾經(jīng)這樣問我:“小兔崽子,來來來,媽媽考考你,你知道在城里亂扔一個煙鍋巴,要罰多少錢?”

小兔崽子!

當著外人的面,媽媽也這么叫我。媽媽喜歡這么叫我,好像我真的不是她親生的,而是兔子生的似的。我又不是我媽媽的家長,我也不能用棉花把耳朵堵死,所以,無論她把我叫得多么與眾不同,叫得多么難聽,我只能認命。家里面給我的零花錢從來沒有超過五毛,所以,我摸著我光溜溜的下巴,揉著我脹鼓鼓的太陽穴,認真地想了想,大著膽子推測:“一個煙鍋巴五毛錢。”

“小兔崽子,五毛錢哪里夠?!一個煙鍋巴,至少要罰五,塊,錢!”媽媽把五塊屁股后面那個“錢”字說得特別響,好像一?;鹋谠诳諝饫镎?,威力特猛,震耳欲聾。

真是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啊,就是爸爸的一包煙,也值不了五塊錢的。五塊錢在江油關(guān)可以說得上是天文數(shù)字,我皺著眉頭算了算,五塊錢差不多可以在學校左手邊王婆婆家的小賣部那里吃上二十五串麻辣燙,在學校右手邊豆豆超市買上一堆零食。由此可見,城里扔個煙鍋巴,真的不劃算!還是我們鄉(xiāng)下好??!我杞人憂天,深深嘆了口氣。如果我將來大學畢業(yè)到花花世界收罰款,我想,我不會那么心狠手辣,收兩個五毛錢,意思意思,就夠了。

事實上,媽媽經(jīng)常故意這樣考我這些似乎只有她才能說出標準答案的問題。她出題的方式往往出人意料,不分時間、地點以及江油關(guān)復(fù)雜多變的天氣狀況,難度系數(shù)遠遠超過我期末考試的試卷。上學期剛開學的時候,我心儀的女同學段小芳,也用類似的手段刁難過我:“你猜猜,老娘我今年過年掙了多少壓歲錢?”

段小芳無非是想在我面前炫耀一把,但是我更喜歡她緊閉櫻桃小嘴、不說話的樣子。《論語》有言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蔽易哉J為我是君子,但不愿成人之美,于是,我一面用削筆刀小心翼翼清理指甲蓋下面的污垢,一面想著我那些鐵雞公一毛不拔的親戚,一面沖段小芳潑冷水:“你掙了多少壓歲錢關(guān)我卵事啊!”

聽我說完,段小芳梨花帶雨地哭了,一溜煙跑到教師辦公室告了我的惡狀,告我說臟話,說我耍流氓。

我從馬小芳身上隱約看到了媽媽的影子。從那以后,我再也沒跟她說過半句話。沉默,如同我們之間無形的柵欄。害怕跟馬小芳說話的原因,首先是因為,我不想勾起媽媽對我造成的不愉快的回憶;其次是因為,我不喜歡被這些問題牽著鼻子走,彰顯自己的無知;最后,還有一個原因,可能則完全是我自己的緣故,每次遇見她,不知為什么,我會產(chǎn)生一種把她叫“媽”的強烈無比的沖動,我甚至有種錯覺,我覺得我那總是穿得土里土氣的媽媽就要從馬小芳瘦小的身子里探出腦袋、伸出胳膊來了。

我希望我和馬小芳之間的沉默,如同流過江油關(guān)的滔滔涪江水,或者,就像江油關(guān)的歷史文化一樣,源遠流長。

戴黑框眼鏡兒的語文老師張德益,也就是我們六年級一班的班主任,在課堂上與我們分享和江油關(guān)相關(guān)的歷史文化知識。他告訴我們,星空一般浩瀚的歷史其實就是一根硬骨頭,江油關(guān)的歷史文化源遠流長并非浪得虛名。據(jù)史籍記載,三國時期鄧艾偷渡陰平攻破江油關(guān),蜀滅;李淵建立唐朝后,將前朝西涼國皇帝李嵩視為李氏祖先;西涼國滅亡后,逝世后葬于江油關(guān)牛心山上的李龍遷之墓被唐朝統(tǒng)治者定為祖宗皇陵;武則天時,又將牛心山唐陵視為唐之“國脈”;民國時期大軍閥劉湘,在自己母親死后,千里迢迢把老人家的尸體送到江油關(guān),厚葬于鳳翅山,而且派有兵丁守護。也許,更值得一說的是,寫“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的李白,青年時代曾經(jīng)到江油關(guān)采過風,牛心山上的讀書臺,以及這首意境優(yōu)美的詩,便是當年李白到此一游的最好證據(jù),其詩如下:

嵐崗深院里,旁砌水冷冷。野燕巢官舍,希云入古亭。目斜獨吏過,席卷亂峰青。五色神仙尉,焚香讀道經(jīng)。

“星空一般浩瀚的歷史其實就是一根硬骨頭”,張老師為什么這么說?估計,我就是把腦袋想開花,也未必想得出來。不過,既然提到了李白——反正,讓我陷入困惑的人,又不是我。所以,我想我很有必要在此聲明一下,其實,我就是李白的兒子。當然,我不是詩人李白的兒子,就算“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要是出生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的我,知道自己的爸爸是個唐朝的詩人,我肯定無法接受,估計,我自己不被嚇死,下巴肯定也會驚得掉在地上,裹上滿滿的灰塵。幸好,我爸爸李白,只是個在江油關(guān)遍地都是的普通農(nóng)民,比我也就大個二三十來歲。endprint

說起來挺復(fù)雜的。其實,爸爸身份證上的名字不是李白,而是李皂白。熟人們喜歡把爸爸喊作“李白”罷了,如同某些本地人把江油關(guān)譽為斷裂帶上的“小香港”,把喝了讓人頭昏腦漲的白酒稱之為“辣辣水”一樣。我懷疑,爸爸李皂白中間的那個字,是被他們故意隱藏起來的,或者說,被他們偷偷的咽進肚子里,吃了。

這樣一來,你們就知道,我的生命里有兩個李白,一個是唐朝的大詩人,一個是江油關(guān)的農(nóng)民,我爸爸。一天,在讀完語文課本上關(guān)于李白的相關(guān)簡介之后,我再也忍不住好奇,問頭發(fā)看上去像霜打過的語文老師:“張老師,張老師,這個大詩人李白,為啥又叫李太白?。俊?/p>

張老師看著我,額上的皺紋如同漣漪,忽然哈哈大笑,象征知識的黑框眼鏡瞬間滑落到鼻梁之下,他回答我:“這還不簡單,就像你爸爸李白又叫‘李皂白一樣?!?/p>

我仍然不解其意。不過,為了不讓自己都讓自己著急的智力水平,如此之快的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出來,我屏住呼吸,聚氣凝神,伸直了右手的五個拇指頭,“啪”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作恍然大悟狀:“哦,張老師,我明白了!”

我把“我明白了”重復(fù)了兩遍。放學回到家里,我興沖沖地跟正在電視機面前看《大頭兒子小頭爸爸》的爸爸說:“爸爸,你知道唐朝大詩人李白為啥又叫李太白嗎?”

我這樣問并不是存心為難爸爸。他和我們江油關(guān)那些遍地都是的農(nóng)民比起來,真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正是這些不一樣的地方,在爸爸身上神奇而又完美的串聯(lián)在一起,以生命的形式,構(gòu)成了他。爸爸并非是童心未泯,他最喜愛的電視節(jié)目并不是《大頭兒子小頭爸爸》,而是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lián)播》。爸爸看動畫片的原因無非是《新聞聯(lián)播》要等到晚上七點鐘才開始而已。亞運會,東歐劇變蘇聯(lián)解體,香港回歸,甚至是臺灣問題,爸爸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和看法,不得不說,他借著《新聞聯(lián)播》,為自己平時吹牛聊天攢足了資本。

果不其然,爸爸無知地搖了搖頭,臉上寫著一絲茫然,他告訴我:“兒子,你連爸爸的名字都不記得了嗎?我的名字李皂白,你大娘的名字李青紅,我們的名字,都是你祖父李不問取的?!?/p>

“我是問你唐朝詩人李白為啥又叫李太白?快——點——回——答——我!”

“我要是知道為啥我就當教書先生去了,讓你去念書干嘛?”說完,他又滿臉無知地問我:“你倒是說說,這是為啥?”

于是,我得意地告訴他:“李太白是李白身份證上的名字,就像你的名字叫李白,身份證上又叫李皂白,一樣!”

