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洪濤
1
馬信義來找我的那天,天剛下了一場小雨。奶子崮下的莊稼地里濕漉漉的,到處都是露水。初秋的花生,洋溢著一股鮮果子的清香氣,吸進鼻子里,熨帖得很。王秀菊一大早就攆我去地里給羊割草,那一只黑山羊眼看就要下崽了,它肚子挺得像一口大鍋,四個奶頭鼓鼓漲漲地泛起紅暈,像王秀菊年輕時候坐月子的樣子。我這樣說,她就羞惱了似地罵我老不正經(jīng)。我嘿嘿地笑,說,我要是正經(jīng)咋有了咱國強?她就說,快去割你的草吧,我下午回來給你帶個豬腰子補補。她這樣說,我就會心地笑了。我和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干那事了,今天早上醒得早,天又麻麻陰著,聽著窗外滴滴答答的雨聲,我忽然來了興致,摸到床那頭,就把她摟在了懷里。我喜歡下雨天,下雨天躺在被窩里,我就想好事。那時候生我兒子國強的時候,就是下雨天懷上的。今天早上我倆溫存了一番,都覺得渾身舒暢。起來床,喝了早茶,吃了早飯,王秀菊就攆我去坡上
看看。
你去看看咱那花生地里草長瘋了沒有?下雨沖開了地壟沒有?她說。咱那羊這就生了,得草料充足哩。她說。
好了,好了,啰嗦啥,快走你的吧。我嫌她嘮叨。
她已經(jīng)拌了飼料喂完了兔子,喂完兔子她穿了一雙新襪子,換了一雙新鞋,她今天要去瞭陽崮她娘家去。她給她娘家侄女說了一門親,男方是奶子崮馬信義家的兒子馬小龍。今年春上,兩個孩子見了面,雙方都留了電話、加了微信,說是聊得不錯。昨天,馬小龍從縣里工地上回來了,馬信義尋思著想讓王秀菊帶著馬小龍今天去趟娘家,商量商量兩家定親的事兒。
這是好事,馬小龍不小了,眼看著往三十歲上走,馬信義能不著急?馬信義好多年前沒了老婆,爺兒倆大光棍看著小光棍,沒個女人,飯也做不好,日子過得沒有滋味。我們這兩年沒少接濟了他。每次吃水餃,王秀菊都多包一篦子,給他送去;每次殺雞吃肉,也都讓我去把他喊來,一塊兒喝喝酒。馬信義是個老實人,這些年,沒了老婆,也沒再娶一個。奶子崮的人有嚼舌頭的,說王秀菊是他的相好,這我不相信。我和馬信義兩家世代交好,他啥人我還不清楚?
割了一筐草,我又順手拔了幾棵花生。下了一場透雨,土地濕透了,花生很好拔。我稍微一用力,一大蓬白白凈凈的鮮花生就從土里蹦出來。我剝開一個,果仁已經(jīng)長成了,咬在嘴里一股新鮮的汁液,青青氣氣的,鮮得很。聽說現(xiàn)在城市里,晚上的夜市攤上,最時興吃煮花生毛豆吃烤串喝扎啤。其實,在我們農(nóng)村,這不算時髦。我們吃花生都是鮮著吃,烤肉串我們吃活的,螞蚱,豆蟲,山水牛,鯽魚片子,小麻雀……用紅柳條串了,在地頭上用火烤,烤熟了撒點鹽,喝上一口老白干,抽上一袋地瓜葉,美得賽神仙。我拔了兩棵,覺得不夠,又拔了兩棵,塞到草筐里,我怕被別人看見。雖然我拔的是自己家里的,但還怕被人看見,特別是怕坐在村口那幾個老不死的。他們最疼乎莊稼了,他們看見你糟蹋還不成熟的莊稼,會氣得罵你敗家子,罵你不是莊稼人。
我種了一輩子地了,我不是莊稼人,那可不行。
