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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癥、殘疾和艾滋敘事:論閻連科的疾病三部曲*

2017-11-13 20:06穎著汪寶榮譯
當代作家評論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閻連科村人司馬

陳 穎著 汪寶榮譯

癌癥、殘疾和艾滋敘事:論閻連科的疾病三部曲

陳 穎著 汪寶榮譯

1976年“文革”結(jié)束后,中國實行改革開放政策,促進了經(jīng)濟的快速增長。近三四十年來的發(fā)展更是驚人地迅疾。中國近幾年取得的驕人成就,包括2008年北京奧運會,2010年上海世博會,超越日本一躍成為全球第二大經(jīng)濟體,發(fā)射的第一個載人航天器與軌道實驗艙成功對接,首次成功登月等,更令世界為之側(cè)目。凡此種種,使許多中國人認為他們的國家已經(jīng)擺脫了往日“東亞病夫”的恥辱形象,而這個形象曾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知識分子的集體焦慮。然而,時至今日,這種焦慮感仍在某些認為當今中國是一個不健康甚至病態(tài)社會的中國人心中揮之不去。屢獲國際國內(nèi)文學大獎但頗具爭議的當代作家閻連科就是其中之一。他以用疾病諷喻社會現(xiàn)實而出名。本文通過考察閻連科的三部以疾病為題材的長篇小說,即分別描寫癌癥患者、殘疾人和艾滋病人的《日光流年》(1998年初版)、《受活》(2004年初版)和《丁莊夢》(2006年初版),旨在探析他如何通過疾病敘事描寫后毛澤東時代的中國人與命運以及對情欲、貪婪、腐敗所做的無望的抗爭。這三部作品告訴我們,在這位嚴肅的諷刺作家看來,“病夫”的噩夢仍以某種方式困擾著這個民族。

一、癌癥:注定失敗的宿命

《日光流年》講述了三姓村人與一種叫做“喉堵癥”的絕癥抗爭的悲壯故事?;歼@種病的三姓村人都活不過40歲。為了破除這個宿命般的死亡黑咒,村人在四代村長——杜桑(杜拐子)、司馬笑笑、藍百歲、司馬藍(小說主人公)——的帶領(lǐng)下進行了曠日持久的生存斗爭,或多生孩子,或改種油菜,或翻田換土,滿心希望新土長出的莊稼能夠改變他們的命運。不幸的是,這種種努力最終都歸于徒勞。最后輪到了司馬藍,他堅信村里的水導致了這種不治之癥,于是決定帶領(lǐng)村人修全長60里的靈隱渠,把水引到村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當靈隱渠終于挖通,原以為能救命的渠水呼嘯沖來,卻是鎮(zhèn)上的污水,根本不頂事。司馬藍最后在他40歲生日那天死去。

魯迅、郁達夫、巴金等五四時期的重要作家通過描寫個體的生物學現(xiàn)實引導讀者關(guān)注集體的社會現(xiàn)實,因此,《日光流年》例證了閻連科對五四文學中這種醫(yī)學敘事傳統(tǒng)的傳承。這部小說本身是一個疾病隱喻:通過描寫三姓村人的疾病和悲慘的生活,作者把三姓村寫成社會的一個縮影,揭示了人類的消極面。

三姓村位于貧瘠的耙耬山脈深處,是一個地圖上找不到的僻遠村落。這個被遺忘的村子沒有被全國范圍的政治運動波及,卻并非世外桃源。外村人怕得喉堵癥,都不敢和三姓村人結(jié)婚,久而久之,三姓村就成了一個與外界完全隔絕的地方,村人的生活極端貧困。然而,村人們相信修通靈隱渠就能改變他們40歲前必死的宿命。為了籌集修渠資金,貧窮的村人靠出賣自己的身體(他們擁有的唯一的財產(chǎn))買來修渠工具:村里的男人把大腿皮賣給城里一家專治燒傷的醫(yī)院(小說里叫做“教火院”),女人們則到城里賣淫。小說如此描寫賣過皮的男人的大腿:

一片接一片被割下賣了的薄皮,從他的大腿根兒開始,直到膝蓋止住,約有十余塊,大的如掌,小如椿葉,一塊一塊連著,有凸有凹,凸的像樹上擠出的紅色木瘤,凹處則青成一片水色。

當村人的大腿看上去像樹干,腿上的皮膚像樹皮,他們就不再是人,而是變成了物體,也即被客體化和非人類化了。然而,賣皮在他們的生活中只是一件家常便飯,有時候賣皮的村人還能留下點錢給自己,發(fā)點“小財”,這甚至會令他們欣喜若狂。因此,對三姓村人來說,賣皮成為了一種慶祝自身肉體痛苦的狂歡,也是推遲與死神約會的唯一有效辦法。既然賣皮能給村人帶來希望,那就的確值得慶祝,即便這種慶祝造成的是一個極度扭曲和病態(tài)的現(xiàn)實。

村里的男人為據(jù)說可以增壽的修渠工程而賣皮,女人們也同樣要做出犧牲,這特別體現(xiàn)在小說女主人公、司馬藍的情人藍四十的身上。藍四十在她的父親當村長時做出第一次犧牲,把她的處子之身獻給公社的一個領(lǐng)導,換來的是這位公社主任派人來幫助三姓村人翻田換土。后來,司馬藍患上喉堵癥,需要大筆的錢到城里的一家醫(yī)院做手術(shù),于是懇求她到城里賣淫掙錢,再一次把她當作了犧牲品。藍四十多次被迫侵犯自己的身體,說明她和村里賣皮的男人一樣也被客體化和降級為非人類。這種侵犯最終不僅傷害了她的身體,而且摧毀了她生存下去的欲望。司馬藍在靈隱渠通水前夕來到藍四十的家,發(fā)現(xiàn)她死在了床上。事實上她是自殺的:

他看見她的下身,那曾是雪白如粉如今卻呈出菜青的兩條大腿間,粉色誘人的薄褲衩兒被她用那把寒寒的剪子從正面用力扎下了五六剪、七八剪,甚或是十幾、二十剪。那褲衩的前部已經(jīng)成了一團紅蜂窩,從蜂窩口漫出來的肉和血漿在她的兩腿間枯蔫的牡丹一樣爛漫著……他開始動手把她的褲衩拉開來。那褲衩是一種淺藍色,血在藍色上成了凝重的黑。黑色的褲衩從她身上剝離時,發(fā)出了樹皮被從樹身揭下的滋啦聲。待那聲音過后,他仔細又仔細地看清了她腿間的褲衩下,長滿的白粒如同一盤開盛又揉碎的白色的花,他盯著那一盆白花朵,終于便明了——她這次賣肉的營生,得了不可治的婦女病。

這個描寫形象生動、令人不安的場景以及前文提到的布滿傷疤的男人的大腿,展示了村人被損壞的身體。吊詭的是,村人在千方百計延長壽命的同時,實際上是在損害自己的身體。在貧困的三姓村,儒家教義“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似乎無人記得。在儒家傳統(tǒng)中,毀傷自己的身體被視為不孝,是非常嚴重的不當之舉。然而,想活到高壽的強烈欲望使村人們?yōu)榱藢菇^癥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包括傷害自己的身體,忍受肉體的痛苦,甚至失去貞操和生命。因此,我們似乎可以說,活過40歲成了村人的終極而又虛妄的抽象的目標,因為這個目標缺乏物質(zhì)和精神的依托。當人們活著只是為了活著,這種活著就不再是活著,而只是為了生存下去。

生與死是人類對自身基本存在最原始的關(guān)心,作者在小說中對此做了強有力的描寫。在最后一章,為了破除活不過40的魔咒,村長杜桑鼓勵村人們多生孩子。于是,一到夜里,成了家的男人都設(shè)法讓自己的女人懷上孕,整個村子熱鬧非凡。幾個月后,幾乎所有結(jié)了婚的女人都有了身孕,那么多女人腆著肚子在村里晃悠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不久,這些女人幾乎同時分娩,整個村子充滿了羊水的味道。少年司馬藍帶領(lǐng)一大群饑餓的孩娃,循著羊水的味道去跟剛生了孩子的女人要奶吃。作者描寫的從各家各戶的上房傳來的不同的叫床聲,一大群腆著肚子走路的懷孕的女人,愛液、羊水和母乳的強烈的味道,以及到處找奶喝的饑腸轆轆的孩娃組成的大軍,勾畫了一幅超現(xiàn)實主義的、頗為生動的畫面。這幅畫面顯示了村人與死亡抗爭、延續(xù)村落生存的決心。

死亡是三姓村人生活中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在全書五章中都有生動的描寫。由于死亡在村人生活中是家常便飯,總是不期而至,讀者會對作者輕描淡寫地敘述死亡感到驚訝,而第四章描寫的死亡場景尤其令人難忘。小說第四章敘事的中心是第二任村長司馬笑笑。大饑荒迫使司馬笑笑做出了一個極其殘酷的決定:為了給家人省下食物,犧牲掉殘疾孩子的生命。而為了給村人做榜樣,司馬笑笑率先拋棄了自己的三個侏儒兒子。隨之,村人都把自家不健康的孩娃獻了出來。統(tǒng)共24個有殘疾或稍稍畸形的孩子,包括一個患小兒麻痹癥的男孩,一個啞巴,一個兔唇兒,一個獨眼男孩,都被丟到了離村子很遠的溝底。這些孩子大多餓死了,尸體被烏鴉吃得一干二凈,但有幾個實際上是被烏鴉啄死的。

這一幕讓我們想起日本人今村昌平(Imamura Shōh(huán)ei)導演的電影《楢山節(jié)考》(1983)。該片的故事背景是19世紀日本的一個僻遠的村子,那里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年至70的老人都要被送到楢山上活活餓死。由于村里的生活條件極其惡劣,人們就用這種殘酷的辦法省下口糧,讓村里其他人活下去。閻連科的小說和今村昌平的電影都表明:在特定情形下,人類生活可以降格為最原始的存在即動物的生存本能,同時也促使讀者或觀眾深思人類最關(guān)心的基本問題究竟是什么。兩者唯一的區(qū)別是閻連科的小說生動形象地描寫了人被活活餓死的過程以及棄嬰的尸體怎樣被烏鴉吃光,因而比今村昌平的電影更令人不安。如果說這部日本電影講述的犧牲老者以挽救全村的規(guī)定可用老者畢竟去日無多加以辯護,那么閻連科小說講述的丟棄孩子以挽救村落的做法毀滅了年輕人的生命,因而令人更加難以接受。這種做法暴露了誰有生的權(quán)利、誰必須死這個決定背后的殘忍:在決策者看來,犧牲掉一個“價值較低的”群體或“失寵于上帝的孩子”(指殘疾兒),以便讓一群“正常人”活下去是正當合理的。

當司馬藍和他的小伙伴在溝底找到他們身有殘疾的兄弟姐妹和玩伴時,他們大多早就死了。孩子們殺死了幾只烏鴉,并帶回家拿來吃。村里的大人知道了,也跑到溝底去抓在吃他們丟棄的孩子的烏鴉。有了烏鴉的肉,村人熬活了一陣時間,但沒過多久就又沒吃的了。盡管顯性的吃人現(xiàn)象(即直接吃人)沒發(fā)生在村子里,這種吃烏鴉的行為其實是一種隱性的吃人(即間接吃人)。小說向讀者暗示三姓村人遭遇的食物短缺折射出大躍進期間(1958-1960年)全中國發(fā)生的大饑荒。最后,司馬笑笑做出了又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決定:他躺在溝底以身喂烏鴉,這樣村人就能吃到更多的烏鴉肉。值得一提的是,這位村長的名字本身是一個反諷:他的名字是“笑笑”,但終其一生卻沒有一件事值得他微笑或大笑一回的。

