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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伊斯的視線《尤利西斯》第十三章前半部分的敘事編織法

2017-11-13 22:36
上海文化(新批評)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尤利西斯弗里喬伊斯

康 赫

喬伊斯的視線《尤利西斯》第十三章前半部分的敘事編織法

康 赫

這是2015年上海當(dāng)代藝術(shù)博物館三周年慶典講座,講座需要:

五個可調(diào)光手電,代表夕陽,教堂,三位姑娘。

五個可移動支架用來綁手電。

一束地?zé)?,自地面向上投射,代表煙火?/p>

三個桶,代表三個孩子。

一個皮球,代表皮球。

一位相關(guān)原文段落的朗讀者。

我選擇《尤利西斯》下半部開頭這章,也就是全書第十三章的前半部分來這里跟大家交流,原因是,我在十七年前讀這本金堤譯的《尤利西斯》時,這部分文字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通過層層疊疊的敘事視線變化所作的層層疊疊的懸念設(shè)置,以及由眾多敘事視線彼此激蕩而成的蒙太奇幻術(shù),都柏林的日常市井景象變得如爆炸場面一般熱烈可觀。不過當(dāng)年我不能完全搞清楚這里面的敘事狀況,因為這些文字顯而易見的瑣碎與它們最終引發(fā)的爆炸效果之間,存在背離。因而,重讀這一章的前半部分,也是為了解開我當(dāng)時的困惑。

在謎底揭曉之前,謎并不存在

我同時想要嘗試,撇開喬伊斯為這部小說精心設(shè)置的神話對位關(guān)系,從中間抽出一部分文字來閱讀,看看《尤利西斯》是否還會那么引人入勝。

第十二章是發(fā)生在酒館內(nèi)的一場言辭之戰(zhàn),從下午五點左右開始,由一位身份不明的酒徒“俺”來敘述,描繪了酒館內(nèi)的唇槍舌戰(zhàn)和街上的盛大集會。結(jié)尾狀況混亂激烈如地震,主人公布魯姆被公民拿一個餅干罐頭打出酒吧。

然后便到了第十三章,我們要來討論的這部分文字。我們看到了一幅莊嚴(yán)的黃昏圖景,給人的感受是上一章結(jié)尾爆發(fā)的戰(zhàn)爭之后的靜寂,與自然的慰藉:

夏日黃昏展開它神秘的懷抱,要將世界摟在其中。在那遙遠的西方,太陽已經(jīng)開始向天際落下,一個去得匆匆的白晝,只留下了最后的紅暈,戀戀不舍地流連在海面上、在岸灘上、在那一如既往地傲然守衛(wèi)灣內(nèi)波濤的親愛的老豪斯山岬上、在沙丘海灘那些野草叢生的巖石上,最后但并非最差的紅光還落在那寧靜的教堂上,那里時時有祈禱的聲音穿過靜寂的空間,投向光輝純潔如燈塔的她,海洋之星馬利亞,是她的光永遠地給在暴風(fēng)雨中顛簸的人心指引著方向。

這是敘述者的視野,夕陽與大海的詠嘆,語言優(yōu)美,但不是異類。這里的視野是由夕陽和夕陽光來組織的,它引導(dǎo)出平展的海灘和聳立的教堂,教堂如燈塔一般指引著“暴風(fēng)雨中顛簸的人心”,“時時有祈禱的聲音穿過靜寂的空間。”

三位姑娘正坐在巖石上欣賞黃昏美景,享受那清新而并不太涼的空氣。

小說異類的面目顯現(xiàn)于第二段開頭,“三位姑娘正坐在巖石上欣賞黃昏美景”。第一段中的普通敘述者視野,讓渡給了三位姑娘的視野。于是,讀者從第一段文字看到,便是這三位姑娘看到的,讀者從中獲得的感受便是這三位姑娘要傳遞的感受。三位姑娘的視線,織成了讀者所見的黃昏美景。只有在這三位姑娘出現(xiàn)之后,讀者才發(fā)現(xiàn),他們剛才看到的最初的黃昏美景,是一個懸念。顯然,如果她們不出現(xiàn),這一懸念就不存在。也就是說,在謎底揭曉之前,謎并不存在。這迥異于普通小說的懸念設(shè)置:讀者理所當(dāng)然,知道懸念是什么,在哪里,于何時出現(xiàn)。

在常規(guī)寫作中,敘述者通常會從一開始便說清楚,有三位姑娘坐在海邊巖石上看落日,然后寫落日美景,然后也許再回過頭來寫三位姑娘的內(nèi)部狀況。理所當(dāng)然的上帝視野,想遠則遠,想近則近。

喬伊斯自稱是以亞里士多德的細致入微,來觀察妓院和酒館生活的作家。他的寫作目標(biāo)是要就著日常市井材料來創(chuàng)作自己的英雄史詩。這是前輩作家從未嘗試過的。上帝視野——俯視,或史家視野——旁觀,難于觀照市民生活的瑣碎細節(jié),因而必須從市民自己的視野內(nèi)部、市民與市民之間的視線關(guān)系中去探尋其英雄氣概,和作家需要的觀察尺度,才會讓他的工作具有說服力。

現(xiàn)在,借著第一個懸念揭曉,讀者跟隨三位姑娘一起收起遠眺的視線,進入以姑娘們的肉身為基本尺度的人際情狀的內(nèi)部觀察。我們的視野從無限遠景,變成了十米內(nèi)的全景,里面涌動著市民視線特有的融融暖意。

盡管已經(jīng)將讀者引入市民中間,喬伊斯仍然必須放棄自己作為敘述者的敘事特權(quán)。一旦他運用此特權(quán)開始組織世界景象,柔軟的世界景象就會立刻凍結(jié),變得僵硬冰冷,仿佛它不再是個活體,而是手術(shù)臺上的一具要被解剖的尸體標(biāo)本。無數(shù)先輩作家都向我們展示過這樣的尸體標(biāo)本,靠著作家們的非凡洞察力和描摹天才,我們會不時感覺到這些尸體有復(fù)活跡象,但那只是一種假想情狀,由尸體解剖展露的內(nèi)部組織細節(jié)激發(fā)推斷。喬伊斯不想為讀者做尸體解剖,他要與讀者一起接受人物的視線牽引,并由任由其編織他們自己的世界景象。

