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治辰
2017年1月,周梅森出版他的第十部長篇政治小說《人民的名義》;3月28日,由周梅森親自擔任編劇的同名電視劇在湖南衛(wèi)視首播,經過清明小假期的醞釀,迅速受到廣泛關注,成為2017年無可置疑的“現(xiàn)象級”作品。巨大的影響力引致海量評論,而在信息時代,這些評論大多由受眾在互聯(lián)網上以碎片方式發(fā)表,以至于很難進行整理和綜述。不過大致而言,非專業(yè)受眾的關注點當然大多在故事內容與現(xiàn)實的關系層面,就此提出了很多有趣的問題,譬如:一座美食城至不至于污染一大片天然湖泊,以至于非要關閉不可?a或是:隸屬于檢察系統(tǒng)的反貪局究竟有沒有權力實施抓捕?b更有大量評論者表現(xiàn)出驚人的分析能力,敏銳指出故事的主角侯亮平顯然背景深厚,和農家出身的反面角色祁同偉形成鮮明對比,由此引發(fā)出對故事的別樣解讀c。這在相當程度上已經溢出作品內容,而更多是基于現(xiàn)實處境的借題發(fā)揮,自澆塊壘了。
本文所要討論的不是電視劇,而是小說《人民的名義》。當然,由于電視劇和小說之間盡管有所差異,但主線情節(jié)與人物設置基本一致,所以以上來自互聯(lián)網的有趣討論,理應也成為本文的前提。但是恰恰這些討論讓我感到有必要遠離某種經驗主義的泥淖:現(xiàn)實的可還原性對于一部虛構作品而言永遠是相對的,且在細節(jié)的層面上難以窮盡;值得關注的仍是一部作品是否構成內在的說服力——即便侯亮平并不具備執(zhí)法權,也并不影響在情節(jié)需要時作者讓他驅車前往高速公路攔截嫌犯,畢竟在看 《戰(zhàn)狼2》 的時候,誰也不會去追問一個退伍的特種兵會不會神勇到那種地步。另外,就《人民的名義》所涉及的宏闊社會問題發(fā)言顯然并非一篇文學研究文章的責任,更非文學研究之所長,因此本文的討論盡量關閉在小說的文本之內,通過對敘事的分析去理解周梅森究竟在這部小說中傳達了怎樣的意見。而這也是我選擇小說而非電視劇作為討論對象的原因。同時既為作家也做編劇,周梅森對于影視和小說的差異認識得非常清楚,在某次訪談中,他說:“做影視與寫小說是不一樣的,影視是一種集體的勞動,也是一種以資本為核心的經濟活動。資本的趨利屬性決定了資本在影視創(chuàng)作中是以利潤為導向的。這么一來,藝術與資本就會在審美意識的認知上發(fā)生矛盾沖突……藝術家理所當然要捍衛(wèi)自己的藝術理想,資本所有者肯定要千方百計收回投資,并謀取利潤,角度不一樣,對作品的拍攝要求也就不可能一樣了?!眃小說創(chuàng)作因為對資本的低依賴性,更有可能真實完整地表述作者意圖;而可以潛入人物內心的敘述自由,也使小說可能抵達影視作品遠不能抵達的深處。因而有理由相信,周梅森關于反腐這一問題的思考,在小說當中得到了更為完整的表達。而借由對小說的文本分析,也許本文可以證明,觀眾或讀者的諸多評論,看似離題萬里,實則可能正是題中應有之義。因而有關 《人民的名義》 的質疑或贊譽,大概也都在周梅森的意料之中。
頗具匠心的精巧敘述:敘述的兩個層面及其有效配合
《人民的名義》能夠獲得如此巨大的社會反響,誠然一定程度得益于當前的反腐力度與新興媒介的普及,但根本上還是因為,這確實是一部精心打造的佳作。反腐題材的作品并不好寫,存在著某種天然的內在矛盾。有論者曾指出,上世紀90年代以來一批以黨員領導干部為題材的長篇小說如何歸類是一個難題:應該將之視為官場小說,還是反腐小說?顯然,同樣寫官場,同樣也涉及腐敗現(xiàn)象,張平、陸天明、周梅森的創(chuàng)作和王躍文、劉震云、閻真的創(chuàng)作就截然不同。邵國義認為,若不對反腐小說和官場小說加以區(qū)分,則對具體作品的評價將因標準不一而產生混亂。然而究竟該如何區(qū)分,文章卻終究也未能給出明確結論e。這其實恰恰說明了反腐小說的難度:一部小說以官場腐敗為題材,就必然涉及兩個層面,一是官場百態(tài),二是打擊腐敗。前者要寫好,需要對所謂官場的微觀權力結構有體貼入微的描摹,這近于中國傳統(tǒng)世情小說的要求;而后者要寫好,需要的是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和邏輯推動力,這又近于偵探小說的要求。對于《人民的名義》這樣側重反腐的小說而言,打擊腐敗當然是小說最強有力的主音,敘述的最終目標是腐敗分子落網,因而整個敘述必然依照一個邏輯清晰、方向明確的反腐主線展開;但是這條主線只是敘述的骨架,它還要穿過錯綜復雜而富有質感的官場生態(tài),大量的細節(jié)構成血肉,豐富它,使它免于概念化?!瑫r又不能淹沒它,如果過分沉溺于細節(jié)炫示,就可能模糊反腐主題,甚至淪為某種趣味可疑的官場指南。
因而《人民的名義》當然也有一條方向明確的反腐主線:趙德漢案發(fā),咬出丁義珍——丁義珍出逃,陳海車禍,線索中斷——大風廠風波,蔡成功舉報歐陽菁,新線索出現(xiàn)——侯亮平調任,歐陽菁歸案——審訊歐陽菁,確認為個案,主線遭遇挫折——侯亮平趙東來會師,新線索出現(xiàn)——陳清泉歸案,祁同偉浮出水面——劉慶祝死因核查,山水集團浮出水面——劉新建落網,趙瑞龍浮出水面——侯亮平遭陷,高育良浮出水面——劉新建交代,腐敗分子各有終局。依照這條有如偵探小說敘事結構的情節(jié)主線,故事呈現(xiàn)出邪不勝正的經典模式,人物也面目清晰地可以被歸類為正面人物或反面人物:侯亮平、陳海、季昌明、沙瑞金等推動反腐者當然是正面人物;而高小琴、祁同偉、趙瑞龍、高育良、趙立春等腐敗分子當然是反面人物。但是小說所講述的當然不僅僅是這些,甚至我們會發(fā)現(xiàn),像大風廠“九一六”事件、呂州美食城爭端這樣的重要情節(jié)都完全可以從這根鏈條中剔除。圍繞這根反腐主線,由豐富的細節(jié)共同織成的敘事之網,以及這張網密實緊致與否,才是體現(xiàn)周梅森敘事的用心之處。
