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潘靈,云南巧家人,生于1966年7月,1988年畢業(yè)于云南師范大學(xué)。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邊疆文學(xué)》總編。出版長篇小說八部,在國內(nèi)報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五十余篇。曾獲第十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獎提名獎、云南文學(xué)獎一等獎。
一
時辰尚早,夜依舊黑得似鐵。性急的陳三爺走在最前面,說疤老二,你就不會快點,腳上綁秤砣了?
三爺,又不是奔喪,疤二哥膝里有風(fēng)濕,急啥子?頂陳三爺嘴的許老四說。
三爺被人頂撞,并不生氣。從他腳步的急促聲里能聽出,他沒有慢下來的意思。聾五叔呢?他說,別把他弄丟了。
他攙扶著我哩?;卦挼氖前汤隙?。
此時迎面來了一輛載重卡車,車的遠(yuǎn)光燈像把鋒利的匕首,將夜的鐵幕劃開了一條亮晃晃的口子。
五個暗夜行走的老人,在這夜的傷口上曇花一現(xiàn),又被黑夜蓋住。卡車發(fā)出車輪摩擦地面的粗暴聲響,像個毫無教養(yǎng)的年輕人從他們身邊掠過。
黑夜里頓時彌漫了柴油與煙塵混合的氣息。一直低頭走路沉默不語的麻臉大啐一口痰,隨后放聲一陣狂咳。
聽著麻臉大破鑼一樣的咳聲,陳三爺終于停下了他性急的腳步。他轉(zhuǎn)過頭說,麻臉大,咳什么咳?等會這么咳,公雞會打鳴才怪!
夜掩蓋了陳三爺?shù)谋砬?,聲音卻暴露了他的不耐煩。好在能隱忍的麻臉大并沒有跟他計較,氣都沒吭一聲。
行走在黎明前的暗夜里的這五個老人,他們是市郊移民安置新區(qū)昭女坪社區(qū)的移民,屬于同一個他們自發(fā)成立的小組織。
這個組織有個好聽的名字:自救自五人小組。
陳三爺是這個小組的發(fā)起人,同時也是負(fù)責(zé)人。
作為負(fù)責(zé)人,陳三爺總要比其他小組成員操心多些?,F(xiàn)在,轉(zhuǎn)身欲繼續(xù)往前走的他心里一怔,問道,錄音筆,錄音筆帶了嗎,許老四?
許老四在暗夜里一驚,慌忙將手伸進褲兜,褲兜空空如也。他慌張地說,三爺,記得出家門時我放在褲兜里的,難道長翅膀了不成?陳三爺轉(zhuǎn)過去的半個身子又轉(zhuǎn)回來了,他說,許老四,你的意思是你把錄音筆弄丟了?你搞啥子嘛!
要不是黑夜一如既往的遮擋,被叫做許老四的老人一定會看到一張暴怒的老臉。而他,只是聽見了陳三爺著急又生氣的跺腳聲。
黑夜里浮起不緊不慢不慌不忙的聲音。那是一路上除了咳嗽之外,跟聾五一樣一聲不吭的麻臉大的聲音。
不要急,那東西在聾五裝筆記本本的書包里睡覺哩。
麻臉大這樣一提醒,黑夜里就響了一聲,那是許老四巴掌狠拍腦門的聲音。緊跟在后面的,是他如夢方醒的感慨。
三爺,看我許老四這記性。出社區(qū)大門時,我塞聾五挎包里了,一時沒想起。
跟記性無關(guān),你做事一貫粗枝大葉,丟三落四。
陳三爺教訓(xùn)是教訓(xùn)的口吻,但語氣顯然柔和了許多。
三爺,許老四說,我這七老八十的人了,生成的木頭造就的船,改不了啦。
許老四的話招來一陣爽爽朗朗的笑聲。
氣氛輕松了許多。
腳步也輕快了許多。
他們像一群訓(xùn)練有素的特工,長期的山村生活,爬坡上坎,年事已高腿腳卻還靈便。他們離開馬路后,趁夜黑摸進了還沒醒來的村子,正悄無聲息地接近目標(biāo)。
他們在一戶農(nóng)家院子墻外種著蠶豆的田地邊的秸垛堆前將身子匍匐下來,樣子像極了影視劇里那些就要發(fā)起突襲的游擊隊員。
陳三爺壓低了嗓門說,大家記住了,一律目視東方,等天邊發(fā)白的時候,看我手勢后,許老四負(fù)責(zé)壓下錄音筆的按鈕。按鈕一旦按下,大家都要像聾五一樣,不能弄出一丁點兒聲響。
匍匐在秸垛堆旁邊的人們首先聞到了干草的氣息,隨即,涼風(fēng)又將花的清香送進了他們的鼻孔。
許老四吸了一口氣說,真好聞,蠶豆好像開花了。
疤老二附和說,是蠶豆花。
陳三爺制止說,不要講話,東方就要發(fā)白了,噓——
三爺,疤老二輕聲喚了一聲說,我腿疼得厲害。
忍著。三爺目視東方說。
漸漸地,山巒有了朦朦朧朧的樣子。山巒之上,有魚肚皮似的亮白顯現(xiàn)了出來。
天就要亮了,三爺說,疤老二,你以為你是公雞呀,脖子伸這么長看啥?都給我盯好這座坐北朝南的院子。
許老四說,三爺,你帶煙了嗎?我的腳都被霜打濕了,身上冷得篩糠哩。
三爺側(cè)過身,姿勢像個游擊隊的指揮員,他白了一眼哆嗦著的許老四,說就你事多,沒煙,忍著點,太陽出來就不冷了。
院子的輪廓慢慢地由朦朧變得清晰。三爺心中感嘆,大戶人家呀,圍墻也修這么高。
三爺盯著圍墻內(nèi)那棵高大的柿子樹,樹上還殘留著幾個被霜凍得彤紅的柿子,心中就擔(dān)心它們會從柿子樹上掉落下來。
就在三爺咸吃蘿卜淡操心的時候,院子里有了響動。三爺機敏地判斷出,那是翅膀擊打空氣的聲音。他沖許老四做了個往下壓的手勢,示意他按下錄音筆的錄音按鈕。
一只健碩的大公雞,像大鳥一樣騰飛了起來,極穩(wěn)健地停留在了柿子樹的枝干上。它的雞爪緊緊地抓住了枝干,將打開的翅膀合攏回來,一雙閃著綠光的雞眼機警地掃視著前方。
三爺趕忙把頭埋下,心里嘀咕說,這哪是雞,分明是鷹嘛。
就在大家都以為這只公雞要停留在柿子樹上的時候,它卻第二次騰飛起來,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拋物線后,穩(wěn)健地立在了高高的院墻上了。
三爺翻著白多黑少的老眼,看著眼前這只公雞,就想起年輕時挑行李送鎮(zhèn)上有錢有勢的肖財主的兒子的情形。那個公子,當(dāng)年站在江邊的碼頭上,也像這只雄立在院墻上的公雞,驕傲得很。
還沒等三爺從記憶中抽身出來,公雞已調(diào)整好姿態(tài),面朝東方,將雞頭昂起,雞尾揚起??茨顷噭荩皇且Q叫,而是要指揮那躲在黛色山巒后面的太陽跳將出來。endprint
公雞的脖頸已經(jīng)被雞頭拉伸到了極限,充血的雞冠越發(fā)顯得彤紅而僵硬,它鋒利尖銳的喙打開成一把剪刀似的口,它的胸膛劇烈地起伏了一下,清脆而悠長的啼鳴聲仿佛就要沖口而出。
但取代啼鳴聲的卻是麻臉大破鑼一樣的咳嗽聲。
陳三爺扭頭,將一雙充血的老眼瞪成了牛卵。比陳三爺還要憤懣的是那只公雞,站在高處的它不情愿地吞咽下了那聲長啼,將其在身體里變成了怒火。
它看見了麻臉大亮晃晃的禿頭,繼而又看見了另外四個不知所措的老人。頓時,滿腔怒火的它迅捷地一個俯沖,像個英勇無畏的戰(zhàn)士,奮不顧身地?fù)湎蜻@群破壞了它引吭高歌的人們……
二
韓家川七點半就騎電動車來到了昭女坪社區(qū),進大門后看見社區(qū)主任夏曉峰先于他站在了社區(qū)籃球場上。在夏主任的對面,站著的是一群模樣慵懶、表情不耐煩的大媽大嬸。夏主任正在給這群烏合之眾訓(xùn)話,意思是說請到韓家川教跳廣場舞如何不容易,要大家提高對跳廣場舞的認(rèn)識,下個月市領(lǐng)導(dǎo)要親臨社區(qū)看大家跳舞云云。
看見韓家川,夏曉峰停止了訓(xùn)話。他走過來,拍了拍正準(zhǔn)備鎖車的韓家川的肩頭說,韓老師,這些人就交給你了,時間緊,任務(wù)重。一個月后,市領(lǐng)導(dǎo)來看,要跳出點昭女坪社區(qū)的風(fēng)采才好。我得趕到豆腐廠去。
韓家川趕忙起身,手提電動車的塑料軟管鎖說,主任,別叫我老師,我來昭女坪時,龔主席就叮囑過我,你是我的上級,要我像對他一樣對你,我就是你的助理。這里你就交給我,你放心去豆腐廠。哦,主任,你怎么啦?豆腐廠難道又出煩心事了?
別提了,韓老師,夏曉峰一臉愁眉不展的樣子,沖韓家川搖了搖頭說,真的別提了,說到豆腐廠,我就快變成豆腐了,社區(qū)入股的股東,吵著要退股哩。
那問題嚴(yán)重了。韓家川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憂慮了。
夏曉峰彎下腰,打開自己的電動自行車,騎上車說,豆腐廠那邊,你就別操心了,操心也沒用,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吧。你把這邊伺候好了,這些大媽大嬸,可是我挨家挨戶吆喝來的。我真的搞不懂,跳個廣場舞就這么難?咋就沒個主動性呢?平日里搓麻將的精神,咋就上不了這些大媽大嬸的身呢?
韓家川想說,這群大媽大嬸跳廣場舞不上心,是自己沒教好。但沒等他話出口,夏曉峰已經(jīng)騎車一溜煙老遠(yuǎn)了??粗臅苑逍约钡谋秤?,一些感慨就在韓家川心中油然而生了。
他把放音機拿出來,問大媽大嬸說,《最炫民族風(fēng)》這首歌曉得不?
不曉得。
大媽大嬸們回答得很干脆。
鳳凰傳奇曉得不?韓家川又問。
人群中有人有氣無力地說,報告老師,曉得。
韓家川擺了一下手說,別叫我老師,千萬別叫。
人群中有人問,為啥子不準(zhǔn)叫嗎,不服人尊敬是不是?
韓家川臉上浮起一絲苦笑說,這么簡單的廣場舞,都教了兩周了,還左手左腳的,我不配做老師,傳出去會丟人的。我今天教個最簡單的,也就是鳳凰傳奇的《最炫民族風(fēng)》,這歌,旋律輕快,主要是找準(zhǔn)節(jié)奏,踩準(zhǔn)拍子。大家先看我跳一遍。
他邊說邊彎下腰,將放音機的按鈕按下,放音機的喇叭里就吐出了鳳凰傳奇這首比流行性感冒還要流行的歌來——
蒼茫的天涯是我的愛
綿綿的青山腳下花正開
什么樣的節(jié)奏是最呀最搖擺
什么樣的歌聲才是最開懷
……
不知怎么的,聽著這歌這旋律,韓家川整個人就有了不適感。如果不是教廣場舞的任務(wù),韓家川寧愿得一次重感冒也不情愿聽著這首歌又唱又跳。但現(xiàn)在他必須壓制住自己內(nèi)心的好惡,翩翩起舞起來。在這初春的早晨,一切就這樣充滿了黑色幽默的感覺。
跳完一曲,他覺得渾身通泰了許多,一種可恥的快樂感竟然要從體表冒出來。他喘了一口氣,將動作進行示范分解。
他無限耐心地領(lǐng)著大媽大嬸一遍又一遍地跳。
但這群大媽大嬸對廣場舞的遲鈍超乎了他的想象,他恨不得要癱倒在地??粗@幫機械得像木偶般群魔亂舞的大媽大嬸,韓家川擺了擺手,連責(zé)備的話也懶得說了。
散了吧。都散了吧。
他關(guān)了放音機有氣無力地說。
一個滿頭銀發(fā),一臉油光中泛著慈祥的老大媽走過來,用憐憫的眼神看著韓家川,她沒叫他老師,而是稱呼他為同志。韓同志,看你怪不容易的,我們這些老媽子老嬸子也不容易,都是老胳膊老腿的。沒移民前,就只會種地喂牲口做家務(wù),這一大把年紀(jì)了,學(xué)跳舞,不靈的,不靈的。你就別折騰我們了。
韓家川從她的話里聽出了誠懇。于是對她說,折騰你們的,不是我呀!