三位姑娘帶了三個小孩。伊棣·博德曼照看躺在童車?yán)锏牡艿?,凱弗里妹子帶了兩個不到四歲的孿生弟弟。喬伊斯是一位表演游獵敘事的作家,他沒有像別的作家那樣對人物的敘事地位作流俗劃分,并依據(jù)敘事官僚等級秩序進行集中描摹,將各個人物一次性完整呈現(xiàn),而是讓敘事路線隨著這個小小世界的情狀的潮汐游弋,這潮汐自人物視線中不斷涌起。

一旦他運用此特權(quán)開始組織世界景象,柔軟的世界景象就會立刻凍結(jié),變得僵硬冰冷,仿佛它不再是個活體,而是手術(shù)臺上的一具要被解剖的尸體標(biāo)本

她們常常結(jié)伴來到這里,在這心愛的僻靜去處,在泛亮閃光的波浪旁邊談點知心話,議論一些女性的事情……

無論這些小孩兒怎么折騰,“她們”姑娘們,是要來這里“議論一些女性的事情”的。女性的“議論”,也就是八卦,將成為這一章前半部分的敘事基調(diào)。

在第二段一開始,從伊棣·博德曼,到她小推車?yán)锏膵雰?,再到凱弗里家的兩個小男孩,再到逗弄車內(nèi)嬰兒的凱弗里妹子,結(jié)合當(dāng)下情狀按部就班做籠統(tǒng)描摹,仍帶著濃厚的常規(guī)寫作的官僚氣息,直到我們由籠統(tǒng)描摹轉(zhuǎn)入:

凱弗里妹子在她車前腰著腰,逗弄著他的小胖臉蛋兒和下巴上可愛的小酒窩兒。

——聽著,娃娃,凱弗里妹子說。大、大地說:我要喝水。

娃娃學(xué)著她呀呀地說:

——娃娃哈蘇。

當(dāng)下情狀即時捕捉。

凱弗里妹子親親熱熱地摟著小不點兒,因為她特別愛兒童,對小受苦人最有耐心……

“小受苦人”稱謂是一個輕嘲,接著,沒有重啟句子,從即時事態(tài)描摹,直接轉(zhuǎn)入一般現(xiàn)在時態(tài)敘說。

湯米·凱弗里喝蓖麻油,非得要凱弗里妹子捏著他的鼻子,答應(yīng)給他烤得發(fā)脆的面包頭,或是澆上金色糖漿的棕色面包才行。

這一迅捷的轉(zhuǎn)換,可視為插入。有了這一插入,再加隨之后來的這句流俗的感嘆“這姑娘是多么會哄孩子呀”,作為敘事者的喬伊斯,及時化身為身份不明的市井人士之一,開始在姑娘和小孩之間滑行。滑行的依據(jù)就是前面的“議論”,我們可以視其為女性的“內(nèi)部八卦視線”的投射。到目前為止,我們要暫時將主體和對象全都歸于眼前這三位姑娘。

即使如此,我們依然不清楚,“這姑娘是多么會哄孩子呀”這句話是誰在說。它可以是敘事者親昵的旁觀畫外音,但也可以是伊棣·博德曼的內(nèi)心獨白,還可以作為一個懸念,是某個已經(jīng)出場但并未在敘事中現(xiàn)身的人的一聲獨白。顯然和前面一樣,這一懸念只有當(dāng)那個人物出現(xiàn)的時候,如果有那個人物的話,才能被確證為懸念。

緊接著,我們看到了對凱弗里妹子的描摹。

“凱弗里妹子,她可不是弗洛拉·馬克弗林賽那號嬌生慣養(yǎng)的美女。心地比她善良的少女人間難找,她那吉普賽風(fēng)韻的眼睛里常帶著笑,熟透了的櫻桃般的紅嘴唇間,常有逗人開心的話,這是一個極端可愛的姑娘。”

依然延續(xù)了剛才那句“這姑娘是多么會哄孩子呀”的曖昧敘事立場。這一段的收尾在:

“伊棣·博德曼聽了小弟弟的古怪話,也笑了起來?!?/p>

顯然,伊棣·博德曼的笑是接剛才嬰兒的“娃娃哈蘇”。這樣,喬伊斯讓我們確認,剛才所有這些關(guān)于凱弗里妹子的描繪是一個插入,既然是由伊棣·博德曼來收起這個段落,我們自然可以認為這一插入出自正照看童車?yán)锏牡艿艿囊灵Αげ┑侣囊庾R,自然,也可以說是敘事者借由伊棣·博德曼的意識傾向說出了這句話。無論如何,這一插入都因此自行填補了插入產(chǎn)生的縫隙,而敘事也因此獲得喘息之機,返回一開始的流俗敘事秩序,以便及時按這一秩序?qū)⑹峦葡蛳乱画h(huán)節(jié):凱弗里的兩個小弟弟。他倆因為一個金蘋果而起了爭執(zhí)(讓我們忘掉希臘神話吧)。

落在這一事件上的視線,依然可以是伊棣·博德曼,因為剛才那個插入段落由她收尾,但也可以是她和凱弗里妹子兩人的共同視線。凱弗里的話是兩位弟弟的法律,她需要迅速處理這一事件。她在警告了杰基之后,轉(zhuǎn)而又來安慰倒地的湯米。

安慰的方式是在呵斥杰基后,轉(zhuǎn)頭來是問他:

——你叫什么名字?叫黃油,叫奶油?

——不啊,眼淚汪汪的湯米說。

——伊棣·博德曼是你的心上人吧?妹子問他。

——不啊,湯米說。

——我知道了,伊棣·博德曼的近視眼流露出狡黠的眼色,用并不與人為善的神氣說。我知道誰是湯米的心上人了。格蒂是湯米的心上人。

——不啊,湯米說著已經(jīng)要哭出來了。

借著伊棣·博德曼逗弄其中一位孿生男孩湯米,喬伊斯這才為我們引出了第三位姑娘:格蒂。兩個小男孩第一次在全體三位姑娘的視線中穿針引線。

我們一開始就已經(jīng)知道,有“三位姑娘正坐在巖石上欣賞黃昏美景”,但其中之一格蒂異乎尋常,隔了很久才最終在這里出現(xiàn)。在普通小說中,這是不可思議的。無論如何,現(xiàn)在,第三位姑娘格蒂出場了。

“可是,誰是格蒂呢?”