偵探小說的難度在于,謎團終將解開,但是謎團必須緩慢地解開。因而必須先有迷霧蔽日,才有撥云見日。而《人民的名義》中延宕結局到來的最大懸念在于:隊伍里當然有壞人,但壞人究竟是誰?是老謀深算、極富所謂政治智慧的省委副書記、政法委書記高育良,還是改革闖將、素來以強勢著稱的省委常委、京州市委書記李達康?在小說開篇為抓捕丁義珍而緊急召開的會議上,這兩個人物就被周梅森擺在讀者面前,構成懸念的開端。而為了模糊真相,小說在超過一半的篇幅里,對于二者的評判都是模棱兩可的,甚至有意將疑點更多指向李達康——李達康確實太適合扮演一個壞人的角色了,周梅森在《至高利益》中就對單純汲汲于政績工程的官員有所抨擊,更何況喊出“法無禁止即自由”口號的李達康確實有點為了GDP不擇手段的意思?!蚨≌f共計384頁,直到156頁都在抓捕李達康的夫人/前妻歐陽菁,而后審訊歐陽菁審到了221頁,終于發(fā)現(xiàn)歐陽菁的收受賄賂其實只是個案,完全不是主線案件的關鍵環(huán)節(jié)。
而如此延宕結局的難度在于,在很長的篇幅中,周梅森必須以某種“反諷”的手法來進行敘述:他所寫的,和他所心知肚明的并不一致。為了讓讀者不至于立刻在高育良和李達康之間辨識出誰是真正的壞人,甚至為了擾亂視線,周梅森必須將李達康寫得更像一個壞人,而高育良更加可靠一些;但是當謎底揭穿的時候,二者此前的表現(xiàn),又必須完全符合其真實的角色定位,符合性格邏輯的統(tǒng)一性。正是在這一點上,周梅森表現(xiàn)出如世情小說般精微的筆法,將瑣碎而豐富的細節(jié),和清晰明確的主線有機地配合起來。
將疑點歸于李達康的努力,從他的第一次出場就開始了。高育良緊急召集的會議,正是討論是否以及如何配合最高檢反貪局控制丁義珍。丁義珍是京州市副市長,更是李達康的左膀右臂,連李達康都承認,“有些工作呢,說起來是我掛帥,具體都是丁義珍抓!”這就讓李達康天然陷入被動境地。更何況他在會上的表現(xiàn)也十足令人生疑:他“苦著臉”,表現(xiàn)出“絕不會輕易把丁義珍交出去”的態(tài)度,后來又堅持按照祁同偉的建議,請省紀委先將丁義珍雙規(guī)起來,以爭奪辦案的主動權,力圖將對丁義珍的處置牢牢控制在本省以內。而高育良盡管態(tài)度曖昧,打了一圈太極,但幾經周章,意見仍舊是和李達康針鋒相對,下令立刻拘捕丁義珍,交由最高檢反貪局處置。既然丁義珍已然確定腐敗,則保他的人和抓他的人,誰是好人誰是壞人,豈非一目了然?但是當然,周梅森很快就給出了解釋:李達康的惱怒與焦慮并非因為和丁義珍有什么利益瓜葛,而是擔心丁義珍具體負責的光明湖項目招商引資因此受到影響;而高育良此時并不清楚祁同偉和丁義珍有多深的牽連,當然樂于遵照沙瑞金的指示配合最高檢工作,順帶還可以給自己的政治對手李達康一點難堪。周梅森在反腐主線之外,以細節(jié)編織而成的是一個多層次、多中心的關系網絡,每個人物都同時身處不同的網絡當中——李達康和高育良固然牽涉反腐主線當中,但同時他們有自己的工作職責,有自己的家庭生活,也有自己的派系勢力——不同層面利益的考量很可能導致人物作出相類似的反應,若先入為主地單純以反腐主線的邏輯加以判斷,自然容易造成誤解。
當然在這第一次會議的暗流涌動中,值得關注的還有祁同偉,這個在反腐主線中最為活躍的反面人物:會上,正是本不應參會的祁同偉主動給李達康出主意,讓省紀委參與爭奪丁義珍案的主動權。這一突兀的行為當然足以令讀者起疑,但小說立刻給出了一個合理解釋:“陳海明白祁同偉的心思,這位公安廳廳長要上臺階,眼睛瞄著副省長,恩師高育良已經向省委推薦了,常委李達康的一票很關鍵,祁同偉當然要順著李達康的意思來。”f有趣的是,這里周梅森是特意以陳海的心理活動來分析祁同偉的動機?!度嗣竦拿x》以第三人稱全知視角敘述,因而可以自由出入人物的內心世界,前文已述,也正因為此,它較之影視更能抵達靈魂深處。一般而言,內心活動當然較之人物的外在言行更加值得信賴,但周梅森卻恰恰利用這樣的心理慣性,一再利用內心活動制造迷陣。在這次會議結束之后,高育良非常嚴肅地思考究竟是誰給丁義珍通風報信,而李達康也相當焦慮地擔憂自己會不會因丁義珍而遭受懷疑,讀者難免因此而更加確定高育良絕無私心,而李達康的屁股則大概確實不干凈。對敘事者的信任感很容易讓讀者忽略,由于主觀上人格的復雜和客觀上信息的缺失,人物對自己所說的話同樣可能是虛偽或錯誤的。而在此,讀者同樣輕易地因為對正面人物陳海的信任,認可了他對于祁同偉動機的判斷,這使得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盡管祁同偉的所作所為令人疑竇叢生,卻都有了另外一個足夠作為掩護的理由,成功地延宕了真相的揭曉。
而小說格外精妙之處在于,恰恰就是在給祁同偉以掩護的同時,作者又提供了另外的細節(jié),足以暗示祁同偉和丁義珍案的關系遠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當李達康提出,突然抓捕丁義珍有可能造成京州投資商大面積出逃,影響光明湖項目時,祁同偉立刻附和:“是啊是啊,丁義珍可是京州光明湖項目的總指揮啊,手上掌握著一個四百八十億的大項目呢……”g祁同偉是省公安廳長,關注范圍不限于京州一地,而其工作又基本和經濟關系不大,何以能夠如此準確地說出光明湖項目涉及的金額?——此前在陳海的心理活動中,也只能夠模糊地講丁義珍“現(xiàn)任光明湖改造項目總指揮,管著幾百億資產”而已h。我相信對這一細節(jié)的分析絕非過度闡釋,是因為周梅森在敘事中的確表現(xiàn)出了對細節(jié)過人的處理能力,哪怕最微小的細節(jié)都沒有被他輕易放過。