其實,我還害怕王秀菊看見。這個女人,干活做飯喂兔子帶孩子啥都行,就是太會過日子。她知道我拔花生吃,會和我干上一仗。但我知道,她今天回娘家吃席去了。我出門的時候,馬小龍就騎著摩托車在門口等著她了,我知道她不在家,我才敢把花生棵子帶回來的。我準備用這些花生作菜肴,喝一杯。人活著不喝一杯,還有啥意思呢。我愛這一口,自從王秀菊跑了那一年,我就開始喝酒了。后來,她又回來了,我也沒有戒掉。
我背著草往家回,路過馬思孝的小賣部,我又買了一小包泡椒雞爪兒,買了一盒哈德門香煙,中午再炒個雞蛋,這頓飯就令我神往了。我不禁加快了腳步,天才半晌午,可我的饞蟲已經(jīng)快勾出來了。
剛拐過胡同,我就看見門口石條上蹲著個人在抽煙。他背對著我,一動不動地圪蹴在那里,像一座石獅子。他的頭上裊裊地冒出一股白煙,一直飄到天上去。遙遠的山尖上有鳥兒飛來,落在院子前方的楊樹上鳴叫著,竟然是一只喜鵲。
喜鵲叫,客來到。我馬上明白,家里是來客人了。
我知道是誰了。
馬信義。我喊了一聲。
他站起,轉(zhuǎn)過身,從石條上下來,果然是馬信義。
馬忠誠。下雨天你這是哪去了?他說。
我去崮上看看莊稼,順道割了一筐草。遠處的奶子崮在麻麻細雨中佇立著,像一只倒扣的飽滿的奶子。奶頭高高聳立著,我想起來年輕時,有一次,我和馬信義倆人跑到崮頂奶子頭上,坐在那里哭了一場。那一年,我倆考高中,都落了榜。我們喝了一斤白酒,在那里又哭又唱,我們說,我上到奶子頭上了,我日他個奶奶的。馬信義則只哭不吭聲。后來,我們就都找了對象,成家過起了日子,成了莊稼人。
再后來,馬小龍出生了,馬信義的老婆就死了。他老婆是自殺的。說是馬信義看著馬小龍越長越不像他,和她吵架,打了她兩個嘴巴,他老婆在夜里就去了奶子崮上,脫光了衣服,跳了崖。我們都跑去看,馬信義看見了雙腿一軟,一頭栽倒在崮底下,抖索著爬過去抱住了那個血人兒。馬信義的老婆赤身裸體,全身是血,一雙奶子大得驚人,人死了,奶子還聳立著,看得人身上硬硬的。怪不得村上關(guān)于她的謠言不斷,也怪不得馬信義打她。
她不應(yīng)該死么。她這么死了可惜了。村上的男人都嘆息。
我開了鎖,進了院門,馬信義把我的草筐接下來。我才發(fā)現(xiàn)他一個手里還提著掛下水。
馬廉恥家的羊昨晚上上吊死了,今天早上宰了,我買了掛下水,咱倆收拾收拾喝一杯。
羊吊死了?我說,咋回事?
馬廉恥把羊拴在院子里的石臺上,怕羊吃了他院子里種的青菜,結(jié)果羊昨晚上掉下了石臺,拴羊的繩子還牢牢拴著,把羊的脖子纏得死死的,還不就吊死了么。
我把青草扔進羊圈里,黑母羊走過來吃,步履蹣跚,水門那里明晃晃亮晶晶水汪汪的紅腫著。馬信義說,這樣快生了呀。我說,今天明天的事兒。他說,生了我牽一個喂著,年底辦喜事時殺了吃。我說,好么。年底你是該殺只羊的。endprint
我把花生從棵子上擇下來,放水里洗了,白白嫩嫩的花生更鮮了。那邊馬信義已經(jīng)把羊腸子用清水洗了三遍,用白堿搓了一遍,我拿了劈柴燃火,鍋里添上水,成段的蔥花成塊的姜和一大蓬鮮花椒投進去,羊肝羊胃羊腸子放進去,我就進屋喝酒。讓鍋自己煮去。
我把泡椒雞爪撕開,盛在盤里,倒上 65度的高粱燒刀子,我們就喝起來。等羊雜子燉好出鍋,我們每人已經(jīng)喝進去了半斤,肉也不用切,下手撕一塊拿著吃,一邊啃著一邊喝酒,很快,我們就都醉醺醺的了。
我想去貸點款。馬信義看著我說,他眼睛紅紅的,喝了不少了。
我說,咋?貸款干啥?