格蒂首先是一個懸念,是這章里出現(xiàn)的第二個懸念,其次是一道視線,一個敘事動機。夏日黃昏的夕陽剛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們只有一重視線:敘述者視線。當(dāng)“三位姑娘”出現(xiàn)的時候,海灘上的夕陽美景便疊入了第二重視線。而當(dāng)格蒂現(xiàn)身,我們眼前的夏日黃昏便融入了第三重視線。正是它,讓前面兩位姑娘和她們照管的小孩的場景變得格外自然。

懸念總是為更重大事件或更重大角色設(shè)置的

每一次新視線的出現(xiàn),都是作為上一重視線的敘事懸念。在格蒂出現(xiàn)之前,伊棣·博德曼、凱弗里妹子和她倆帶來的三個小孩之間的狀況,是由她們的內(nèi)部視線來呈現(xiàn)的。她們展示了對孩子世界的道不盡的樂趣。但作為在她們外部觀望的讀者,我們卻不免對洋溢其中的瑣碎的世俗氣息感到厭煩。她倆越是沉醉其中,我們越是感到不耐煩。敘事法則追隨了敘事視線。瑣碎的不僅是敘事視線下的景象,也是敘事自身。當(dāng)格蒂出現(xiàn),我們對于事件和敘事的瑣碎感受便有了歸屬。先前的內(nèi)部視線,成了外部視線,也就是格蒂的視線。我們先前的不耐煩,似乎正是這位目前其形象依然空洞模糊的格蒂的不耐煩。

可是,誰是格蒂呢?這個問題帶著古怪的八卦氣息。這位八卦者可以是敘述者從上帝的降格,也可以是格蒂自己。但到目前為止,最有說服力的應(yīng)該是另外兩個姑娘伊棣·博德曼和凱弗里妹子。既然她倆瑣碎無聊的狀況由格蒂的視線呈現(xiàn),那關(guān)于格蒂的狀況,對等的,應(yīng)當(dāng)出于她倆的視線。這樣,當(dāng)“誰是格蒂”這個問題出現(xiàn)的時候,格蒂的外部視線,再次轉(zhuǎn)化,成為三位姑娘之間的內(nèi)部視線。二對一,格蒂處于八卦之災(zāi)的中心。她將接受八卦視線和八卦敘事的長時間侵?jǐn)_,也就是前面所說的“議論一些女性的事情”,主要的,是關(guān)于格蒂的事情。

懸念總是為更重大事件或更重大角色設(shè)置的。在經(jīng)歷了第一懸念之后,我們很容易產(chǎn)生一個閱讀直覺:相比于自然景象,三位姑娘應(yīng)當(dāng)是主角。在經(jīng)歷第二懸念之后,我們認為:相比于兩位姑娘,格蒂應(yīng)當(dāng)是主角。遵照這判斷,下面的文字主要的,應(yīng)當(dāng)留給格蒂。

可是,誰是格蒂呢?

坐在離女伴們不遠處獨自凝眸望著遠處出神的格蒂·麥克道爾,絲毫不差是迷人的愛爾蘭妙齡女郎中最美好的典型,比她更美的無處可覓。凡是認識她的人,沒有不夸她是美女的,不過有些人常說她不完全像是麥克道爾家的人,倒是吉爾特拉普家的成分更多。她的身段纖巧苗條,甚至有一些近于纖弱,然而她近來服用的鐵質(zhì)膠丸,對她起了其好無比的作用,比韋爾奇寡婦的婦女藥片效果強得多,過去常流的東西現(xiàn)在就好得多了,那種疲乏感也輕得多了。她的臉龐白凈如蠟,透出象牙般的純潔,產(chǎn)生一種幾乎是超越塵世的神態(tài),然而她的玫瑰花苞般的小嘴,卻又是地道的愛神之弓,是完美的希臘式嘴唇。她纖細紋理的雪花石膏似的手,十指尖尖,用檸檬汁和油膏女王擦得白而又白,不過說她戴著小山羊皮的手套睡覺或是用牛奶浴腳都不符合事實。那是貝瑟·薩普爾有一次告訴伊棣·博德曼的,那時節(jié)她和格蒂鬧翻……

細致濃烈的八卦敘事,緊貼著女人肉身。看上去符合女性的口味,但在摹擬女性妒羨的輕嘲和自得背后迷漫著男性的窺看氣息。格蒂成了敘事中心,卻依然是東一下西一下的觀察與評價,圍繞著女性的世俗關(guān)系來進行,而不是巴爾扎克或托爾斯泰式的由外表到精神的高效描繪,讓讀者無法在短時間內(nèi)湊起她的整張臉,整個身體,或是哪怕最表層的但相對完整的人物狀況。

在描繪了格蒂的身段之后,我們看到了一個廣告,鐵質(zhì)膠囊,然后是月經(jīng)問題。接著相對緊湊地,我們看到了格蒂的臉,格蒂的嘴,格蒂的十指,然后文字又滑向護膚用品和廣告,然后是關(guān)于是否睡覺戴手套和是否用牛奶洗腳的八卦,然后滑向更遠,來到了關(guān)于牛奶洗腳的八卦的延伸八卦。隔了半頁之后,我們才總算有機會來接著看格蒂的眼睛和眉毛,然后是與此相關(guān)的《小說周刊》美容頁主編的八卦,繼續(xù)往下,才有格蒂的秀發(fā)出現(xiàn)和指甲,以及它們今天之所以如此好看的相關(guān)八卦。