“古時候的人也有身份證?”我爸爸滿臉疑惑。

我心里虛了一下,告訴他:“兒子胡說的。”

對于我的回答爸爸似乎并不滿意,他臉上的天,分分鐘暗了下來,烏云密布,他瞪著眼珠子問我:“那個狗日的李白能比你老爸我有出息?”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只能虛偽地搖著頭,給出一個讓爸爸滿意讓爸爸高興的答案:“他肯定不如你?!?/p>

“嗯,這還差不多?!卑职终f完,繼續(xù)津津有味地看起了電視,他黑得發(fā)光的脖子長頸鹿一樣伸得長長的,都要鉆到電視里面去了。

爸爸的無知和自以為是讓我倍感掃興。

我轉(zhuǎn)身回到昏暗得像是生怕讓貧窮亮出來似的臥室,換上專門練習跑步的運動鞋,就出了門,來到家門口灰塵撲撲的馬路上,稍稍做幾下熱身運動——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伸了伸手臂,撅了撅屁股,扭了扭腳踝——便迫不及待,野馬似地奔騰起來。

再過兩三個月,葡萄牙共和國即將結(jié)束對澳門的統(tǒng)治歷史,中國政府即將恢復(fù)對澳門行使主權(quán)。而二十世紀就要接近尾聲,畫上句號,迎來嶄新的二十一世紀。但是,這些激動人心得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事情,都不是我這個江油關(guān)的毛頭小子所關(guān)心的。我關(guān)心的是我們學校國慶節(jié)后就要拉開序幕的江油關(guān)小學第三十屆田徑運動會。作為班上跑得最快的運動員——運動員三個字,總是讓我感到受寵若驚,好像皮膚下面流淌著的不是血液,而是一股股舍我其誰的力量與激情的混合物。屆時,我將代表我們六年級一班參加五十米,一百米,以及五十米接力比賽項目。幾乎每天,我們的班主任張老師都會特意走到我的課桌面前來給我鼓勁兒,要我平時好好練一練,爭取在運動會一鳴驚人。說完,他把自己滿是粉筆灰的手在我這個瘦得好像只剩下骨頭的運動員身上輕輕拍那么幾下,好像武林高手在把自己的武功傳給自己的徒弟似的。的確,我熱血沸騰,感覺到了一種難以描述的力量。這時候,我總是有那么一點不好意思,忍不住把頭埋在課桌上,讓劇烈起來的心跳順著課桌的支撐腿,撼動整個教室。我的內(nèi)心洶涌著一種被人關(guān)注的喜悅與驕傲,整個人都要在這些喜悅和驕傲里面化掉了似的。這種精神上的愉悅會一直持續(xù)到晚上睡覺。

2

我在秋風的腋窩下奔跑,在江油關(guān)的皮膚上奔跑,在沿著破敗街道連成一長串房屋的馬路上奔跑,我覺得我快得就像是一截閃電。我是兩周前開始這樣自發(fā)刻苦訓練的,沒有付出,就沒有收獲,我憋著一口氣,希望自己在田徑運動會上取得佳績。每天傍晚,通常是寫完作業(yè)之后,沿著家門前的馬路一口氣跑到牛心山腳下,然后再一口氣跑回來。簡單點說,就是從江油關(guān)的街尾跑到街頭,再從街頭跑到街尾。

天快要黑了,江油關(guān)遍地蒼茫,秋風沒有染黃的青色山峰,已經(jīng)有些模糊不清。暮色越來越濃。在光的柵欄里呆了一整天的街道、房屋、草木,開始在我的周圍慢慢隱身。我跑過的地方,部分人家的燈泡已經(jīng)開始工作,散發(fā)著橘黃色的柔光。不遠處的莊稼地里,蟲子的叫聲比夜里的星星還亮。

除了滿頭大汗的我,商鋪林立的街上幾乎沒有人跡,就像媽媽經(jīng)常說的那樣,連個鬼影子都沒得。屬兔的人最大的特點還不是膽子小,而是膽子小,卻故意要裝膽大。我畢竟還是了解自己的——我最怕鬼。雖然,我們素未謀面。“恐懼有助于速度的提升”這個觀念何時在我腦海根深蒂固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只要想到鬼,我就算是跑斷一雙腿,也不會讓自己停下來。為了讓自己跑得更快一些,我想著周星馳主演的《回魂夜》中的那具無頭女尸,此時正迅速在身后飄飄蕩蕩著朝我追過來,伸出兩只比竹竿長的枯手,掐我的脖子,把我從地面抓小雞似的提到半空。endprint

跑過一根電線桿過后,意外發(fā)生了,健步如飛的我,腳上好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得拽了一下,然后,我就跟硬邦邦的馬路來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擁抱,這一跤,通過正面將我的體重均勻地涂在馬路粗糙的皮膚上,讓我們都很難對彼此的深情產(chǎn)生懷疑。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這樣狼狽地摔過跤了,雖然平時體育課班上跌倒之后再爬起來的同學絡(luò)繹不絕,但是,親身體會這樣的悲劇,我多少有些意外和尷尬,就像你在大街上滿面春風地逛了一圈之后,才發(fā)現(xiàn)褲子上的拉鏈沒有拉上。趴在灰撲撲的馬路上,我兩眼冒金星,五臟六腑,都要從喉嚨里摔出來了似的。痛得齜牙咧嘴。恨不得分分鐘找來雷管、炸藥,把這不長眼睛的馬路炸了算了。

把這不長眼睛的馬路炸了算了。

真是人倒霉了喝水都要塞牙縫??!

差不多三分鐘時間,我如同一堆被人隨手扔掉的垃圾,趴在地上,不想動彈。等我無比狼狽的從地上爬起來,才發(fā)現(xiàn),制造了這場災(zāi)難的元兇,竟然是一件淺灰色外套!沒有主人的外套躺在路邊,兩個灰撲撲的袖口朝前,勉強地撐住地面,好像個倒霉蛋,試圖讓自己爬起來??吹剿?,我的意識里并未出現(xiàn)仇恨的火花,而是一絲不經(jīng)意的恐懼,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地點,人是不太可能跑得太快,然后跑到一件衣服的外面去的,四周根本不見人影,一件看上去還算干凈的衣服怎么會跑到馬路上來的?這么一想,我不由得毛骨悚然,恐懼就像犀牛角,快從我的額頭上長出來了。

與恐懼并駕齊驅(qū)的是我的好奇心,盡管,我有無數(shù)個迅速閃人跑開的理由,但是,冥冥之中似乎又有一種神秘的力量驅(qū)使我俯下身去撿起躺在泥路上的外套。并且,一只手自然而然伸進荷包,摸了一圈。這種自然而然,就像冬天過去,大地自然而然返青,花朵自然而然盛開一樣。

我摸到了厚厚一疊紙一樣的東西。等我將它漫不經(jīng)心地掏出來,我的下巴,差點因為驚訝掉地上去了,狂喜就像驚訝的跟屁蟲,緊隨其后。

我撿到了一筆錢!而且數(shù)額巨大。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錢。我簡直都要驚呆了,此時此刻,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相遇都黯然失色,只有我們的相遇,五彩繽紛,迸發(fā)著生命的火花。似乎只有臺灣歌手卓依婷《東南西北風》里那些歌詞對我的心境了如指掌:“與你相逢其實就像一個夢,夢醒無影又無蹤,總是看了不能忘,總是過了不能想,總讓我為你癡狂。讓我愛上你其實沒什么道理……”爸爸是資深歌迷,毛阿敏的《渴望》,童安格的《把根留住》,張真的《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還有就是卓依婷的這首《東南西北風》,是他的最愛。我從小耳濡目染,歌詞倒背如流。

“讓我愛上你,其實沒什么道理……”讓我愁眉苦臉,其實也一樣。撿來的錢眨眼間在我手上就變成了燙手山芋,感覺就像是突然把一頭豬扔到一只螞蟻跟前似的。如果只是撿了幾塊錢,那么,事情會單純得多,我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愁眉苦臉。我從來沒有染指過這么多錢,我要是染指過這么多錢,我的年齡要是再大一點,我就不會如此愁眉苦臉。我當然不是白癡,如同我爸爸

當然不是詩人也不會寫詩一樣,但是,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間,我真有過把這些錢扔掉一部分,其余的納為己有的打算,我知道,我沒辦法消化,要一口氣花掉它們,我得在豆豆超市買多少東西呢,我得在王婆婆那里吃多少麻辣燙呢?我的心在糾結(jié),在為難的水面上翻滾!