他說,給娃訂婚蓋房子。
給娃蓋房子結(jié)婚,這是人生一道大坎。國強也到了三十歲的年紀,雖然在南方工廠里打著工,但那工資攢著想結(jié)個婚也是難得很。去年,我拿出了這些年所有的積蓄,又借遍了親戚,總算把房子給國強蓋起來了。可是要想結(jié)婚,還得八萬。少一分也娶不進來。馬信義一說這個事兒,我也挺犯愁。
我喝一口酒,說,我能幫你啥?
他說,我想請你給我擔(dān)個保。你敢嗎?
我說,我有啥不敢?但是我用東西給你擔(dān)保?我也沒有工資。
有。他說。又喝了一口酒。
啥?我問。
他指指我老院子?xùn)|邊的新宅院,五間嶄新的堂屋聳立在那里,晃得人眼疼。那是我和王秀菊以及國強奮斗了半輩子的結(jié)果。兩只喜鵲落在新屋前的楊樹上,喳喳地叫個不停。
我以我馬信義的人格擔(dān)保,我絕不會賴賬,絕不會跑路。我才五十八,我收了秋就出門找活,我拼命干幾年,我保證能把這些錢連本帶息都還上。
馬信義這個人,我太了解了。他真不愧叫馬信義。這半輩子,他沒掙到多少錢,但是,他干啥事,從來是說到做到,誠實守信。有一年,他去趕集,在集上拾了人家一個錢包,里面有五千多塊錢,他硬是接連三個集去等失主,最后把錢還給了失主。回來的時候是餓著回來的,他窮得連吃個包子的錢都沒有,硬是沒有要人家的一分錢報酬。還有一次,馬思孝進城看閨女,把小賣部托付給他,他答應(yīng)了。結(jié)果晚上來了幾個小偷,他發(fā)現(xiàn)后與三個小偷扭打半個多小時,被捅了三刀,硬是把小偷要偷走的東西給攔了下來。好了好了,不說了。這么說吧,在奶子崮村,如果只有一個人最講信義的話,這個人一定是馬信義;在崮鄉(xiāng)縣只有一個人最講信義的話,也一定是馬信義。
我一仰頭把一杯酒喝干了,燒刀子高粱酒順著喉嚨滾下去,像一團火。我盯著他說,馬信義,你放心吧,豁出命去我也給你擔(dān)保!