中國人相信人生在世逃不過“生老病死”四個字,然而“老”這一環(huán)在三姓村人的生命周期中是缺失的。一個路過村子的老人留下的一根花白的長胡子成了司馬笑笑及其繼任者的動力和圖騰物,象征了他們帶領(lǐng)村人對抗癌癥以便能活到高壽的夢想與使命。有意思的是,癌癥在這部小說中推動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而村人們?yōu)閷拱┌Y做出的種種努力又相當于疾病療法。換言之,整個故事本身其實是一個醫(yī)學話語。例如,吃油菜可視為服用中藥,而翻土換地之舉(即丟棄表層土)與村里的男人賣自己的大腿皮又何其相似。最后,人們認為水是村人健康的關(guān)鍵所在,于是決定修渠引水,這與輸血或透析沒有區(qū)別。這種種努力和嘗試最終都失敗了,喉堵癥仍舊不可治,村人們陷入一個萬劫不復的困境。

傳統(tǒng)上認為,疾病是來自天堂的對治理不健全社會的一種懲罰,而由于癌癥不可治,三姓村最終將被適者生存法則淘汰。至此,小說的表層敘事即疾病情節(jié)含有指向深層敘事的道德評判:作為三姓村這個疾病共同體的隱喻,喉堵癥象征著村人遭受的苦難以及村長們的道德缺陷,諸如為滿足自己強烈的權(quán)力欲表現(xiàn)出來的自私和不誠實,尤其是為奪得村長之位不擇手段,包括犧牲自己女人的幸福、健康和貞操。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們以為一旦自己掌了權(quán),就能設(shè)法拯救全村人,但這種對權(quán)力的狂熱或熱愛是病態(tài)的。其結(jié)果是,盡管這四代村長都意志堅定地與癌癥抗爭,但自身的道德缺陷卻使得他們的所有努力——也即象征性的醫(yī)學治療——不僅靠不住,而且毫無效果。

就結(jié)構(gòu)而言,《日光流年》的故事是用逆序的方式講述的。然而,作者采用的不是簡單的倒敘,而是整個結(jié)構(gòu)都是顛倒過來的。誠然,小說敘事仍是線性順序,但這個順序是漸退式的,而不是漸進式的。換言之,作者采用的是倒退敘事法,即從小說結(jié)尾回到開頭,從結(jié)果回到起因,從死亡回到出生。小說共分五章。第一章講述最后一任村長司馬藍的故事;開首第一句就是“司馬藍要死了”,接著講述他如何帶領(lǐng)村人修渠引水,他和藍四十的羅曼史,以及最后兩人如何死去。第二、三、四章回到前三任村長的故事,其間夾敘司馬藍的故事,最初是一心想要當村長的野心勃勃的青年司馬藍,然后是少年司馬藍,最后是孩童時期的司馬藍。在第五章,司馬藍和藍四十都只是初生的嬰兒。小說結(jié)尾處寫到在母親子宮里的司馬藍準備鉆出來看世界,他聽到外面的人在找他的父親以便迎接他的降生。讀者順著逆向敘述的故事往下讀就像觀看一卷倒放的錄像帶。作者在小說開頭就告訴我們故事的結(jié)局,這種特殊結(jié)構(gòu)揭示了作家本人的悲觀態(tài)度:司馬藍及其前任為村人增壽的努力都注定失敗,司馬藍本人也活不過40歲。讀者心中牢記這個結(jié)局,因而即使往下讀也不會心懷希望。事實上,我們越往下讀越感到沮喪,因為只有讀下去才知道三姓村人是怎樣失敗的,卻感受不到揣測他們會不會成功的故事懸念。閻連科采用這種獨特的敘事方式,就是不給小說人物留下任何希望或前途;事實上,他們總是生活在昨天的陰影里,害怕癌癥和死亡的降臨。

最后,小說中一些精心安排的細節(jié)頗為復雜、精妙。例如,與上文討論的司馬笑笑的名字一樣,藍百歲的名字也具有反諷意味:“百歲”寄寓著他的父母希望他能長命百歲的愿望,而實際上他是逃不過40歲前必死的宿命的。又如,司馬藍和藍40的名字含義頗為豐富,男孩的名和女孩的姓剛好是同一個字,暗示了兩人緊密的關(guān)系:他們的生活密切相關(guān),自始至終相愛著,最后死在了一起。另一方面,藍四十的名字聽上去像是一個詛咒,因為40歲正是三姓村人的壽限,而她所愛的男人司馬藍,不管他多么想要突破這個壽限,最終還是在40歲生日那天死去。再如,藍四十在城里賣淫時穿的內(nèi)褲——“褲頭的前中繡了一朵白色的荷花”,這朵潔白的荷花象征著她的純潔和對司馬藍的強烈的愛,即使她在陪其他男人睡覺。與這朵潔白的荷花相呼應(yīng),在上引描寫藍四十死亡一幕的文字中,她的私處被描繪成“枯蔫的牡丹一樣爛漫著”、“一盤開盛又揉碎的白色的花”,這個疾病意象令讀者感到毛骨悚然。最后,小說結(jié)尾和開頭的呼應(yīng)也非常巧妙。在第五章的結(jié)尾處也就是小說的尾聲,司馬藍快要出世了,閻連科寫道:“司馬藍就在如茶水般的子宮里,銀針落地樣微脆微亮的笑了笑,然后就把頭臉擠送到了這個世界上?!毙≌f的第一句則是:“嘭的一聲,司馬藍要死了?!比羰窃谄胀ǖ氖澜缋?,一個新生的嬰兒應(yīng)該是希望的象征,但閻連科寫這個新生命的降世,不是為了給我們一個充滿希望的圓滿的結(jié)局,而是為了讓他命中注定得上喉堵癥這種絕癥。也就是說,這個新生命的無望在小說開頭就做出了預言。由此可見,在《日光流年》這部小說中,死亡與生命構(gòu)成了一個鏗鏘有力的對話,而在這個構(gòu)思巧妙的故事框架中,死亡絕對控制著人的生命。在此意義上,這個故事可以說是現(xiàn)代中國的一個寓言,講述的是一個如果沒有對癥下藥注定要死去的病人的故事。事實上,想方設(shè)法救治這個絕癥病人的故事被置于一個宏大的敘事結(jié)構(gòu)中,其歷史背景包括大躍進和令人震驚的大規(guī)模污染等荒謬事件,無疑向讀者暗示了小說家看待人生和社會的悲觀觀點。