韓家川從老大媽的眼神里,明白她也看出了他的誠懇。
二十多天前,市文聯(lián)的龔主席找韓家川,要他去昭女坪移民社區(qū)掛職,任務(wù)是寫庫區(qū)移民后的移民安置工作和移民生活現(xiàn)狀的報告文學(xué)。韓家川知道,作為市文聯(lián)的秘書長,龔主席對他的工作很不滿意,原因是他總抱怨市文聯(lián)雜事太多,沒時間搞創(chuàng)作。前不久,市委宣傳部領(lǐng)導(dǎo)來文聯(lián)調(diào)研,讓韓家川提意見。韓家川說,市文聯(lián)的工作浮在面上的多,沉到生活中去的少,創(chuàng)作要出成績,作家藝術(shù)家都該積極主動到生活中去。
應(yīng)該說,韓家川的所謂意見,不過是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但龔主席聽后還是心里倍感不爽。有一年國慶,市文聯(lián)搞聯(lián)歡,善于模仿的韓家川在同事們的起哄下,來了個模仿秀。他當(dāng)時沒多想,就模仿了龔主席。那模仿真稱得上惟妙惟肖,那動作和神態(tài)讓同事們捧腹大笑,這讓龔主席很生氣,把同事們的笑聲當(dāng)成了嘲諷,這讓他心里記恨上了韓家川。
恰好市里領(lǐng)導(dǎo)提出寫部反映移民生活的報告文學(xué),龔主席就把這個任務(wù)交給了韓家川。但市文聯(lián)里的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龔主席這樣做,是要把韓家川打發(fā)走,因為最近要在文聯(lián)增設(shè)一個副主席崗位。韓家川去掛職,沒個一年半載,是回不來的。
但韓家川欣然領(lǐng)命,來到昭女坪移民社區(qū),做了名主任助理。但他千想萬想,也沒想到,自己到任后,從夏曉峰主任這里領(lǐng)到的第一份工作,竟然是教社區(qū)大媽大嬸跳廣場舞。韓家川不是看不起廣場舞,是他壓根兒不會跳。他對夏曉峰說,主任,你這是趕鴨子上架。夏曉峰不這么認(rèn)為,他說,不會?給你一周時間,去市群藝館學(xué)。endprint
一周學(xué)跳廣場舞,這任務(wù)對善于模仿的韓家川來說輕松得像休假。一周后,韓家川把幾十個廣場舞跳得超過了市里廣場上的大爺大媽。但當(dāng)他興高采烈地回到昭女坪社區(qū),準(zhǔn)備將所學(xué)教給移民社區(qū)的大媽大嬸時,卻被當(dāng)頭潑了一盆冷水。
這些大媽大嬸,對跳廣場舞毫無興致和熱情。她們動作僵硬,樣子敷衍,看上去仿佛不是跳舞而是受刑。夏曉峰算是明白了,這跳廣場舞只不過是社區(qū)主任夏曉峰的一廂情愿罷了。
韓家川現(xiàn)在想起那天早晨的情景,仍心有余悸。在頭一天,社區(qū)管委會就在各小區(qū)貼了教跳廣場舞的告示,且學(xué)舞的時間地點寫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但當(dāng)他滿懷熱情身披晨光趕到社區(qū)籃球場時,看到的只是幾個在籃球場玩耍的少年。好在不一會夏曉峰也趕來了,要不,一個人這么傻站著,自己不僅深受冷落,還會倍感難堪。夏曉峰自有辦法,當(dāng)天下午又貼了告示,告示上說,第二天一早去跳廣場舞的人,每人能領(lǐng)到五升瓶裝的菜籽油。這辦法很靈驗,第二天一早,廣場上就擠滿了大媽大嬸。
韓家川后來才知道,那菜籽油,是市里一家食用油公司送溫暖活動給社區(qū)的一批贈品,被夏曉峰派上了用場。
放在地上的挎包里傳出了手機的鈴聲,把韓家川從不愉快的記憶中拉了出來。他蹲下身子,拿出手機。
電話是夏曉峰主任打來的,要他趕到豆腐廠去。韓家川問說,主任,出什么事了?
夏曉峰說,你到廠里就知道了。
韓家川提起地上的挎包,騎上電動自行車,往豆腐廠趕去。
豆腐廠是昭女坪社區(qū)的第一份社辦產(chǎn)業(yè),是社區(qū)牽頭,社區(qū)移民本著自愿原則,拿出部分補償款入股創(chuàng)辦的股份制企業(yè)。在韓家川的印象里,這豆腐廠,從創(chuàng)辦到投入生產(chǎn),就一直是市里新聞媒體關(guān)注的焦點,出鏡率和上報率只怕是市里其他龍頭企業(yè)也自嘆弗如的。韓家川在還沒來昭女坪社區(qū)之前,就從報紙上知道,這由移民出資入股興辦的豆腐廠,擁有占領(lǐng)豆腐市場的“秘密武器”。所謂的秘密武器,就是豆腐廠的廠長,移民庫區(qū)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豆腐西施”宮桂花,她有做豆腐的秘方。
但遺憾的是事與愿違,當(dāng)?shù)谝粔K秘制白鶴豆腐千呼萬喚始出來時,并沒有成為敲開豆腐市場的敲門磚。被吊足了胃口的消費者,通過味覺遺憾地發(fā)現(xiàn),這依舊是塊普通的豆腐,并不是什么茄子筐里的南瓜,更非什么鶴立雞群的東西。
想法很豐滿,現(xiàn)實卻很骨感,夏曉峰為移民尋求經(jīng)濟上的造血功能的夢想,像一塊掉在水泥硬地上的豆腐,碎得很難看。
焦頭爛額的夏曉峰,現(xiàn)在正被入股者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任憑他如何口吐白沫地解釋,入股者都是一個呼聲:還我錢來!
趕到豆腐廠的韓家川看到這壯觀的一幕,沒多少基層工作經(jīng)驗的他,心都快提到脖子眼了。他跳下電動自行車,就沖情緒激動的人群喊——
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別沖動,千萬別沖動!
情緒激動的人群紛紛扭頭,看他這個半路殺出的程咬金。他的話沒有平息他們激動的情緒,反而平添了他們的怒氣。人群中有人說,站著說話不腰疼,你的活命錢要是打了水漂,你怕比老子沖動百倍。
人群中有人提議,揍他這個管閑事的。
就真有人握了拳頭逼向韓家川。
夏曉峰呵斥了一聲,解釋說韓家川不是管閑事的,是市里派到社區(qū)掛職的干部,現(xiàn)在是他的助理。握拳頭的人這才松了拳頭,退到人群中。
夏曉峰走近韓家川,說這里不關(guān)你的事。
韓家川頓時心生委屈,他說,不關(guān)我的事,你叫我來干啥?
夏曉峰說,我這里一時半會脫不開身,我叫你來,是請你去望城派出所。
韓家川說,主任,搬救兵呀?望城派出所不管昭女坪。
夏曉峰瞪一眼韓家川說,說話咋不講個方式方法呢?這些出資人聽見了,還不火上澆油?誰要搬救兵?我是要你去望城派出所,讓那個腦袋鑄了鐵的沈所長把人放出來。
誰犯事了?韓家川問。
夏曉峰說,社區(qū)的五個老人。
犯的什么事?韓家川又問。
沈所長在電話里說的是偷雞,但五個老人死活不承認(rèn),夏曉峰說。
五個老人,從昭女坪跑到望城偷雞,一二十里地,誰信。韓家川搖頭。
夏曉峰說,我已覺得有些蹊蹺,會不會搞錯了?問題還不在這里,這些老人不承認(rèn)偷人家雞,只承認(rèn)偷聲音。偷聲音,鬼都不信!你去,讓司機小王開那輛省移民局送的面包車,一定要趕快把人給我接回來。都是些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出點啥事,節(jié)外生枝就更嚴(yán)重了,你告訴沈所長,移民無小事,先放人再說。明白不?
韓家川點了點頭。
三
陳三爺一伙被押到望城鎮(zhèn)派出所的時候,值了一夜夜班的沈所長正準(zhǔn)備回家美美地睡上一覺,昨夜連發(fā)的兩個案子把他折騰得夠嗆。兩個案子均與偷盜有關(guān),一起是發(fā)生在鎮(zhèn)東的偷牛案,三個犯罪嫌疑人公然在人家牛廄里活活殺死了一頭耕牛,并在廄里泰然自若剝起了牛皮;另外一起發(fā)生在鎮(zhèn)子上,犯罪嫌疑人撬開了鎮(zhèn)上的一家超市,將值錢的煙酒洗劫一空,好在店主裝在隱蔽處的監(jiān)控記錄了這一切。
沈所長見村治保主任孫大炮和村民押著五個狼狽的老人進了派出所,就熄了摩托車的油門。出什么事了,大炮?沈所長邊拔摩托車鑰匙邊說。
抓了一伙偷雞賊。嗓門洪亮的孫大炮說。
偷,偷,偷!怎么又是偷?一夜下來,頻發(fā)三起偷盜案,這讓身為基層派出所長的他,不免對自己轄區(qū)內(nèi)的治安狀況有了憂慮。他決定先不去管那一身的倦意,親自來審理這樁案子。
清晨的陽光已經(jīng)照進了派出所,面朝東面站著的沈所長瞇著眼,皺緊了眉頭,看著面前這被一根粗麻繩捆綁在一起的五個人,活像一串螞蚱。
孫大炮!沈所長提高嗓門,語氣中帶著斥責(zé)說,給你說過多少遍了,別亂綁人,你咋就不長記性呢?
沈所長的話讓孫大炮一臉委屈。
看你那個樣子,我錯怪你了?沈所長瞪一眼孫大炮,又轉(zhuǎn)眼目視陳三爺,說孫大炮,你都干什么了?endprint
陳三爺五個,胸前各掛了一塊紙箱板做的牌子,牌子上書有“老賊”二字。領(lǐng)頭的陳三爺跟另外四人不同的是,他的脖子上還吊著那只被棍子打死的公雞。
孫大炮跺了一下腳說,所長,你冤枉我呀,我不過是在他們腰間套了一股麻繩,不能算綁嘛。
沈所長指著吊在三爺面前的死雞和牌子,問孫大炮,說這又是誰掛的。
孫大炮轉(zhuǎn)身,扯了扯一個長得像只猴子的男人的袖口說,這是雞主人,死雞和牌子都是他掛上去的。
那長得像猴子的男人撲通一聲跪在了沈所長面前,呼號著沈所長青天,要他為民做主。
沈所長厭惡地看了一眼這個跪著的長得像猴子一樣的男人說,死一只雞,也犯得著如此哭天搶地?
猴子模樣的男人說,沈所長,這不是一般的雞,是斗雞,值價得很,幾千元一只呀。
見多識廣的沈所長一臉輕蔑地看著猴子一樣的男人說,我知道是斗雞,我還知道你們利用斗雞賭博。趕快給我站起來,又不是死了爹娘。
聽沈所長這么一說,孫大炮趕忙將跪著的猴樣男人一把提將起來,說,瘦猴,還不趕快把那死雞和牌子摘了。
被叫作瘦猴的男人一臉不情愿地走過去,把老人們胸前的牌子和陳三爺脖子上的死雞摘了下來。
這時沈所長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愣了一下,看著麻臉大老人,說孫大炮,你們打人啦?
孫大炮說,所長,沒呀。
麻臉大老人的禿頭上,有凝了的血痕。
沈所長手指麻臉大老人的禿頭問孫大炮,說沒打人,那頭上是咋回事?
是公雞啄的,孫大炮說,所長,你不知道瘦猴家這只公雞有多兇。
沈所長吩咐民警送麻臉大去衛(wèi)生院清理和包扎傷口。他把孫大炮叫到一邊低聲教訓(xùn)說,你這個治保主任,別只知道抓人。像這樣上了年紀(jì)的老人,要是傷口感染了,會要老命的。你這腦袋怎么就長不出點覺悟呢?
首先被帶進審訊室的是陳三爺。自感顏面盡失的陳三爺,緊繃著一張苦瓜臉,耷拉著眼皮子。沈所長看到他這個樣子,知道這是一個好顏面的內(nèi)心驕傲的老人。
你的名字?沈所長問。
陳三娃。
我問的是你的大名,也就是身份證上的名字。沈所長加重了語氣。
我大名小名都叫陳三娃。陳三爺翻了一下眼皮子說。
聽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沈所長用碳素筆敲著桌面說。
庫區(qū)的,現(xiàn)在是移民。陳三爺說。
為什么伙同他人偷別人家的雞?沈所長問。
我沒偷。陳三爺抬起頭否認(rèn)說,一副脖子硬硬的倔樣。
人證物證都在,你還抵賴?沈所長原本溫和,這時面有慍色地說。
我沒偷!陳三爺否認(rèn)得更堅定,老天看著的,我要是真偷了雞,就被雷劈死好啦!
我現(xiàn)在不跟你講老天,沈所長放下手中的碳素筆說,我要的是人證。
麻臉大,疤老二,許老四和聾五,他們四個都可以給我作證。陳三爺說。
你說的這四個人在哪里?沈所長問。
除麻臉大你吩咐人送衛(wèi)生院外,都在外面候著呢。陳三爺瞄一眼屋外說。
讓你的同伙給你作證?老人家,你真想得出來!沈所長譏笑說。
信不信由你。陳三爺回嘴說。
這話惹惱了沈所長,陳三娃,你別倚老賣老,這可是派出所。
派出所咋的啦!陳三爺說,派出所也要講王法。
沈所長說,陳三娃,這還像句話。誰偷了別人的東西,誰就要被法律制裁,這就是你講的王法。你們不是偷人家的雞,天沒放亮大老遠(yuǎn)跑到人家村子去干什么?
如果你一定要說我偷,我只承認(rèn),我偷了聲音。陳三爺一臉認(rèn)真地說。
這話鉆進沈所長的耳朵里,讓他覺得像是在聽天方夜譚。他面露驚訝地說,老人家,你也是活了一大把年紀(jì)的人了,扯把子都沒學(xué)會?
誰扯把子了?陳三爺把頭抬起來說,我偷的就是聲音嘛。
我就暫且信了你的話,沈所長說信,其實一點都不信,說,那你給我說說,偷的什么聲音?
陳三爺說,公雞打鳴聲。
那我問你,你偷公雞的打鳴聲干什么?沈所長要一問到底。
救人。陳三爺回答說。
救誰?陳所長繼續(xù)問。
救鐘漢老頭。陳三爺回答。
鐘漢什么人?沈所長窮追不舍。
移民的老人。陳三爺對答如流。
那鐘漢怎么了?
他害了病。
聲音治病,聞所未聞。
信不信由你。
沈所長遲疑了一下,稍作停頓的他拉長了聲音說,我信——
我看得出的,你還是不信。陳三爺臉上浮起一絲苦笑說。
我有一個要求,沈所長盯著一臉苦笑的陳三爺說,把你偷的聲音拿來我看看行么?
聲音不能看,只能聽。陳三爺糾正說。
是,不能看,沈所長點點頭說,那就拿來我聽聽。
陳三爺說,沒錄上,公雞發(fā)現(xiàn)了麻臉大。
你們帶了錄音機?沈所長問。
是錄音筆。陳三爺說。
那就把錄音筆給我看看。沈所長說。
陳三爺說,錄音筆在許老四那里。
沈所長就吩咐坐在一旁記錄的年輕警察去帶許老四。
許老四被年輕警察帶進審訊室,緊張得渾身直哆嗦,陳三爺見許老四那樣,恨得牙癢癢了。陳三爺說,許老四,看你那熊樣,不是賊也會被當(dāng)成賊的。
沈所長制止陳三爺說,誰讓你多嘴多舌了?這可是審訊室,沒問你話,你就閉嘴。
沈所長看著像疾風(fēng)中的樹一樣的許老四說,把錄音筆拿出來吧。
許老四就哆嗦著手去摸褲兜,褲兜里什么也沒有,又轉(zhuǎn)而摸上衣的口袋,口袋里也沒有錄音筆?