在與李達康離婚之前,歐陽菁曾自怨自艾地回顧了自己的情感生活,關于這自怨自艾的地點,小說看似不經意地提及:“王大路送的帝豪園別墅,是歐陽菁的棲身之地?!眎單看這句話確實足夠可疑:王大路為什么要送別墅給歐陽菁?李達康知情嗎?這是否可以證明李達康確實也有經濟腐敗的事實?但在小說中這句話僅僅是作為對地點的說明,很快就被歐陽菁的幽怨不甘淹沒,甚至在后來的審訊中都沒有人拿這棟別墅來做文章。但周梅森并沒有忘記,很久之后沙瑞金突然向易學習問起別墅的事情,易學習說:“別墅歐陽菁也只是使用,房產證是王大路的。王大路還讓我一家住呢,我沒答應。而且,李達康是李達康,歐陽菁是歐陽菁,他倆根本不是一回事,他們的婚姻本身就是場錯誤?!眏誠如契訶夫所說,周梅森在這部小說中掛到墻上去的每一桿獵槍,在之后的敘述當中,都在恰當的時機射出了子彈??梢哉f,從那根反腐主線中抖落出來的幾乎所有線頭,都被周梅森小心地拾掇起來,這大概也可以算是一種“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正是在周梅森對于敘述如此強有力的控制之下,幾乎所有的細節(jié)都精密周嚴地組織起來,它們不但沒有漫漶主線的明晰,相反有效地配合了主線的節(jié)奏,構成了一種相當具有匠心的精巧敘述。而在此情況下,我們也就有理由相信,敘述當中的任何縫隙恐怕都不會是因為作者的疏忽倦怠,而應被視為一種有意構造的張力關系。
配合的縫隙:如何完成一部不可完成的小說
在《人民的名義》中,有沒有和主線不相配合的細節(jié)?當然所在多有。如前所述,其實大量重要情節(jié),都很難說和主線有直接關系。這些細節(jié)或者貌合神離,或者曇花一現(xiàn),因而并不至于模糊主線,卻在主線之外生出諸多可能性,進而在相當程度上解決了我所謂“小說的不可完成性”。
一部小說必然是限于特定字數和篇幅,并呈現(xiàn)特定時間長度的封閉系統(tǒng):有開頭,有結尾。但是在小說結束之后,那些人物當然還將在想象的世界繼續(xù)生活下去,他們更多的故事不可能為我們所知。譬如就《人民的名義》這樣的反腐小說而言,小說就尤其限定在真相大白,案犯落網的主線目標之下。在這一意義上,顯然世界上沒有任何一部小說可以聲稱自己把故事講完了?!M管博爾赫斯曾多次幻想過不可窮盡的記憶、視角與書。不可完成性誠然是所有小說的宿命,但是對于《人民的名義》而言,這一問題似乎格外突出:在小說結束的時候,陳巖石已經故去,而陳海是否會醒來?侯亮平會一直在H省擔任反貪局長,還是功成身退回到最高檢?高育良落馬之后,H省的政治生態(tài)將會發(fā)生怎樣的變動?李達康會如愿升任省長嗎?沙瑞金和他的配合會非常愉快嗎?一部主線明確的偵探小說理應將所有疑惑都定格在真相大白的時刻,英雄獲得榮光,而惡徒萬劫不復,并永遠這樣下去。但是周梅森顯然無意于此,他用那些和反腐主線之間保留了相當張力空間的細節(jié),給我們以更為復雜的暗示。
即以侯亮平為例,這位反貪局長當然是小說中無可質疑的正面角色,以至于不乏網友因其太過完美反而產生厭惡感k。然而在小說中,周梅森真的是要把他塑造成為一位不食人間煙火,乃至于“何不食肉糜”的人嗎?侯亮平初到H省,沙瑞金和他進行任職談話,談得投入慷慨,讓侯亮平幾度感到心熱、動容,但即便在這樣的場合他依然保持著另外一種敏感:“季昌明明顯受了冷落,這讓侯亮平隱隱不安。”l所以侯亮平何嘗像他后來自己所說的那樣,是“情商不高”?在官場秩序方面,侯亮平對人心當中最細微的感受都有所顧及。當沙瑞金強調對腐敗分子要依法追究,“不管他是哪個團伙,什么山頭上的人”時,侯亮平立刻覺醒:“自己要注意這個問題,得把對H大學政法系老師同學的感情和工作分開,絕不能犯這種政治上的錯誤?!眒那么和“政法系”的切割,是原則使然,還是因為“這位省委書記對H省官場的山頭團伙狀態(tài)已經心中有數了”?盡管剛剛向季昌明鄭重聲明自己絕非“政法系”,但是在最擅長于運用隱語、雙關等文字藝術的場域里,“感情”和“派系”之間的關系真的判然可辯?趙東來興奮地告知侯亮平陳清泉成功落網時,侯亮平并沒有像他的盟友那么高興:“盟友初戰(zhàn)告捷是好事,可他又該怎么向老師兼領導匯報呢?這種無巧不成書的事只怕老師兼領導不會相信,必以為他和趙東來里應外合。又想到陳巖石對陳清泉的舉報也是趙東來支的招,便覺得其中有蹊蹺……”n這里的“里應外合”,是什么之“里”?什么之“外”呢?侯亮平又何以對已經建立了深厚信任的盟友產生懷疑,感到蹊蹺呢?又為什么蹊蹺?是否因為趙東來是京州市公安局長,而京州市委書記李達康是高育良的政敵?侯亮平或許確實不認為自己是政法系,但他也確實已經不由自主從高育良的角度思考問題了。而陳巖石向侯亮平舉報陳清泉的那一幕,或許更加耐人尋味:
侯亮平接過一看,材料是打印的,封面上赫然一行大字——關于H省前省委書記趙立春違法違紀十二個問題的舉報材料。侯亮平愕然一驚,忙關掉實時錄像,而后舉著材料晃著,沖著陳巖石苦笑:陳叔叔,您是不是找錯地方了?我們省反貪局可沒有權限查處黨和國家領導人啊!陳巖石這才發(fā)現(xiàn)材料拿錯了,把材料要了回來,并鄭重告誡說:亮平,這件事可要給我保密??!侯亮平點了點頭,勸道:不過,陳叔叔,您也悠著點,這么大歲數了,犯不上再為過去的事較真較勁!您老不是啥都想開了嗎?連賣房款都捐了,去住了養(yǎng)老院……o
因為權限不接受對趙立春的舉報,乃是理所應當;擔心造成不良的政治影響,因而愕然一驚,關掉錄像,也是人之常情。但何以侯亮平還要勸誡陳巖石,讓他不要再較真?是因為不相信陳巖石確有實據?不要忘記,當初正是侯亮平告誡陳海,要對陳巖石的“第二人民檢察院”多點理解和尊重p。那么,這位正面角色,英雄的反貪局長,真的是無法無天嗎?