不過,最終,我放棄了這種打算,一把草把牛脹不死!再說了,撿錢不會因為撿錢多寡而性質(zhì)縮水,事實就是事實,擺在面前。只是出門跑步,突然遇到這種事情,事情又發(fā)展到了這個地步,我也只能“騎驢看唱本——走著瞧”了。我決定把錢統(tǒng)統(tǒng)帶回家,交給爸媽處置,畢竟,用他們平時的話來說,他們吃的鹽比我吃的飯多,過的橋比我走的路多。要是三個人的腦袋都湊不出一個辦法,都處置不了這一件事情,我也只能認了。我相信我的決定是上上策,不管怎么說,錢是我撿到的,他們雖然是我的家長,但我肯定比他們更有資格當這筆錢的家長。讓他們獎勵我?guī)讐K錢零花,應(yīng)該不成問題。想到自己就要有幾塊錢零花,我心花怒放。

暮色漸濃。

群山上的松柏在秋風的指揮下嗚咽,奔流不息的涪江在夜的皮膚下悲鳴。

3

此地不宜久留。

既然已經(jīng)打好主意,我迅速拋卻腦海中洶涌的雜念,將撿來的錢塞進自己荷包,又把那件迷路的外套兩三下裹成一團,扔到馬路旁邊上的寂靜里:一叢茂盛而又氣勢咄咄逼人的蕁麻。江油關(guān)是人不是人的,都知道蕁麻的厲害,一旦碰上,又疼又癢。以前我跟媽媽去牛心山燒香祈愿,媽媽曾指著它們告訴我:“你外婆,也就是我媽,以前經(jīng)常用這個對付我們的?!蔽业浆F(xiàn)在也不知道媽媽為什么會告訴我這個,給人的感覺,就好像,她是經(jīng)歷了九死一生才成為我媽媽似的。

我揣著錢,一陣風似地刮向自己的家。也許是跑得太快,也許是心慌意亂,在快跑到中街的時候,我竟然一頭撞到了一個熟人,確切點說,我撞到了我的體育老師。因為他個子實在太高,高得像是要長到天上去了。我們背地里給鶴立雞群的他取了個聽起來順耳又十分貼切的綽號——高爾基。讀一年級的時候,班上有同學甚至問他:“老師,老師,你長得好高啊,你長得這么高,是不是有一百歲了???”——“高爾基”哈哈大笑,一聲不吭。他是我們江油關(guān)的巨人。

估計高爾基剛從肖家館子喝完辣辣水,正暈乎乎過馬路呢!

事后,我在想,我的眼睛長哪里去了呢?竟然沒有看見我們敬愛的體育老師“高爾基”。黑漆漆的夜色中,只聽見我跑過的地方,慘痛無比地“唉喲”了一聲。我不得不慢慢減速直到自己停下來,轉(zhuǎn)過身,我腦子里頓時一片空白,好像里面下了一場大雪。模糊的暮色之中,只見一個巨人正蹲在地上,緊捂著下半身,大聲而又痛苦地呻喚著。我很快認出這個巨人不是別人,而是我的體育老師,高爾基。天啊,剛才還以為空氣長肉和骨頭了呢,沒想到,我居然從被我視為偶像的體育老師高爾基下半身兩個腿肚子中間穿了過來!也就是說,無意之中,我竟然鉆了高爾基的“胯襠”。

江油關(guān)老一輩人有個古怪的觀念,小孩子家要是鉆了別人“胯襠”,今后會長不高的,只能當一輩子矮子,我們江油關(guān)的人誰都不喜歡矮子,雖然,我也沒看我們本地人有誰個子高過,我們的體育老師高爾基肯定不算,他是外地人。鉆別人胯襠這種事情沒有誰是主動和自愿的,我只是個例外??諝庠谝凰查g凝固了。我想到自己還這么年輕,卻給自己的人生和命運造成了如此巨大的失誤,這輩子鐵板釘釘?shù)某蔀橐粋€矮子,我的心莫名其妙一陣痛,撕心裂肺的痛。這種痛是因為我跑得太快,高爾基長得太高,我簡直恨不得把高爾基和自己都滅啦!但我不敢,只敢這么浮光掠影般的想一下子,殺人是犯法的,要坐牢的,殺自己呢,我又放心不下我的爸媽,他們現(xiàn)在倒是年輕,今后老了誰管???我又不傻。endprint

“高……劉老師,對不起,對不起,您沒事兒吧?”

高爾基,本姓劉。要不是腦袋里的轱轆轉(zhuǎn)得快,我可能就把他喊成“高老師”了。面對牛高馬大的劉老師,這個樹一樣伸展的男人,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問道,手卻僅僅捂著荷包,生怕荷包里的錢也跳出來,陪著我為體育老師道歉似的。雖然更應(yīng)該道歉的是他。不過,同樣作為男人,我想的是,高爾基有他的身高,我也該有自己的“風度”。

“我是說怎么會有一陣疾風從下面吹過去嘛?!”劉老師喃喃自語,“原來是你?!?/p>

原來,我是一陣風。

“就是我。”我小聲告訴他,“我也沒想到上面還有一個人在過馬路。”

“小兔崽子,跑,跑這么快,去,去見馬克思??!”醉醺醺的高爾基緩緩站起身來,一股“辣辣水”的味道撲鼻而來。高爾基肯定剛喝完酒,我望著街道外邊兒的蒼蠅館子,還有幾位其他年級的老師正踉踉蹌蹌走出來,蒼蠅館子的對面就是春風麻將館,看到這里,我?guī)缀跞靼琢?,高爾基他們是剛喝完酒,又要去搓麻將呢。老師們不容易,白天要給我們上課批改作業(yè)吃粉筆灰,晚上還有這么多事,我想我一定要寫篇作文歌頌他們。

小兔崽子,跑,跑這么快,去,去見馬克思啊。

實話實說,讀了這么多年書,這可是劉老師第一次表揚我啊,我心里樂開了花,想聽他再說一次??墒牵芸煳乙庾R到高爾基這是在咒我呢。我大失所望,只好解釋:“我在練跑步?!?/p>

“跑個毛線!眼睛長屁股上去了???哎喲,疼,疼死我了!”

高爾基一邊氣鼓鼓地說,一邊用他那大得抓得穩(wěn)籃球的手用力揉著他的那個地方,像是在安慰自己受驚的小鳥。

“劉老師,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沒看見。對不起?!蔽仪把圆淮詈笳Z地說。我只能這樣說了。

“有好遠滾好遠!”

高爾基揮了揮手,一瘸一拐地走了。

我望著他漸漸隱沒的背影,輕聲說:“活該!”

說完,我沿著黑漆漆的馬路,沿著滿大街黯淡又虛幻的燈火,蝸牛一樣慢慢地朝家的方向走去。我不想再從別人的下半身穿過去。矮子不好討媳婦,想到自己今后可能討不了媳婦,我不由得一陣悵然若失;快到家門口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其實剛才發(fā)生的事情不能只怨自己,也不能怪高爾基。個子矮,鉆了別人胯襠,也許還有一個特別主要的原因,爸媽的基因不好??!我不由得一陣釋然!

4

我前腳剛邁進自家門檻,就望見我大娘李青紅,頭頂一道頗具操姐氣質(zhì)的棕色波浪,翹著二郎腿,端端正正地坐在堂屋的舊沙發(fā)上,和我爸爸一樣,臉朝《新聞聯(lián)播》,眉頭緊鎖。

媽媽也在,她心事重重地坐在一根矮板凳上,眼睛像兔子的眼睛那樣,紅紅的,看樣子,快哭出來了。

我立馬就嗅出來了,空氣中充斥著某種火藥味。而這股火藥味,明顯是大娘帶到我們家里來的。雖說親得不能再親,平日里,大娘可從來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我已經(jīng)不記得大娘什么時候到我們家來過。有時候,媽媽會突然記起了似的,然后,氣吼吼地跟我冒上一句:“你長這么大,你那嫌貧愛富的大娘,你那一毛不拔的大娘,一個冰糕都沒舍得給你買!”我咽了咽口水,心想,無所謂,你們給我買也是一樣的啊。大娘真的很少到我家里來,有時候在街上碰見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好像看不見我似的,我好像長得密度不夠似的,大娘從來不會看見我,更不要說招呼。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我想,大娘不理我,我還不想理她呢!

家里所有的燈泡都是十五瓦的,是爸爸讓我到街上去買的。和它們比起來,大娘的臉色瓦數(shù)更小,估計只能為負數(shù)。說起來跟我爸還是一個媽生的,大娘卻把一張富態(tài)的臉拉得老長,就好像,誰欠了她錢似的。她這又是何必呢?