許老四說,三爺,怕是掉到蠶豆地里了。endprint
沈所長拍一下桌子說,是我在問你話,不是你三爺。我問你,是不是根本沒有什么錄音筆?
許老四越發(fā)哆嗦了,他佝僂了腰對沈所長說,沒錄音筆,我們跑那么遠(yuǎn)來干啥?
沈所長說,這話該我問你。
許老四雙手作揖,對沈所長說,警官,你得給我們做主,我們都是泥巴埋到脖頸子的人了,這賊的罪名,可背不起呀。
沈所長又吩咐年輕警察說,把屋外那兩個也叫進來。
年輕警察出去,把疤老二和聾五也帶了進來。
沈所長沒問疤老二,而是走到聾五旁邊,問他姓甚名誰。
聾五呆若木雞站著,一副充耳不聞的樣子。一直一聲不吭的年輕警察動了氣,他沖聾五厲聲說,所長問你話哩,你啞巴了?
疤老二說,要問就問我,我姓巴,打小在村子里大人小孩都叫我疤老二。他是個聾子。
疤老二老人又手指聾五老人說,你們別看他是個聾子,我們昭女坪社區(qū)的老人,數(shù)他文化高。
陳三娃,不,三爺,沈所長皮笑肉不笑地說,帶著聾子去偷聲音,穿幫了吧?
沈所長嘆了一口氣,接著說,偷只雞,原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治安案件。像你們這樣的老人,我說句不該說的大實話,你們態(tài)度好,甚至可以不立案,我們跟受害方調(diào)解一下也就罷了。但你們拒不承認(rèn),還扯什么偷聲音的把子來騙警察,性質(zhì)就不一樣了。
沈所長的話激怒了陳三爺,他呼地站起來說,警官,如果你認(rèn)為我給你扯把子,認(rèn)定我們是偷雞賊,我可告訴你,我就待在你們派出所好了!
年輕警察大吼著說,坐下去,誰讓你站起來的?沖我們所長發(fā)脾氣,你好大的膽子?
陳三爺兀自鐵塔一樣站立著,原本因為蒼老而松弛了的脖頸上,竟然有青筋凸露出來。
年輕警察沖上前去,想將他按坐在凳子上,但被沈所長揮手制止了。
沈所長掏出手機,將電話打到了市移民局,問到了昭女坪社區(qū)主任夏曉峰的電話。
四
韓家川一出豆腐廠門,就看見了接他的面包車。韓家川拉開副駕駛的門,說去望城鎮(zhèn)。司機小王就拿出手機輸導(dǎo)航。韓家川表情驚訝地看著認(rèn)真輸導(dǎo)航的司機小王,說,你不會連望城鎮(zhèn)都不知道怎么走吧?
領(lǐng)導(dǎo),我真不曉得。小王抬起頭來,一臉誠實的樣子,看著韓家川訝異的表情,小王說,我是外地人,是庫區(qū)移民過來的。
原來你也是移民,韓家川點了點頭說,從口音就能聽出是庫區(qū)的。
鄉(xiāng)音難改,其實也不想改,小王笑了笑,低頭輸了望城鎮(zhèn)三個字后說,領(lǐng)導(dǎo)要去望城鎮(zhèn)哪里?
韓家川說,去鎮(zhèn)派出所。
小王哦一聲,輸好了導(dǎo)航,啟動了面包車。他好奇地問韓家川,領(lǐng)導(dǎo),誰又惹禍啦?
韓家川說,社區(qū)的五個老人,去望城鎮(zhèn),被抓到派出所了。
老人能犯什么事呀?要抓去派出所?小王的語氣中有不解。
聽說是偷了人家的雞。韓家川說。
不可能,小王搖搖頭,眼光目視前方說,不可能的,大老遠(yuǎn)的跑去偷雞,又是五個上了年紀(jì)的老人。
韓家川沒吭聲,其實他心里跟小王想的差不多。待車開出一段距離后,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的韓家川突然問司機小王。
說他們跑到望城鎮(zhèn)偷聲音你相信嗎?
聲音?小王偏了一下頭問。
對,聲音。韓家川點點頭。
我相信。小王說。
小王的話完全出乎韓家川的意料,訝異之色再次浮上了他的臉頰。
你相信?
我當(dāng)然相信!小王語氣堅定地說,我還曉得偷聲音的一定是陳三爺他們自救自五人小組的那五個老人。韓家川覺得這個司機小王神了,連偷聲音的是自救自五人小組都知道,這讓他不只是驚訝,簡直就是吃驚了。
你憑啥如此肯定?韓家川說,說說你的理由。
小王笑了笑,領(lǐng)導(dǎo),你難道忘了剛才我告訴你的?我也是移民。我跟你說句實打?qū)嵉恼嫘脑?,只有移民才會了解移民?/p>
韓家川分明從這里聽出了弦外之音,他說,小王,你的意思是我不了解,還是社區(qū)的管理者們都不了解移民?
領(lǐng)導(dǎo),這話我可沒說,小王偏頭看了一眼韓家川說,但您可以這樣理解。
韓家川咳嗽了一聲說,滑頭!唉,小王,給我講講這個自救自五人小組。
小王面有為難之色,他把車放慢說,講五人小組,要從另一個老人講起,這是犯忌的事。夏曉峰主任要是曉得了,我會挨批評的。
有那么嚴(yán)重?韓家川不解說。
就是那么嚴(yán)重,小王點點頭說。
韓家川的好奇心越發(fā)被小王的話吊了起來。韓家川從口袋里掏出煙,遞了一支給小王,自己也燃上了一支說,小王,我今天要去派出所處理這五個老人的事,我初來乍到,對他們很陌生,我需要從你這里了解他們的情況。我曉得你有顧慮,是有為難之處,那我們訂個君子協(xié)定,你給我說的話,我爛肚子里,絕不說出來,我用我的人格保證行么?
小王猶豫了一下,一手握方向盤,一手點了煙,點了點頭。
小王并不善于講故事,但善于聽故事的韓家川,通過自己腦子的快速整理,終于將小王的話理出了頭緒。
入住昭女坪社區(qū)的移民,大多數(shù)都來自庫區(qū)的白鶴鎮(zhèn)。從家鄉(xiāng)搬到異鄉(xiāng),移民們的心情難免有對故土的不舍和憂傷。雖然白鶴鎮(zhèn)坐落在江邊的河灘地上,土地并不肥沃,十年九旱,但家鄉(xiāng)還是祖祖輩輩的家鄉(xiāng),那片將要淹沒的土地上有太多的鄉(xiāng)情和記憶,常言說,坐慣的山坡不嫌陡,住慣的老屋不嫌矮,所以,移民鄉(xiāng)親們離開的時候,都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走的。但他們走時并不全是凄楚和悲傷,畢竟,他們都領(lǐng)到了數(shù)額不菲的失地補償款和搬遷費。特別是當(dāng)他們來到了昭女坪社區(qū)時,他們仿佛都忘記了失去故鄉(xiāng)的傷痛??粗@個精心打造的移民樣板社區(qū),那一幢幢高大整齊藍(lán)白相間的樣板洋房,他們的愁容漸漸被笑臉取代。像城鎮(zhèn)人一樣活一回,這想法像酒一樣芬芳和醉人。endprint
他們,是歡呼雀躍住進昭女坪社區(qū)的,新家園,新生活,甚至是新身份,都讓他們興奮、欣喜和激動。但這種新鮮感和幸福感混雜的心情并沒有持續(xù)多久,移民們終于開始咀嚼社會上那句揶揄和調(diào)侃他們的話——
畢竟,山豬都吃不來細(xì)米糠哩!
新鮮感被不適感取代,幸福的心情被對未來的茫然替換了,這一切,都是悄悄地隨著日子的抻長而來的。
而最感不適的是老人,而最最感到不適的是老頭。
外號楊老頭的楊玉明老人,就是其中一位。
楊玉明自從住進了窗明幾凈的社區(qū)樓房后,就一直睡不好覺,得了失眠癥。起初,家里人還以為是老人換了新環(huán)境,需要花時間適應(yīng)。但幾個月下來,老人夜里睡不好覺的毛病,不僅沒改觀,反而越發(fā)加重了。因為長久失眠,人的情緒也變得焦躁和煩悶。后來竟然茶飯不思,厭食了。家里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兒媳就只好給外出打工的丈夫打電話,要他回來看父親。兒子千里迢迢從廣州打工回來,多次跟老人談心,才知老人病因。
在老家白鶴鎮(zhèn),楊玉明老人住的是依山傍水的吊腳樓。那吊腳樓,是在平地上用木柱撐起,高懸地面的一種干欄式建筑。這是一種既節(jié)省土地,又造價低廉,且能通風(fēng)、防潮的建筑。這種建筑分上下兩層,上層為居室,下層是關(guān)牲口的廄。楊玉明老人住在吊腳樓上,樓下關(guān)著豬和牛。那吊腳樓不隔音,深夜里,楊玉明老人能聽見小豬的哼哼聲,大豬的呼嚕聲,牛的反芻聲。這些聲音,成了楊玉明老人夜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他的小夜曲。他要聽到這種聲音,才會睡得踏實,才會不知不覺進入夢鄉(xiāng)。搬進昭女坪社區(qū)新家的楊玉明,夜里再也聽不到豬聲牛聲,失去了自己的小夜曲,這如何不讓他輾轉(zhuǎn)難眠?幾十年養(yǎng)成的睡覺習(xí)慣,豈是短時間能改變的?
看著老人因失眠厭食憔悴得像山坡上的枯草,兒子心痛得抓破了頭皮也沒想出什么好辦法來,最后只能跟兒媳商量,決定將老人住的隔壁的雜物間騰出來,在家里做一個豬廄。兒子跑到鄉(xiāng)下找來了墊廄用的稻草,又去市場上買了兩只剛斷奶能自主進食的豬崽,在家里養(yǎng)起了豬。雖然夜里只有兩頭小豬的哼哼聲,沒有大豬的呼嚕聲和牛的反芻聲,但這也多少讓老人心里踏實了一些,不再徹夜失眠。
這事被鄰居告到了社區(qū)管委會。
在好端端的起居室里養(yǎng)豬,這在管委會的工作人員看來是不可理喻的陋習(xí),是絕對不可容忍的。這事迅速被反映到了社區(qū)管委會主任夏曉峰那兒。夏曉峰主任親自出馬,帶著三位社區(qū)工作人員花了一個早上,才把那當(dāng)了豬廄的雜物間清理干凈,并說服老人的兒媳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賣掉了這兩頭小豬。整個過程老人一聲沒吭,面無表情,但作為社區(qū)工作人員之一的司機小王,還是目睹老人眼中噙滿了淚水……
這顯然是個沒講完的故事,韓家川捋順了小王的話,問,那后來呢?
后來?小王說,后來社區(qū)管委會就貼了告示,禁止任何人在社區(qū)內(nèi)養(yǎng)家畜家禽了。
我問的不是這個,韓家川說,我是問你,這楊玉明老人后來怎么樣了,還失眠嗎?
小王嘆息了一聲,搖搖頭說,后來?后來他永遠(yuǎn)睡著了。
韓家川說,什么意思?
小王說,后來他家人說他患上了抑郁癥,再后來,他從他家六樓的陽臺上跳了下來,死了。
這是一個讓充滿好奇心的韓家川感到既意外又驚心的結(jié)局,他沉默了。車?yán)锏臍夥找材仄饋恚@得有些沉悶壓抑。
還是司機小王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說,領(lǐng)導(dǎo),導(dǎo)航上顯示,望城鎮(zhèn)就要到了。您不是要我給您講講自救自五人小組嗎?其實,這小組的緣起,就是楊玉明老人的死。他們跟楊玉明老人一樣,需要聲音,那是他們的藥,或者說是另一種口糧。領(lǐng)導(dǎo),我說句不該說的話,在社區(qū)里,這些老人,是被忽視的一個群體。他們,也是最難走出故鄉(xiāng)的群體。他們孤立無援,社區(qū)、家庭都沒有人管他們的精神需求,他們又不甘坐以待斃,所以只能自己救自己。
如果不是親耳聽見,韓家川不會相信,一個年輕的司機,會說出如此的話。這是句句都有分量的話,是對移民老人有深入了解并感同身受說出的話,是一個移民的心里話。
韓家川真誠地說,小王,今后你別再叫我領(lǐng)導(dǎo),你叫我老韓或者家川哥。我不過是文聯(lián)里的一個寫作者,你今天的話讓我心里清楚了,我這次掛職該去看什么,想什么,寫什么。我真心謝謝你!
司機小王的手機導(dǎo)航提示,目的地就在附近。
五
到了望城鎮(zhèn)派出所,韓家川下了車,就一個人信步進去。如果說,在領(lǐng)命前來望城鎮(zhèn)之前,韓家川對如何處理老人們這次所謂的偷雞之事心中無底,有畏難情緒的話,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信心滿滿。這信心的得來,他是打內(nèi)心里感謝司機小王的。
派出所的沈所長經(jīng)過一夜夜班,加之老人們的不配合,堅定不承認(rèn)偷雞,讓他更感疲憊和不悅。見到韓家川時,也就沒了好臉嘴。韓家川跟他打招呼并介紹自己是昭女坪社區(qū)的主任助理時,他只是鐵青著臉哼了一聲,這多少讓韓家川心里有些不快。
你這些人是怎么搞的,人越老,越硬得像青岡樹,不服個軟哩。沈所長的話里是滿滿的抱怨。他看了一眼不動聲色的韓家川,攤攤手又說,這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人證物證都有,為何要死不承認(rèn)?
韓家川說,所長,我不明白你說啥,啥是明擺著的事?
沈所長被韓家川這一問,簡直就是吹胡子瞪眼了,他冷冷地看一眼韓家川,大聲說,你們昭女坪社區(qū)的人,咋都這樣呢?韓助理,你難道不知,你的這五個老人,偷了望城鎮(zhèn)人家的雞,而且是價值不菲的斗雞?!
韓家川沖沈所長做了個壓壓手的姿勢說,沈所長,你稍安勿躁,好像犯事的人是我一樣。你是警察,沒把事情搞清楚之前,不要輕易說什么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是這樣的話,一切都得尊重事實和證據(jù)。
沈所長說,韓助理,你的意思是你的人沒偷雞?