八卦是人們快速接近一個陌生人的有效方式。我們不能快速地得到一張完整的臉,但我們快速地得到了我們興趣對象的相關(guān)習(xí)性,以及她的人際地位和處境。在八卦敘事中,一個人的身體不再由其自然秩序與特征來定義,而是由她對身體表部特征的調(diào)理,調(diào)理所需的社會供給,供給所涉及的流行觀念與廣告,以及女人間爭風(fēng)吃醋的美容競賽來定義……八卦敘事是喜劇敘事,它的喜劇性正來自敘事的瑣碎低效,無休止的叨叨同時催生厭倦和對厭倦的反諷。在八卦關(guān)系里,眼睛和嘴并不是最近的,眼睛可能和某個牌子的眼藥水或太陽鏡才是最接近的。因而在八卦敘事中,格蒂的眼睛和嘴哪怕隔上幾頁紙,也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一時間,她低垂著略顯憂郁的眼睛沉默不語。她原想反唇相譏,但是話到嘴邊沒有說出來。她的本性是要開口,她的尊嚴(yán)卻要她閉口。那對嬌美的嘴唇噘了片刻,但是她抬頭看了一眼之后,卻發(fā)出了一聲清新如五月的早晨的歡笑。她非常清楚,沒有人知道得更清楚,伊棣為什么說那話,都是因為他對她冷淡了一些,其實不過是情人的口角而已。有人看到那個有自行車的少年在她的窗前騎來騎去,照例就會把鼻子氣歪了的?,F(xiàn)在不過是他父親晚上把他關(guān)在家里用功,準(zhǔn)備參加快要到來的中級考試得獎,他打算高中畢業(yè)之后上三一學(xué)院學(xué)醫(yī)當(dāng)大夫,和他哥哥W.E.懷利一樣,他哥哥還參加了三一學(xué)院的大學(xué)自行車賽哩。他也許并不十分注意她的心情,她心里有時有一種沉重痛苦的空虛感,一直刺到最深處。然而他年紀(jì)還輕,也許到時候他就會懂得愛她了。他家里人是新教徒,格蒂當(dāng)然知道誰是第一個,在他之后才是圣母馬利亞,然而才是圣約瑟夫。可是他實在是無可否認地英俊,鼻子那么端正,從頭到腳不折不扣的青年紳士,頭形也是,他不戴帽子的時候她從后面一看就知道不論在哪里都顯得不尋常還有他騎自行車雙脫手繞過電燈桿那勁兒還有那些上等香煙味道多好聞而且他們倆正好個子也一樣所以所以伊棣·博德曼認為她特別特別聰明,因為他就不到她家那小小的花園前去來回騎車。

遠,為了導(dǎo)向近,他者,為了導(dǎo)向自我,外部,為了導(dǎo)向內(nèi)部。兩個姑娘和三個小孩暫時離開了我們的視野,因為敘事視線已經(jīng)滑向了格蒂內(nèi)部。讀者不容易察覺這一敘事轉(zhuǎn)移,因為之前的八卦趣味并沒有中斷。八卦保證了轉(zhuǎn)換的順暢,同時符合“以亞里士多德的細致入微地來觀察妓院和酒館生活”的寫作需求。當(dāng)敘事視野轉(zhuǎn)入人物內(nèi)部,八卦敘事便同時轉(zhuǎn)化成為意識流敘事。人類的意識流,就是人類未經(jīng)自我意識辨認的八卦滑行,通過無休止東拉西扯,把外在的和內(nèi)心的事無巨細一一呈現(xiàn)。由于毫無征兆,讀者依然有機會將滑行后的敘事視線視為前一視線的延續(xù)。

在《尤利西斯》中,喬伊斯在將落在人物不同層面的視線進行疊加的同時,也將敘事自身進行層層疊加,因而敘事者的身份并不總是明確的。這關(guān)乎寫作滑翔的自由,更關(guān)乎人物市井位置的確認。

八卦敘事是喜劇敘事,它的喜劇性正來自敘事的瑣碎低效,無休止的叨叨同時催生厭倦和對厭倦的反諷

當(dāng)格蒂現(xiàn)身,及時讓敘事切入她體內(nèi)變得迫切。這位孤芳自賞的姑娘表面上是在看日落,卻非常在意兩位同伴的舉止。她是如此敏感他人對自己的看法,并時刻準(zhǔn)備著在內(nèi)心給予駁斥?!八敕创较嘧I”,指的是一頁紙之前兩個姑娘跟湯米開的那個玩笑。這是對因敘事插入引起的跳躍感的填補,是對時間追回。喬伊斯要讓讀者感到時間并沒有跳躍,這一頁插入與其他部分是在同一時間線上的平行敘事行動。這一內(nèi)部八卦的插入引出了一位不在現(xiàn)場的男性,格蒂的前男友,騎自行車的少年,他現(xiàn)在只有一個“他”,這個他以前經(jīng)常騎自行車從格蒂窗前過,卻從不去伊棣小花園里走。

這是由女性的爭風(fēng)吃醋關(guān)系帶出的新人物。自行車和雙脫把,帶來了時尚趣味,這樣,我們才有機會觀看格蒂的穿衣打扮(在敘述者取消自己的敘事特權(quán)之后,敘事推動就得仰仗人物的行為動機)。在描述前面兩位姑娘時,這方面全然沒有涉及,這是由角色的敘事地位決定的。

格蒂的穿著并不花哨,但是有一種時尚追隨者憑直覺而來的風(fēng)度,因為她意識到他可能出來,有那么一點可能性。一件整潔的襯衫,她自己用摩登染料染成銅青色的(因為《女士畫報》上預(yù)計銅青色要流行),漂亮的尖領(lǐng)口一直開到胸前凹處,帶一只小手帕口袋(她在口袋里總是放一塊棉花,灑上她喜愛的那種香水,因為裝手帕不挺括)……

又是整整一頁多紙,幾乎每一樣女性衣著的外在描摹都跟著一個時尚趣味的八卦片段,一種緊緊咬著格蒂內(nèi)心的竊竊私語。她躊躇滿志又忐忑不安,感覺要被放鴿子了。

關(guān)于格蒂的文字里越來越多透出女性的私秘氣息,是受世俗關(guān)系和世俗見解壓抑的格蒂有意而為的人體博覽,但明顯復(fù)合了男性放肆的窺視意味,像是邊上有一雙男人的眼睛正在一點一點盯進格蒂身體的隱秘部位。我們不僅大膽步入格蒂的閨房,還翻遍了她的衣柜和抽屜,甚至,那本上了鎖卻又在邊上放了鑰匙的日記。

然而-然而!她臉上有心情壓抑的神色!煩惱一直在嚙咬著她的心。從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到她的靈魂,她愿付出任何代價,只要能回到自己那間熟悉的房間內(nèi),沒有別人打攪,再也不用忍住眼淚痛痛快快地哭一場,發(fā)泄一下憋在胸內(nèi)的感情,不過也不能過分,因為她知道對著鏡子該怎么哭才好看。你可愛,格蒂,鏡子說。