馬信義把剩下的半瓶酒全喝下去了,他說,馬忠誠,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
2
其實,我要是細心,馬信義走之前我應(yīng)該有所發(fā)覺。比如,有一次我在路上遇見馬信義,他欲言又止,臉紅得像塊抹布。我問他咋回事,他說昨晚發(fā)燒燒的,我沒在意。比如那一天早晨,我起床開門,發(fā)現(xiàn)門口有半袋栗子,我還尋思過路的丟下的,我沒在意。
鎮(zhèn)上的虎子帶人來我家時,我才知道,馬信義失蹤了?;⒆邮擎?zhèn)上的一只虎,馬信義借他的錢,簡直是羊入虎口?;⒆颖緛硎擎?zhèn)上信用社的信貸員,后來看準了門路,從社里貸款買了幾輛大車,雇了人跑山西和內(nèi)蒙做生意。一般去的是時候車拉的是山貨,回來的時候拉煤。那些年,山陰縣整個冬天冒黑煙的煙囪都是燒的他拉回來的煤。他發(fā)了財后,在縣上開了個酒店,據(jù)說是四星級的,再后來還干上了房地產(chǎn),縣里好多小區(qū)都是他開發(fā)的。錢越滾越多,他就開始放錢。馬信義一共用了他八萬塊。那天簽字的時候,沒去鎮(zhèn)上,去的是馬信義家,虎子沒有露面,只派來了兩個年輕人,他們拿出一張紙,上面密密麻麻已經(jīng)印好了內(nèi)容,我只需要在擔(dān)保人的地方寫上“馬忠誠”三個字,按上手印就可以了。
這事王秀菊原先不知道。她知道她一定不同意。雖然在大事上,最后還是我說了算,但她要是不同意,我也得費一番口舌。這事國強也不知道,國強知道了也不可能同意。但這房子是我蓋的,再說了,我只是做個擔(dān)保,我是替馬信義擔(dān)保的,我很放心。因為,我知道,所有人都可能騙我,馬信義不會騙我。
馬信義的爹給他取名叫馬信義的時候,這事就定下了。馬信義祖上本來是逃荒過來的,他家能在奶子崮立住,靠的就是“信義”這兩個字。當(dāng)年山下過隊伍就像現(xiàn)在過火車,哐哐哐,哐哐哐,就在奶子崮下,不僅過隊伍,還不停地打仗。馬信義的爺爺那時候救過一個八路軍,他把他藏在他家地窨子里,來搜查的鬼子把槍都架在了馬信義爺爺?shù)牟弊由?,他愣是沒有把那人招出來。
咱說了,咱就得辦到。要不,那還是個人?馬信義的爺爺有句口頭禪。
馬信義的爹也說這句口頭禪,到了馬信義,還是這句口頭禪。
王秀菊給馬小龍說的媒后來黃了。馬信義把錢貸出來,交給馬小龍,讓他帶著錢去女方家里定親時,馬小龍跑了。后來,聽開小賣部的馬思孝說,馬小龍拿了錢后沒再回工地,而是跟著人去了南方。其實,一年多前,馬小龍就和南方那伙人是一伙的了。馬小龍也拉馬思孝的兒子入過伙,馬思孝的兒子后來就跑出來了。那是一伙搞傳銷的,是一伙想發(fā)財發(fā)瘋了的人。馬思孝說。馬思孝的兒子孝順,不舍得騙他老子的血汗錢,馬思孝這才沒有跳進火坑里。說到這里,我們也知道了,馬思孝這個家是靠“孝順”來立著的。
虎子帶人來討債的那天,我和王秀菊剛吃過早飯。記得那天是個晴天,奶子崮上白云飄飄,幾只鳥兒飛過來落在院子前的大楊樹上,呱呱地叫。我還以為是群喜鵲,抬頭一看卻是一群烏鴉。王秀菊撿了石塊擲過去,“嘩啦”,它們飛起來,但盤旋一圈,又落回來,繼續(xù)“呱呱呱”。王秀菊就氣壞了,撿了石頭又投,嘴里罵著“滾你馬拉個逼”。我站在那里看著她笑,我說,好事壞事都是天定,一群烏鴉能說明啥哩。
但過了一會,我就聽見大門被拍得“啪啪啪”響。
“馬忠誠,開門!馬忠誠,開門!”有人大聲地喊。
我心想這是誰家的小禿崽子,氣沖沖過去,剛打開大門一條縫,虎子帶著兩個漢子就擠了進來。endprint
你們是誰?你們干啥?王秀菊也過來了,氣惱惱地問。
干啥?問你男人!虎子拉一把凳子想坐下。但凳子上有一攤鳥屎,白白的,他一腳把凳子踢出去老遠。
馬小龍卷了錢跑了的事兒,我早就知道。我也知道,馬信義把他家的糧食都賣了,把他家的兩頭牛和從這里牽走的黑山羊也賣了,在替他兒子還債。馬信義見了我很不好意思,他說,忠誠,你放心,我借的債我自己還。我沒當(dāng)回事兒,我覺得只要馬信義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我就不害怕。
馬信義么,有馬信義在,我擔(dān)心什么呢。
虎子把有我名字的擔(dān)保書拿出來,甩給王秀菊看。王秀菊只看了一眼,就倒在地上,差點昏厥過去。
你這個該天殺的,你這是不要我們活了么!她撲上來打我,我站著沒動。
兩條路,要么還錢,要么拆屋?;⒆诱f。
借債還錢,你找馬信義去,找我干什么。我說。
馬信義?馬信義跑了你不知道?虎子冷笑著。
馬信義跑了?我吃驚地問,這怎么可能?馬信義怎么可能跑了!