韓家川笑了一下,是那種帶了點嘲諷意味的笑。他擺擺手說,這話我可沒講,我只是以為,這事情還沒到所長你說的明擺著的程度。endprint
沈所長上牙咬著下嘴唇,皺了眉頭重重地點頭說,好了,很好!韓助理,我今天就讓你心服口服什么叫明擺著。就算是我們望城派出所與你們昭女坪社區(qū)聯(lián)合辦案。
沈所長說完,示意韓家川跟他一起去審訊室。
走進審訊室,韓家川就看到一個老人抱著手臂站在凳子前,樣子委屈而惱火。在他的旁邊,三個老人像戰(zhàn)敗的散兵游勇,佝僂著腰狼狽地靠在墻上。
不是五個人嗎?
韓家川目光在審訊室內(nèi)繞了一圈說。
哦,沈所長解釋說,有個老人被雞啄傷了腦袋,我們派人帶他去鎮(zhèn)衛(wèi)生院包扎傷口去了。
韓家川也哦了一聲,目光停留在靠墻站著的三個老人身上說,所長,他們都是上了年紀(jì)的老人了,給個座行么?
沈所長于是吩咐先前搞記錄的那個年輕警察出審訊室搬椅子。椅子搬來,三個老人坐下了,但先前站在椅子前的那個老人就是不坐。
沈所長對四個老人說,這是你們社區(qū)管委會的韓助理,他是專程來配合我們派出所辦理你們的案子的,你們有什么話,就對韓助理說。
四個老人緘口不言,頭都沒抬一下。
沈所長說,不配合是不是?陳三娃,你先說。
陳三娃依舊抱著手臂站著,耷拉了眼皮子說,我該說的,先前我已經(jīng)說過了。
韓家川這下知道了,這個抱著手臂站著,活像一頭老犟牛的人就是陳三爺。
這時,坐在中間的臉上有塊疤的老人舉了一下手說,我是疤老二,三爺不想說,我說!我們沒有偷雞。我們是去錄公雞的打鳴聲的。這只雞,最早是我閑來無事發(fā)現(xiàn)的,那天在社區(qū)外,雞的主人在空地上擺賭,我看見這只公雞很健壯,想它的聲音一定很洪亮,就在雞主人擺完賭后尾隨雞主人上了公交車。踩到了雞主人家的點,然后回去告訴了三爺,讓許老四借了他兒子送給孫子用來課堂上錄老師講課的錄音筆,在凌晨之前約了麻臉大,聾五,五人一起來錄公雞打鳴的聲音。但萬萬沒想到的是,在許老四就要錄音的時候,有氣管炎老毛病的麻臉大沒忍住自己的咳嗽聲,招來了院墻頭上那只公雞。那公雞兇得很,比電視劇里的敵人還兇,從院墻上飛下來就直撲麻臉大的禿頭,啄得麻臉大直叫喚,我們都嚇得亂成一團。好在聾五行伍出身,當(dāng)過兵的他沒太亂陣腳,他順手抄了稻草垛子旁的一根柴棍子,一悶棍下去,把那只比敵人還兇的公雞給打死了。后來我們就被主人家發(fā)現(xiàn),主人大喊有賊,村子里的人就把我們圍住了。再后來,就把我們送到派出所來了。
聽疤老二說完,韓家川問,你們大老遠(yuǎn)的跑去錄聲音干啥子?
救人。許老四老人答道。
沈所長沖韓家川輕蔑地一笑說,用聲音救人,韓助理可否相信?
韓家川點點頭認(rèn)真說,沈所長,我相信。
你相信?沈所長一臉驚訝。
對,我相信!韓家川加重了語氣說。
沈所長端起放在桌上的保溫杯,呷了口茶,吐一片茶葉。既然韓助理相信聲音能救人,那就是說,聲音可以做得藥了。
韓家川笑了一下說,沈所長,有些時候,聲音就是一劑良藥。
沈所長又喝了一口茶,他也有些忍俊不禁,將嘴里的茶水噴了一地說,韓助理真是一個幽默的人。這聲音既然在韓助理看來是一劑良藥,那我想問韓助理,這聲音如何配伍?如何治病救人?救的又是什么人?
韓家山明顯感到了沈所長的話里的鋒芒。他一臉從容地說,所長,你問錯人了,這話,應(yīng)該問這些老人才對。
這時候,一直抱著手臂站著的陳三爺接話了,他說,你這個警官忘性咋這么大?我先前已經(jīng)給你說過了,我們要救鐘漢大爺。
那鐘漢何許人也?沈所長問說。
許老四搶話說,他是昭女坪社區(qū)最年長的老人,都九十好幾啦。
那他得了何種怪病,要聲音治?沈所長刨根問底。
他夜里睡不著覺,患了失眠癥。許老四說。
用聲音治失眠?咋治?沈所長不解。
許老四說,警官,這你不懂了吧?且容我慢慢道來。
鐘漢大爺在沒移民來昭女坪社區(qū)之前,是我們白鶴鎮(zhèn)褲腳村人人知曉的老人,有名得很。說他有名,是他養(yǎng)的雞有名。他家養(yǎng)的烏骨雞,是整個鎮(zhèn)方圓幾十里地最肥美的雞。鐘漢老人養(yǎng)雞,不圈養(yǎng),是放在河灘地上野養(yǎng),那些雞刨食的是蚯蚓和打屁蟲一類的小蟲子,那雞肉的味道,鮮美得沒話說。鐘漢老人養(yǎng)雞,除了野養(yǎng),跟別人養(yǎng)法不一樣的是,有頭雞帶著雞隊。頭雞都是大公雞,鐘漢大爺叫頭雞雞隊長。每天清晨,頭雞第一個醒來,它飛上院墻,一聲長啼,所有的雞就跟著吵吵嚷嚷出了雞欄。聽見長啼,鐘漢大爺就從床上爬起來,目送他的雞隊長,帶領(lǐng)著雞群走向長滿野草、灌木和荊棘的河灘地。雞隊長是不宰殺的,也不賣給他人,等到雞隊長上了年紀(jì),鐘漢老人就會選最好最大的雞蛋,孵出最好的雞公崽,挑出最好的一只,把它培養(yǎng)成接班人,當(dāng)下屆的雞隊長。
庫區(qū)移民的時候,鐘漢大爺讓家里人把母雞都宰殺了,拿到市場上賣掉了。順便說一句,鐘漢大爺養(yǎng)的雞,只有頭雞是公的,其余雞成員全是母的。鐘漢大爺舍不得殺頭雞,決心把它和家什一起帶來昭女坪。但當(dāng)它發(fā)現(xiàn)它的那些妻妾死在屠刀之下后,它卻氣死了,這讓鐘漢大爺很難過,離開褲腳村的時候,他抱著那只頭雞,也就是他視為心肝的雞隊長,在孫子的攙扶下,蹣跚著爬上山崗。在山崗的一棵樹下,鐘漢大爺自己用鋤頭挖了個小小的坑,將頭雞的尸體埋了,還用碎石砌了個小小的墳塋。然后,他一屁股坐在山崗上,像個孩子一樣,腳在地上亂蹬,手在胸前亂捶,號啕大哭??蘼暫椭斤L(fēng),讓我們這些移民也跟著他一樣傷心不已。
到昭女坪社區(qū)后,鐘漢大爺跟家人住進了新房子。住進去的第一晚,他睡得又沉又死,是他的年過花甲的兒子叫了幾遍才叫醒的。但自打那晚以后,鐘漢大爺就再也沒睡著過,據(jù)他兒子講,大爺總是擔(dān)心倒頭睡過去了,第二天再也醒不來。大爺?shù)膬鹤影参克?,說要他放心睡,第二天他會叫醒他。但大爺搶白兒子說,你又不是雞隊長,你要睡死了咋辦?endprint
大爺從此夜里出現(xiàn)幻覺,一睡過去,那只頭雞就從他的腦袋里冒出來,一聲長啼,大爺會一骨碌地翻爬起來,推開窗子,但外面卻是墨一樣的夜色。楊玉明老人跳了樓后,我們這些老人心中成天都惶恐得很,心就像個空籮筐一樣,空得難受,我們也睡不著。三爺就叫著我們四個,成立了這個五人小組。三爺說,沒人管我們,我們只能自己救自己,我們要把我們丟掉的聲音找回來,還要幫像鐘漢大爺這樣的老人把聲音找回來。
有一天,我在省城打工的兒子回家過春節(jié),他給我讀中學(xué)的孫女買了禮物,也就是今天我搞丟的那支錄音筆。兒子是買給孫女學(xué)習(xí)用的。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孫女錄下了他的老師講課的聲音,我感到這東西既神奇又好奇,孫女就讓我說話,她只輕輕按了一個鍵,待我說完話,她又輕輕按了另一個鍵,那筆就吐出了我剛才說過的話。我把這告訴了三爺。三爺也覺得這叫錄音筆的東西神奇,他拉了我的手說,許老四,這下鐘漢大爺有救了,你得把這錄音筆的玩法從你孫女那兒學(xué)過來。學(xué)那東西不難,我孫女一個時辰就教會了我。剛好疤老二發(fā)現(xiàn)了那只斗雞,說那雞雄得很,不亞于鐘漢大爺家雞隊長的打鳴聲。對了,我還忘了給領(lǐng)導(dǎo)匯報一件事,我孫女再教我錄音的時候,還教了我一種新玩法,就是那錄音筆能定時,你想讓它幾點播聲音,它就會準(zhǔn)時在幾點播你要的聲音。
沈所長聽得很耐心,許老四老人打住話匣子后,他問說,那后來呢?
許老四老人說,后來我們就天沒亮地去找那只斗雞錄音了,再后來就被當(dāng)成偷雞賊抓了。真是羞先人喲,好幾十歲,背個賊的罵名了。
聽了許老四老人的話,沈所長看了看韓家川,韓家川也看了看沈所長,他們都沒說話。
一陣沉默后,沈所長打了個呵欠對許老四說,要信你的話,就得找到那支錄音筆。
六
在許老四老人的指引下,沈所長帶著年輕警察在蠶豆地里找到了那只錄音筆。
那錄音筆里,確實沒有雞鳴聲,但卻錄到了麻臉大老人被雞啄的慘叫聲?;氐脚沙鏊?,通過沈所長和斗雞主人的討價還價,終于達(dá)成了由五位老人賠償斗雞主人八百元錢的協(xié)議。韓家川替五位老人墊付了錢,讓在派出所的四位老人上了面包車后,又讓司機小王把車開到衛(wèi)生院,接了處理完傷口的麻臉大老人,一起回昭女坪社區(qū)。
一只雞賠八百元,老人們心里都覺得疼,坐在車上都成了悶葫蘆。司機小王打趣幾位大爺,八百元摘了五頂賊帽子,值!
麻臉大老人摸了摸禿頭上纏的紗布說,值個屁!那只斗雞要是不那么兇,不啄我的禿頭,聾五也不會失手打死它。要曉得這雞那么值錢,我還不如忍痛讓它啄哩。
陳三爺?shù)梢谎勐槟槾罄先苏f,麻臉大,你還好意思說,你不咳嗽,就不會有后邊這些幺蛾子!這音沒錄上,鐘漢大爺咋辦?
三爺,別責(zé)備麻臉大,誰身上沒個病痛的,疤老二打圓場說,鐘漢大爺?shù)氖?,我們再想辦法,要不是我這要命的膝蓋,我就去臨縣鄉(xiāng)下的姑娘家,把那雞啼聲給鐘漢大爺錄了來。
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的韓家川轉(zhuǎn)過身來說,五位老叔,是我們社區(qū)管委會失職了,今后,這些事交給社區(qū)來辦。你們都是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別再像今天這樣,起早摸黑,危險著哩。
疤老二老人擺了擺手說,韓助理,你和社區(qū)還是不操這個心的好,我們的事,我們自己辦。讓你們辦,靠不?。?/p>
韓家川沖疤老二老人笑笑說,大叔,你可以不信任我,但一定要相信社區(qū)。你為何對我們管委會有如此大的成見?
陳三爺沖疤老二老人擠擠眼說,疤老二,你那張嘴,咋就不關(guān)風(fēng)呢?韓助理,成見?不敢不敢,社區(qū)對我們好著哩。
司機小王說,三爺,你就讓疤二大爺說嘛,這韓助理,跟社區(qū)其他領(lǐng)導(dǎo)不一樣。要說成見,韓助理,我替疤二大爺說,他主要是對社區(qū)辦豆腐廠有意見。
一提豆腐廠,韓家川就更有了興趣,他對疤老二老人說,老叔,這你一定得給我講講。
疤老二面有難色,他側(cè)身看了一眼陳三爺,陳三爺沖他翻了一下白眼說,看我干啥子?疤老二,你今后會死在這張嘴上。既然小王都說你對辦豆腐廠有意見,你還不說,那不成了隱瞞領(lǐng)導(dǎo)了?你看你那豆腐西施的兒媳,人家多先進?你呢,后進著哩。
別提我兒媳,三爺,疤老二說,提她我心里就來氣。
司機小王邊開車邊對疤老二老人說,疤二大爺,你心咋就二指寬呢?不就一副棺材嘛。
許老四老人接話說,小王,你這嫩崽子,懂個屁,你話說得倒輕巧,不就一副棺材?你哪曉得那是今后你疤二大爺百年后的老屋。
都以為我生我兒媳的氣,就為棺材,你們真是冤枉我了,疤老二老人說,我為我兒媳慫恿我兒子拉苦井水不拉棺材生過氣,但那是搬遷時的事,早就過去了。我是因為兒媳不聽我勸,硬要跟夏主任去辦豆腐廠生氣,那豆腐西施的虛名害了她了。白鶴豆腐,豈是想做就能做的?
韓家川說,你意思是你兒媳手藝不行?
那倒不是,疤老二老人搖了搖頭說,要講做豆腐的手藝,她配得上豆腐西施這名號。
韓家川說,這就令人費解了。
疤老二老人說,說費解也費解,說不費解也不費解。世間大凡好東西,都不是做出來的,是自然生出來的。這白鶴豆腐里,藏有玄機。
司機小王說,疤二大爺,你就別賣關(guān)子了,誰不知道你兒媳做的白鶴豆腐,是用你們家苦水井的水來點豆花?要不,還叫啥子秘制豆腐?
你看你看,疤老二攤了攤手說,說你嫩苔苔,人家會講我欺負(fù)年輕人,你跟你們那夏主任和我兒媳差不了多少,都是知其一不知其二的。
小王欲回嘴,被韓家川示意打住。韓家山說,老叔,這其二是什么?