為了戰(zhàn)勝同伴,得到男友,格蒂甚至還在鏡子面前練習(xí)哭泣。上周她穿了一件綠色的衣服,給她帶來了壞運氣,結(jié)果她的前男友被父親關(guān)在了家里準(zhǔn)備考試,今天她特意換了件藍色的衣服,滿懷希望來沙灘赴約。隨著暮色降臨,她的希望眼見就要落空。

蒼茫暮色中的臉龐,現(xiàn)出了無窮的悲傷和向往。

蘊藏在格蒂藍衣服底下的愛欲和憤怒隨時要噴涌而出。

“你可愛,格蒂,鏡子說?!边@是一個直接引語,一個非同尋常的寓言手法。它如此不同尋常,看上去像是一個修辭錯亂,讓讀者不禁疑惑,是否需要從格蒂的總體文字氛圍中來重新辨認這個句子。在這個句子之前,我們已經(jīng)身處驕傲的格蒂的閨房,似乎是出于主人的邀請,我們的任何窺看都是如此從容不迫,且自然合法。我們聽到了臥室里發(fā)出一串串有關(guān)格蒂衣飾的竊竊私語。因而在兩個“然而”之后的情感高峰處,鏡子開始說話。確切地,是急欲發(fā)泄“憋在胸內(nèi)的感情”的格蒂突然抑制不住內(nèi)心激動,替鏡子喊出了這一聲。

由于這里人物獨白和外部描摹之間沒有任何過渡,這句話也同樣具有兩可色彩,作為出人意表的生硬寓言,和作為順理成章卻不加明言的內(nèi)心獨白。這是喬伊斯的慣用技法。

在接下去的文字里,格蒂與那個男孩的故事,與海灘上另外兩位姑娘的目前狀況交替進行,但始終以格蒂的故事為主導(dǎo)。像之前一樣,描摹另外兩位姑娘是為了通過人際八卦,回到格蒂的白日夢:由于對遲遲沒有現(xiàn)身的新近戀人的失望,她想象著自己心目中“男人中的男人”應(yīng)有的模樣。

意志堅強從來就不是雷吉·懷利的長處,而追求并且贏得格蒂·麥克道爾的,必須是男人中的男人。但是,等待,永遠是等待人來求,今年是閏年,但是也很快過去了。她的最美好的理想,并不是一個迷人的王子拜倒在她的腳下,獻上一份稀罕奇妙的愛情,而是一個有男子漢氣概的男子,臉上鎮(zhèn)靜而有力量,也許頭發(fā)已略見花白,但是還沒有找到理想中的心上人,他會理解她,將她摟在他的懷抱之中庇護她,以出自他那深沉熱情的性格的全部力度摟緊了她,用一個長長的熱吻安慰她。那就是天堂一樣了。在這和煦的夏夜,她熱切盼望的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她的全部心愿,就是要被他占有,歸他獨占,成為他的訂了婚約的新娘,或富或貧,或病或健,相守至死,從今以后,直至今后。

敘事隱隱現(xiàn)出新的方向,給讀者一個預(yù)感:格蒂狂野的黃昏終將引出某個全新的元素。一位從來沒有在本書其他地方出現(xiàn)過的姑娘,她的敘事地位不可能始終如此重大。

新的敘事元素出現(xiàn)了,是一只皮球。它成了海灘上眾人的視線中心,它的運動將引導(dǎo)眾人的視線去為新的敘事方向和敘事空間采集更新的、更重大的敘事元素。

可是湯米說他要皮球,伊棣告訴他不行,娃娃正在玩球,他要是拿,就會打架,可是湯米說球是他的,他要自己的球,并且馬上跳著腳撒起野來,可不客氣。

在孩子與兩位姑娘的爭執(zhí)中,這只皮球的敘事傾向被很好地掩藏了起來,直到凱弗里妹子放肆地大聲說出“屁屁”這個詞,讓格蒂聽到了,并評價為“不成體統(tǒng)”,并判斷“對面那位先生也聽到了她的話”。這只皮球蓄勢待發(fā)。

——我真想給他點兒什么,她說。我真想,可是給在哪兒我可不說。

——屁屁上唄,妹妹嘻嘻哈哈笑著說。

格蒂·麥克道爾聽到妹子大聲說這么一句不成體統(tǒng)的話,那可是要她的命也不好意思說出口的,馬上低下了頭漲紅了臉,比玫瑰還紅,伊棣·博德曼也說肯定對面那位先生聽到了她的話,可是妹子滿不在乎。

我們暫且不能確定這位先生是誰。如果算上格蒂被父親關(guān)禁閉的男友,這是這章開始以來的第四個懸念了,不過與前面的懸念不同,這個懸念在出現(xiàn)的時候,并沒有像前面那樣已然解開。由于它顯而易見的意義重大,它也將不會被一次性解開。

這是典型的喬伊斯式的精致,他不會讓任何敘事動機光禿禿地直接暴露在讀者觀前

這時空中傳來了歌詠聲和響亮的風(fēng)琴圣典聲。這是耶穌會教區(qū)傳教士長可敬的約翰·休斯主持的男人節(jié)酒靜思會,念玫瑰經(jīng)、講道和舉行最神圣的圣體降福。他們在經(jīng)受了這個令人疲倦的世界中的狂風(fēng)暴雨之后,來到那波濤之畔的簡樸殿堂內(nèi),不分階級地相聚一堂(這是最能給人啟迪的景象),跪在純潔無瑕者的腳下,吟誦洛雷托圣母禱文,祈請她為她們說項,那些熟悉的老詞,神圣的馬利亞,神圣的童貞女中之童貞女。在可憐的格蒂聽來,這是何等的可悲!如果她父親也能用起誓的辦法躲開酒魔的毒爪,或是服用《佩爾遜周刊》上的包治酒癮的藥粉,她現(xiàn)在可能就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馬車,比誰也差不了。一回又一回的,當(dāng)她不點燈坐在爐火余燼前(因為她討厭有兩個亮光)出神的時候,或是整小時整小時地望著窗外雨打銹桶茫茫然沉思的時候,她反復(fù)對自己說過這話。但是,那毀了多少家庭的可憎飲料,從她的童年就已經(jīng)給生活蒙上了陰影??刹皇菃?,她甚至在家庭的小圈子內(nèi),就親眼見到了酗酒引起的狂暴行為,見到了自己的父親成了酒精麻醉的奴隸,完全失去了自制,如果說格蒂有一件事情是知道得比什么都清楚的話,那就是一個男人居然能向一個女人舉起手來而并非表示友好,這個男人就應(yīng)該被列為卑劣者中最卑劣的人。

