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送東陽馬生序》中,宋濂說:“余則缊袍敝衣處其間,略無慕艷意?!奔热缓翢o羨慕之意,為什么又給他們濃墨重彩的一筆呢?
同舍生皆被綺繡,戴朱瓔寶飾之帽,腰白玉之環(huán),左佩刀,右備容臭,燁然若神人。
而寫到自己求學(xué)之“艱”,他只用了“負篋曳屣”“缊袍敝衣”八個字,與對同舍生裝扮描寫的繁復(fù)相比,用語極簡。在我們已有的認知習(xí)慣中,濃墨重彩意味著“細節(jié)描寫突出”,而突出的細節(jié)描寫不就來源于仔細的觀察嗎?“略無慕艷意”是不是有些此地?zé)o銀三百兩了?
說到華服描寫,最經(jīng)典的莫過《紅樓夢》,如寶玉出場的裝扮:頭上戴著束發(fā)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jié)長穗宮絳,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紫金冠、二龍搶珠、二色金百蝶穿花、五彩絲攢花、石青起花、小朝靴……這些極為具體的描摹充分展示了寶玉服飾的考究。再看宋濂對同舍生的描寫,跳入我們眼簾的是朱瓔寶飾、白玉環(huán)、容臭,這些都是貴重飾品的泛稱,把它們羅列在一起看似排場大,卻缺少情感。因為羅列嘛,根據(jù)一定生活經(jīng)驗即可做到,無需用心的品味觀察。
其實,從深層來看,“負篋曳屣”“缊袍敝衣”八個字用墨雖少,卻能喚起人的聯(lián)想和感同身受,一如國畫中“留白”的藝術(shù)效果。因為它們是著眼于心理感受來寫的。曳屣,即拖著鞋子,“拖”這個動作說明鞋很破,這既是作者的直觀感受,也是讀者根據(jù)生活經(jīng)驗很容易感悟出的言外之意。缊袍,缊,舊絮,缊袍即舊棉袍。棉絮的新舊,最主要差別在保暖性上,而這暖不暖,穿在身上的人最清楚??陀^描述滲透出的主觀感受,雖是無聲,卻最觸動人心,共情的效果勝過千言萬語。
其實,著眼于心理感受來寫的,還有很多,比如同為寫黃花與團圓節(jié)日: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飲酒》)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李清照《醉花陰》)
為籬下,黃花開遍,秋容如拭。(秋瑾《滿江紅·小住京華》)
陶淵明自不必說,“悠然”二字就是內(nèi)在心境的一種投射。盛開的菊花,渡上夕陽余暉的廬山,都讓人的心也跟著靜下來,什么都不想,只停留在這一刻,做一個閑人。
李清照與秋瑾,實是一對隔著時空,未曾謀面的知音。晚年李清照那首字字血淚的《聲聲慢》,唱出了她哀徹千古的孤獨。直到千余年后,秋瑾慨嘆出那句“秋風(fēng)秋雨愁殺人”,李清照作為一個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對國家命運的關(guān)切和憂慮才得到了理解與詮釋。
當(dāng)然,李清照的憂國憂民并非一蹴而就,早年的她像大多數(shù)普通女孩子一樣,對愛情有著不可抵抗的傾慕。新婚久別,她十分思念負笈遠游的丈夫,又是一個黃花開遍的重陽節(jié),繚繞在她心頭的是綿綿不絕的相思之情。正因如此,她視覺、觸覺感知到的一切,也都是縹緲朦朧的。薄霧濃云、黃昏、暗香盈袖,哪一個不是縈繞著剪不斷理還亂的相思之愁。而“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涼,透,是一種非常清醒純粹的主觀感受,孤獨幽怨,溢于言表。
秋瑾,很難得,在她少女的年紀,便有了李清照晚年的思想境界。只不過因為激情正盛,她的是滾燙的衷腸,而晚年李清照則有杜甫“沉郁頓挫”的味道。秋容如拭,“拭”就是著眼于心理感受來寫的。正所謂“自古逢秋悲寂寥”,這個年華正好,對婚姻家庭滿懷失望的少婦,看到眼前黃花開遍的秋景,覺得它像擦拭過一樣純凈?!笆谩钡捻嵨?,《滿井游記》中的一些句子可作其注腳?!吧綆n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鮮妍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始掠也”,剛剛被雪水洗凈的山,剛剛梳好的發(fā)髻,都是十分莊重的(影視劇中晚宴上,女性都會著長禮服,盤起頭發(fā))。眼前景色映射在心里是這般莊重模樣,那內(nèi)心所生情愫,也絕不會是小兒女情長的風(fēng)花雪月。該是胸中裝有多少丘壑的女子,才有如此開闊的境界。
謝文衡,江西吉安一中教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