這有什么不可能?他沒告訴你?他冷笑著嘲諷我說。
我一屁股坐在有鳥屎的凳子上,心里生生地疼。我疼的還不是錢,是馬信義。樹上的烏鴉又開始叫起來,我撿了一塊石頭擲過去,烏鴉“嘩”地飛走了,再沒有飛回來。而院前崖畔上的那棵大樹“轟隆轟隆”響了兩聲,像要倒了似的。
我推開門,朝馬信義家走。眼見為實。我要親眼看見馬信義不在了,我才能相信。王秀菊緊跟著我,也朝馬信義家跑去。虎子帶著那兩個人跟在后面,街上的人就都聚過來了。
馬信義家的大門用鐵鎖鎖著,我使勁拍打著喊:“馬信義,你出來!馬信義,你出來!”我喊了半天,也沒有動靜?;⒆右粩[手,他們就把鎖給砸了。我們沖進去,見堂屋也鎖著,就又把堂屋門上的鎖給砸了。馬信義家沒有配房,三間堂屋,既是客廳又是臥室,還是廚房。沖進屋里一看,果然是冷鍋冷灶,一個人影也沒有。我過去到灶火里掏了掏煙灰,又伸手到暖水瓶上試了試熱氣,打開櫥子一看,里面兩個饅頭已經(jīng)長出了綠毛,我這才知道,馬信義果真是已經(jīng)跑了。他跑了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了。
我回想起上一次見他的時候,是在五天前,我去鎮(zhèn)上趕集,從他家門口經(jīng)過,我看見他正在院子里曬衣服。我喊了他一句,他抬頭看了看我,打了個招呼,就進了屋。
做下了事就得認下。馬信義走了,我替他擔(dān)保,有簽的合約,這事我就得認下來。房子是給兒子蓋的,還等著用它娶媳婦呢,自然不能拆。那就只有一條路了,就是還錢。
王秀菊不理我,自己收拾收拾回娘家去了,錢都在她那里緊緊地攥著呢,她一走,我就沒辦法了。我不能給兒子打電話,但是三天后他就聽說了,他把電話打回來,像罵兒子一樣罵我,揚言要和我斷絕關(guān)系。最后他說,馬信義都跑了,你為啥不跑?你也跑呀!
我說,我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我跑了你那屋咋辦?再說了,馬信義跑了,我就更不能跑了。我馬忠誠再跑了,我還是個人嗎?
兒子在電話里呲呲地笑,說,你是個人,你是馬忠誠么!但從今后你不是我爹,我也不是你兒子。
我操,這個小崽子,你我的關(guān)系是說斷就能斷的嗎?我生氣地掛了電話。
我把家里的六只羊全賣掉了,又把糧食賣了一部分,可這些錢只是杯水車薪。哪里夠還款的。那天晚上,我喝了兩杯酒,懷里揣了一把刀子就去了鎮(zhèn)上找虎子。
兩條路,一是寬限我時間,我一點一點慢慢還;二是我今天就自殺在你這里,一了百了?;⒆涌粗野胩欤鋈还笮?,說,馬忠誠啊馬忠誠,既然你這么忠誠,我就相信你一回,你每月過來還一次錢,我就先不拆你的屋。你不會也跑路吧?