侯亮平以外的另外一位反貪局長,或許更值得分析。陳海幾乎在案件一開始,就倒在了卡車輪下,那么,如果他沒有倒下去,這個案子會怎樣呢?盡管有效出場很少,但是周梅森依然給出了足夠多的細節(jié),令我們去修補陳海未能來得及演繹完的故事。在小說中的那第一次會議上,陳海幾乎是一進會議室,就抱定了一個謹慎的態(tài)度:“陳海在政治上特別小心,這是因為他總結了父親陳巖石一生的教訓——老革命的父親,省人民檢察院前常務副檢察長,外號‘老石頭,跟前任省委書記趙立春斗了大半輩子,結果離休時仍然是個廳級干部,硬是沒能享受上副省級待遇。……陳海不愿意重蹈父親的覆轍,也不愿違心處事,因而和誰都保持距離,連對老師高育良也敬而遠之。但他心里得有數,心如明鏡,才不會出大的差錯?!眖而整個會議當中,陳海的心理活動最為豐富,但所有的心理活動,實際上都在翻騰關于H省官場的人事糾葛。一個對于官場角逐如此熟稔的反貪局長,會在權力威壓和工作原則之間作怎樣的選擇?如果是他,會在機場收費站硬攔李達康的車嗎?估計他的回答至多也就和趙東來一樣。當然,在會議后來的進程中,陳海還是挺身而出,堅持并催促對丁義珍下達抓捕的命令,但挺身而出之后是深深“沮喪懊惱”:“關鍵時刻,修煉的火候還是差遠了,說著說著就發(fā)急,露出一口小狼牙。這么一個匯報會,頂撞了常委李書記,還挨了老師高書記的批,主要領導都對你有看法,還要不要進步了?”誠然,陳海還是“本性難移,父親給予的一腔熱血總會在一定時候沸騰起來”r。但真的還是同一腔熱血嗎?那么為什么對父親關于丁義珍的舉報,陳海從來沒當回事,甚至不曾稍微留意;而H省如此嚴重的腐敗窩案,陳海作為反貪局長,居然毫無察覺,倒是讓北京先知道了?
當然,這些細節(jié)其實并無損于侯亮平和陳海的正面形象,但至少明確向我們證明:侯亮平和陳海也并非是符號化的正義化身、反腐英雄,他們同樣處于小說以細節(jié)構建的多層次關系網絡當中。而反腐主線因此生出枝杈,為那些未能講完的故事提供發(fā)芽抽葉的依憑。
兩個欲說還休的人物:李達康與沙瑞金
如果說在侯亮平和陳海這里,和反腐主線并不完全配合的細節(jié),只是讓人物的面目顯得曖昧而又豐富;那么關于李達康和沙瑞金,那些細節(jié)可能指向周梅森所要表達的更深含義。
李達康當然是《人民的名義》中至關重要的角色,至少在小說的前半部分中,甚至主角侯亮平的筆墨也不過與之相持平。這位在反腐主線的前半部分被用作真正腐敗分子替身的人物,依照一般慣例,總會伴隨案情明朗而逐漸獲得道德身份的顛倒。之前對他懷疑得越嚴重,之后對他肯定得就越厲害。至少電視劇播出之后的反響的確證實了這一慣例:“在‘反腐反到副國級那自上而下的官方宣傳之外,悄然出現(xiàn)了一場‘達康書記的GDP我們來守護這自下而上的民間狂歡。京州市委書記李達康這一角色忽然爆紅,截圖、語錄和表情包全網蔓延。”s小說中對李達康的肯定首先從沙瑞金開始。沙瑞金視察林城,對李達康當年利用采煤塌陷區(qū)建設開發(fā)區(qū)的環(huán)保意識極為贊賞。兩人在潘安湖畔一邊騎著自行車,一邊進行的談話,不但讓李達康贏得了新任省委書記的好感,也贏得了讀者的好感。李達康撫今追昔的那番表白何等慷慨激昂,令人振奮:“沙書記,我和林城市委一心一意謀發(fā)展,需要一定的速度,需要GDP,但絕不要落后的GDP、污染的GDP、血淚的GDP!”而隨后以小說敘事者口吻補敘的部分,較之李達康的自我表白更加悲情,也更加具有說服力:“守住底線,就要犧牲自己,他由此喪失了一個上臺階的機會。那是個以GDP論英雄的年代,GDP意味著政績,GDP下來了,你就別想上去了。于是,時任呂州市委書記的高育良進入了省委常委班子,他卻在原地踏步?!眛所以李達康當然不是為了政績而追求GDP,他似乎因此而悄然摘掉了“GDP主義”的帽子。
但果真如此嗎?林城采煤塌陷區(qū)的改造和此前李達康在呂州對趙瑞龍美食城項目的拒絕,或許可以證明李達康不要落后的GDP、污染的GDP,但能否說明他不要血淚的GDP呢?不要忘記,當孫連城向李達康報告“大風廠成了光明湖畔最硬的釘子戶”時u,他是多么氣急敗壞;也不要忘記,大風廠之所以會發(fā)生“九一六”事件,正是源自于李達康當著山水集團高小琴的面,對干部們撂狠話下指示(“一周內把大風廠拆了,拆不掉,我和市委摘掉你們的烏紗帽!”v);更不要忘記,在“九一六”事件當晚,也是李達康最終下決心,聽取祁同偉意見,執(zhí)意連夜強拆大風廠。如果說最初李達康或許并不了解大風廠的矛盾何等嚴重,那么在9月16日的深夜,站在大風廠的外面,面對著還未完全放松警惕的工人們,面對著還在不斷從剛剛熄滅的火場抬出的傷員,面對著陳巖石的苦口婆心,他依然能硬下心、冷下臉下達指示,就必須追問:這位改革闖將,真的在意GDP是否沾滿血淚嗎?真的明白他是為誰在追求GDP嗎?