本來,打算回家就把馬路上撿來的錢“交公”,可是,眼下大娘在場,而且氣氛不對,我決定再等等。

見我進屋,三個人的目光很快就魚兒一樣游到我身上來了。眾目睽睽之下,我有些不自在。也是為了緩沖這種不自在吧,我假裝親熱地跟大娘打了個招呼:“大娘好!”

沒想捅了馬蜂窩。大娘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陰陽怪氣地說:“你大娘好啥哦!窮得都快喝西北風、吃土了!你說好不好?”

我想既然窮到這個份上,就撥浪鼓似的搖搖頭,說:“不好。”

“這幾年,借錢的時候嘴巴比白糖比蜂蜜還甜,還錢的時候呢?”大娘拍了拍胸口,繼續(xù)說道,“還錢的時候,都變成大爺了啊,都變成縮頭烏龜了??!哎呀,我就是想不通,這個年代的人為啥這么不要臉???!”

大娘一邊說著令我迷惑不已的風涼話,一邊揉眼睛,好像要把那里面的什么擠出來似的。

“李青紅,別在娃兒面前說三道四,少在那里指桑罵槐,哪個是縮頭烏龜,哪個不要臉?!”爸爸說完,一只手以拍的動作摸在了自己的膝蓋上。

“我說三道四,我指桑罵槐?李二娃,你到底還有沒有良心,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啊,你的心被土淹了???!”大娘毫不示弱,生氣的架勢,就好像雷公電母下凡來了。

“我不是早就說了嗎?等豬賣了,立馬就還你錢!不得少你一分一毫?!?/p>

爸爸的聲音有些委屈,夾雜著一絲祈求。

“等豬賣了?那你馬上就賣??!老娘我要用錢!”大娘態(tài)度強硬,“反正,你今天要是不把錢還了,我今天就坐這兒,不走了!”

“你坐,歡迎你坐。”

爸爸的聲音倒是客客氣氣,誠誠懇懇。

“啥子人!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你這種不講信用的,哪個敢給你們借錢?東說西說,產(chǎn)生幻覺,上個月說核桃賣了還,這個月又說豬賣了還,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大娘說得唾沫橫

飛。

我惶惑地立在一邊,都想打傘了。

“計劃是核桃賣了還,可你侄兒子開學,交學費……再等我緩上一個月吧……”爸爸似乎有點說不下去了。

“不行,你姐夫膽結(jié)石下周去醫(yī)院開刀,這是人命關(guān)天的?。∵@是火燒眉毛的??!你們以為醫(yī)病還可以打欠條?。 贝竽镎f完,眼淚就嘩嘩地下來了,她一邊抹淚,一邊繼續(xù)說,“你們明天就把豬賣了吧,給我還錢!”endprint

“咪咪大個豬,咋好意思賣,大姐……”爸爸的聲音小得跟蚊子下的蛋似的,“姐夫在信用社工作,開刀的錢,你看你們能不能先自己想點辦法?”

爸爸這么一說,大娘似乎更火了:“信用社是國家的,不是我們自家開的,你讓我們怎么想辦法?偷,還是搶?!”

憤怒都快把大娘點燃了。

這時候,媽媽突然把話岔了進來:“大姐,你們別鬧了好不好!賣豬就賣豬!明天就賣!”

聽我媽媽這么一說,爸爸似乎有了底氣,他低聲跟大娘說:“大姐,你回去吧,我明天親自把借你的錢給你送過來?!?/p>

“真的?你敢不敢發(fā)誓?”大娘問。

“真的,我敢發(fā)誓?!卑职只卮?,“我李白要是明天不還你錢,出門被車撞死!”

“對嘛,不守信用,活著有啥意思???!”大娘似乎終于消了些氣,說完,慢悠悠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大娘一走,媽媽就大步流星地進灶屋做飯去了。爸爸沒有像以往那樣對我頤指氣使,他踩上一雙早該退休的涼拖鞋,走到門口,親自把堂屋已經(jīng)掉漆的門“嘭”一聲關(guān)上,仿佛在同外面的黑夜劃清界限,生怕大娘又到家里來了似的。堂屋一下子清靜了不少,只有墻上的圓形掛鐘“咔嚓、咔嚓、咔嚓”走著。香火熏得黑乎乎的神龕上“祖德流芳”四個精神飽滿的大字,勉強能睜開眼睛,監(jiān)視堂屋之內(nèi)的所有動靜。電視里的《新聞聯(lián)播》已經(jīng)結(jié)束,現(xiàn)在是《焦點訪談》了。

去灶屋不到一分鐘,我還以為是去灶屋做飯的媽媽的嚎啕聲就像春天撕破了土壤的種子那樣,撕破了我們的耳膜。印象中,媽媽從來沒有這樣哭過。媽媽哭得我的心都要碎了。哭就像跑步,就像干體力活,也是需要休息的,媽媽并不是一直哭,她哭了一會兒,就停下來,翻來覆去在灶屋里重復(fù)一句話:“這日子是沒法過了!這日子是沒法過了!這日子是沒法過了!”然后,媽媽又接著哭了起來。

媽媽在哭,我比她更傷心。我也跟著哭了起來。

“喊你媽別哭了!”

過了很久很久,爸爸終于有些心煩意亂,說完,他狠狠吸了一口煙,然后慢慢吐出來。再吸一口。

于是,我就像肩負重任的信使,快速走進灶屋,對正捂著胸口哭得撕心裂肺的媽媽說道:“媽,爸爸讓我喊你別哭了!”

媽媽果然就不哭了,她一邊往灶孔塞了幾截柴禾,一邊喃喃自語:“這日子是沒法過了!這日子是沒法過了……”

我想跟媽媽說“天無絕人之路”來著,但是,話到了嘴邊又被我咽了回去。說這樣的話,安慰得了媽媽,也安慰不了我自己。想到為了討債,大娘連我們家里那頭“咪咪大個豬”也不放過,我精神的柵欄里就有了一絲兒恨意,更多的,是難以形容的苦澀。

“沒法過就不過了!你想爪子嘛,離婚?我隨便!”

不知什么時候,爸爸突然出現(xiàn)在我身后。跟鬼似的,嚇我一跳。

“離婚!”

媽媽賭氣似的說。

“離就離!”

爸爸也來得干脆。他這么一說,媽媽又哭出聲來了,媽媽的哭聲就像根據(jù)余華小說改編成的電影《活著》里面的背景音樂那般叫人惆悵,叫人欲哭無淚。背景音樂好像名叫《似水流年》,我記得清清楚楚。

“離婚”是爸爸和媽媽吵架時經(jīng)常會引用到的字眼??晌也幌M麄兎值罁P鑣,主要是,我不知道選擇跟誰過日子合適。爸爸不會做飯,媽媽不會掙錢。思來想去,我覺得還是他們兩個不離婚最好。作為他們婚姻的副產(chǎn)品,我忍不住嘆了口氣顧影自憐,我感覺自己上輩子就像欠了他們什么東西似的,注定要在這輩子來到他們中間,跟他們同甘共苦,在關(guān)鍵時刻,還要意外地撿到一筆錢,幫助他們渡過難關(guān)。

“你們別吵了嘛,你們不離婚嘛!不就是錢嗎?我這兒有錢?!闭f完,我就低調(diào)地把裝在荷包里的錢小心掏出來,告訴他們:“是我跑步的時候在路邊撿到的?!?/p>

爸爸和媽媽瞬間愣住了,幸福似乎來得有些太突然,兩口子呆呆看著我手上的錢,然后看著我,又繼續(xù)看著錢,好像我在跟他們開玩笑。很快,兩人反應(yīng)過來,媽媽的屁股下面像是裝了彈簧,說時遲那時快,她一下子從板凳上彈了起來,沖到我面前,把我手上的錢轉(zhuǎn)移到了她的手上,媽媽讓自己變成了這些錢的祖國,滿臉歡喜。爸爸也跟著高興起來,一把將我抱了起來,張起他臭烘烘的嘴巴,在我臉上狠狠親了一口,他說:“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天無絕人之路。

然后,我將撿錢的經(jīng)過添油加醋地講述了一遍,甚至在回來路上鉆了高爾基胯襠的事也和盤托出。之所以如此不厭其詳,是因為,我很期待自己盡快拿到屬于自己的那一份。

在灶屋里,媽媽把錢點了一下數(shù),十塊的,五塊的,一塊的,還有一些零零散散的角票,加起來,總共六百塊錢。

“我們欠大娘多少?”我問爸爸。

“兩百?!?/p>

“這件事就我們?nèi)齻€人知道,你千萬千萬不要跟外人說!”媽媽特地如此提醒我,希望我把自己的嘴巴擰緊點。終于,她順手遞給我一張皺巴巴的十塊錢,大大方方地說:“拿去零花。”