疤老二老人說,這可是我們家的秘密,別說外人,就是老伴兒媳也不知道。不便說的。
嘿,陳三爺白了一眼疤老二說,毛?。∮仲u關(guān)子了不是?離開了白鶴鎮(zhèn),還做得出什么白鶴豆腐。
三爺英明!疤老二沖陳三爺豎了豎大拇指說,這話你說得像褲襠里放鞭炮,正確得很!endprint
疤老二這話,把一車人都逗笑了。
其實,也算不得是啥玄機,疤老二說,自從庫區(qū)蓄的江水淹沒了褲腳村,我們家那點做豆腐的小秘密也就沒用了。因為其他地方做豆腐點豆花這個工序,用的都是石膏或者鹵水,所以,我們褲腳村的豆腐用苦水井又苦又澀的苦水來點,就特別招惹人注意,都以為白鶴豆腐的名堂就是這苦水井的井水。但大家就沒去注意,連褲腳村的人都沒留意,我們泡黃豆的水,磨漿的水,那可是甜水潭的水。在褲腳村,老輩人管甜水潭叫陰潭,管苦水井叫陽井。這甜水潭的水是軟水,這苦水井的水是硬水,那甜水井磨的豆?jié){,碰上苦水井的硬水,就像受了孕,生出了白鶴豆腐,這叫陰陽之合。我說這世間好東西都是生出來的,就是從白鶴豆腐上悟到的。用甜水潭潭水磨出的豆?jié){,燒熱后遇上苦水井的硬水,就會咕嚕咕嚕響,那聲音好聽得很,是歡喜聲。我那徒有虛名的兒媳,不配那豆腐西施的名號。我們搬離褲腳村時,我提醒她,拉再多苦水井的水也沒用,做不出白鶴豆腐,可她小肚雞腸,猜疑是我為了那口棺材?,F(xiàn)在好了吧,辦豆腐廠,收不了場了。落個空歡喜不說,還招人笑話。
疤老二話說得輕松,韓家川聽得沉重。韓家川心想,現(xiàn)在夏曉峰主任要在場,會作何感想。
老叔,我不知道有句話該不該說,韓家川看著疤老二認(rèn)真地說,你生兒媳的氣,我理解,但你該阻止夏曉峰主任,畢竟辦個豆腐廠不容易,錢都是移民們從補償款中拿出來的。
夏曉峰?你別提他,提他我更來氣。疤老二擺擺手說。
三爺惡狠狠瞪一眼疤老二,意在阻止他。
渾了不是?越說越?jīng)]分寸了。
三爺,誰渾了?我就是日氣夏曉峰咋啦?
韓家川從疤老二話里聽出了耍橫的味道。
疤老二,耍上牛脾氣了?三爺提高了嗓門說。
這話憋肚子里,比屎阻屁眼里都難受!疤老二吹胡子瞪眼睛說,那楊玉明老人在自家屋里養(yǎng)豬,招惹他啥了?他倒好,帶群人三下五除二,給人家養(yǎng)豬的地兒給清理了,也不問問人家為何要養(yǎng)豬,光會批評人家生活習(xí)慣不好,不講衛(wèi)生。誰不曉得豬養(yǎng)家里又臟又臭不衛(wèi)生?但再臟再臭再不衛(wèi)生,不要老命吧?我反正是認(rèn)定了,那楊玉明,就是被夏曉峰逼死的!
瞎話!蠢話!疤老二!三爺吼道,信不信我揍爛你那臭嘴!
原本已輕松的車內(nèi)氣氛,又回歸了沉悶,沉悶中還多了一些沉重。
好在昭女坪社區(qū)已近在眼前。
七
五個老人被韓家川順利地從望城派出所帶回了昭女坪社區(qū),這讓夏曉峰主任在心目中高看了韓家川。當(dāng)韓家川趕往豆腐廠去給夏曉峰交差的時候,夏曉峰還在跟宮桂花為做不出真正的白鶴豆腐在技術(shù)上攻關(guān)。夏曉峰知道,做不出真正的白鶴豆腐,后果不堪設(shè)想。想想早上那些情緒近乎失控的股東,他心中就會不寒而栗??吹巾n家川,一籌莫展的夏曉峰說,韓老師,平日里看您這一臉?biāo)刮南?,辦起事來沒想到心中自有雄兵百萬,都聽公安的人說那沈所長是難纏的主,沒想到您這么快就解決了問題,看來您還有點小諸葛能耐。過來,快過來,興許這豆腐上的難題,您能想出好辦法。
夏曉峰左一個您右一個您,讓韓家川聽出了一份尊重和欣賞。他心里自然也就有了份愉悅,就笑著擺擺手謙虛說,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老人們沒偷雞,派出所得尊重事實嘛,哪是我的能耐?至于這白鶴豆腐,主任跟宮廠長都不要費心了,諸葛亮轉(zhuǎn)世,我看也是無解的。
這無解二字,讓夏曉峰心里非常不快,他沒想到韓家川會說出如此武斷的話,就一臉不高興地說,韓助理,說話注意分寸,我這主任做豆腐確實是外行,但你不能讓宮廠長難堪,宮廠長為啥被稱為豆腐西施?那是因為在移民來社區(qū)之前,人家做得一手地道的白鶴豆腐。我們現(xiàn)在技術(shù)上遇到了難題,只要大家齊心協(xié)力開動腦筋,就沒有過不去的坎,攻不下的關(guān),你怎么如此武斷,竟說出這樣不得體的話來?
韓家川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讓夏曉峰主任不高興,也讓宮桂花臉上有些掛不住,就沖她抱拳做了個對不起的手勢,然后轉(zhuǎn)而對夏曉峰說,主任,我們借一個地方說話。
沒想到這話卻惹火了夏曉峰,他粗脖粗嗓地說,韓助理,你們這些文人,咋就那么多花花腸子?什么事情,到你們這兒就搞得神秘兮兮的,把宮廠長當(dāng)外人?你啥意思呀?
看著一臉怒容的夏曉峰,韓家川趕忙解釋,說夏曉峰誤會了他的意思。他心里確實覺得有些話面對宮廠長講出來,對她很殘酷,怕她一時半會接受不了。他有些為難地看著宮桂花,恨不得指天發(fā)誓自己沒把她當(dāng)外人的意思。
宮桂花自是知趣的女人,她脫下手上的白手套,往工作臺上一放說,既然你們做領(lǐng)導(dǎo)的有事商量,我就先回家了。
韓家川看宮桂花出了門,又調(diào)轉(zhuǎn)眼神看一眼黑了臉的夏曉峰,提議出去走走。夏曉峰很不情愿的跟韓家川在社區(qū)里肩并肩散起了步。
韓家川問夏曉峰認(rèn)不認(rèn)識疤老二老人。夏曉峰說,他是宮桂花的公公,你說我認(rèn)不認(rèn)識?
韓家川就把疤老二老人在車上講的關(guān)于白鶴豆腐的故事跟夏曉峰講了一遍。
還沒等韓家川把故事講完,夏曉峰整個人就垂頭喪氣癱坐在了社區(qū)林蔭道旁的長椅上了。
他吐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韓家川從夏曉峰的嘆息聲里,聽出了困惑和絕望。
韓家川把故事打住,坐到夏曉峰身邊,從衣兜里掏出香煙,遞一支給夏曉峰。夏曉峰抬起頭,蹙了眉頭接過煙。韓家川給他點上煙,自己也點上一支,安慰說,我們還可以想辦法生產(chǎn)其他東西,天無絕人之路嘛。
夏曉峰猛吸了一口煙,噴一口濃濃的煙霧,表情極為認(rèn)真地看了一眼韓家川說,韓老師,為啥這疤二爺明知我在跳火坑,他都忍心不站出來阻止,樂著意看我跳呢?
這問題提得好尖銳,讓韓家川無言以對。
我知道你不好回答我,那我?guī)湍慊卮穑臅苑逵稚钗艘豢跓熣f,那是因為,社區(qū)里有很多像疤二爺這樣的人,他們認(rèn)為辦豆腐廠是我夏曉峰這個主任的事,不是他們的事!endprint
韓家川說,主任,你千萬別這么想。
夏曉峰不聽勸,騰地站了起來,將還剩下大半截的香煙重重扔在地上,又重重地踩了兩腳,仿佛招惹他的是香煙。他伸出手,劃了一個巨大的圓弧說,韓老師,我真的搞不明白,他們?yōu)樯哆@樣不待見我,自打開始破土動工建這個移民社區(qū),我夏曉峰何時不是起早貪黑,巴心巴肝地?fù)湓谶@個社區(qū)上,市里領(lǐng)導(dǎo)指示我,社區(qū)要看得見山,望得見水,要記得住鄉(xiāng)愁。昭女坪社區(qū)依山而建,看得見山。但我們這里是十年九旱的地方,望得見水,是個難題。你看到社區(qū)這被垂楊柳圍起來的湖了嗎?為有這一湖水,我前前后后跑市里各職能部門和永豐水庫不下百次,硬是靠軟磨硬泡的功夫弄下來了這一湖水。那哪是水,那是水庫灌溉區(qū)的糧食!我文化不高,不知道要怎么弄才能讓移民們記得住鄉(xiāng)愁。我就跑到你們市文聯(lián),請教你們龔主席。你們那個文縐縐的主席,張口就說出一個外國人的名字,叫什么海爾的。
韓家川糾正說,是海德格爾吧?
對,就是?!5赂駹?,龔主席高深莫測地對我說,所謂鄉(xiāng)愁,就是詩意地棲息在大地上。
說到這里,夏曉峰有些犯迷糊,我真搞不懂,啥是詩意地棲息?我就認(rèn)個死理,覺得這鄉(xiāng)愁,就是要把他鄉(xiāng)當(dāng)故鄉(xiāng),讓移民們把社區(qū)當(dāng)成那個淹掉的老家。你看那房子,我們盡量刷成他們那個地方的藍(lán)白基調(diào),盡量在社區(qū)綠化上種庫區(qū)的植物,花草,我和社區(qū)管委會的人,也是動了心思的呀!
韓家川看著眼前的夏曉峰,樣子委屈得就像挨了老師一頓錯訓(xùn)的中學(xué)生。
韓家川知道,這夏主任說的絕非虛言,說的都是實打?qū)嵉脑?,他的委屈也是真委屈。但韓家川就是找不到更合適的話安慰他。其實,韓家川心里很清楚,對夏曉峰,任何安慰都沒有作用,甚至他壓根就不需要安慰,他需要的是發(fā)泄,因為他有很多話在肚子里憋得太久。
發(fā)泄了一通的夏曉峰,經(jīng)過短暫的平靜后,又恢復(fù)成了一個處事不驚、老成穩(wěn)重的主任了。他自嘲說,這人一激動,就傻瓜了不是?有人不理解,但上面領(lǐng)導(dǎo)還是認(rèn)可昭女坪社區(qū)的。我光顧自己發(fā)泄了,忘了正事,韓老師,那廣場舞,你得下力氣抓。市里打電話來了,我們這昭女坪社區(qū),現(xiàn)在可是被推到老虎背上去了。
韓家川不明白這推到老虎背上是什么意思。說到廣場舞,韓家川是真想打退堂鼓的。他說,夏主任,這廣場舞,我怕是沒能力教會那些社區(qū)的大嬸大媽了,我是寧愿騎老虎背也不愿教了。
不行!夏曉峰非常堅決地說,你要撂挑子,就是拆臺了。我實話告訴你吧,我們這昭女坪社區(qū),雖然有這樣那樣的危機,但人家市里省里把它是真當(dāng)了樣板的,現(xiàn)在,經(jīng)媒體一炒,不得了啦,驚動聯(lián)合國了。
聯(lián)合國?韓家川不可思議地說,不會吧?
有些事是我們想不到的,夏曉峰說,我也是下午才接到市移民局打來的電話,說有個什么聯(lián)合國的文科組織,要來視察。
是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韓家川又糾正說。
韓老師,你肚子里就是墨水多,夏曉峰拍了拍韓家川的肩膀說,對,就是你說的這個教科文組織。我這個從街道上干起來的主任,弄不清楚這組織有多大,但聯(lián)合國還是聽說過的,這一定要高度重視。不僅要做歡迎橫幅,標(biāo)語,彩球,還要請個軍樂隊。市里文化單位你熟,這請軍樂隊的事,就交給你了。
韓家川總覺得請軍樂隊來歡迎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有些欠妥,就說了自己的意見,但夏曉峰說,韓老師,這意見你要提就給市里提去,都是市里的意見,我不過是按指示辦而已。
夏曉峰說到這里,就無心跟韓家川再散步了。他興沖沖地走了,還有千頭萬緒的工作,在等待著他。
韓家川還覺得,這個像上緊了發(fā)條的夏曉峰,他的奔忙里,也有什么不妥,到底是什么不妥,他也不好說,但直覺告訴他,就是不妥,就像歡迎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請一個軍樂隊一樣——
不妥的。
八
頭上纏著紗布的麻臉大,回家去的樣子像一個戰(zhàn)敗的傷兵,既疲憊又狼狽。進家門后,老伴看他那樣,又心疼又生氣。在遭受了家里人一通劈頭蓋臉的數(shù)落后,麻臉大一個人悄悄溜進了自己的臥室,從床下面拖出了一只老得漆面斑駁的舊箱子,卻找不到打開那把銹跡斑斑的鎖的鑰匙。他不記得把它放哪了。
他坐在床沿上,感覺到他的禿頭上被雞啄的傷口隱隱作痛。而那顆受傷的頭顱空得像個掏了瓤的葫蘆。記性仿佛都被那只兇狠的斗雞啄了去,蒼白如紙片一般了。
鑰匙,我箱子的鑰匙呢?
他哪是喊,簡直是咆哮。老伴跑進臥室來,說麻臉大,你到底是被雞啄了還是被瘋狗咬了?鑰匙?那箱子的鑰匙,在你兒子那里,他幫你收著的。咋啦?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想你的寶貝了?你沒有瘋,想吹曲兒?這夜里要是吵到別人,會告到社區(qū)管委會的。
老伴說的麻臉大的所謂寶貝,其實就是他放在舊木箱子里的一對嗩吶。
兒子聞訊跑進來,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了鑰匙,蹲地上給父親麻臉大開鎖。麻臉大瞥見,兒子已是頭頂花白一片,就嘆息說,兒子,咋那么多白頭發(fā)?
兒子說,爹,我都六十挨邊的人了,該白頭發(fā)了。爹,你拿嗩吶做啥?