二、殘疾:畸形身軀的展示

《受活》的故事背景是受活莊,也是一個坐落在耙耬山脈深處的窮村子。由于地處偏僻,大多數(shù)村民身體或智力上有殘疾,受活莊是一個高度邊緣化的村落。然而,正由于與世隔絕,交通不便,受活莊在一個做著白日夢的地方官出現(xiàn)之前一直是一個自給自足的世外桃源。這位地方官就是雙槐縣縣長柳鷹雀。他被極端的政治狂熱驅(qū)使,有了一個荒謬而大膽的計劃:把列寧遺體從俄羅斯買過來(小說中簡稱“購列”),然后仿照毛澤東紀念堂在耙耬山脈深處的魂魄山上建造一座列寧紀念堂。他認為這樣就能把游客吸引到雙槐縣,推動縣里經(jīng)濟的發(fā)展,而他自己就能得到上司的青睞,從而確保他的仕途亨通。柳鷹雀是孤兒,由社校的老師養(yǎng)大,并教他讀書識字(因此被叫做“社校娃”)。由于出身卑微,他特別渴望權(quán)力,希望借助手中的權(quán)力爬到社會等級制度的頂層。除了追求名聲,他還希望雙槐縣的老百姓(準確地說是他的子民)臣服于他,對他頂禮膜拜。他向當?shù)匕傩赵S諾,縣里靠旅游業(yè)發(fā)財致富后,每家每戶都能分到一棟小洋樓,幾乎一切都免費,包括孩子的教育。很自然地,他成了當?shù)匕傩招闹械纳?,他們把他的照片和菩薩、灶神、毛主席的畫像掛在一起。

為了籌集“購列款”,實現(xiàn)他那荒唐的政治夢,柳鷹雀從受活莊殘人中挑人組建了兩個雙槐縣殘人絕術(shù)團,開始在城里巡回出演。受活莊197口人,大部分是殘人:“有三十五口是瞎子,四十七口是聾啞,五十幾口缺胳膊斷腿的,加上別的瘋傻憨癱十幾個?!币簿褪钦f,傳統(tǒng)意義上所謂的“健康人”(小說中用當?shù)胤窖苑Q作“圓全人”)不超過全村人口的七分之一。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就是這樣一個勞動力有限因而生產(chǎn)力不足的特殊村子,成了柳縣長籌措資金的主要來源。被利用的是受活莊人因為身有殘疾而獲得的“絕術(shù)”,而正是這種所謂的“絕術(shù)”,包括斷腿小伙與健康人賽跑,獨眼用一根線同時穿過十個八個大針的針眼,癱媳婦在樹葉上刺繡,等等,把他們和正常人區(qū)分開來,并使他們被邊緣化了。由此可見,實際上他們是通過展示自己的殘疾之軀賺錢。

身體的殘疾與肺結(jié)核或癌癥等疾病不同。美國女作家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把肺結(jié)核或癌癥理解為“激情式的疾病”,而且主要是內(nèi)在的。她具體指出,“肺結(jié)核引起的發(fā)燒是體內(nèi)燃燒表現(xiàn)出來的癥狀”,而“根據(jù)癌癥有關(guān)的神話的說法,癌癥通常是由于人們長時間壓抑自己的情感導致的”。肺結(jié)核和癌癥的內(nèi)在性往往導致病人的死亡,特別是在過去。身體的殘疾則有所不同:不管殘疾是由什么原因引起的,它是外在的,而且一般不會危及生命。因此,與既聳人聽聞又有浪漫色彩的肺結(jié)核不同,身體的殘疾更為實用:由于殘疾不會危及生命,殘疾人就必須增強自己的生存能力,以便維護自己作為獨立個體的尊嚴。然而,生理殘疾的外在性增加了殘疾的可展示性,但展示殘疾絕術(shù)卻又彰顯了他們畸形的身軀。因此,殘疾人用來捍衛(wèi)自尊的絕術(shù)實際上反過來傷害了他們的自尊。更有甚者,有的殘疾人表演的并不是真的絕術(shù),而是通過展示自身的殘疾之軀來取悅觀眾。例如,一個小兒麻痹癥的男孩把他那只畸形腳伸進一個瓶口里,穿著瓶子在地上走路;聾子耳上放炮,就都屬于這一類。絕術(shù)團的演員們這樣做其實與被人當猴耍沒什么分別,只不過他們穿著人的衣服。誠然,他們的軀體是怪誕的,但這種怪誕不會如巴赫金所說的那樣用狂歡化的方式擾亂社會等級制度。實際上,受活莊人的絕術(shù)表演是19世紀美國流行的畸形秀在當代中國的翻版。1835年,世界上第一個畸形人在美國費城展出,她名叫喬伊斯·赫思,是一個“牙齒全部掉光、失明、殘廢的黑奴老婦”。此后,在其他畸形秀出場表演的有侏儒、巨人和殘疾人等。在位于美國威斯康星州巴拉布市的馬戲世界博物館里,有一張圖片說明如此描繪畸形秀:“畸形秀舞臺匯集了身軀龐大、矮小、怪異、某個部位發(fā)育過度或發(fā)育不良、過于肥胖、陰陽人或異形人等,這些畸形人體奇形怪狀、錯落有致,使觀眾的身體相形之下顯得普通平常?!边@家博物館的另一張圖片說明指出:“由先天性殘疾者參加的畸形秀通常用另類的方式表演普通的節(jié)目,他們的舞臺動作都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目的是令觀眾感到驚奇?!?/p>