“謝謝媽媽大人!”我接過錢,高興得都快合不攏嘴了。其實我只想要兩塊錢就夠了的,媽媽給了十塊,我多賺了八塊,這真是出乎我的預(yù)料。

“應(yīng)該是‘母親大人。”

爸爸在一旁糾正,跟媽媽獻殷勤。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鼓得跟二筒似的,色瞇瞇盯著媽媽一起一伏的胸口,如同一個獵人盯著他的獵物。剛剛還有的那種厭倦,此時已經(jīng)灰飛煙滅。

5

大清早,爸爸就匆匆出門還他大姐我大娘的債去了。

大娘的家就在中街,中街是江油關(guān)最繁華的地方,按城里人的思維習慣,那也算得上是我們江油關(guān)的“心臟”了,就像遙遠的北京,是祖國媽媽的心臟。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我相信,爸爸今后也不會再問大娘借錢了。兩百塊錢透過人心的光合作用,變成一堵厚厚的墻,已經(jīng)把所謂的親情隔開了,讓借錢和還錢的人站在了河的兩岸。

“欠別人的始終是欠別人的?!眅ndprint

爸爸出門以后,媽媽開始沖小口小口咽著稀飯的我噴話,感覺她是在跟給莊稼打農(nóng)藥似的。如果媽媽的話真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也就罷了,關(guān)鍵是,事實并非如此,我心知肚明,她的這句話并不是為了教育我,而是為了讓我記住恥辱,在我心頭種植仇恨的火焰,在大娘這塊移動的土壤上面豎起冷漠的旗桿。

見我沒有半點反應(yīng),媽媽用一種近乎揚眉吐氣的語調(diào)繼續(xù)跟我嘮叨:“有錢人說話都能戳死人,你那個嫌貧愛富的大娘啊,如果我們再不還錢,尿盆子肯定扣在我們頭上來了?!?/p>

說完,媽媽用她的右手抹了抹自己的脖子,好像真有什么惡心玩意兒從頭上流下來似的。

“人家借錢是幫助我們,理應(yīng)感謝,要錢也是天經(jīng)地義,怎么背后凈說大娘的不是呢?”我感覺自己倒像是胳膊肘往外拐,說了一句良心話。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想起了大娘那張被某種悔恨拉得比馬尾巴還長的臉,盛氣凌人,飛揚跋扈,不可冒犯。

媽媽不說話了,她拿起一塊像是被機關(guān)槍掃射過的抹布,仔細擦著圓桌上的灰塵和飯粒。

其實,我不是故意跟媽媽作對,我只是不愿讓自己的意識那么快就順著她的話語,順著飽含她個人情緒的墻根,為理智潑上陰影。也許,我的理智,我的言行舉止從來都是傾斜的,就像傾斜的雨水。以前撿錢我會想方設(shè)法物歸原主,現(xiàn)在沒門了,媽媽曾因為我把在學校撿來的五塊錢交給老師,心疼得掉眼淚,罵我白癡,就這樣,我慢慢學聰明了。我變聰明了。現(xiàn)實面前,我始終緊靠在媽媽這一邊,而不是課本和老師們提倡的那一套。我已經(jīng)在自私上面嘗到了甜頭,雖然它不是什么蘋果樹、橘子樹、李子樹。自私是我們精神上的護欄,它允許我們占有我們所能夠占有的一切,并且,心安理得。

吃過早飯,我就該上去了。我背著我那破破爛爛的書包一溜煙似的出了門,今天格外與眾不同,無論是天氣還是書包,我覺得我的書包,就像我們家那個咪咪大的豬突然長膘了似的,沉甸甸的,不是因為那些挼得腌菜一樣的書本,而是因為我把媽媽給我的十塊錢放在書包里面的文具盒的里面了。破破爛爛的書包也因為那十塊錢的入駐蓬蓽生輝。我不再因為它的簡陋寒酸暗暗煩惱,我只想著那張由我當家作主的十塊錢。老師的話是有道理的,內(nèi)在的美才是真的美,內(nèi)在的精華才是真的精華。毫無疑問,這十塊錢就是美和精華的所在。我昂首挺胸,如沐春風,一路上將肩上的書包左搖右擺,生怕別人不知道我有個破破爛爛的書包,而破破爛爛的書包里面的文具盒的里面,有十塊錢似的。

今天星期五,下午就放假了。放完假,運動會也就沒幾天了。真是好事連連啊!

剛走進教室,我就發(fā)現(xiàn)我的同桌馬洋坐在我的座位上,跟白敏唾沫橫飛地說著什么。我和馬洋關(guān)系不太好,不太好的原因是因為之前我們的關(guān)系太好了。無論我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跟他分享,自從上學期我在廁所里偶遇他偷偷吃夾心餅干,我的心就寒了,我可是從來沒有吃過獨食啊。俗話說,宰相肚里能撐船,我不是宰相,但肚量還是有的。馬洋真正得罪我是因為上學期春游。春游的前一周,媽媽說好給我五塊錢買東西的,我跟小伙伴們提前分享了這個美好的約定。馬洋和我在同一伙。計劃趕不上變化,意思已經(jīng)很明了了,而我的確刻骨銘心地體驗了一回,到了春游那天,媽媽卻沒有給我錢,沒有給我錢的原因,當然是沒錢,媽媽跟我說“你就是把房子倒過來也倒不出一分錢了”,不過,為了亡羊補牢,她把春游的必需品都給我準備好了。去了學校,見我沒帶錢,以馬洋為首的幾個同學一番商量,決定把我開除團隊,不要我入伙了。春游都是提前商量怎么搭伙的,我沒有錢,別的伙也不會要我,錢就是門票啊,我連門票也沒有,只好一個人窮游了。到現(xiàn)在我都想不起那一天我是怎么度過的,人山人海,眾目睽睽,熱火朝天,我卻形影單只,像一個光著屁股在大街上漫游的小孩,真丟臉?。?/p>

看到馬洋,往事就像是滾滾炊煙,在腦海升起。

今天,削掉心頭恥辱的大好機會終于來了!

我興沖沖走到自己的座位旁邊,把自己破破爛爛的書包一放,對著馬洋就是一個惡狠狠的“滾”字。

“不就是在你這兒坐一下,兇個毛線啊,神經(jīng)?。 瘪R洋恨著我說。

“去你大爺?shù)?,你才是神?jīng)??!”

我回敬他,聲音大得估計整個教室都聽得見,我就是要所有人都聽見我說了什么,我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說完,當著馬洋的面,我故意慢騰騰地打開書包,拿出銹跡斑斑的文具盒,將放在里面那張皺巴巴的十塊錢拿了出來,錢舊是舊了點,但畢竟還是十塊。錢是卷著的,我把錢小心翼翼地繃直,撫平,然后,裝模作樣地吸了一口氣,輕輕吹著錢上面的灰塵,或許還有上面那股汗臭味兒。這張錢,經(jīng)歷過多少人的撫摸和保管啊,現(xiàn)在,它屬于我了,我成了它的主人。我沉浸在炫耀帶來的歡愉里,無法自拔,我就是要讓馬洋,甚至班上所有人知道我有十塊錢,讓他們羨慕,讓他們嫉妒,甚至讓狗眼看人低的他們后悔當初春游拒絕我入伙這件事。

我輕輕吹著錢上面的灰塵,或許還有上面那股汗臭味兒。直到上課鈴響,我執(zhí)著重復(fù)著這個實際上并不會浪費多少體力的體力活。我對著我的錢吹了又吹,好像上面真有那么多灰塵似的。我一邊吹,一邊有意無意觀察著周圍同學,我希望這些窮光蛋都來羨慕我,巴結(jié)我。

第一節(jié)課下課,我就已經(jīng)深信班上所有的同學都知道我有錢了,而且還是十塊錢。應(yīng)該沒有“漏網(wǎng)之魚”了吧。第二節(jié)課下課全校學生都要站在坑坑洼洼的操場上,對著莊嚴而又肅穆的升旗臺,做第七套廣播體操。做操的時候,我一直在想,要是我能站在升旗臺上,當著全校學生的面,吹一吹我那十塊錢上面的灰塵,該有多好!遺憾的是,沒有哪個人能夠幫助我實現(xiàn)這個小小的心愿。

這十塊錢讓我在同學們面前掙足了面子,也差點羊入虎口。要不是關(guān)鍵時刻我力挽狂瀾,它怕是要長腿,跑進別人的腰包了。

午休的時候,馬洋居然主動回教室邀請我去操場上踢足球。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沒想到我們之間的不快這么快就被時間沖淡了。于是,我想也沒想就答應(yīng)了。

“你把你的錢放書包里藏著吧!”馬洋解釋,“操場人那么多,萬一丟了就麻煩了?!眅ndprint

好一個調(diào)虎離山之計!我當即識破了馬洋的陰謀,不過,我并沒有明說。還沒有走出教室,我突然改變主意,我告訴馬洋:“我不想踢足球了,我要在教室里看書?!?/p>

“怎么說話不算話呢?”馬洋似乎有些遺憾,見我無動于衷,他肉麻地說:“你不去,我也就不去了,我陪你看書嘛!”