麻臉大說,我想把它們賣了。
兒子停住,心有不甘說,爹,賣了它們,今后我們爺倆不做吹吹了?
白鶴鎮(zhèn)的人管嗩吶手叫吹吹。在白鶴鎮(zhèn)人眼里,吹吹是讓人羨慕的職業(yè)。
兒呀,你認(rèn)為我們爺倆還能做吹吹?
麻臉大的反問,一下問住了兒子。
老伴插話說,做不成吹吹,也沒必要賣了嗩吶,留著它又不供它們吃飯,做個紀(jì)念嘛。
麻臉大說,我何曾不想著留它們做個念想,但我們欠了別人的錢,我得賣了它們還賬。
欠別人錢?老伴說,麻臉大,你不賭不抽,咋會欠別人錢呢?
麻臉大說,你這老婆子,咋就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呢?聾五打死了人家的公雞。
聾五打死的,咋要你賠?兒子說,誰打死誰賠嘛。
就是!老伴白一眼麻臉大說,別人殺人,難道你去償命?endprint
你,你,麻臉大指了指兒子,咳嗽了兩聲,又指了指老伴說,還有你,你娘兒倆咋一個鼻孔出氣呢?聾五打死的是啄我的公雞,曉得不?
兒子說,一只公雞,要不了多少錢的,我替你賠。
麻臉大說,你說得輕巧,八百塊哩。
什么雞呀,八百塊,金子做的?老伴驚呼道。
說你頭發(fā)長見識短,你說我損你,麻臉大說,那不是普通的公雞,是斗雞,曉得不?就是人家養(yǎng)來打架的雞。
兒子癟了癟嘴說,爹,你還說媽見識短?我看你才是。我才不管它是你說的斗雞還是打架雞,反正是只雞,一只雞要你們賠八百塊,就是敲竹杠,就是不講理,明天我就找這雞主人評理去。
呸!麻臉大恨不得把唾沫吐兒子臉上去。你以為你能耐哩,評理?要不是派出所的沈所長一唬二嚇,那瘦得像猴精的雞主人沒個一兩千塊錢不罷休哩。你真有孝心,明天就陪我到市里去,我們爺兒倆好好吹它幾曲,我就不相信這城市是塊大鐵板,吹不熱乎的。
兒子說,爹,使不得,人家會把我們當(dāng)成干擾分子抓起來。
看你■樣!麻臉大說,是我的兒,明天跟老子進城去。你還愣著干啥?還不快去樓下土雜店備上兩壺苞谷酒,發(fā)不好叫子,嗩吶吹不亮響,看我不找你麻煩。
兒子就拿了空空的酒葫蘆,去樓下土雜店買燒酒。作為一個吹吹,兒子深知父親內(nèi)心的那份落寞。在沒搬來昭女坪社區(qū)之前,父親一直是生活在熱鬧之中的。無論婚喪嫁娶還是喬遷添丁,都需要嗩吶聲,都需要吹吹。數(shù)十年光陰里,兒子跟著父親,體會到了做一名吹吹的榮耀。作為白鶴鎮(zhèn)方圓幾十里地最優(yōu)秀的吹吹,父親的酒葫蘆,在他的記憶里,從來就沒空過。那排隊請父親的人,只要拿到酒葫蘆,就算是父親應(yīng)允了。能請到父親麻臉大的人家,臉上就會多出幾分光彩來。
白鶴鎮(zhèn)人把嗩吶的哨稱為叫子。叫子是挑上好的蘆葦做的,吹吹們在吹奏嗩吶前,要喝酒,俗稱發(fā)叫子。如果主人家忘記了給吹吹送酒,那嗩吶聲就會像沒喝到酒的吹吹,無精打采,既不嘹亮也不圓潤。所以,要請吹吹的人家,總會提前些時日,親臨吹吹家,將酒送去,并當(dāng)著吹吹的面,恭敬地灌滿吹吹的酒葫蘆。
父親嗜酒,每天都要兒子陪他喝上半葫蘆。喝了酒,他就會帶著兒子將明天別人家宴席上該吹的曲子預(yù)習(xí)一遍。到昭女坪社區(qū)后,父親就斷了酒,其實也沒人再登門往他的酒葫蘆里灌酒了。離開白鶴鎮(zhèn),搬遷至移民區(qū),人還是那些人,但他們卻不再需要嗩吶。紅白喜事,不再有擺開的場子,都在酒店或殯儀館辦,吹吹派不上用場,嗩吶也就鎖進了箱子,酒葫蘆也只好束之高閣。父親麻臉大不再喝酒,不喝酒的他天天咳嗽不已,老嗓像一面隨時被敲打的破鑼。
兒子打了酒,提了裝滿的酒葫蘆回到家,問父親麻臉大,要不要發(fā)叫子?
父親麻臉大哐哐地咳嗽了兩聲后說,當(dāng)然要。兒子就拿了兩個瓷碗,倒了兩碗酒。爺兒倆相向而坐,兒子心痛地發(fā)現(xiàn),父親衰老得厲害了。
他們不言語,沉默著沽酒。喝完碗里的酒,兒子將大而長的那支嗩吶奉上給父親。麻臉大接了,又放下。他拍拍胸口對兒子說,要發(fā)的叫子,其實在這里。他壓抑了聲音,低沉地哼起了曲兒。兒子也跟著哼,爺兒倆哼著哼著,就哼出淚水來了。
頭上纏著一圈紗布的麻臉大,傷心的樣子,像靈堂上永別親人的孝子。
韓家川來到市文化局,聯(lián)系請軍樂隊的事宜。文化局接待韓家川的耿副局長非常熱情,他說文化局也接到了市里領(lǐng)導(dǎo)的指示,要全力配合昭女坪移民社區(qū)管委會,搞好迎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考察團的文化展示工作。
該我們到社區(qū)去的,耿副局長客套中夾雜了些許歉意,卻讓韓助理親自跑一趟。
人家話說得客氣,韓家川卻不好意思了。韓家川說,耿副,該夏主任親自來的,但社區(qū)工作千頭萬緒,離不開他,我就只好代表了。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耿副局長說,請軍樂隊沒問題,文化局就管他們,自家的事。只是……
韓家川聽耿副局長欲言又止,以為他有什么難處。就說,耿副盡可直言,有難處是吧?
耿副局長搖了搖頭說,不是難處,我只想問一問,用軍樂隊歡迎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考察團,是你們社區(qū)的意思,還是市里領(lǐng)導(dǎo)的意思?
韓家川至少聽出了耿副局長話里的兩層意思,一是他對用軍樂隊歡迎考察團有不同意見,二是他又怕說出自己的看法冒犯了市里領(lǐng)導(dǎo)。
韓家川想,當(dāng)個副局長這樣的領(lǐng)導(dǎo)也真難,也真夠累的,但在不宜用軍樂隊這點上,他跟自己是不謀而合的。韓家川說,耿副,我也不知道是市里領(lǐng)導(dǎo)的意思還是社區(qū)的意思。實言相告,請軍樂隊歡迎一個國際性的考察團,我覺得不合適。
不合適你還親自來請?耿副局長說。
韓家川苦笑了說,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也覺得不合適,耿副局長說,韓助理是文聯(lián)派社區(qū)的掛職干部,大家都是文化人,軍樂隊歡迎賓客好不好?好!軍樂隊氣勢恢宏壯觀,樂曲渾厚流暢,激昂高亢,能夠烘托氣氛,制造熱鬧的場面。但缺憾是它沒什么地方特色。這種高級別的考察團來到我們這個小地方,機會千載難逢,都說文化是軟實力,逮著這樣的機會,我們卻不用地方的音樂,選軍樂,不合適,不合適。
韓家川趕忙說,耿副既是領(lǐng)導(dǎo),又是文化行家,你一定能想出個取代軍樂隊的好主意來。
這話讓耿副局長有些為難了,他擺擺手說,不好想的,不好想的。我們有地方特色的歡迎儀式多,也很有特色有意思,也熱鬧也詼諧,但有失氣勢和莊重,甚至有的還顯輕佻。也許,選軍樂隊,壓根就是市領(lǐng)導(dǎo)的主意,寧失特色,也要氣勢磅礴莊重得體。
韓家川沒想到,這耿副局長,會如此時時刻刻不忘揣測所謂“上面的意思”。
還是選軍樂隊吧,耿副局長用手上握著的鉛筆輕敲辦公室桌面說。
就在這時,音樂聲仿佛是一只莽撞的鳥,從窗外飛進了耿副局長的辦公室。這聲音尖厲高亢,嘹亮,甚至還顯得粗魯,蠻橫。仿佛它是擠壓出來的,壓抑得太久的,所以這聲音是帶了情緒的。它帶著挑戰(zhàn),但似乎又不知道對手在何處,有點像失去了方向的怒獅,只顧橫沖直撞。endprint
耿副局長身子一顫,皮球一樣蹦起來,沒有了官員的偽裝,活脫脫一個行家的欣喜和沖動。他啪的一聲,雙手拍合在一起,沖韓家川吐出三個字——
好聲音!
話音未落,耿副局長撲到了窗前。
讓耿副局長如此激動的是嗩吶的聲音。這嗩吶確實吹得好,但在韓家川聽來,卻感到有些奇怪。這嗩吶聲一聽就是行家吹出來的,沒幾十年修煉之功,技藝不會如此爐火純青。但這聲音卻又有一種毫不掩飾的沖動,像是被什么激怒了一樣,燃的是無名火,這讓人會想到一個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受了委屈那般。
韓家川也忍不住滿肚子好奇心,起身來到窗前。耿副局長還激情未消,他拍了一下韓家川的肩說,韓助理,這嗩吶聲,你聽,多有個性,多有個性!為什么不選嗩吶?為什么?
這時的耿副局長,可愛得像個天真的小孩子,韓家川心里想,此時的他,一定是忘了“上面的意思”了。
韓家川聳了聳肩說,為什么不選嗩吶?
就選嗩吶,錯不了!耿副局長松開韓家川的手說,嗩吶,曲兒雖小,腔兒真大,表現(xiàn)力超強!你聽這聲音,一鳴驚人,直沖云霄。嗩吶藝術(shù),雖是民間藝術(shù),卻是我們國家級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選它歡迎考察團,再合適不過。
韓家川想,這耿副局長,仿佛要說服的不是市里的領(lǐng)導(dǎo),而是要說服他韓家川似的。他對耿副局長說,我們別光站在這里夸聲音,下樓看看是何方高人。
嗩吶響處,早已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韓家川和耿副局長費了很大勁,才擠進了看熱鬧的人群里。
擠進人群的韓家川,好不容易看清了嗩吶的吹吹,這不看不打緊,一看,他原來緊閉的嘴,驚訝成了一個“O”。
那吹吹,竟是社區(qū)的老人麻臉大。
在他身邊,是他的兒子,手中提著另一支嗩吶,對看熱鬧的人群說,識貨的都過來看一看瞧一瞧,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上品嗩吶,跳河價賣啦,八百塊!八百塊錢,一條香煙的錢賣嗩吶了,不是一支,是八百塊一對。祖上傳下來的,有年頭了,買去說不準(zhǔn)放放就成文物了。八百塊錢,八百塊錢一對的銅嗩吶,打著燈籠也找不著。
麻臉大面無表情,他只是鼓了腮,仿佛拼命一般地吹。
站在韓家川身邊的耿副局長嘆了一口氣說,吹得那么好的曲兒,咋不識貨呢?這不是一般的黃銅嗩吶,是斑銅嗩吶呀,是人工一錘一錘敲出來的,每一支都獨一無二。那么好的材質(zhì),那么好的聲音!
韓家川說,耿副,你是內(nèi)行啊。曲能聽出好壞,這貨也識得好賴。不瞞你說,這吹吹,是我們昭女坪社區(qū)的,我認(rèn)得的。
耿副局長說,你們昭女坪社區(qū)藏龍臥虎呀,你這是捧了金飯碗還要去討飯。
韓家川從口袋里掏出八百塊錢,塞進耿副局長手里,然后嘴湊到他耳邊說,耿副,勞駕你幫我買了這對嗩吶。它,屬于昭女坪社區(qū)。
耿副局長說,不講價了?
韓家川說,不講。
九
咯——咯——咯——
天剛要破曉的時候,昭女坪社區(qū)里響起了公雞的打鳴聲。
躺在床鋪上一夜輾轉(zhuǎn)的鐘漢老人,一激靈坐了起來。
住在他家樓下的豆腐西施宮桂花,也聽到了公雞的打鳴聲。當(dāng)時正在漱口的她,推開窗,往樓下看,看到一個身影,一閃就不見了。她嘴里含著滿口牙膏沫喃喃自語,撞鬼啦?社區(qū)不是禁養(yǎng)家畜家禽了嗎?哪來的公雞打鳴聲呢?
豆腐西施宮桂花耳朵出了問題,這段時間,因為豆腐廠的退股風(fēng)波,不僅讓她顏面盡失,還讓她心力交瘁。這段時間以來,她總是睡不安穩(wěn),總是覺得耳邊多了一只蜜蜂或者蒼蠅,那嗡嗡之聲,讓她心煩意亂。宮桂花漱完口,欲出門時,公公疤二爺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說,我好像聽見樓下有公雞在叫。
宮桂花說,我還以為只是我耳朵出了毛病。
這話讓疤老二心里不舒坦,他以為兒媳是在罵他,就沉了臉回到自己房里去。但細(xì)想兒媳的話,說明她也聽到了,就又出得里屋來,想問個究竟。宮桂花這時已出了門,樓道里傳來一串她急促的腳步聲。
疤老二想想,換了鞋上樓,敲響了鐘漢老人家的門。開門的是鐘漢老人的兒子。鐘漢老人的兒子也是一個老人了,老得耳朵比鐘漢老人還背。疤老二問他聽到公雞叫沒有,他啊啊兩聲,說你說什么,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
我聽見了,坐在木椅上的鐘漢老人說,疤老二,我家的頭雞顯靈了。
疤老二說,鐘大叔,你咋聽出是你家頭雞的聲音?