有學者指出,“人類各種形式的殘疾一直存在著,它既是個人的一種特定身體狀況,也是一種文化符號或能指。身體殘疾在一個符號系統(tǒng)中運作,與超越個體存在的各種觀念有關(guān)聯(lián)或意義”。無論是19世紀美國流行的畸形秀,還是《受活》中描寫的殘疾人絕術(shù)表演,各種形式的殘疾都可視為用于理解和強調(diào)健康之意義的一種參照物。換言之,表演者和觀眾的關(guān)系處于常態(tài)與反常之間的二元對立。因此,有學者認為,“畸形秀展覽是對觀眾的一種挑戰(zhàn),即觀眾不僅要對看到的畸形人體做出分類和解釋,而且要把表演與他們自己以及美國人的個體身份和集體身份關(guān)聯(lián)起來……可以說,畸形秀對于美國大眾的意義正如科學對于新興的精英階層的意義,因為畸形秀為美國人提供了一個構(gòu)建自我身份的機會”。中文“殘廢”二字的字面意思是“身體不完整,無用”,然而,殘人絕術(shù)團的表演者們卻展示了高超的身體技能,完全超出了那些圓全觀眾的想象。看到畸形殘疾之軀比正常健康之軀更有本事肯定讓這些觀眾極為興奮。作者寫道:

人都瘋了哩。誰也不相信有個絕術(shù)團的演員全是瞎子、瘸子、聾子、癱子、啞巴、斷腿、六指和人高不到三尺的儒妮兒……那出演是沒有一個節(jié)目敢叫人信哩。愈是不相信,就愈是要看呢。便家家戶戶,工廠、公司都關(guān)門歇業(yè)去看了。門票就從三百一張漲到五百一張了。

為了取悅觀眾以便掙得更多的錢,殘人絕術(shù)團的演員們甚至故意弄傷自己的身體。例如,名叫斷腿猴的殘疾小伙在表演“獨龍過火海”時斷腿被燒傷,起了兩個大燎泡;小兒麻痹癥的男孩腳穿著瓶兒翻斤斗,最后故意讓玻璃碎在他的腳下邊,腳上鮮血直流;耳上放炮的馬聾子故意不用平時護臉用的銅鑼,還在耳邊點燃了一個特大的炸雷,導致一邊的臉被炸傷。城里的觀眾看到殘疾演員們身上的鮮血,為這種怪異的表演而瘋狂,自然愿意花更多的錢來看演出。在小兒麻痹癥的男孩故意打碎腳上的玻璃瓶后,“觀眾就都看見血從他那麻稈腿下的腳縫呼嘩嘩地流了出來哩。就越發(fā)地給他鼓掌了。他便越發(fā)地不怕腳疼了。他每月的錢也便愈加地多了起來呢”。由此可見,來自受活莊的殘疾演員與城里觀眾實際上是消費者和商品之間的關(guān)系。閻連科筆下的觀眾在賞鑒殘人的表演也即消費他們畸形人體的過程中,不僅與魯迅在《吶喊·自序》中寫到的圍觀被日軍砍頭的一個中國同胞的庸眾一樣麻木不仁,還加入到《阿Q正傳》尾聲中觀看阿Q被示眾槍斃的人群中,為別人的不幸而歡呼。不幸的是,這些被剝削被消費的殘人沒有意識到要去捍衛(wèi)自己做人的尊嚴。恰恰相反,他們的尊嚴讓位于對財富的貪婪。在此意義上,可以說縣長柳鷹雀、絕術(shù)團的演員們和觀眾都是病人。柳鷹雀貪圖權(quán)力,不可救藥;受活莊人把外在的身體缺陷內(nèi)在化,并將其轉(zhuǎn)化成狂熱的金錢崇拜。同時,賞鑒、消費他人畸形之軀和肉體痛苦的觀眾成了閻連科批評的對象,從而與魯迅當年對“體格強壯”卻“精神愚弱”的國民的譴責遙相呼應(yīng)??梢姡愡B科對國民性的批判是與魯迅一脈相承的。

最后,隨著柳鷹雀的泡沫計劃破產(chǎn),故事的荒誕發(fā)展到了極端:殘疾演員們在城里掙到的錢被一搶而光,茅枝婆的四個外孫女被人強奸。柳鷹雀見過省長后,省長認為他是一個得了“政治瘋”的神經(jīng)病人,隨即他的職務(wù)被免去,一切努力成了泡影。在小說結(jié)尾處,柳鷹雀故意讓汽車把自己的雙腿軋斷,成了殘疾人,以便能在受活莊落戶。柳鷹雀故意致殘既有諷刺意義,又不無吊詭的意味:身為一縣之長,又是“圓全人”,他利用受活莊殘人實現(xiàn)他那荒謬而大膽的計劃,從而變成一個有精神殘疾的瘋子,直到他成為殘疾人也即失去了身體的完整性才重新獲得精神的健全。換言之,只有在身體不完整后他才恢復了精神上的完整。同樣吊詭的是,受活莊最初被用作病態(tài)社會的隱喻,但后來村子成功“退社”,回到了以前的烏托邦狀態(tài),卻又成了希望的象征。受活莊人最初是柳鷹雀荒謬計劃的受害者,最后卻成了這個曾被村人當作神明的人的救星。

正如《日光流年》的結(jié)構(gòu)體現(xiàn)了生與死的張力,《受活》的結(jié)構(gòu)也表明了完整與不完整之間的悖論。這部小說共有八卷,但用的都是奇數(shù),每卷又分若干章。一方面,除兩卷外,每卷的正文都嵌入“絮言”。這些絮言起著注釋的作用,要么解釋某些方言詞匯的含義,要么補充歷史背景,使故事更為完整。另一方面,作者故意不用偶數(shù),只用奇數(shù)安排各卷、各章和絮言。此外,在中文版初版時,書中頁碼也只用奇數(shù)。《受活》的英譯者、美國杜克大學東亞系教授羅鵬(Carlos Rojas)指出,“閻連科解釋說,小說采用的不連續(xù)編號表達了這部作品整體上的悲劇意味(因為在中國奇數(shù)被認為是不吉利的)”。這種悲劇意味確實為小說標題以及村莊之名“受活”加上了一層厚重的反諷語氣。