看書怎么陪呢?我的腦袋都想脹了,也沒想明白。我知道,馬洋這些反常舉動都是因為那十塊錢的功勞,在錢面前,人就是容易低三下四啊。最終,我點了點頭,大氣地說:“好吧!”

我們就坐在教室里看起了書,書是從圖書室借來的,英國作家丹尼爾·笛福的《魯濱孫漂流記》。說是看書,其實是我看書,馬洋在一旁幫我翻書,我看一頁,點點頭,他就往下翻一頁。我很有耐心,想的是,裝吧,馬洋,我看你能裝多久?

馬洋并沒有裝多久,我剛看到克羅索這個倒霉蛋跟另外幾個人乘坐的逃生小艇被一個巨浪打得船底朝天的時候,他忽然用一種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的語氣說:“兄弟,看書看累了,要不,咱們?nèi)ベI點吃的?”

我故意問他:“你請客?”

他說:“我們是好兄弟,誰請客無所謂??!”然后,他話鋒一轉(zhuǎn),“你不是有十塊錢嗎?”

我態(tài)度堅決:“你臉厚,想得美,老子不干!除非……”

“除非什么?”見柳暗花明,馬洋似乎來了精神,“你說什么我都答應(yīng)?!?/p>

“除非你叫我一聲‘爺爺?!蔽覑鹤鲃∷频馗嬖V他。

“這……”馬洋略顯遲疑,他望了望四周,然后,壓低喉嚨,沖著我,甜甜叫了一聲:“爺爺?!?/p>

我搖頭表示沒聽見。

馬洋紅著臉,又喊了一聲,這次很是洪亮,相信旁邊的幾個女生也都聽見了。

我紅著臉“嗯”了一聲,算是答應(yīng)了,于是,我問馬洋:“你想吃啥,爺爺今天請客!”

就這樣,我請馬洋吃了一袋脆脆面。我自己吃了兩袋。

比吃脆脆面更重要的是,今天,我和我的死對頭——段小芳——也冰釋前嫌、和好如初了,下午放學的時候,她主動走到我面前,表情幽怨而羞赧地跟我說:“你是不是還在因為那件事而恨我?”

“沒有啊?!蔽夜首髌届o,說完,嘴巴緊緊閉上了,我怕我管不住自己的嘴,我得克服潛意識里把她“喊媽”的沖動。其實,我怎么不恨?!上學期我不過是在你段小芳面前說了句什么“關(guān)我卵事”之類的話,你就去老師那兒告我說臟話,說我耍流氓,至于嗎?不過,話說回來,我其實挺欣賞段小芳的,成績班上數(shù)一數(shù)二,不像我,成績老是埋伏在倒數(shù)行列,段小芳人也長得水靈,是我們班的“花”,今后,沒準兒我們還有很多地方需要合作呢,比如說幫我做作業(yè)啊什么的!

我猶豫一番,原諒了段小芳。

“我就說嘛,你大人不記小人過!請多擔待本姑娘的不是呀?!倍涡》监锹曕菤獾卣f完,笑了,露出兩排好看的白牙。

我也傻乎乎地跟著笑了。我們都不知道我們在笑什么,正如同我們都知道我們會慢慢長大。但是,我想象得到,我們都在努力把已經(jīng)拉開的距離縮小,把有過的不愉快塞入遺忘的港灣,讓它駛向時光的大海。然后,一切的一切,重新開始。

段小芳的家在丫頭坪上面,她主動邀請我,有時間到她家里玩。我想,時間自然是有的,如果以活到七十歲三百六十四天的祖父李不問為參照物,那么,我至少還有七十多年時間可以用來荒廢。我答應(yīng)了,但是,在她家里怎么玩,她沒有告訴我,我也沒問。

我們放假了。長達七天的假期,明天才算真正開始。

短短一天,我荷包里的錢大大縮水,只剩下兩塊錢了。但是,我并不感到失落,因為,我的生活從未像今天這樣奢侈,也從未像今天這么充滿陽光?;畹瞄_心比什么都重要。太陽落山了,我背著我那破破爛爛的書包,慢慢往家里走去。

6

晚飯如此豐盛,我都以為自己不是在自己家里吃飯了。竟然有些無所適從。擺在面前的是蘿卜、山藥燉蹄花,香腸,紅燒豆腐,魚香肉絲,還有爸爸從街上買回來的鹵肉和鹵雞腳腳。媽媽破天荒地拴上了圍裙。我注意到,圓桌上放了一袋剛剛拆封的餐巾紙。這樣的講究,這樣的排場,我似乎還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

吃飯的時候,爸爸給自己從玻璃罐里倒了滿滿一杯梅子酒。以前,爸爸總是大口大口喝酒,小口小口吃菜,他今天卻把那些習慣完全倒過來了似的,小口小口喝酒,大口大口吃菜。他除了照顧自己,也不時往我和媽媽的碗里夾菜。我為他的客氣暗暗吃驚,好像我和媽媽是外人一樣,好像我和媽媽沒有手似的。

我不太喜歡別人給我夾菜,哪怕他是我爸爸,一想到筷子上的口水……

“剩余的錢,我們必須盡快花掉。”爸爸突然說。

媽媽說:“是啊是啊,不過,要花,也得花出點名堂來。”

我差點都忘了!爸爸媽媽這么一說,媽媽的,我的心瞬間緊了,我還有兩塊錢沒用呢!我們江油關(guān)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凡是路上撿來的錢,必須盡快花掉,不然就會生病,或者倒大霉。我之所以知道這個,是因為以前祖父告訴過我,他如此解釋:“你撿了別人的錢,也就把別人的疾病或霉運撿到自己身上來了?!?/p>

“嗞”的一聲,爸爸抿了一小口梅子酒,他跟媽媽說:“我已經(jīng)想好了,去江油買輛自行車?!?/p>

“你買自行車干嘛?好鋼得用在刀刃上!”

“有了自行車,我可以做點生意,江油關(guān)的雞蛋現(xiàn)在賣到三毛錢一個了,附近幾個鄉(xiāng)鎮(zhèn)才兩毛,你說,這個生意咋樣?”爸爸說出了他的打算。說完,空氣的皮膚上又是“嗞”的一聲。

“做生意倒是可以,現(xiàn)在路這么爛,你就不怕把雞蛋抖壞?”媽媽考慮周全。

“你的擔心純屬多余,又不是把雞蛋用腳踢腳球那樣一路踢回來!”

我不得不糾正爸爸:“是‘踢足球,沒有‘踢腳球這個說法?!?/p>

最后,媽媽同意了:“嗯,就這么定了!”

慢慢一杯梅子酒快要喝光了的時候,爸爸忽然對我說:“兒子,吃了早點睡,明天早起,爸爸帶你趕江油,去買自行車,順便見見世面?!眅ndprint

“順便見見世面?!?/p>

爸爸就是這么說的,他的安排就像一場大雨突然從天而降,讓我有點措手不及。這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完全處于被動狀態(tài),沒有丁點自主權(quán),沒有儀式感——我不知道自己的遣詞是否準確,迄今為止,我的生命乃至我的生命周圍,類似于“尊嚴”和“獨立”這樣的字眼,從來都是稀有而少見的,就像《魯濱孫漂流記》里面那些可憐的黑奴。畢竟不是小事情,長這么大,我壓根兒就沒有離開過江油關(guān)半步,我壓根兒哪里都不想去。更讓我措手不及的是,我想也沒想,就同意了爸爸的安排,我打了一個飽嗝,說:“好?!?/p>

這個“好”,就像是被飽嗝順帶出來的。

7

江油關(guān)到江油的班車多得很,隨去隨走都沒問題。第二天,我和爸爸很早就起來了,簡單收拾一番,我們出了門。天還沒亮,天上的星星亮閃閃的,遠遠看去,像是一只由眼睛組成的怪物。公雞在黑暗中遠遠叫了幾聲,寂靜很快又恢復(fù)了原形。秋風瑟瑟,冷得我不斷回憶能把人都要熱化了的夏天,現(xiàn)在,就當是在吹電風扇吧!