尤其值得玩味的,是當李達康得知新任省委書記沙瑞金和陳巖石可能關系相當密切時,態(tài)度發(fā)生的陡然轉變。他不僅立即下令停止拆遷,而且披外套、送早餐,對陳巖石極盡殷勤之能事。后來更把電視臺請來,當著全市觀眾的面,演出了一場堅決維護工人權益的熱血大戲。當在這樣的演出中講出“改革說到底是為了實現(xiàn)全體人民的共同富?!睍r,那當真是他的心里話嗎?他的銳意改革,殫精竭慮,是為了給黨、給人民做事情,還是如歐陽菁所說,是為了自己的烏紗帽呢?當然,這二者之間并不存在矛盾,誠如論者所說:“當高大全式的人物高喊‘人民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時,李達康則會羞澀一笑:‘我的利益恰好也是人民的利益?!眞但是如果在整部小說敘述中,李達康幾乎都沒有想到過前者,而邏輯出發(fā)點都在后者,或許我們就有必要追問:李達康的利益是否真能夠代表人民的利益呢?在小說之初那場緊張復雜的匯報會結束之后,高育良向祁同偉分析為什么李達康急于包庇丁義珍:“現(xiàn)在劉省長快到年齡了,李達康迫切需要政績啊!”x而就在幾乎同時,李達康獨自坐在專車里生悶氣時,有著完全相同的心理活動:“他李達康倒有可能在即將到齡的劉省長退下來后繼任省長。想想,這也合乎情理,他主政的省會城市京州,經他六年打造已成為逼近一線的經濟強市,他又是省委常委,由此上位省長是順理成章的事。卻不料,在這微妙時刻,他手下主持光明湖項目的大將丁義珍落馬。李達康怎能不痛心呢?”y顯然,改革闖將李達康和他的政治宿敵、“政法系”盟主高育良,在對待問題的邏輯上是完全一致的。高育良并不是一個善于推動改革、發(fā)展經濟的官員,從小說提供的信息看來,他的長處在于所謂“政治智慧”,這與李達康大相徑庭;但兩人的相同點在于,不同的手段都推動著他們不斷獲取更高的政治地位??茖W健康的經濟發(fā)展和城市建設,當然是符合人民利益的,但對于李達康而言那同時也是他能夠屢次得到晉升的階梯——當然這階梯還有沙瑞金,而且當兩個階梯發(fā)生沖突的時候,李達康顯然很懂得兩害相權取其輕。
如此一來,我們也就不難理解,何以小說中李達康的言行與性格在不同情況下表現(xiàn)得那么分裂,那么富有張力——在下屬孫連城和張樹立面前,他是何等雷霆暴怒;而在沙瑞金面前,他又是何等和風細雨——當然,其實這也談不上什么分裂和暴力,媚上者必然欺下,反之亦然,也是一種辯證法。因此,誰說李達康沒有感情?李達康的感情是相當細膩而復雜的,以至于他能夠極其理智地控制自己何時有感情,而何時沒有感情。在面對“九一六”的熊熊大火和陳巖石的苦苦哀求時,李達康“壓住心底的暗火,努力微笑著”,“繃起臉”,著實冷面無情;但在不久之后的省常委會上,當著沙瑞金的面,聽陳巖石講了些往事,李達康居然就“有了些激動”。所以盡管在小說中歐陽菁是犯了錯誤的,但作為李達康多年的配偶,她對李達康的評價不可不重視,她說:“你呀,太愛惜烏紗帽了!”z她還說:李達康“說起來是廉潔,其實是極端自私,是愛惜羽毛”@7。我們當然深知歐陽菁的道德價值觀是有問題的,她的話完全站在利己主義的立場,但依然可以提醒我們追問:一名干部,如果不是為了責任感而廉潔,而是為了烏紗帽而愛惜羽毛,是真的克己奉公嗎?那么他為了烏紗帽,會不會有意無意地干出違背人民利益的事情呢?
當然必須承認李達康確實有能力,是能任事的干部,但是如果任事的目的是模糊的,那么能否任事也就值得商榷。李達康督促修正信訪辦窗口事,是小說塑造李達康愛民形象的重要情節(jié)。但奇怪的是,如此能任事的李達康,居然發(fā)了兩通脾氣還是沒有辦好這件事。這當中自然有孫連城的責任,但李達康為什么沒有想起來追蹤落實呢?如果不是李達康家中保姆恰好也是上訪群眾,李達康又會不會了解到信訪辦的情況呢?他此前居然從未踏入過信訪辦的大門嗎?反想丁義珍剛一出事,李達康就火燒眉毛般將孫連城找來交代光明湖項目投資事,可想而知,在真金白銀的GDP面前,李達康可不會發(fā)兩通脾氣就一走了事,更不會不反復督促落實。信訪辦的窗口沒改好,李達康倒是積極督促趙東來展開了對山水集團的調查,直接導致了陳清泉的落馬。當李達康怒氣沖沖走進趙東來的辦公室時,趙東來深感愕然:“李書記,您怎么來了?”@8這意味著公安局的工作顯然也不是李達康平時所關心的,而此時為什么關心?因為侯亮平剛剛從他的專車上帶走了歐陽菁。李達康對趙東來說:“歐陽菁的問題歸歐陽菁,但是無論歐陽菁有多大的問題,都不能掩蓋丁義珍和另外一些人的問題。你給我盯住山水集團的那個山水度假村!據市紀委的同志告訴我,丁義珍過去常往那里跑,那個也許姓汪的廳長現(xiàn)在還往那里跑呢!請問,他們都是怎么回事?僅是吃吃喝喝嗎?”@9祁同偉始終將陳清泉因掃黃被捕,視為李達康在搞派系報復,真的沒有道理嗎?政治作秀、揣測上意、黨同伐異,當然也包括殫精竭慮搞經濟,這些大概都是李達康的特點。它們有些是符合人民利益的,有些和人民利益毫無關系,甚至有損于人民利益,但它們只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都對李達康的烏紗帽有好處。
當然李達康最大的特點,仍是強勢和跋扈。誠如沙瑞金所說,“丁義珍出了事,你這個一把手首先想到的不是自省自查,照照自己的不足和責任,而是訓人罵人,把人家市紀委書記張樹立狠批了一通”,正是表明“權力習慣了不受監(jiān)督,非常危險!”#0——發(fā)生在小說第三章的這一幕,臨近小說結尾又被提及,再次證明周梅森對自己筆下的細節(jié)何曾稍有或忘?——歐陽菁被侯亮平當著自己的面帶走之后,他暴怒不已,立刻向省檢察長季昌明打電話興師問罪,如果不是早已習慣了以權壓法,何以有這樣的反應?當一名一定級別的領導干部,跋扈到這種程度,就不再是個人性格問題了,而一定關系到組織的健康運轉:李達康手下的三員大將丁義珍、孫連城和張樹立,要么貪贓枉法,要么尸位素餐,難道只是偶然嗎?