三、艾滋:肆虐的經(jīng)濟流行病

繼《日光流年》和《受活》之后,閻連科于2006年又出版了一部同樣令人不安——可能更令人不安——的小說《丁莊夢》,最終完成了本文所稱“閻連科的疾病三部曲”。如果說《受活》像一幅充滿怪誕和瘋狂意味的梵高的油畫,《丁莊夢》則如《日光流年》一樣也是一個充斥著死亡描寫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例如:

和樹葉飄落一樣死掉了。燈滅了,人就不在世上了……這不足二年里,丁莊每月都死人。差不多家家都死人。一連死了四十幾個人,莊頭的墳,如臥在田野上密匝匝的麥捆兒……和樹葉飄落一樣死掉了,燈滅一樣不在世上了。

與三姓村和受活莊一樣,丁莊也是地處河南省的一個貧困村落。小說講述丁莊人從事臭名昭著的“血漿經(jīng)濟”,并感染上艾滋病毒的故事。第一人稱敘述者是一個剛過12歲的男孩,他被憤怒的莊人毒死了。男孩之所以被毒死,是因為他爹是丁莊最大的血頭,干的是買血、賣血的行當,也就是從莊人那兒采集血漿,然后賣給血站。

盡管這部小說的書名是《丁莊夢》,卻真實反映了中國發(fā)生的一場悲劇。20世紀90年代中期,當?shù)卣菩小懊撠氈赂弧闭?,鼓勵貧窮村民賣血掙錢。地方官員稱之為“血漿經(jīng)濟”,以為這項政策將帶來“民富國強”。然而,事實證明,所謂的“血漿經(jīng)濟”其實是最荒唐的笑話,并直接導致了艾滋病的蔓延。按照中國最直言不諱的艾滋病活動家高耀潔醫(yī)生的說法,“血漿經(jīng)濟”其實是一場“血禍”和“國難”。隨著捐血者越來越多,公共和私人的血站如雨后春筍般紛紛設(shè)立,但在抽血和血漿生產(chǎn)的過程中,衛(wèi)生標準卻沒有得到嚴格控制,最終導致艾滋病疫情爆發(fā)。這和小說中描述的情況完全一致。西方人一般認為,艾滋病通常滋生于同性戀群體。有學者指出:

實際上,患上艾滋病就意味著病人的社會身份被暴露了……艾滋病人總是某個風險群體也即被社會遺棄者群體的一分子。艾滋病所暴露的這種特殊身份可能是病人的鄰居、同事、家人和朋友原先不知情的。事實上,艾滋病不僅暴露病人的這種身份,還確認了這種身份。此外,在起初美國受艾滋病影響最嚴重的高危群體即同性戀男性中,艾滋病是一個特殊社會群體的創(chuàng)造者,同時身為艾滋病人的特殊經(jīng)歷使患者與其他人群隔離開來,造成患者很容易受到騷擾和迫害。

然而,盡管同性戀者在中國也被當作一個風險群體,閻連科筆下的艾滋病人的身份卻是不同的。為寫《丁莊夢》,閻連科在三年時間里先后七次走進位于他的家鄉(xiāng)河南省的“艾滋病村”,期間他與高耀潔醫(yī)生有過密切的交流和交談。鑒于很多中國人錯誤地以為艾滋病總是與同性戀和男女濫交有關(guān),也即在中國成了性行為不道德的隱喻,閻連科有了一種強烈的沖動,就是要為“血漿經(jīng)濟”的受害者們寫一本書,把真相公之于眾。正如高耀潔所指出,“人們普遍認為,艾滋病的根源是病人不道德的生活方式,因而是一種‘道德病’。他們認為患者只能怪自己,其他人包括政府對此是沒有責任的”。閻連科的小說卻大膽揭露了如下事實:在中國,很多艾滋病患者是所謂的“血漿經(jīng)濟”的受害者。

有些評論家把《丁莊夢》與法國作家加繆(Albert Camus,1913-1960)的杰作《鼠疫》相提并論。然而,《丁莊夢》比《鼠疫》更陰暗,因為加繆小說里的人物不像閻連科筆下的人物那么絕望無助。丁輝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吸血鬼。他靠向莊人采血然后賣血發(fā)了財,甚至賣他的親弟弟丁亮的血,致使丁亮不幸感染艾滋病毒而死??h政府為每個死于“熱病”(即艾滋病)的莊人免費提供一口棺材,丁輝靠買賣棺材又發(fā)了一筆橫財。更有甚者,這個不擇手段掙錢的血頭又做起了冥婚的營生,發(fā)死人財。他甚至為自己的兒子——那個被村民毒死的12歲少年——訂了一門陰親,“高攀”了縣長夭折的女兒。這樣一來,他就成了縣長的親家,也就與權(quán)力和權(quán)威直接掛上了鉤。故事的結(jié)局是:在丁輝為兒子“成婚”,把兒子的骸骨從墳地中起走,裝入豪華棺材抬走時,想要為受害的村民報仇的丁水陽(丁輝的父親)一悶棍把他打死。此舉可以解讀為丁水陽想要捍衛(wèi)的道德對儒家家庭倫理之一的父子親情的勝利。如果艾滋病被視為一種隱含患者不道德行為的道德病,那么丁水陽殺死自己的兒子就是試圖消除不道德的根源,并為血液經(jīng)濟的受害者恢復名譽。被隔離在丁莊小學的所有艾滋病人同樣也是絕望無助的。這些人物顯示了人性的陰暗面:他們偷盜、欺騙、撒謊、爭權(quán)奪利、當眾羞辱通奸者。令這些人面目丑陋可厭的不是他們的病,而是人性中邪惡的一面。丁莊和受活莊一樣也患有生理和精神疾病。在《鼠疫》的結(jié)尾,因瘟疫而被隔離的小鎮(zhèn)重新開放,人們得以和自己的親人團聚,但丁莊最后卻成了一個死亡的世界,周邊幾個村也都死寂無人了:人和牲畜都無影無蹤,樹和木制家具也都不見了——都用來做棺材了。有意思的是,整部小說中提到“艾滋病”的次數(shù)遠不及“熱病”。顯然,“熱病”不僅僅指艾滋病引起的高燒,還指代人們喪失了理智的瘋狂物欲。