皮球的功用尚且隱晦不明(這是典型的喬伊斯式的精致,他不會讓任何敘事動機光禿禿地直接暴露在讀者觀前),教堂又傳來新的敘事因子:從教堂內(nèi)傳出的男人節(jié)酒會的音樂布道聲。教堂這一燈塔般的精神引導(dǎo)者,第一次以穿越空間的聲音出現(xiàn),并引導(dǎo)了敘事。這不是一個單向的聲音,而需要我們借著它傳至海灘的線路,將視線反射回教堂內(nèi)部。格蒂有這個能力,因為她對里面的狀況非常了解。不過,教堂內(nèi)部的展示也是一個混合物,格蒂對其此刻內(nèi)部狀況的假想,與敘事借由它的聲音線路進入其內(nèi)部所做的描摹不分彼此。

從本章開頭,我們已經(jīng)知道,灘邊的這座海洋之星瑪利亞教堂,是要“給暴風(fēng)雨中的顛簸的人心指引著方向”的。當(dāng)格蒂內(nèi)心逐漸陷入狂熱的臆想的時候,它便一次次帶著自己的使命呈現(xiàn)在格蒂眼前。就敘事功能而言,它不是來安撫格蒂,讓她起伏的心潮歸于平靜,而是與其他敘事動機一起,作為格蒂內(nèi)心的回響,來煽風(fēng)點火,推波助瀾。

教堂內(nèi)的歌聲,仍在繼續(xù)向法力無邊的童貞女、向救苦救難的童貞女祈求庇護。陷入沉思的格蒂,幾乎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既沒有留心兩位女伴和一對嬉戲中的孿生兄弟,也沒有注意從沙丘草地上下來沿海灘散步的那位先生。

“那位先生”第二次現(xiàn)身,這次,他從沙丘草地走到了海灘散步。既然離姑娘們這么近,他自然難以幸免,立即被拖入了她們的八卦世界里。她們評價了他的鼻子和八字胡,他的模樣一點點變得清晰。這不是一束新的視線,但它的運動線路和神秘氣息,讓我們可以確認,它是一束屬于這個人際空間的穩(wěn)定視線。讀者很容易猜想,是否會有新的敘事懸念從這位先生身上展開。因為語焉不詳,且一晃而過,這一懸念本身成了懸念。

敘述重新又轉(zhuǎn)向格蒂。這次她居然對教堂的聲音聽而不聞,對那位古怪的先生也視而不見。格蒂面向教堂的視線,引導(dǎo)了格蒂面向她內(nèi)心世界的視線。格蒂因為教堂初次傳來的節(jié)酒靜思會的音樂和講經(jīng)聲而陷入關(guān)于酒鬼父親和她本人可憐的命運的深思。它進一步推動了格蒂對于之前的“男人中的男人”的渴望,同時抖出一大堆家長里短和柴米油鹽的八卦,依然少不了廣告??傊赣H功能的缺失,讓格蒂對于未來的男人有了異乎常人的渴望。但無論這渴望多么強烈,它與喬伊斯筆下的其他人物一樣,都無一例外地需要經(jīng)過生活八卦充分稀釋,而不是像經(jīng)典小說那樣將其一再集中,濃縮。這是喬伊斯的敘事哲學(xué),一切事物都存在于與其他關(guān)聯(lián)事物的復(fù)合之中,一切敘事也都處于與其他關(guān)聯(lián)敘事的復(fù)合之中。

安頓好格蒂的內(nèi)心世界,我們卻一時看不到同樣處于八卦迷宮中的外部世界的出路,很快解決方案來了。那只皮球再次出現(xiàn),這回,它有了一條更有趣的運動線路。

那對雙生子現(xiàn)在倒是用最受贊許的兄弟和睦方式在玩了,可是最后杰基小朋友他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誰都不能否認故意使出吃奶的力氣踢了一腳,把球踢向了蓋滿海草的巖石那邊。吃虧的湯米自不待言,毫不遲疑地立即大聲表示不滿,幸好獨自坐在那邊的黑衣紳士殷勤相助,把球截住了。我們的兩位斗士都大喊大叫自稱球主,凱弗里妹子為了避免麻煩,喊著請紳士將球扔給她。紳士握球瞄了一兩次之后,從海灘底下向凱弗里妹子擲了上來,但球落在了坡上,滾到了巖石邊小水坑附近,在格蒂的裙子底下停住了。兩兄弟又爭著要球,妹子就叫她把它踢開,隨他們?nèi)專谑歉竦倏s回一只腳,心里恨這笨球滾到了她這里,踢了一腳,可是偏沒踢著,引得伊棣和妹子都笑了。

——再接再厲呀,伊棣·博德曼說。

格蒂微微一笑以示接受,同時咬住了嘴唇。她的漂亮臉蛋上淡淡地泛起了一片嬌艷的紅色,但是她決心要踢給她們看一看,于是把裙子撩起了一點,剛剛夠的那一點點,看準(zhǔn)了球狠狠地一腳,把球踢得好遠好遠……

無論皮球的出現(xiàn)多么自然,它必須得派上自己的用場。就像第一次教堂聲音破空而來是作為更重要教堂內(nèi)部敘述的引子一樣,前面由凱弗里第一次扔向沙灘的皮球運動,也是它現(xiàn)在進行更重要的運動的引子。這一次,皮球滾到了那位身份不明的黑衣先生腳下(他是剛從沙丘來到海灘的,并且,衣服有了顏色)。他截下皮球,瞄了兩次,從海灘邊擲了上來,鬼使神差,落到了格蒂腳下便停住了。