我說,我絕不會干那樣的事,再說了,我的新房子還在這里,我跑干啥?我跑,我還不如讓你拆屋呢。不過,我要出去幾天,去找找馬信義。我覺得他一定是被人綁架了或者被人騙了,我得去找找他。不找到他,我心里不踏實。
那更好了,你能找到他,就把他帶回來。但我只給你一個月的時間,一個月回不來,你的家就是我的了?;⒆訑[擺手,我退了出來。
晚上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我的心又開始隱隱作疼起來。外面下著雨,王秀菊不在,即使在家,我們再也沒有干那事的興致了。
馬信義咋能這么干呢?他真這么干他應(yīng)該給我說一聲再跑啊。
我滿腦子都是馬信義的影子,咋想咋也想不明白,我的頭也開始疼起來。
會不會是出了什么意外?出了車禍?被他兒子帶走了?去找他兒子拼命去了?我這樣想著,好半夜沒有睡著,睡著了卻又做了噩夢,我夢見馬信義坐著火車去了廣州,到了廣州剛一下火車,去接站的他兒子突然變成了一只狼,一口咬掉了馬信義的半張臉。
我一身冷汗坐起來,外面的天已經(jīng)麻麻亮了。不行,我得去找他。找到他,我才能問個明白。我下定了決心,今天就走。對,今天就走。我也去廣州,先找到我兒子國強,再通過國強找找馬小龍,要是能找到馬小龍,也許就能找到馬信義了。
我再也躺不住,收拾了點東西,就起身了。
3
廣州一趟,我去了半個月。到了廣州車站一下車,我就后悔了。茫茫人海,廣州車站上人擠人,人多得像是山里的樹木。一個人撒進去,就像是大海里撒進去一根針,就像是森林里撒進去一片葉子,到哪里去尋找馬信義呀?
我打了國強的電話,國強接了。他這次沒說和我斷絕父子關(guān)系,但是他說他上著班,沒工夫來接我,讓我自己坐公交過去。他把地址告訴我,還把乘坐的公交車路次告訴我,我坐錯了三次車,天黑的時候總算找到了他干活的那家小工廠。
見了兒子,兒子和我慪氣。我裝聾作啞不還嘴。我來這里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尋找馬小龍,然后找到馬信義。兒子倒是也幫我打了幾個電話,給我們村上在外打工的人聯(lián)系了一下,但都說沒有馬小龍的聯(lián)系方式。后來知道了一個模糊的地址,我自己跑過去,找了兩天,結(jié)果連個屁也沒找到。endprint
半個月后,我突然很想家,我也不想再找了。我牽掛著我的家我的地我的奶子崮,我牽掛著王秀菊,牽掛著那快要收獲的一地大白菜,這樣想著,我一刻鐘也待不下去了,我必須馬上回去。
國強給我買了車票,我就又回來了。
進了院門,我才發(fā)現(xiàn)王秀菊已經(jīng)回來了。看見我進家門,她沒說話,一扭身鉆進堂屋,給了我一個冷冷的背影。我跟進去,看見她坐在床上哭。我的心一下子就軟了,我過去抱著她,她掙扎了幾下,就不掙扎了。她軟在我懷里,我像抱著一根面條樣。我看見她頭上白頭發(fā)多了不少,我的眼淚也掉下來了,我說,王秀菊,我錯了,
我對不起你。
她直起腰來,說,你錯啥了?
我說,我錯在不該相信馬信義。
她說,你錯在不該偷偷摸摸去簽字,你咋不給我商量下?
我說,我大意了么。我沒尋思馬信義會跑。我看錯人了。
王秀菊卻從席底下掏出一封信來,我打開一看,是一張紙,上面只有幾行字:
馬忠誠,不要找我,你找也找不到我。我馬信義不是逃跑了,我是沒臉見你,我出來掙錢還債,你也告訴虎子,我馬信義活著我還他的債,我就是死了,我也會還了他的債。
從現(xiàn)在起,我每月匯款給你,麻煩你替我還給他。
咱說了,咱就得辦到。要不,那還是個人?