我和爸爸并沒有在路上候車。我們沿著坑坑洼洼的馬路,一直朝前走著。我想,這可能是因為爸爸想早點買到自行車,而他給我的解釋卻是:“多走一截,可以節(jié)約路費?!?/p>

我恍然大悟,感覺我爸爸的智慧,都可以去我們學校當我們的老師了。

我們氣喘吁吁走到江油關(guān)隔壁的響巖鎮(zhèn)的時候,夜晚才終于在空氣里面完全化掉了,山山水水,樹和房子,大塊大塊的光禿禿的莊稼地,在光的柵欄里,露出了廬山真面目。

爸爸告訴我,響巖到江油還有六七十里地,不過,我們已經(jīng)成功的節(jié)約了六塊錢路費。我們可以搭車了。不過,我還是有點擔心,爸爸會不會為了節(jié)約路費,只把車票買到快要抵達江油的某個鄉(xiāng)鎮(zhèn)下車?這就意味著,我們還要甩上一截火腿才能到達城里。

事實證明,我的擔心是多余的,爸爸把票直接買到了江油。他買的全票,我則是半票。

我大聲問他:“為什么你是全票,我是半票?人人平等,我也要買全票!”

我的話讓班車上的所有人哈哈大笑。

爸爸悄悄跟我解釋:“我真的是養(yǎng)了個瓜娃子,班車都是按身高買票,你買半票,相當于節(jié)約了一半的錢!”

我這才稍稍平衡一點,看來,個子高,并不一定是好事;個子矮,也不一定是壞事?。?/p>

爸爸在跟旁邊座位的叔叔聊天,我把臉貼在車窗上看風景,很快就厭煩了,那些一直都在退后的風景,在我看來,和我們江油關(guān)大同小異,也沒什么好看的嘛!

那個胡子拉碴的叔叔正跟父親寒暄得熱乎著呢。

“哎呀,這個車真的是太慢了,像只蝸牛,還不如老子走路!我開我的面包車,估計早就攏了!”

“個人有車,當然方便?!卑职中牟辉谘傻卣f,他好像不相信別人有車似的。“兄弟,你們兩爺子去江油搞啥名堂喃?”那個人問?!拔覀儭卑职诌t疑了一下,說,“我們想買個車?!?/p>

“好事??!現(xiàn)在有車方便啊!不過,買車容易養(yǎng)車難??!一個車,又要買保險,又要加油的,我現(xiàn)在是深有體會!”那個叔叔說完,又問爸爸,“你準備買個什么車?貨車還是小汽車?”

這次爸爸遲疑的時間更久了,我都以為他睡著了的時候,他又突然開口說話了,他小聲又小聲的告訴那個叔叔:“自行車?!?/p>

那個叔叔就不說話了。

爸爸也不說話了,他閉上了眼睛,瘦精精的臉上,寫滿了時光。

我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爸爸在叫我:“兒子,下車了?!?/p>

下車了?就是說,江油到了。

我迷迷糊糊跟著爸爸下了車。山不見了,河也不見了,遍地都是房子,車水馬龍,江油的地,竟然是平的!我被活生生地嚇了一跳。我問爸爸:“山呢?”

“你說啥?”

“我問你山飛到哪里去了?!”

“這兒是平原,不是山區(qū)?!卑职钟行┎荒蜔┑匮a充道:“我們那兒才是山區(qū)!”

我又問爸爸:“江油關(guān)和江油有什么關(guān)系嗎?”

爸爸回答:“江油關(guān)歷史上稱之為‘江由關(guān),那個由不是現(xiàn)在的油,是來由的由。江指的是涪江。江由,就是江由此出的意思?,F(xiàn)在的江油,也是我們涪江沖出來的平原?!?/p>

原來如此,涪江塑造了平原!我繼續(xù)問爸爸:“江油真是唐朝詩人李白出生地嗎?”

“少管閑事?!卑职謴氐撞荒蜔┝?,他淡淡地說:“跟在我后面?!?/p>

顯然,我如此孤陋寡聞,在他看來,簡直就是一種災(zāi)難。

我和爸爸很快就在車站附近的一個市場,花了三百二十塊錢,買到一輛飛鴿牌自行車。

時間還早,爸爸說:“我?guī)阍诔抢锕涔??!?/p>

我把兩只手高高舉起,表示同意。

江油城里有很多關(guān)于“李白故里歡迎您”的橫幅,在九零三醫(yī)院附近,我親眼看到了李白塑像,或者說,成為了石頭的李白。一千多年過去了啊,詩人還以各種形式活著,在紙上活著,也在這塊平原的皮膚上活著。我知道,這就是文化了。我和爸爸又去了公園,公園是有名字的,名叫“太白公園”。

“不是應(yīng)該叫‘李白公園嗎?怎么會叫‘太白公園?”在大氣、充滿寧靜的公園門口,爸爸如此問我。

看來,爸爸也是貴人多忘事啊,我說:“前天告訴過你,李白又叫李白,又叫李太白,就像你又叫李皂白,又叫李白。”

“你說過?我都忘記了?!卑职致唤?jīng)心地說。

我們在太白公園一直轉(zhuǎn)到了天黑。轉(zhuǎn)到天黑,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太白公園也沒什么好玩的。但是我又想,如果不是這樣轉(zhuǎn)了一天,太白公園就會在我的心目中永遠神秘下去,所以,收獲還是有的。

黑漆漆的公園里,人影漸疏,心頭默誦李白的《靜夜思》,我就有些想家,有些想媽媽了。于是,我文縐縐地跟爸爸說道:“啊,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爸,我們什么時候回家?”

爸爸說:“不急嘛,明天回去?!薄巴砩闲??”endprint

“旅店?!?/p>

“旅店是什么?”

“就是專門給外地人住的地方,也叫歇號?!?/p>

我和爸爸出了公園,他騎著自行車,搭著我,穿過燈紅酒綠,穿過一條條寬闊的水泥馬路,拐入一條幽暗綿長的巷子。巷子里,掛著許多紅燈籠,幻如夢境。我想,這地方好有古時候的味道??!

在一家掛著紅燈籠,名叫“溫柔鄉(xiāng)”的小店門口,自行車就慢慢慢了下來。爸爸轉(zhuǎn)過頭跟我說:“你在這兒等我,把自行車看好,爸爸去撒個尿就出來?!?/p>

我說:“我也想撒尿?!?/p>

“你小孩子家,就地解決就行?!?/p>

我說:“我害怕警察叔叔罰款?!?/p>

他說:“警察早就下班了?!?/p>

“哦。”有點遺憾。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城里的警察。

爸爸說完,留下我,就一陣風似的匆匆進了小店,看樣子,是憋得不行了。大人就是這么的不方便,我想。

爸爸的尿,撒了很長時間,我半分鐘能夠搞定的事情,爸爸用了很長的時間,長得就像馬尾巴一樣,這,難道就是大人和我們小孩的區(qū)別?我沒有看過爸爸撒尿,沒想到他撒個尿時間這么長,感覺再撒一會兒就不用去歇號了,因為天都快亮了。我扶著自行車涼冰冰的車把,等得都快睡著了。

終于,爸爸撒尿回來了,好像很累的樣子,好像剛才撒尿把身上的力氣都用掉了似的,他疲憊不堪地說:“兒子,辛苦了!走,我們?nèi)コ燥?,爸爸帶你去吃江油肥腸,吃完飯,我們找個旅店休息,明天趕早回江油關(guān)?!?/p>

“爸爸,你為什么撒尿撒了那么久?”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我問沉默得如同一塊石頭的爸爸,他的身上彌漫著一股我從來沒有聞到過的味道,比寶寶霜還香氣逼人。

“本來只是撒尿的,肚子突然不舒服了啊,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爸爸的回答有些勉強,還說不知道怎么搞的,這也搞得太久了嘛!