在肆無忌憚地翻遍格蒂的臥房之后,我們對這位姑娘有了更多的要求和期待。皮球給了格蒂機會滿足我們的要求和期待:她必須露出身體的局部,才能把球踢回去。

……兩個小家伙也跟著往卵石灘那邊沖了過去。完全是忌妒,當(dāng)然,沒有別的,因為對面那位紳士在看著,就要引他注意。她感到一股熱流涌上臉部,這在格蒂·麥克道爾總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兩頰一下子就漲得通紅了。在這以前,他們倆人還只是交換過最不經(jīng)意的眼光,但是現(xiàn)在,她從自己那頂新帽子的帽檐底下,向他投去了試探性的視線,而她所見到的神情,在蒼茫暮色中是那樣的倦怠,那樣的憔悴,她覺得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悲哀的面容。

這是喬伊斯的敘事哲學(xué),一切事物都存在于與其他關(guān)聯(lián)事物的復(fù)合之中,一切敘事也都處于與其他關(guān)聯(lián)敘事的復(fù)合之中

我們已經(jīng)可以確認,這位先生的視線就是一直陪伴在我們左右的敘事的視線,兩者的窺視氣息非常一致。這樣,彌漫于之前文字中的男性的窺視氣息也就有了自己的歸屬。這一確認,讓敘事視線再次后撤一層,并與前面的三重視線復(fù)合。本章的第四道懸念在一關(guān)關(guān)解開,但仍沒到終點。

這位紳士是從底下把皮球扔上來的。他的位置從沙灘高處,走到了海灘的低處。因而,他看姑娘們,主要是格蒂,視線是稍仰,這是一道赤裸裸的色情視線。而對處于沙灘上部、內(nèi)心正經(jīng)歷動蕩的格蒂來說,這是一道愛慕視線,它便于及時吸附于格蒂隨時可能專門為他打開的人體展覽。“把裙子撩起了一點”只是一個引子,我們等待著比這更加狂野的展示。促成這一點,還需要一個更激烈的引導(dǎo)因子。

我們的這一預(yù)感和期待來自格蒂那個“決意要踢給她們看一看”的心聲,來自她那“狠狠地一腳”。它們是由男友爽約帶來的失落和教堂聲音的感召同時催發(fā)的愛情狂想曲的前奏。

“好遠好遠?!备竦賹嵲谔憛捤耐楹退齻儙淼男『⒘?。那個世界與她格格不入,并一直在干擾她孤芳自賞。在那位黑衣先生出現(xiàn)之后,將自己和那個世界隔絕開來,對格蒂變得尤為迫切。她決意要把空間調(diào)度開,把球踢得盡可能遠,以便將自己的外部視野純粹化,只留下與自己內(nèi)心世界相關(guān)聯(lián)的部分,教堂,暮色,和那位極有可能是“男人中的男人”的黑衣先生。她需要及時在那位身份不明的先生和她之間撇出一塊寬敞的自由空間,來舉辦她驚心動魄的人體博覽會。

從教堂的敞著的窗戶中,飄出了焚香的芬芳,也帶來了未受原罪玷污而受孕的她的各種芬芳的名稱……

教堂透出光,傳出福音,逸出芬芳,它是正在被欲望風(fēng)暴抽打的格蒂迫切需要的精神迷藥:一個凡人心愿終將達成的承諾。

大圣徒伯納德在他那篇著名的祈禱文里,歌頌了最虔誠的童貞馬利亞為人祈求的法力,說向她請求保護而被她拋棄是從來沒有的事,任何歷史時期都沒有這樣的記載。

但那個小嬰兒的古怪叫聲再次打斷了她的思緒。

格蒂恨不得她們把這個吱呀亂叫的嬰兒送回家去,他才是她的人。

格蒂再也不愿意將視線投向同伴這一側(cè),因而她掉過頭來,面向著很快就要漲潮的大海。

她凝眸遠眺海面。多么像從前那人在人行道上用各種顏色粉筆畫的,留在地上被人踩掉實在可惜……

夕陽就要消失,從前那個人(過期多快?。m然像各種顏色的粉筆畫,可已經(jīng)被人踩掉。借著教堂窗戶飄來的焚香的迷惑力,海灘下方那位黑衣先生成了格蒂幻想的唯一出口。那個沒有出現(xiàn)的男孩,很快變成“很遙遠的事了”。格蒂奏響了她的狂想曲:

到那時,他興許就會以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本色來溫柔地擁抱她,將她的柔軟的身體緊緊地摟住,把他的愛情獻給她,只獻給她一個人,她是最最屬他個人所有的小姑娘。

如果把這里展示的欲望完全歸于格蒂頭上,我們會感覺有些失度。但喬伊斯借著黃昏之光編織的復(fù)合視線,讓這些過火的文字變得安全。在格蒂燃燒的視線中,早已摻入了那位黑衣紳士的窺看視線。我們可以把它理解為格蒂的內(nèi)心動蕩,也可以理解成那位黑衣紳幻想中的格蒂的內(nèi)心動蕩。它們互相推波助瀾,幾乎混為一體,并失去節(jié)制。

罪人們的庇護者。受苦人的知心人。Ora pro nobis。說得不錯,不論是誰,只要心誠而又有恒,向她作祈禱決不會迷失方向或是被拋棄……

教堂的聲音再次傳來。從一開始,它便已亮出自己的責(zé)職:如燈塔一般指引著“暴風(fēng)雨中顛簸的人心 ”。

有了這一承諾,格蒂無論如何都不會迷失,可以大膽挺進欲望叢林。

現(xiàn)在我們要借格蒂的想象,走進了教堂內(nèi)部,去看一看它給格蒂的這個“承諾”有多么可靠。

康羅伊神父正在祭壇邊協(xié)助奧漢隆牧師,低垂著眼睛進進出出拿東西。

這位康羅伊神父,格蒂與他之間有一個私人秘密。

那一回,他囑咐她不用擔(dān)心,因為那不過是自然之聲。

借著格蒂無際飛奔的欲望,喬伊斯將女人月經(jīng)的油彩貼到了教會的腦門上。讀者看清了這位敘事者對教會的基本見解。教會也一樣清楚喬伊斯的立場,它禁止《尤利西斯》出版。

就像是對大海落日最后光線的挽留,格蒂的黃昏夢在教堂的福音與芬芳的推送下漸趨瘋狂。她急需被導(dǎo)入更加廣闊的自由的空間,讓她可以無所顧忌,對著上帝所在的天空的方位,剝下包裹著她肉身的一切,肆意開放。