鐘漢老人說,這有何難,除了我家頭雞,誰家的雞也休想叫得如此脆亮,如此中氣十足。
疤老二就點頭,臉上堆了笑說,鐘大叔,這下你該睡個安生覺了。
上了年紀(jì)的鐘漢老人,張開沒牙的嘴笑,樣子就像一個得了糖果的孩子,開心而幸福,他說,疤老二,我睡安生了,明早頭雞不顯靈,你要叫醒我哦。
鐘漢老人的兒子說,爹,你放寬心睡,有我哩。
鐘漢老人說,你呀,靠不住的。
翌日清晨,整棟樓都聽見了公雞的叫聲……
第三天,人們都是被公雞叫聲喚醒的……
鐘漢老人家的頭雞顯靈了,每天早上天不亮來報恩的故事,比禽流感還快地在社區(qū)里散布開來。好多人都親自跑到鐘漢老人家探究虛實,鐘漢老人頭晚睡好了覺,精神矍鑠,逢人就張開不關(guān)風(fēng)的嘴嗬嗬一陣,是我家頭雞,當(dāng)然是我家頭雞,它曉得我老頭子惦記它哩。
大家自然也就信了鐘漢老人的話。這些從鄉(xiāng)下來的移民,過去的生活中,除了與現(xiàn)實生活在一起,也跟鬼魂生活在一起。他們是相信萬物有靈的。過去,鐘漢老人對他家頭雞的好,很多人是看在眼里的,今天,鐘漢老人睡不著覺,聽不見雞叫,怕自己醒不過來,為此提心吊膽,人變得憔悴,虛弱,死了的頭雞顯靈來報恩,送上幾聲啼鳴,在他們想來,太合情合理了?,F(xiàn)在鐘漢老人又肯定得真切,還有什么不相信的呢?
但社區(qū)里有一個人知道這事后是堅決不信的,他就是社區(qū)的夏曉峰主任。當(dāng)豆腐西施宮桂花把頭雞顯靈報恩送雞啼的故事講給他聽時,他斷然說,什么頭雞顯靈,是有人裝神弄鬼。endprint
在夏曉峰看來,這是個嚴(yán)峻的問題。他一臉嚴(yán)肅地看著宮桂花,說桂花,我們移民社區(qū),不是封建迷信的溫床,什么鬼呀魂的,都是扯淡!這世上根本沒什么顯靈一說。顯靈?那是唯心主義者的幌子!那是有人裝神弄鬼,蠱惑人心。你得多留點心眼,把這裝神弄鬼的人找出來。
宮桂花慌忙擺手說,主任,做豆腐我行,這找裝神弄鬼的人,我不行。
夏曉峰說,我看你能行,你得注意你身邊的人。
主任,你啥意思呀?宮桂花不解。
桂花,夏曉峰語氣溫和地循循善誘說,你想想你那公公,在自救自五人小組里可是積極分子,前幾天還去偷過雞叫聲。
宮桂花說,主任,不是沒偷到嗎?
夏曉峰說,我不是說這裝神弄鬼的人一定就是你公公,也可能是他的同伙,我不過是給你講一種思路罷了。
宮桂花仿佛豁然開朗了似的點點頭說,夏主任,你沒干公安,可惜了,我知道了。
疤老二一個人坐在家里,拿著電視遙控器把所有的頻道都按了一遍,也沒找著一個能對得上眼的節(jié)目,就索性關(guān)了電視,把遙控器扔到一邊生悶氣。他想,這鐘漢老人真幸福,養(yǎng)只頭雞,死了還會顯靈來報恩。自己那磨坊,那大石磨,那吱吱呀呀響的水車,咋就不會像人家鐘漢老人的頭雞呢?疤老二對磨坊,對大石磨和水車的感情,不比鐘漢老人對頭雞差。幾十年來,疤老二也不知道是自己陪伴著磨坊、大石磨和水車,還是磨坊、大石磨和水車陪伴了他。反正幾十年的光陰,就是在磨坊里,在水車?yán)?,在大石磨前,像一粒粒黃豆,被磨掉了。這幾十年里,他耳朵里裝了太多的流水聲,水車的吱呀聲和石磨旋轉(zhuǎn)的聲音。這些聲音如交響樂般,讓他平凡的生活充實而不孤單,現(xiàn)在,坐在這空空的屋子里,他總是坐得心里發(fā)慌,好多次錯把茶杯的茶葉當(dāng)了豆子,錯把茶幾當(dāng)了石磨,把茶葉倒得茶幾上到處都是。為此,他沒少被兒媳宮桂花數(shù)落。宮桂花被夏曉峰主任叫去辦豆腐廠,疤老二以為兒媳會請他出山,但人家已經(jīng)不用水車石磨,改用電磨了。當(dāng)他知道自己是一廂情愿后,心里不禁生出了對兒媳的看法。
別人是夜里睡不著,疤老二是白天如坐針氈。這種站著不是躺著也不是的日子,讓疤老二變成了一個石磨——成天在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
疤老二出了家門去找陳三爺。許老四和聾五已經(jīng)在陳三爺家了,他們正在商量籌錢還韓家川的事。韓家川墊付的八百元錢,讓他們爭得面紅耳赤,陳三爺說他是領(lǐng)頭的,八百元錢該他付。聾五比畫著手勢,意思是雞是他失手打死的,該他賠。許老四說,大家都別爭,二一添作五,一人一份。疤老二進了三爺屋,說他贊成許老四的說法。他說,有難同當(dāng)嘛,三爺,聾五,看把你們能的。
幾個老人坐在一起,又說到了鐘漢老人的頭雞魂靈下凡顯靈的事。許老四說,一定是我們偷聲音的事感動了天上的菩薩,菩薩派頭雞的魂靈下凡來顯靈了。陳三爺不同意許老四的說法,他認(rèn)為這頭雞顯靈,跟菩薩沒有關(guān)系,叫許老四不要什么事都要扯上自己的功勞。陳三爺說,就是頭雞想報恩,你們不知道,在白鶴鎮(zhèn)的時候,鐘漢大叔對頭雞比對自己的兒子都好。
許老四被陳三爺批評,心里很不服氣,他說,我曉得啦,三爺?shù)囊馑?,?dāng)年那河畔的簫聲,也不關(guān)菩薩的事,是人家那心上的女子主動來報恩。
瞎扯啥?!
三爺把桌子拍得山響,暴怒的樣子像頭發(fā)怒的老公牛??慈隣斈菢幼?,疤老二趕忙打圓場說,老四不過是開個玩笑,玩笑嘛,三爺,當(dāng)啥真?
三爺不聽勸,不消氣,大家覺得沒意思極了,散了。
出了三爺家的門,疤老二扯了一下許老四的衣角說,老四,說話不是耍刀子,不能往別人痛處戳的。
許老四委屈得像個孩子,他說,我又不是故意的,這陣子心里煩,總覺得有火要從喉嚨里躥出來。疤二哥,你說這三爺也真是的,一輩子都端著,不累嗎?
那叫驕傲。疤老二拍了一下許老四的肩說,你不懂的。
許老四搖了搖頭,說我不懂,我也懶得懂,今天只顧跟三爺抬杠了,忘了告訴大伙我想退出五人小組的事。
老四,說啥氣話,疤老二說,拌個嘴,至于嗎?
許老四臉上泛起一絲苦笑說,疤二哥,我在你心里,咋就是小肚雞腸,心只有二指寬?我是打算投奔鄰縣的姑娘家,去幫她看管魚塘,我跟你掏掏心窩子吧,自從離開白鶴老家,搬進昭女坪社區(qū),這城里人的日子,我是受夠了。我做夢想的都是我家水下養(yǎng)著魚、水上長滿荷的荷塘。我只要坐下來,滿耳朵里總有蛙的叫聲,魚兒跳起來又落到水里的撲通聲。聽不到這些聲音,腦袋瓜里就老想,腦袋瓜越想,這心里就空得發(fā)慌,就愛動氣,曉得不?
疤老二當(dāng)然曉得,他有些羨慕許老四了。羨慕他有個嫁到鄰縣鄉(xiāng)下的女兒,羨慕他女兒能為他提供一片魚塘。他說,老四,你去吧,二哥為你高興哩。
許老四嘆了口氣說,高興啥子?女兒家畢竟不是自己家。
疤老二重重給了許老四一拳說,老封建!得了便宜賣乖不是?我曉得你那心里美著哩,我都能想象得出,你躺在垂柳樹下的池塘邊,手里搖著蒲扇,嘴里喝著濃茶,耳朵里盡是蛙叫蟬鳴,臉龐上堆滿幸福的樣子。
二哥,你就別拿我開心了,許老四說,我走了,麻臉大,陳三爺那里,還得望你吱一聲。
許老四自顧回家去了,疤老二看著他有些佝僂的背影,那背影里確實沒一絲歡樂,而滿是憂傷。
疤老二在社區(qū)的林蔭道上徘徊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想,如果有人能給自己提供一架水車,一個磨房,自己會不會也像許老四一樣,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呢?有些東西,像歲月,是尋不回來的。
他就這樣想著回到家。推門進屋,看到了兒媳宮桂花那張像開過頭的花朵一樣的笑臉。這讓疤老二感到既意外又不知所措。他愣住了。
爹!——宮桂花甜甜地拖長了聲音喚了他一聲,說別站著啦,吃飯吧。
疤老二在餐桌邊坐定,拿起筷子,給坐在一旁的上中學(xué)的孫子夾了一筷菜,然后才準(zhǔn)備給自己盛飯。但宮桂花制止了他,拿出了一瓶新買的酒說,爹,別忙吃飯,兒媳今兒個陪你喝兩杯。兒子,給你爺爺拿杯子。endprint
撿到金子了還是中了彩頭?疤老二手拿筷子說。
爹,你這話說得不中聽哩,宮桂花說,什么好事都沒有,就是想跟你老人家說說話。
宮桂花邊說邊往杯子里倒酒。疤老二心里暗中嘀咕,今天,這太陽怕是要從西邊升起來了!
跟兒媳對飲,疤老二還是頭一遭,既新鮮又不習(xí)慣,這酒就喝得有些別扭和不是滋味。兩杯酒下肚,疤老二說,桂花,你不是有話要跟我說嗎?
宮桂花端起酒杯說,爹,我再敬你一杯。你說這早上這公雞叫,奇怪不?
疤老二說,奇怪啥?公雞就是早上叫的嘛。
問題是……宮桂花放下酒杯說,沒有公雞。
疤老二說,那是鐘漢大叔家的頭雞顯靈了。
宮桂花搖了搖頭說,那是唯心主義的說法,唯物主義不相信什么顯靈的謊話。
疤老二納悶了,這過去成天忙著做豆腐的兒媳,咋進了昭女坪社區(qū),就哲學(xué)起來了,開始談主義了。
疤老二自顧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說,桂花,別跟我這糟老頭談主義,主義我不懂。你不相信顯靈,我相信。如果不是頭雞顯靈,那你的主義咋個解釋?
宮桂花說,是有人在搞鬼。
疤老二說,原來你懷疑有人搞鬼?
宮桂花點點頭。
疤老二說,你不會懷疑我吧?
宮桂花說,我怎么會懷疑你呢?爹,我是想,這事跟你那五人小組怕是有干系。
現(xiàn)在疤老二算是明白了,兒媳今天是給自己擺了個鴻門宴,目的是她懷疑這社區(qū)里的公雞打鳴是五人小組搗的鬼。想從他這里找到證據(jù)。疤老二想,這兒媳宮桂花真夠陰毒的,要自己的公公干這種事,不是要置自己的公公一個奸細(xì)或告密者的境地嗎?
疤老二啪的一聲把筷子重重扔桌上說,桂花,你是做豆腐的,不是干特務(wù)的。
他邊說邊站起身,自個兒進里屋去了。
十
麻臉大來社區(qū)管委會,找韓家川還錢。韓家川在自己的辦公室接待了他,并收下了他的錢。麻臉大轉(zhuǎn)身欲走的時候,韓家川喚住了他。
大叔,求你件事,行么?
韓家川的語氣中帶著真誠的口吻。
麻臉大說,韓助理,我這黃泥巴埋脖頸子的糟老頭,只怕幫不了你什么忙。
韓家川說,大叔,這忙還只有您能幫。
他邊說邊轉(zhuǎn)身,欲去身后的立柜里取啥東西。這時,傳來了敲門聲。
韓家川只好先去開門。
敲門的是陳三爺和聾五兩位老人。
韓家川將二位老人讓進屋來。陳三爺見了麻臉大,就打趣說,麻臉大,給領(lǐng)導(dǎo)匯報思想,咋也不叫上我們。
麻臉大說,陳三爺,你不也沒叫我。再說,你這幾天人像吃了炸藥似的,誰敢招惹你?
看兩位老人斗嘴,韓家川笑著說,什么領(lǐng)導(dǎo)?什么匯報思想?大叔是來賠我錢的。
賠錢?陳三爺說,麻臉大,你賠韓助理啥錢?
韓家川沒等麻臉大開腔,接陳三爺話說,還有啥錢?斗雞的錢唄。
陳三爺走近麻臉大,正色道,麻臉大,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要賠錢,輪不到你。五人小組,我是領(lǐng)頭的,該我賠,即使我不賠,雞是聾五打死的,也該聾五賠。剛才聾五來找我,比畫著要賠斗雞的錢,我犟不過他,就決定我和聾五各賠一半,你看,人不都來了嗎?
麻臉大說,不該聾五賠,更不該你三爺賠,斗雞是我咳嗽招來的。
陳三爺說,你又不是不知聾五的脾氣,他說要賠,就一定要賠的。
韓家川見二位老人爭得面紅耳赤,說別爭了,就麻叔賠吧,錢我都收了。
陳三爺惱了,他手指韓家川說,哪有你這樣當(dāng)干部的?這錢,不該他賠,糊涂!
韓家川沒理會陳三爺?shù)闹肛?zé),他轉(zhuǎn)身,打開立柜的門,拿出了麻臉大的那一對嗩吶。
麻臉大一臉驚訝說,我的嗩吶咋在你這里?
韓家川滿臉堆笑,將手上的嗩吶往上提了提說,它們現(xiàn)在是我的嗩吶。麻叔,我要求你的就是,你得幫我?guī)С鲆恢д雅旱膯顓汝爜恚蝗站陀幸粋€高級別的考察團來我們社區(qū),你得帶領(lǐng)嗩吶隊,把氣氛整熱鬧喜慶才是。
這算你找對人了!陳三爺豎了大拇指說,麻臉大,除了臉大,就這嗩吶大。
麻臉大擺擺手說,三爺,你就別寒磣我了,嗩吶,我戒了,不吹了。
不吹了?陳三爺說,為啥?
沒那心情。麻臉大說。
陳三爺拍了一下大腿說,麻臉大,你不吹了?沒心情了?我問你,你不吹嗩吶,你對得住聾五?我的夸獎你不在乎,聾五的夸獎你在乎吧?