“有紅燈籠的地方都是廁所?”我又問他。

“是啊,有紅燈籠的地方是廁所。不過,這些廁所小孩子是不能去的?!卑职终f到這里便故意賣起了關(guān)子,不往下說了,他要我“不許我跟任何人提說這件事,尤其是我媽”,他的理由是,“她心疼錢,會不高興?!?/p>

我想我懂爸爸的意思了,城里扔個煙鍋巴都要罰五塊錢,撒尿估計也是要收費的。我答應(yīng)了爸爸,我拍著胸口保證:“你放心,我誰都不說,我打死也不會說的?!?/p>

“乖兒子?!?/p>

8

花了兩天功夫,我就能騎著我們家新買回來的自行車,在江油關(guān)坑坑洼洼的——就像有人用鋤頭故意挖過用炸藥炸過似的——馬路上,燕子般穿行自如。并且,即使雙手離開車把,我也絕不會失去平衡,不像剛開始上手那會兒,摔得人仰馬翻,而爸爸在一邊心疼得眉毛都快掉在地上,生怕他的自行車,而不是我,因此落下殘疾。爸爸似乎已經(jīng)忘記,買自行車的錢,是我從路邊上撿回來的。

我速度如此之快地掌握了騎自行車的全部要領(lǐng),爸爸和媽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他們的兒子竟然如此聰明絕頂,一學就會。我也洋洋自得。善于揭人傷疤的爸爸卻不失時機,朝我潑來一盆冷水,他說:“兒子,你的這份執(zhí)著,你的不達目標誓不罷休,要是用在學習上面,豈不是如履薄冰?”

隨爸爸怎么說,我已經(jīng)不在乎了,你李皂白說得那么容易,我們家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一貧如洗!用老話來說,這真是:烏鴉說豬黑,自己不覺得。我那埋伏在班上倒數(shù)行列的成績,對我而言,已經(jīng)無所謂了。分數(shù)再高又不能當飯吃,不能改變貧窮。生活的路早已擺在面前,沒法替

換,以后,我子承父業(yè),除了像我們的祖祖輩輩那樣繼續(xù)在江油關(guān)的皮膚上種地,我也可以有別的事情做,比如,跟爸爸一樣——騎著自行車買雞蛋賣雞蛋賺差價嘛。

我已經(jīng)無所謂了。沒人喜歡轉(zhuǎn)過身去深挖自己的災(zāi)難。有人說,這就是為什么人類的眼睛沒有長在后腦勺上的原因所在。所以我,在乎的是我的前面,在乎的是我的眼下。生命中讓人惶惑的事情真是太多了,但是,我相信,即便是克洛索那樣被瘋狂的巨浪卷向孤島,人也是能夠生存,能夠與殘酷的生存環(huán)境斗爭和周旋的,并且,很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希望之船早晚會在生命里出現(xiàn)。

我相信這一點。正如同我剛開始學自行車的時候,就已經(jīng)相信自己會騎著自行車去找段小芳,實現(xiàn)我們的約定。

老天爺板著臉孔,陰沉沉的,看樣子,要下雨了。成群烏鴉在半空死聲死氣地叫著,從江油關(guān)的鳳翅山,飛到牛心山,又從牛心山,飛向丫頭坪的上空。

段小芳家在丫頭坪,丫頭坪在對岸的半山腰上。

我推著自行車獨自走在段小芳家的路上。

騎自行車對我來說已經(jīng)不構(gòu)成任何難度,擺在面前最大的難度,是去段小芳家這道彎來繞去的斜坡,自行車即便學成了,也和沒學差不多,事實上,根本騎不上去,我只能推著自行車去找段小芳。我吃力地推著自行車,想著上山雖然辛苦,不過回來就輕松了,只管捏緊剎車就是。下山容易上山難,而兔子正好相反。

不知道走了多久,面前出現(xiàn)一塊平坦、狹長的地帶。我知道,這就是丫頭坪了。段小芳的家就在那座威嚴氣派的寺廟旁邊,寺廟前有幾棵檬子樹,據(jù)說上千歲了,樹上葉子很少,現(xiàn)在是秋天,檬子樹葉子卻沒有像其它樹那樣枯黃,青青澀澀的,好像樹的年紀一大,葉子也反應(yīng)遲鈍枯黃得慢了。

段小芳對我的到來似乎并沒有想象中的熱情,但也不是冷漠。我不是空手而來的,我?guī)е孕熊嚕瑤е覜]有用完的兩塊錢,當然,我不是要在段小芳面前,就像那天在學校,煞有介事地吹上面的灰塵了,當然,如果我愿意,灰塵肯定是有的。我把其中的一塊錢交給了段小芳,算是見面禮,想讓她看起來高興一點,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無師自通這一點的,就像我不知道為什么那些剛破殼而出的小雞就會走路覓食。

段小芳的家和我的家一樣簡陋、寒酸,這讓我有了賓至如歸的感覺。

她看上去心情不好,好像我的突然造訪,沒有經(jīng)過她的許可,而是不請自來。endprint

在我們差不多就要變成兩塊石頭的時候,段小芳突然告訴我:“你聽到烏鴉在叫了吧?我們家一個親戚死了?!?/p>

我恍然大悟,耳朵在空氣的皮膚上搜索烏鴉的哀鳴,這哀鳴的架勢,仿佛一群正在哭喪的孝子。我想,段小芳獨自在家,可能是因為,她的爸爸媽媽甚至爺爺奶奶都去幫忙去了。江油關(guān)的風俗就是這樣,但凡哪家有婚喪嫁娶,一家人都得去幫忙什么的。

我問段小芳:“你怎么不去呢?”

“他們不準,說不吉利!”

段小芳有些委屈地說,眼睛紅紅的,然后,她抱怨起來:“我一個人在家,好孤單??!”

“小芳,不是還有我嗎?”

說完,我的臉就紅了,火辣辣地燙。就像魚兒咬住了魚鉤,這樣下去,沉默就會死而復(fù)活,尷尬也會隨之而來,于是,我只好轉(zhuǎn)移話題:“你那個死了的親戚多大年紀?”

“不知道,反正,比我媽年紀還小?!倍涡》嫉恼Z調(diào)悲傷。

我稍微換算了一下,我和段小芳的年紀差不多,我媽和她媽年紀肯定也差不多,如果段小芳就是我,她媽就是我媽,那么,她那個死掉的親戚應(yīng)該也比我媽年紀還小。

“怎么死的呢?太可惜了。”我喃喃地說,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段小芳那張泛著桃紅的臉蛋,一時間有些恍惚。

“喝百草枯死的?!?/p>

“為啥要喝百草枯?”

“我叔叔騎摩托車去信用社存錢,穿得可能太厚了,他就把外套用繩子牢牢綁在后座上,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等到了信用社才發(fā)現(xiàn)外套丟了,里面的六百塊錢也丟了。那是他們辛辛苦苦給人修房子做活路掙來的,丟了錢,我那個孃孃想了好幾天,實在想不過,萬念俱灰,一氣之下,就尋死了……”

男的把錢丟了,女的把命丟了!

世界像是被調(diào)成了靜音,一下子安靜下來。

聽段小芳這么一說,我頭“嗡”的一下大了,我很想問段小芳是不是一件淺灰色外套,因為正是我親手把它扔進了蕁麻叢里,但我又不能問,畢竟我確實撿到過一筆巨款,我要是問了,真相浮出水面,段小芳肯定會恨我。差不多可以肯定,我那天撿的錢正是段小芳親戚丟的。

只是,沒想到,居然死人啦!

段小芳再說什么我已經(jīng)聽不清了。

我心亂如麻,渾身顫抖,望著停在院子里那輛嶄新的自行車,又望了望丫頭坪陰郁的天空,舌頭像是被人打了死結(jié),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段小芳告的別,又是如何離開丫頭坪的。身上沒有一點力氣,好像全身的力氣都變成了空氣。我很害怕,逝者仿佛就在我的生命周圍,凝視著我的一舉一動。自行車的車把就像死人骨頭一樣,冰涼。

騎上自行車眨眼功夫我就能回到山下,不過,眼下我似乎更喜歡這種腳踏實地的感覺。我推著自行車朝山下慢慢地走著,我沒有騎自行車,不想騎,也不敢騎,面前好像不是一段斜坡,而是一道壁立千仞的懸崖,萬丈的深淵。

走到半坡的時候,起霧了,整個江油關(guān)很快就被大霧封鎖起來,寂靜在路旁的掉光了樹葉的林子里生長,就好像某些東西在我靈魂深處生長。我的腦袋昏昏沉沉,也像是起霧了。雖然起霧了,但我并不糊涂,我犯了一個何其嚴重的錯誤!說起來還是要怪自己長了一雙手,我恨我的一雙手,也恨我媽媽,她生我的時候就不該把我的兩只手也生出來的,如果沒有它們,我就沒有機會撿到別人丟在路上的血汗錢,我覺得,這才是所有悲劇的根源。只是,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因為,我把自行車都學會了。

責任編輯 包倬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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