《丁莊夢》由一個年僅12歲就死了的孩子敘述,無處不在的兒童視角本可以減弱敘事的沉重感。然而,由于他被恨死了他的父親的莊人毒死,最后又成了他的父親安排的一場冥婚的受害者,反而使敘事本身變得令人不安。與此同時,敘事人的祖父即丁水陽是一個有助于這部小說實驗性結(jié)構(gòu)的重要人物,因而值得稍作討論?!抖∏f夢》的結(jié)構(gòu)是現(xiàn)實與夢境的混合體,其中敘述者爺爺?shù)膲裟軌蝾A知生死?!皦簟背霈F(xiàn)在書名中,同時也是第一卷的全部內(nèi)容,扼要引用了《舊約·創(chuàng)世紀》里的三個夢:“酒政的夢”、“膳長的夢”和“法老的夢”。事實上,當這些做夢的段落用黑體和不同的字體印刷,夢就不僅構(gòu)成了現(xiàn)實的一部分,而且比現(xiàn)實本身更觸目驚心。準確地說,敘事部分在整本小說中往往用黑體和特殊字體處理,大部分用于標示敘事人爺爺?shù)膲?,但有時也用于其他內(nèi)容,例如得了熱病將死的馬香林為莊人說唱的歌詞,從丁水陽手里奪了權(quán)的賈根柱和丁躍進對隔離區(qū)病人訂出來的規(guī)定,表明丁水陽已經(jīng)失勢的紙條,等等。此外,標有黑體的字段還包括年僅12歲的第一人稱敘述者怎樣與縣長夭折的女兒配了“陰婚”以及孩子的哭喊:“爺爺——你快救救我;你快救我呀爺——你快救我呀爺!”同樣用黑體標出的還有丁水陽殺死丁輝、終結(jié)其罪惡勾當一節(jié)。不過,用黑體標出并在小說中多次重復的最醒目的句子是“和樹葉飄落一樣死掉了。燈滅了,人就不在世上了”。作者用這種手法把令人窒息的死亡信息傳遞給了讀者。另一方面,作者借助爺爺?shù)膲艟?,使部分真正的故事?nèi)容變得虛幻和虛構(gòu),為故事平添了一個藝術(shù)的維度,成功地創(chuàng)造了一個更寬廣、更有深度的現(xiàn)實與非現(xiàn)實之間的模糊空間,彰顯了血漿經(jīng)濟和人類貪欲的荒謬。

與以丁輝為代表的邪惡勢力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敘事人爺爺丁水陽的形象。由于丁輝的所作所為,他的心里總有一種負罪感,因而爺爺代表了一種用以抵消令人震驚的非理性行為的冷靜力量。爺爺從一開始就不斷催促丁輝向因為賣血給他而染上“熱病”的村民賠禮道歉。但丁輝一直拒絕道歉,于是,爺爺動員所有染病的村民搬進丁莊小學隔離開來,并自愿照料他們。可以說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替兒子丁輝贖罪。最終,爺爺在盛怒之下結(jié)果了丁輝的性命,作者借此向讀者暗示惡終究戰(zhàn)勝不了善。在小說結(jié)尾處爺爺做了一個夢,向讀者展示了若干希望的亮色:

爺看見平原上一馬平川的泥地里有個女人手持柳枝去泥里沾一沾,舉起柳枝甩一甩。她一甩,地上就有了好多泥人兒。又一沾,再一甩,地上又有成百上千的泥人兒。不停地沾,不停地甩,一片一片的泥人兒蹦蹦和跳跳,多得和雨地里的水泡一模樣,爺就看見一個新的蹦蹦跳跳的平原了。

一個新的世界在他眼前蹦蹦跳跳了。

舊的世界死寂之后,一個剛剛創(chuàng)造的新世界出現(xiàn)了,新創(chuàng)造的人在爺爺眼前蹦蹦跳跳著,而爺爺正是正義力量的代表。小說的這個結(jié)局無疑能帶給讀者某種希望,從而減弱了整部作品的沉重和陰暗。

結(jié)語:作為自我審查策略的敘事

閻連科本人在一次訪談中即表示,“我認為在這部小說中,自己更多的不是寫人體的艾滋病,而寫的是人心中的艾滋病”。這三部小說有一個共同點,即敘述的都是村人出賣自己的皮膚或血或身體,使它們的文本可以互相參照。《丁莊夢》中的艾滋病和《受活》中的殘疾與其說用作道德評判的標記,不如說用作病態(tài)社會的隱喻,在這個社會里人們因急功近利、爭權(quán)奪利而迷失,而《日光流年》中的癌癥則是暗示人們生存絕境的隱喻。現(xiàn)代中國成功趕走了帝國主義勢力,實現(xiàn)了現(xiàn)代化,似乎已經(jīng)擺脫了“東亞病夫”的恥辱稱號。然而,閻連科小說通過辛辣諷刺道德敗壞到了病態(tài)程度的當代中國社會,試圖告訴讀者物質(zhì)至上現(xiàn)代化的不當做法驅(qū)使人們自我毀滅,同時“病夫”的形象以另一種形式仍然困擾著這個民族。