丁義珍、孫連城、張樹立如此,李達康將會怎樣?或許小說對他的結局并非沒有暗示。沙瑞金曾特意找李達康談話,提醒他注意工作方法的問題,并進而圍繞權力監(jiān)督問題作了深入交流,以向他解釋易學習調任京州紀委書記的人事安排。而易學習赴任之前,紀委書記田國富也對他殷切囑咐:“這位同志(李達康)很有能力,歷史上有很大貢獻,誰都不想看他中箭落馬,但權力繼續(xù)不受監(jiān)督,誰敢保證李達康以后不栽跟斗呢?你易學習責任重大啊?!?1但易學習能扛起這個責任嗎?易學習到任后,由于李達康一再推脫,專題研究紀檢監(jiān)察工作的常委會遲遲開不起來:李達康的任何一樣工作似乎都比這個會重要,甚至他寧可親自去查幾個干部的崗,也不肯開會研究下如何從根本上加強紀檢監(jiān)察工作。易學習追到李達康家里,不但沒有說服李達康,反而讓李達康派了一件不相干的工作:抓京州鋼鐵產業(yè)整合的爛攤子。因而易學習和李達康的最后一次交鋒充滿了火藥味:易學習告知李達康,他那位和他“一直合作得很好”的前紀委書記張樹立出了問題,“已經被中紀委請到北京喝茶去了”,而李達康居然一無所知——大概除了信訪辦和公安局,紀委的大門李達康也很少踏入。即便如此,李達康仍對自己的清白充滿信心,強調自己從未在主觀上保護任何腐敗分子。易學習針鋒相對地指出:正因為李達康“眼里只有經濟,只有政績,只有GDP”,客觀上已經成為腐敗的保護傘。這時候的李達康“被激怒了,渾身顫抖”,顯然他還充滿了委屈,在小說中幾乎是第一次,他指出GDP的價值在于人民福祉:“GDP并不是冷冰冰的數據,是一個省一個市一個地區(qū)人民群眾的冷暖溫飽啊!老易啊,我日夜努力,一片真心可對天!”但是為什么,當易學習意味深長地說出“黨紀國法就是天”的時候,李達康勃然大怒,拍桌子大吼起來?李達康的憤怒,是因為感到自己不被理解,還是因為內心的隱秘被易學習無意間戳中?那大概是李達康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隱秘吧。一場原本理性的談話只能不了了之,易學習在嘆息聲中轉身離去,留下一個余怒未消的李達康,而這也是李達康在小說中的最后一次出場。#2——那個逐漸淡出的背影,究竟是易學習的,還是李達康的呢?
相比李達康,沙瑞金在反腐主線中更篤定是一個正面人物。甚至可以說,沙瑞金才是小說中的那個青天大老爺,而侯亮平不過是他手中的一把利劍而已#3。但是對于反腐小說中的“青天大老爺”模式,周梅森其實早有自覺的反省。在《國家公訴》中,周梅森即有意識地力圖擺脫清官模式,致力于“將反腐問題引向法制方面”#4,所以在《人民的名義》中,他真的信任所謂“青天大老爺”嗎?有趣的是,沙瑞金和反腐主線的人物設定不相配合的細節(jié),幾乎全都與李達康有關。那是在沙瑞金視察大風廠的時候——而在此之前,沙瑞金剛剛在信訪辦敲打過李達康,敲打的方式與李達康敲打孫連城如出一轍,沙瑞金的形象因而和李達康的形象頗有意味地疊而為一——但是在大風廠,沙瑞金表現(xiàn)出和李達康完全不同的態(tài)度,作為省委書記,他顯然是在更高的政治視野中看待大風廠的問題,而不會為了京州的一個什么光明湖項目犧牲黨的形象。因此他大手一揮,下令撕掉封條,打開廠門,并指示:“在光明區(qū)政府沒切實解決工人工作場地之前,廠房不能拆,必須保證工人們光明正大地從事生產勞動!在社會主義中國,勞動不是做賊!”#5這一形象當然與李達康在9月16日夜晚的表現(xiàn)構成鮮明對比,但李達康仍然敏銳地嗅到了同類的氣息:“李達康站在沙瑞金身邊看著,為省委書記的大義凜然鼓掌,心里卻想,其實沙瑞金應讓光明區(qū)法院來撕封條,而不應該用手上的權力強撕,要依法行政嘛?!?6——拋開立場,就程序正義性而言,沙瑞金的大手一揮和李達康咆哮質問季昌明有什么區(qū)別呢?當然,盡管李達康心存疑慮,但他“嘴上卻說:沙書記,您眼里容不得沙子啊!”#7——如前所述,李達康盡管強勢,可從來不是政治上的小學生,他可沒有書生氣。對于沙瑞金,他向來小心陪侍,恭順有加,察言觀色,順著話頭接話。不過在另外一處與沙瑞金有關的細節(jié)中,李達康倒是沖動了一下。那是沙瑞金跟李達康討論一把手監(jiān)督問題的時候,李達康幾經扭捏,還是反問了沙瑞金一句:“易學習來監(jiān)督我,誰來監(jiān)督您沙書記???”#8就李達康的一貫表現(xiàn)而言,這話顯然突兀了。而在小說如此精巧的敘述當中,這樣的突兀顯然只能解釋為作者的有意為之。周梅森正是要借李達康的突兀提醒讀者:青天大老爺并不永遠具有道德豁免權,在小說的主線完成之后,故事其實遠未結束,而在小說之外的遠方,沙瑞金會是什么樣子,還頗可期待。
經由李達康的提醒,重讀那些有關沙瑞金的細節(jié),就會發(fā)現(xiàn)在周梅森的精巧編織下,沙瑞金當然也不會只是反腐主線上的一個符號性人物:除了為反腐工作提供堅強后盾和有力支持,沙瑞金這位省委書記還有很多工作要做,還有很多錯綜復雜的關系要處理。侯亮平強勢抓捕歐陽菁之后,高育良找沙瑞金長談,明確將李達康指為丁義珍的利益關聯(lián)人,并指出最有可能向丁義珍通風報信的人正是李達康。高育良的這次匯報,既是要搶在沙瑞金對李達康產生好感之前,擾亂李達康的形象;也是要借此為祁同偉晉升副省長再做爭取——簡言之,正是為所謂“政法系”的小團伙利益。而沙瑞金自然也心知肚明:“高副書記老辣啊,表面上是匯報,實則是在向他宣示一種不可忽視的政治存在?!哂紥伋隼钸_康想干啥?是出于公心,還是趁機內斗?”其實究竟是哪種可能,或許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接下來的心理活動:“高育良還提出了干部人事的話題,往好處想,是善意提醒,往壞處想,是手伸得太長。一把手管干部,高育良難道不懂嗎?”#9顯然,沙瑞金對于自己的權力范圍是相當敏感的。而周梅森有意在這段情節(jié)之后,立即安排沙瑞金和組織部部長、紀委書記商討干部人事問題,當然就頗可琢磨。在這次小范圍談話中,沙瑞金態(tài)度格外強硬,尤其鮮明地提出了H省干部提拔任人唯親和小圈子的問題,談話后半部分,更明確點了祁同偉和高育良的名。這樣激烈的態(tài)度,是否和高育良剛剛向他宣示了政治存在有關?而在討論易學習的會議上,沙瑞金的話也是耐人尋味的,他說:“干部任用我們一直有明確的規(guī)章制度、選拔標準和考察辦法,但長期以來沒得到很好執(zhí)行,為什么?因為在某些時期,組織部不是黨的組織部了,成了某位一把手的組織部了!”“今天我們的組織部重新成了黨的組織部,才發(fā)現(xiàn)了易學習等一批德才兼?zhèn)涞暮猛荆 ?0小說中當然已經有足夠多暗示表明,中央委任沙瑞金到H省任職,正是為了調查趙立春,因此沙瑞金在公開會議上批評趙立春的用人問題并不值得訝異;值得訝異的是,沙瑞金如何能夠用一個簡單的轉換,就將自己等同于黨,從而讓自己在會議中始終處于道德和政治的有利位置?實際上,在小說中任何一次沙瑞金參與的會議上,他都表現(xiàn)出超強的掌控力,那不僅僅因為他是“一把手”,更因為他極擅借力打力,順勢引導。關于如何維護和提升政治威望,穩(wěn)固政治地位,這位省委書記比李達康確實高明得多了。