馬信義
我說,這是馬信義寫來的信。馬信義果然沒有跑,我就說嘛,他要是不聲不響跑了,那他就不是馬信義了么!我心里一熱,眼淚又掉下來,把信紙都弄濕了。抬頭看出去,院前的那棵大楊樹枝繁葉茂,穩(wěn)如泰山般,一只大鳥在上面盤旋著,竟然是一只鷹。
王秀菊又掏出一張紙,說,這里還有一張匯款單,是馬信義匯來的。我拿出來一看,綠色的匯款單上,2000元這個數(shù)字刺得我眼疼,而落款處的“馬信義”三個字像三盆炭火,燒得我滿臉通紅。
日子像山梁上大楊樹的樹葉,稠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我和王秀菊每天早晨起來,吃完早茶,都要到坡上轉(zhuǎn)一轉(zhuǎn)。趕上陰天下雨,偶爾來了心思,還會再干干那件事。那棵大樹上偶爾還會落上幾只喜鵲,也偶爾會在暮色四起時飛來一群烏鴉。只是不管它們?nèi)绾硒Q叫,王秀菊再沒有用石塊擲過他們。
秋收之后,地里的莊稼都入了倉。我們又在地里種上了大白菜。馬信義家的那二畝地,我和王秀菊也主動承擔(dān)下來了,收了糧食給他曬干后,都裝進了囤里。明年的春麥也耩上了,等哪一天馬信義回來,他直接就有糧食吃。
從北方飛來的匯款單像一只只南飛的大雁,每月準時地落到我家的大楊樹上。每當(dāng)匯款單來了,我就去鎮(zhèn)上一趟,先到郵局里取出來,然后再把錢送到虎子那里去?;⒆訌哪侵缶蜎]再耍過橫,每次見了我都沖我露出奇怪的笑。有一次,他還提出有兩瓶好酒給我,他說,我算是見識了,這世上還有這樣的人。但我不要他的酒,我把酒給他放在門前石臺上,趾高氣揚地留給他個背影,徑直去對面供銷社打一桶高度高粱燒帶回去。高粱酒是純糧食酒,燒刀子也燒心,喝起來心里踏實。
一場秋風(fēng)過后,再一場秋雨,葉子就打著旋兒飄落下來。第一場雪落下來的時候,我們家馬國強也要結(jié)婚了,這是去年就看下的日子。女方是鎮(zhèn)上的,和國強在一起打工。兩個人本來是自由戀愛,女子相中了國強,彩禮也沒用出多少。但按照這里的風(fēng)俗,自由戀愛也必須有媒妁之約,我們就請了一個媒人。這媒人不是別人,正是馬信義。
進了臘月,眼看就到了春節(jié),國強的婚期越來越近,我就期盼著馬信義能回來一趟。過年了還不回來?他不回來他家馬小龍回來了也沒地方去呢。再說,喜事上也不能少了大媒人的。我的心里焦焦的,做事就毛毛躁躁的,不是踢翻了凳子,就是碰歪了暖瓶。王秀菊嘴上不說,心里也焦焦的。站在院子里轟雞,但院子里一只雞也沒有的。
臘月底,郵遞員再來的時候,送來了兩張匯款單。匯款單一張是兩千元的,另一張是一千元的。一千元的那張留言上有幾個字:賀禮。媒人托付馬思孝。我一看就明白了馬信義的意思,他這是過年回不來了,匯來給國強結(jié)婚的賀禮,至于媒人之事,他沒有忘,他讓我去找馬思孝代替他。
這個馬信義,還真是說過的話,一點也漏不掉呢。但這才是他呢。
國強結(jié)婚那天,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雪。雪從西北方向趕來,落到了遠處的山崖上,落到了新房的屋脊上,落到了掉光葉子的楊樹上,也落到了奶子崮下的每一家一戶。
那天忙完后,等兒子入了洞房,我和王秀菊回到老屋里,又重新炒菜喝了杯酒。王秀菊擺了三副碗筷,我沒有吭聲。