然而,綜合起來看,我們在這三部小說有關(guān)疾病與性別及性的敘述中能覺察到作者對社會悲觀態(tài)度的改變,尤其在作品的結(jié)局。我們先考察每部作品中的男女關(guān)系。最早出版的《日光流年》描繪了一種非常絕望的男女關(guān)系。上文已指出司馬藍和藍四十的愛情以悲劇收場:這不僅體現(xiàn)在兩人最后的死亡,還反映在藍四十成為了犧牲品,因為她對司馬藍的真愛被反復利用。為了滿足公社主任的性欲,她犧牲了自己的童貞;為了滿足司馬藍的權(quán)力欲和長壽的渴望,她又犧牲了自己的婚姻和健康。最后,當她發(fā)現(xiàn)自己染上了性病,就選擇了自殺了之。藍四十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受害者,她的悲劇一生留給讀者深深的失望和痛心。借用臺灣學者林秀蓉的說法,藍四十的身體成了“性被動身體”,盡管在做出犧牲時她的身份不是一個妻子。

相比之下,《受活》講述的柳鷹雀拋棄茅枝的女兒菊梅的故事就不那么悲慘了。柳鷹雀在當上縣長之前愛上了菊梅,而菊梅是受活莊少見的“圓全人”。柳鷹雀離開受活莊后,菊梅為他一口氣生了四個侏儒女兒(小說中叫做“儒妮兒”),但他卻沒有回村來娶她。17年后,柳縣長為他那宏偉的計劃籌集資金,回到了受活莊,他的四個女兒也參加了他組建的雙槐縣殘人絕術(shù)團,但他卻并不想認女兒和她們的母親。因此,菊梅這位棄婦先是成了林秀蓉所謂的“作為母親的生殖身體”,后來又成了“被遺忘的身體”。然而,這個始亂終棄的男女情事的結(jié)局是柳鷹雀自殘雙腿,在受活落了戶。我們不知道他身體上的“不完整”會不會使他與菊梅和他們的女兒們最終走到一起,組成一個“完整”的家庭,但至少這個故事不像司馬藍和藍四十凄美的愛情故事那樣毫無希望。

《丁莊夢》講述的丁亮和玲玲在死神降臨前真心相愛則是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由于兩人都結(jié)了婚,他們在臨時用作隔離區(qū)的丁莊小學做男女之事無疑是通奸行為,但正是他們各自的配偶冷漠無情的態(tài)度使他們走到了一起。他們不僅身患絕癥,在患病后還遭受另一半的冷眼和排斥,因而是同病相憐之人。他們真心珍惜在一起的短暫時光,并最終為對方而死。可以說,他們道德不端的污點被他們的真愛抹去了。在克服重重困難之后,他們終于領(lǐng)到了結(jié)婚證書,宣告了兩人非法同居關(guān)系的終止,這顯示了作者對二人關(guān)系的同情。此外,當丁亮因為發(fā)病高燒不退,玲玲用井水澆淋自己的身體,然后抱著丁亮幫他降溫,最后被高燒燒死。此舉實際上是把她那原先用于實施性和道德不端行為的身體轉(zhuǎn)化成了傳達真愛的工具。

由上不難看出,在疾病三部曲的寫作中,作者對男女之情的書寫不僅越來越仁慈,而且故事結(jié)局也變得越來越正面、積極。從作品解讀的視角看,《日光流年》用隱喻的手法講述了三姓村人為“增壽”做出的種種努力,也可以被視為作者為醫(yī)治病態(tài)社會開出的藥方,但這個社會得的是絕癥,因此所有的努力都歸于失敗,救贖是不可能的。到了《受活》,作者在小說結(jié)尾寫到柳鷹雀故意自殘,身體不再“圓全”,但他的“政治瘋”病卻被治好了,從而給小說抹上了若干希望的亮色。然而,身有殘疾在受活莊并不是一件壞事,尤其是因為在小說最后一篇“絮言”中作者為這個世外桃源描繪了一幅玫瑰色的畫面。在疾病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小說《丁莊夢》中,作者寫到神話傳說中的女媧創(chuàng)造了一個嶄新的世界,在爺爺眼前蹦蹦跳跳著,預示著一個充滿希望的未來就在人們眼前。

閻連科寫作態(tài)度的改變顯然是一種用漸進的方式寫作他的疾病三部曲的巧妙策略,同時也很可能是他的一種自我審查的做法,也即作家本人“對外部審查壓力和做法的內(nèi)在化處理”。盡管如此,我們可以推測如今的閻連科不再那么悲觀,而是把中國看作一個有藥可救的病夫,這多少有點鼓舞人心。另一方面,從女性主義的視角看,我們認為閻連科對社會的悲觀立場的改變也反映在他的疾病三部曲中女性主體性的逐步增強,這同樣是令人鼓舞的:《日光流年》中的藍四十是一個純粹犧牲的受害者,《受活》中的菊梅則自愿成為一個履行她女性身體的生育功能的母親,而《丁莊夢》中的玲玲卻主動選擇愛人,大膽追求真愛,此外,在小說結(jié)尾處,一個充滿希望的新世界由女媧這個古代傳說中的女神創(chuàng)造了出來。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翻譯社會學視閾下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譯介模式研究”(項目編號:15BYY034)、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翻譯社會學視域下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譯介模式及其運作機制研究”(項目編號:14YJA740032)的階段性成果〕

【譯者簡介】汪寶榮,香港大學翻譯學哲學博士,浙江財經(jīng)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李桂玲)

Shelley Wing Chan(陳穎),美國俄亥俄州威騰堡大學(Wittenberg University)中國語言與文化教授。

譯自Shelley W.Chan,“Narrating Cancer,Disabilities,and AIDS:Yan Lianke’s Trilogy of Disease,”Howard Y.F.Choy(蔡元豐)(ed.),Discourses of Disease:Writing Illness,the Mind and Body in Modern China(《當代中國疾病話語:書寫疾病、心智與身體》),Leiden:Brill,2016,pp.177-199.譯文略有刪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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