和李達康一樣,在小說中最后一次出場時,沙瑞金的形象顯得格外曖昧。侯亮平覺得沙瑞金老了:“僅僅半年,沙瑞金衰老了不少。頭發(fā)白了,兩鬢也斑白一片,眼角的魚尾紋明顯變深了?!锤沃氐肋h,遠沒到慶祝勝利的時候;H省經濟遭遇二十八年來的第一次增速下降,主要降速體現(xiàn)在沙瑞金任職后的第四季度,讓海內外議論紛紛。這位省委書記難啊,領導著一個六千萬人的大省,相當于歐洲一個大國,他要不疲憊而是活得輕松愉快,反倒讓人奇怪了?!?1對于一位省委書記而言,小說反腐主線上的勝利可并不意味著沙瑞金的成功,他還得在關系錯綜復雜的班子里樹立起自己的政治權威,還得為六千萬人口的民生和H省的經濟發(fā)展負責,這都涉及他的政治前途。和李達康交心的時候,沙瑞金坦承自己當年也是一個李達康:“他從縣委書記到市委書記干了好多年,干什么都是干一件成一件,不想干的事誰都干不成。下面反對的聲音很少,除非他們不想要烏紗帽了?!?2如今,他面臨了和李達康在林城時同樣的困境,他是否能夠不再變回李達康呢?不要忘記,當李達康提出“誰來監(jiān)督您沙書記”的問題之后,沙瑞金并沒有提供令人滿意的答案。直到談心的最后,李達康的笑容都是無奈和勉強的。
一部自知無法自洽,并對此高度自覺的小說
關于反腐題材的小說,有兩種批評聲音始終不絕于耳。一是正面人物遠不如反面人物精彩和豐富,“在這些反腐小說中,正義力量在某種意義上只是邪惡力量的映襯。這些小說提供給讀者的反腐英雄大都具有概念化、臉譜化痕跡”$3。就《人民的名義》而言,至少在不少電視劇觀眾看來,祁同偉的形象要比侯亮平飽滿得多$4。而我希望借由本文的分析證明,這樣的評價是有失公允的:并非反面人物較之正面人物更為復雜,毋寧說是反面人物之復雜更易為受眾所辨識,而對于正面人物,必須深入細節(jié),詳加分析。恰恰因為如此,恐怕那些正面人物要格外復雜得多,至少更多地包含了作者想要說出,其實已經說出,但卻未明確說出的話。
而對此類小說的另外一種批評,在于敘事的模式化:正義永遠戰(zhàn)勝邪惡,且永遠是清官主導$5。在《人民的名義》中,這一情況看似也同樣存在:“《人民的名義》的吊詭之處,在于它的根本目標是展現(xiàn)一個理想、有機的政權體系,而方法上卻訴諸故事、令其道成肉身,于是最終呈現(xiàn)的反而是‘規(guī)則與‘人合二為一,作為反腐行動強大后盾的沙瑞金,成了新時代的‘青天大老爺,‘法治變?yōu)椤酥?,重新回到前現(xiàn)代敘述之中?!?6說得沒錯,卻讓人不由發(fā)問:在一部小說當中,對所謂“根本目標”的表達如何能夠不“道成肉身”?小說不采取“訴諸故事”的方法,又能采取什么方法呢?要求小說像政論那樣去正面強攻腐敗問題,恐怕是緣木求魚,拜錯菩薩了。如前所述,周梅森本人對于反腐小說千篇一律的清官模式并非沒有自覺,但是仍然無法跳出這一模式:《國家公訴》里的葉子菁不也是一個清官形象嗎?任何從事此類題材寫作的作家都必然面對類型的限度,也必然要建構類似于《人民的名義》的反腐主線:題材已經決定了此類小說的根本目標就是邪不勝正的大團圓結局;而在此根本目標之下,又一定需要戲劇沖突,因此必須有挫折;在官場反腐中,情節(jié)之所以遭到挫折,必然是權力者破壞了所謂“理想、有機的政權體系”運轉——誠然,理想的情況是由該政權體系自身的力量修補損傷,從而完成對秩序破壞者的懲罰。但小說是以塑造人物為核心的藝術,無論如何修補的力量必然落實在具體人物身上,而該人物則無論象征著何種體系力量,都盡可以被解讀為所謂“清官”。對反腐小說清官模式的指控,因而陷入死循環(huán),變得毫無意義。
就此而言,周梅森當然相當清楚那條黑白分明、方向明確的反腐主線是必須的;而他當然也相當清楚這條主線會將小說封閉起來,無法涵蓋他關于這一問題的所有思考。于是那些歧義迭出的細節(jié),就成為周梅森更重要的表述工具。我們也因而在這樣一場精巧的敘述中,看到了細節(jié)與主線那樣多的悖謬和溢出。誠然,邪不勝正的主線將侯亮平、陳海、沙瑞金甚至李達康都劃到了正義的陣營;但對于因“人治”而到來的正義之未來及其穩(wěn)定性,周梅森早已在敘事的縫隙中有所回應。
甚至周梅森所回應的,還遠遠超出“人治”與“法治”的二元對立。周梅森在臨近小說結尾時,特意為侯亮平和吳老師的告別留下了空間。侯亮平向吳老師提出了一個大概很多讀者都希望得到解答,但其實心里都已隱約有了答案的問題:為什么一位高級知識分子、大學教授、有尊嚴的現(xiàn)代女性,能夠忍受和一個已然移情別戀離婚再娶的前夫在同一個屋檐下共同生活六年之久,并且還在同事和學生們面前積極配合,扮演一對舉案齊眉的恩愛夫妻?吳老師的回答非常坦誠:“老高需要我做幌子,我也需要老高的權力給我?guī)淼臉s耀和便利,而且我也不想讓那些一直嫉妒我的人笑話我……你可以把我看作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7當論者還在糾結于以“人治”替代“法治”是否會削弱規(guī)則意識,是否不利于以健全機制體制的方式來遏制腐敗時,周梅森以吳老師這一角色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到底什么是腐敗的土壤?是機制體制的不健全嗎?——陳巖石時代的機制體制會比陳海、侯亮平時代更加健全嗎?但是陳巖石認為他的那個時代干部要廉潔得多!$8——抑或是如侯亮平所說,個人道德水準的集體滑坡?