陳三爺邊數(shù)落麻臉大邊手指身邊木頭一樣立著的聾五。
陳三爺?shù)脑挵秧n家川整迷糊了,他不解說,三爺,五叔能聽見嗩吶聲?
陳三爺說,他過去的聽覺,比誰都好,你看,他長著一對招風(fēng)耳哩。麻臉大的嗩吶吹得多好,他都記在本本上的。
麻臉大沖陳三爺翻了下白眼,搶白說,三爺,說這些有意思嗎?
當(dāng)然有,陳三爺伸手過去,從聾五的挎包里掏出一個起了毛邊的舊筆記本說,麻臉大,你這是馬卵沾不得熱氣,人家韓助理給你臉,你不要?嘚瑟個啥?我今天當(dāng)著韓助理的面抬舉你一回,你可得拿出點認(rèn)真勁來,別讓考察團小瞧了我們白鶴嗩吶。
韓家川笑了笑說,三爺,是昭女坪移民社區(qū)嗩吶。
三爺手舉舊筆記本說,韓助理,聾五怎樣夸麻臉大嗩吶吹得好的話,這本本上寫著。你雖然是文化人,怕不一定比得了聾五。
三爺說完,把筆記本遞給了韓家川。
韓家川打開筆記本,認(rèn)真地看,越看越吃驚。聾五的這個筆記本,記的全是聲音。不,說得準(zhǔn)確點,是聲音的回憶錄。不,不!是聲音的墓碑!
韓家川的內(nèi)心,禁不住感嘆了。
這是一本有些年份的筆記本,塑料封套里粗糙的紙張早已泛黃,筆記本上的文字跨度達(dá)五十多年,回憶聲音的文章很短,有些不過只言片語。在這長達(dá)半個世紀(jì)的對聲音的記錄和回憶里,斷斷續(xù)續(xù),其中的很多歲月里,沒有一個字。有些日子,卻記錄得很詳盡。他記錄得最詳盡的,是他一九六〇年參軍時的聲音。他寫了白鶴鎮(zhèn)上的鑼聲、鼓聲、鞭炮聲。他的形容讓韓家川很吃驚,他說那天的白鶴鎮(zhèn)像浪花一樣翻卷起來了。但真正讓韓家川瞠目結(jié)舌的,是他描寫麻臉大和他的徒弟吹嗩吶送他去縣城人武部的情景:endprint
去當(dāng)兵那天,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嗩吶像盛開的花。我騎在毛驢背上,心情就像胸前這朵大紅花,不,更像麻臉大鼓著腮幫子吹的金燦燦的嗩吶。這嗩吶的聲音在江畔響起,河水就歡快起來,在山間響起,山就分開來。那山上的馬纓花,被嗩吶一召喚,就齊整整地盛開了。后來的日子里,我感到快樂和幸福,耳朵里就自然會塞滿麻臉大的嗩吶聲。
……
韓家川看完這段,合上筆記本說,原來聾五叔當(dāng)過兵?
陳三爺說,聾五不僅當(dāng)過兵,還打過仗。一九六二年的中印戰(zhàn)爭,聾五打的是頭陣,敵方一枚炮彈落在他的坑道里,人沒炸死,卻震聾了他的耳朵。
韓家川晃了晃手中聾五的筆記本說,三爺,你問問聾五叔,他這個筆記本,能借給我看看不?
陳三爺沖聾五比畫了一陣,聾五也沖陳三爺比畫了一陣。最后,陳三爺對韓家川說,聾五老大不情愿,但還是同意了,韓助理,這可是聾五的命根子,你可別把它弄丟了。
麻臉大說,三爺,你真啰嗦,韓助理又不是三歲娃兒。
陳三爺?shù)梢谎勐槟槾笳f,麻臉大,你不吹嗩吶,就憋成個毬樣,聾五可是幾十年聽不到聲音,那筆記本要丟了,聾五就徹徹底底聾了。
韓助理,三爺這話倒是在理。麻臉大對韓家川說,聾五因傷退伍回來,什么也聽不見,他在村子里走,別人跟他打招呼,他聽不見,急得直掉眼淚。起先,他還能吃力地說話,漸漸地,他不能說了,又聾又啞。那時村子叫生產(chǎn)隊,隊長安排他放羊。他就成天一個人趕羊上山,人也變得孤僻起來。三爺就找我和許老四疤老二陪聾五喝酒。有一天,三爺從鎮(zhèn)上的商店買了一個筆記本送他,三爺比畫說你聾五在部隊學(xué)了文化,你把聲音寫下來。聾五于是就在山上邊放羊邊寫聲音。
韓家川點點頭說,麻叔三爺,我知道了,這筆記本,就是聾五叔的聲音回憶錄。
陳三爺不同意韓家川的說法,他搖了搖頭說,韓助理,不全是,他聾五除了回憶聲音,還寫他看到的聲音。
看到的聲音?
韓家川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陳三爺非??隙ǖ攸c了點頭說,對,看到的聲音!本本在你手上,你回去看了就曉得了。韓助理,我斗膽問你一句,你每天教那些婦女跳廣場舞,是不是也要到時給啥考察團看?
韓家川說,正是。
陳三爺說,這嗩吶跟廣場舞,配不到一起呀。再說,這些農(nóng)村婦女,對廣場舞沒啥興致,跳不在點上,會讓考察團笑話的。這迎賓的東西多著呢,非要選廣場舞?
韓家川聽了陳三爺?shù)脑挘托α苏f,三爺這是給我提意見哩,聽三爺?shù)囊馑?,還有其他可選?
陳三爺說,當(dāng)然有,你可以選花燈呀。白鶴花燈,那氣氛,是既喜慶詼諧,又熱鬧開心。你要讓這群老婆子小媳婦跳花燈,一說她們就腳癢,積極性高得不用你張羅。
對頭,對頭,麻臉大拍了拍手,接陳三爺?shù)脑掝^說,跳花燈好!能伴上三爺?shù)暮崳潭捏虾驮S老四的月弦,那就體面了。
你瞎說什么呀,陳三爺說,我那簫,早不吹了。
麻臉大說,三爺,我不吹嗩吶,你不同意。我舉薦你吹簫,為何推脫?
韓家川趕快打圓場說,二老別爭,這次迎接考察團,要仰仗二老支持了。
十一
不請軍樂隊,不跳廣場舞,歡迎考察團的儀式改為吹嗩吶,跳花燈。韓家川在辦公室向夏曉峰說出這個想法的時候,遭到了強烈的反對。
嗩吶?花燈?你就用這些個土得掉渣的東西歡迎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考察團?夏曉峰說。
對!韓家川說,夏主任,我正是看中了這個土字。土怎么了?只要是好東西,越土越地道。
地道是地道了,夏曉峰一推雙手說,可他們咋登得了大雅之堂?
夏主任,我認(rèn)為恰恰相反,韓家川據(jù)理力爭說,你一定聽過這句話,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
夏曉峰擺擺手說,韓老師,你別聽那些移民忽悠您,那是他們不想學(xué)廣場舞的借口,用嗩吶、花燈歡迎考察團不合適的,這方案往市里報,會遭批評的。
何以見得?韓家川沒有讓步的意思。他說,合不合適,市里會聽誰的意見?還不是聽文化局的?
夏曉峰說,沒錯,聽文化局的。難道文化局會同意我們用嗩吶花燈去歡迎這么高級別的考察團?
韓家川點了點頭說,夏主任,改軍樂隊為嗩吶隊,這主意正是文化局耿副局長出的。
廣場舞也是耿副局長要改的?夏曉峰問。
那倒不是,韓家川說,這是陳三爺給我出的主意。
哪個陳三爺?夏曉峰說,不會是那個自救自五人小組的陳三爺吧?
正是,韓家川說。
韓助理呀韓助理,夏曉峰將頭搖成了撥浪鼓說,領(lǐng)導(dǎo)的吩咐你當(dāng)耳邊風(fēng),我早就跟你強調(diào)過,這是市里領(lǐng)導(dǎo)的意思,你倒好,偏偏要聽一個老農(nóng)民忽悠。那花燈打情罵俏,扭扭捏捏,一點正經(jīng)都沒有。
夏曉峰這番話,惹火了韓家川,他搶白說,夏主任,你把花燈當(dāng)二人轉(zhuǎn)了?什么叫一點正經(jīng)沒有?那是鄉(xiāng)土氣息,懂不懂?我不知道什么領(lǐng)導(dǎo)的意思,但我曉得,昭女坪社區(qū)是移民的社區(qū),所以,我就得聽老農(nóng)民的。因為考察團來看的,是他們的生活!
我什么時候說考察團來看的不是移民的生活了?夏曉峰推了推手說,但我請你韓助理注意的是,我們要讓考察團看到的是昭女坪社區(qū)的移民生活。移民進了城,就得適應(yīng)城里的環(huán)境,農(nóng)民變成了城鎮(zhèn)居民,就要改變生活方式。這些,都需要我們引導(dǎo)。
引導(dǎo),這話沒錯,韓家川說,但我覺得,夏主任,你在把一種生活強加給他們,而這種生活,跟他們過去的生活是割裂的。一個人,他在過去環(huán)境里生活了幾十年,有了習(xí)慣,嗜好,風(fēng)俗和方式,哪是說改就能改,說丟就能丟的?
韓助理,我看有些東西就得改,而且非改不可!夏曉峰的語氣斬釘截鐵。
韓家川苦笑了一下說,夏主任,什么東西讓你如此咬牙切齒?
對了,夏曉峰想起了什么似的拍了一下腦門說,說到這,我正要安排你做件事。這昭女坪移民社區(qū),是移風(fēng)易俗的新社區(qū),什么鬼呀神的不準(zhǔn)往社區(qū)里帶。這段時間,有人早上學(xué)公雞叫,整個移民社區(qū)議論紛紛,說是鐘漢老人的頭雞顯靈。啥雞會顯靈?扯淡?我看是有人在搗鬼,在學(xué)周扒皮,我想,韓助理,你就學(xué)高玉寶,把那周扒皮揪出來。endprint
韓家川擺擺手說,夏主任,這我辦不到。而且我認(rèn)為也沒這個必要。顯靈就顯靈吧,只要鐘漢老人夜里能睡踏實了就好。先前陳三爺他們幾個老人去偷聲音,不就是要幫鐘漢老人嗎?這些移民,在白鶴鎮(zhèn)生活的時候,就習(xí)慣了跟神呀鬼的生活在一起。這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可以說是他們的一種生活方式。
夏曉峰怎么也沒想到韓家川會說出這樣的話,他一臉吃驚的神情,瞪了一眼韓家川說,韓助理,你是有文化的人,怎么就這點覺悟?生活方式,這是什么生活方式?這是迷信,封建迷信!你還提什么陳三爺他們,我實話告訴你,我懷疑的就是他們。我看這什么自救自五人小組,就是個搗亂小組,偷聲音,已經(jīng)夠丟人現(xiàn)眼了,難道還不夠,還要裝神弄鬼?我要真查出是他們,我就要定他們個盎惑人心的罪名!把他們當(dāng)反面教材!
韓家川實在不喜歡夏曉峰的武斷和上綱上線,他說,夏主任,懷疑別人要有證據(jù),再說,你言重了。我倒是覺得,這老人們的互助,讓人感覺很溫暖。偷聲音不丟人!學(xué)雞叫,也不是蠱惑人心,你真的沒必要大驚小怪。我們話題越扯越遠(yuǎn)了,我還是那句話,改廣場舞為花燈報上去,由上級領(lǐng)導(dǎo)定。話不投機,夏曉峰有些不高興地說,好,好好,我按你說的往上報,上面領(lǐng)導(dǎo)批評我,我就批評你!但你記住了,那學(xué)雞叫的搗蛋分子,你必須把他給我查出來!
夏曉峰扔下這通話,背了手,轉(zhuǎn)身走了。
韓家川呆坐在辦公椅上,看著夏曉峰的背影在門口消失,他不明白,這夏曉峰和自己,在一些不是問題的問題上,卻全是問題。
他拿出了聾五那本發(fā)黃的起了毛邊的筆記本,認(rèn)真地看起來。韓家川如果不是面對這個筆記本,是不會相信一個喪失聽覺幾十年的老人,身體和記憶里卻充斥了這么多豐富的聲音。在充耳不聞的半個世紀(jì)里,聾五這個人,卻從來沒有停止過回憶聲音,也從來沒有停止過感覺聲音。當(dāng)他的聽覺關(guān)閉之后,其它的感覺器官卻打開了。陳三爺沒有說錯,聾五在看聲音。但陳三爺只說對了一部分,聾五除了看,還在用其它的感覺器官感受聲音。他在筆記本上記錄了他放羊的山崗上杜鵑花開的聲音,它說每朵怒放的花都在尖叫。他還描寫了那個秋天的山谷,被風(fēng)攆動的落葉的聲音。韓家川很欣賞他的比喻,他說那是被風(fēng)驅(qū)趕著的一群散兵游勇倉皇奔赴死亡的聲音。在他的心中,那撲向花蕊的蜜蜂的聲音是歡樂的,那被采蜜的花朵的聲音是驚恐和輕佻的。為了在這厚厚的筆記本上記錄下這些聲音,他就像一個掌管詞語的元首,調(diào)遣了他捉襟見襯的形容詞和動詞。正是因為這些形容詞和動詞,聾五的世界,才沒有死寂。
韓家川想,有些時候,一個健全的人卻是膚淺的,膚淺得輕易就誤會了像聾五這樣不健全的人,這種誤會帶來的傷害,是何等簡單而粗暴。
真該給望城鎮(zhèn)的派出所所長看看這筆記本。
這時,突然響起了嗩吶聲。韓家川推開窗,發(fā)現(xiàn)窗外的景致因了這嗩吶聲,變得非同尋常,有某種歡樂和蓬勃充盈其間。
韓家川緊繃的臉,頓時松弛下來,笑容在他臉上綻放了。他心里比誰都曉得,那嗩吶聲,是麻臉大領(lǐng)著嗩吶隊吹出的聲音。這么快就投入排練了,這麻叔,動作比年輕人還快。那嗩吶聲清越,嘹亮,自信,從容,讓社區(qū)的氣氛變得活泛了。韓家川感到,這聲音正從自己的耳朵往心里鉆,渾身一陣通泰,他想,這就是常言所說的自在了。
選自《大家》2017年第4期
原刊責(zé)編 周明全
本刊責(zé)編 向 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