那天晚上,我們都喝醉了。
4
開了春,天氣就暖和起來。國強和媳婦正月初九就坐車走了,院子里又只剩下了我和王秀菊我們倆。馬小龍過年也沒有回來,像奶子崮上融化的雪一樣消失得毫無蹤影。
但到了二月份,匯款單突然斷了。三月份也過去了,還沒見郵遞員過來,我心里就嘀咕起來。托人問了郵局里查匯款的地址,費了好大事,才查到是內(nèi)蒙方向寄來的,具體的地址還是查不到。到了四月份,我的心就突突地跳起來,我感覺著馬信義一定是出事了。否則的話,他不會不繼續(xù)匯款的。
五月中旬,再一次花生開花的時候,馬思孝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電話里說是什么地方公安局的,打問我們村是不是有一個叫馬信義的人。馬思孝問馬信義咋了?那邊說,私人煤礦瓦斯爆炸,死了好幾個人,三個月了,老板被人舉報,才知道出了事。調(diào)查了好久,才找到馬信義的線索,喂,馬信義是不是你們那里的?還有一個他常匯款的名字叫馬忠誠的?
馬思孝就慌了,說,你等等,我去給你喊。馬思孝扔了電話就跑,一路小跑跑到我家,說,馬忠誠,不好了,馬信義死了。
啥?你說啥?馬信義死了?你胡說啥。
不信你快去接電話……電話,公安局的……煤礦……爆炸了。馬思孝說的斷斷續(xù)續(xù),我扔下飯碗就往他的小賣部跑。
5
我和馬思孝把馬信義接回來的那天,村里人都在村口接我們。馬信義高高大大的身子,只剩下了一個小布包,小布包里有一個小黑匣子,小黑匣子里是他的骨灰。除了骨灰,還有整整齊齊八萬塊錢。
老板也是個小老板,死了這么多人,家產(chǎn)全拿出來了,每個人賠給了八萬塊。賠完了這些錢,老板就進了監(jiān)獄。
馬信義就沒有了。
在馬信義的葬禮上我沒有哭,等大家都回來了,我自己一個人提著高粱燒刀子到他墳上坐了一會。我喝一口,給他墳頭上澆一口。啥話也不用說,他心里想啥,我懂。我心里想啥,他也知道。喝完酒,我擦干最后一行眼淚,我說,老伙計,你放心吧,剩下的事我給你辦好。
馬信義葬禮完成的第二天,馬小龍回來了。他是晚上悄悄回來的,他敲開我的家門,剛進來,我就一腳把他踹倒了。
他趴在地上給我磕頭,我知道他不是回來哭爹的,他是回來要錢的。
馬信義生了你這么個敗家玩意,這一家人就算完了。我罵他。
他給我要那些錢,我就惱了。我說,你爹都安排好了,沒你一個子兒!沒有你這個禍害,你爹也到不了今天這個結(jié)局。他跳起來哇哇叫著,我就去廚房提了棗木火棍,一棍子就打在了他的后背上。他疼得大叫一聲,踉踉蹌蹌地往外跑。
我也氣紅了眼,追著打他。他邁出大門,邊跑邊喊著說:
馬信義,你不是我爹,你老馬家再沒有我這個兒子了!你要絕后了!
我把棍子扔出去,一陣狗叫,他跑了。
我虛脫地坐在地上,好半天才起來。我轉(zhuǎn)身進屋,插門,昏暗的電燈下,發(fā)喪剩下的那幾疊錢,像是馬信義紅彤彤的臉。
我對著他的臉說:咱說了,咱就得辦到。要不,那還是個人?
馬信義不說話,但我看到他笑了。
這一刻,我覺得踏實極了。是啊,好多年了,我心里好像從來都沒有這么踏實過。
責(zé)任編輯 包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