高老師的變化涉及當下社會和人心的病態(tài)。就說我的發(fā)小蔡成功,他是個奸商,有許多毛病,但社會環(huán)境放大和發(fā)展了他的毛病,反過來,他的不法行為,又加重了社會病態(tài)。如此惡性循環(huán),后果實在可怕!我長期從事反貪工作,抓貪官,抓來抓去,也產生了疑問:抓得完嗎?當官的成貪官,經商的成奸商,小百姓見點便宜也爭的爭搶的搶,一旦手中有權,誰敢保證他們不是貪官?所以,必須改造有病的社會土壤!大家要從自身的病灶著手,切斷個人與社會互相感染的惡性循環(huán)。$9
侯亮平對吳老師說的這番話,令人想起馮象寫于多年前的一篇文章《腐敗會不會成為權利》。文章頗為纏繞,似乎不大愿意將意思講得明白,但顯然是關于外在體制與內在道德的討論。文章說,關于今天腐敗為什么成風,大家給出了很多解釋,但“唯有人民對腐敗的容忍、遷就乃至辯護,作為一個道德立場和倫理價值問題,研究的還不多”。馮象通過對褚時健庭審的案例分析,暗示了一個駭人聽聞的觀點:“腐敗要成為權利……就首先要貶低道德。這在法制建設(轉型)中的社會,即是用大寫的權利貶低道德,使之多元化‘分大中小而區(qū)別對待、分化瓦解、爭取轉變,逼它從‘問題和‘是非之域出走。然后,貪污是不是極大的犯罪,就可能作為道德中性的‘純政策問題(例如經濟效益)進入司法實踐,要求法律回答?!?0即是說,僅靠外在體制(包括法律)的健全恐怕并不能根除腐敗——相反有了明確的規(guī)定和法條,不法之徒更容易去尋找其中的漏洞——除非和道德的提升相結合。當然鑒于馮象法學家與神學家的雙重背景,對這一駭人聽聞的觀點或許需要謹慎辨析,但將這一觀點與侯亮平的那番話相互對照,至少可以提醒我們:小說里的那條反腐主線盡管告一段落,但無限的可能仍在細節(jié)的翻涌中產生;不僅僅是那些想象中的人物,也不僅僅是那些同樣在想象中的“體系”或“規(guī)則”,我們每一個人都構成一個細節(jié),都與那條主線有關。
【注釋】
a參見《趙瑞龍的美食城怎么影響環(huán)保了,食品也污染?》,https://wap.kdslife.com/t_9476059.html。
b參見王玉琴:《侯亮平不是檢察官嗎?怎么像警察?》,http://www.lxlvshi.com/article/62.html;八爪小怪物:《最帥檢察官侯亮平的權利范圍》,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564952204237425&wfr=spider&for=pc。
c此類討論甚多,不勝枚舉,以“侯亮平”和“背景”為關鍵詞,在百度搜索上可以得到6萬多結果。
d高小立:《周梅森偏從大處“說”》,《文藝報》2003年11月6日。
e參見邵國義:《兩個糾纏不清的命題:反腐小說和官場小說》,《社會科學家》2005年第11期。
f~jl~rx~#2#5~$2$7~$9周梅森:《人民的名義》,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
k參見《看完〈人民的名義〉,也談談我為什么不喜歡侯亮平》,http://www.sohu.com/a/137624038_745988。
s薛靜:《夾縫中的“李達康”:〈人民的名義〉如何縫合官方話語與民間邏輯》,《文藝理論與批評》2017年第3期。
tuv周梅森:《人民的名義》,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
w薛靜:《夾縫中的“李達康”:〈人民的名義〉如何縫合官方話語與民間邏輯》,《文藝理論與批評》2017年第3期。
#3在沙瑞金和侯亮平進行任職談話時,侯亮平有這樣的心理活動:“沙瑞金破例見他,代表省委和他談話,不僅是表明對他工作的支持與期望,也許還是一種強烈的政治信號,震懾貪腐干部的信號。省委書記沙瑞金同志或許就是想讓大家知道,自己手里現(xiàn)在有了一把叫侯亮平的利劍!”同上,第90-91頁。
#4江勝清:《論新世紀之交“反腐小說”創(chuàng)作的癥結》,《文藝理論與批評》2009年第1期。
$3黃佳能:《長篇反腐小說粗鄙化傾向透視》,《安慶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5期。
$4參見《為什么大家越來越同情祁同偉,卻不喜歡侯亮平?》,http://news.ifeng.com/a/20170419/50964472_0.shtml;《為何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同情(憐惜)祁同偉的經歷?而侯亮平高高在上不接地氣的性格又是怎樣形成的?》,https://www.zhihu.com/question/58562806/answer/157614743,這條知乎上的問題截至2017年9月7日被瀏覽183萬余次,關注者2936人,得到回答675條。
$5參見江勝清:《論新世紀之交“反腐小說”創(chuàng)作的癥結》,《文藝理論與批評》2009年第1期。
$6薛靜:《夾縫中的“李達康”:<人民的名義>如何縫合官方話語與民間邏輯》,《文藝理論與批評》2017年第3期。
%0馮象:《政法筆記》,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