這一敘事目標(biāo)需要一道能夠讓身體進行更大尺度運動的牽引力。皮球沒有足夠的說服力來完成這個工作。倒是教堂,作為暴風(fēng)雨中顛簸心靈的燈塔,可以勝任這一使命。不過目前,它已耗盡自己的敘事可能,暫時不能給予更多。格蒂的人體展示等待一個全新的靈感的刺激。

在追自己的雙胞胎弟弟時,凱弗里妹子給了格蒂這一靈感刺激。那兩個“討厭得像陰溝水似的小猴子”為了追皮球,跑向了正在漲潮的海灘。這樣,凱弗里妹子的奔跑線路需要經(jīng)過那位海灘下方的黑衣紳士。

她跳起來,喊著他們跑過他身邊往下沖去,頭發(fā)在她腦后甩著,她的頭發(fā)的顏色是夠好的,可惜不多,可是不論她擦上多少什么勞什子,總是不見長一些,她就是沒有這福份,只好白摔帽子生氣。她跨著公鵝似的大長步跑著,居然不把她那裹緊身上的裙子從側(cè)面撕開真是奇跡。凱弗里妹子是有不少的假小子性格的,沖勁很足,一有機會就要表現(xiàn)自己,因為她會跑,她這樣跑著,就把她的襯裙邊緣都飄出來讓他看見了。要是她不小心絆著點什么,穿著她那雙有意拔高自己的法國式彎底高跟鞋,摔個大跟斗才活該呢。Tableau!那倒是一個很妙的亮相,可以供這樣一位紳士觀賞的。

對格蒂來說,這就像是自己借著別人身體的一次演習(xí)。

光就要消失,視線也將隨之消失,情形變得急迫。文字在教堂內(nèi)部,海灘上的兩位姑娘和三個小孩,格蒂的與那位黑衣紳士互相交織的目光與幻想,來回跳接。這段急速變幻的海灘黃昏的蒙太奇,帶來的閱讀的急促感,也是格蒂和那位黑衣紳士急促呼吸的一個隱喻投射。兩人明目張膽,第一次四目相交:

她幾乎能看到他眼睛里迅速產(chǎn)生反應(yīng)了,閃出了愛慕的光芒,使她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受到震顫。她又戴上帽子,以便從帽檐底下用眼角瞅他;她的帶鋼扣的皮鞋晃動得更快了,因為她接受了他眼中的表情,呼吸緊張起來了。他盯住她看的那種神情,活像是一條蛇在端詳它的獵物。她女人的本能告訴她,她已經(jīng)使他的心里大亂。

連“好管閑事”的“老處女”伊棣·博德曼都覺察到了,并向格蒂提出了疑問。

你心里在想什么事?

格蒂回答說,她只是納悶天是不是晚了。她希望別的人快點走開。凱弗里妹子走向黑衣紳士去問了時間。黑衣紳士的表壞了。他猜是過了八點,因為太陽已經(jīng)下山了。《尤利西斯》處理了一天中的連續(xù)二十四小時,因而這個提示相當(dāng)于安置在這個章節(jié)的鐘聲。如果不抓緊時機,一旦光隕落,一切展示都將變得毫無意義。作為讀者,我們迫切希望那兩位此時已成多余人物的姑娘和她倆帶來的孩子們趕快離開海灘,為這遲遲未能上演的最后的盛宴騰出舞臺。我們要一睹為快。

夕陽已經(jīng)沉沒,教堂之光變得顯要?,F(xiàn)在似乎只剩下了它,可以讓喬伊斯引導(dǎo)格蒂和我們繼續(xù)冒險。在黑衣紳士的身份懸念嘗未解開之際,我們心中又出現(xiàn)另一個懸念:這座“給暴風(fēng)雨中顛簸的人心指引著方向”的燈塔,要把格蒂和我們帶向哪里?

有了前面的鋪墊,讀者此時已不需要借助格蒂的想象,可以直接由敘事者帶我們進入教堂,觀看里面的情形。

這時他們唱Tantum ergo的第二節(jié)詩了……

漲潮時分,教堂內(nèi)的活動,格蒂與黑衣紳士的心潮,以及另外幾個人的畫面,開始更快速地來回跳轉(zhuǎn)。

她覺得有一種感覺涌上來布滿了全身,她從自己頭皮上的一種膚覺和緊身胸衣下的不舒適感,知道一定是那事情來了,因為上回她剪頭發(fā)那次也是那樣,因為有月亮。他的深色眼睛又定定地盯住了她,如醉如癡地欣賞著她的每一根線條,確確實實是拜倒在她的神座前了。世界上如果有一個男人是毫不掩飾地用熱情凝視的眼光表現(xiàn)愛慕心情的話,那就是這個男人了,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這是對你的愛慕,格特魯?shù)隆溈说罓?,你是知道的?/p>

伊棣和凱弗里妹子終于要走了。在離開之前,她給了格特魯?shù)隆溈说罓栕詈笠粨簦?/p>

后來伊棣問她,她最好的男友把她扔了,她是不是心碎。

格蒂的回擊是:

一時間她的藍眼睛里感到了眼淚突然而至的叮蟄。她們的眼睛正在無情地探察她。

但格蒂已經(jīng)無所畏懼。

她勇敢地強忍住淚水,向她新征服的對象投去會意響應(yīng)的眼光,讓她們看著。

——嘿,格蒂敏捷如閃電地笑著回答,還把驕傲的腦袋猛地一抬。我的帽子愿扔給誰就扔給誰,因為這是閏年。

閏年。月經(jīng)。聲浪。心潮。與此刻正在上漲潮水構(gòu)成關(guān)于“涌動”的復(fù)合意象。

因為這時寧靜的海灘上正好傳來教堂尖塔的鐘聲。

當(dāng)格蒂在對同伴說起自己正好到來的月經(jīng)時,敘事者順路讓格蒂特意戲謔地用了與教堂傳出的鐘聲和福音相吻的詞:降福了。

黑夜終于降臨,兩位同伴要帶著她們的小討厭鬼們走了。格蒂博覽會需要的舞臺出現(xiàn)了,可是光呢?除了那個燈塔般高冷的教堂之光,已經(jīng)消失殆盡。格蒂博覽會開幕需要一個契機,格蒂將奮不顧身將它一把抓住。

它出現(xiàn)了,正是格蒂肉體博覽會需要的那道視線牽引力,它將在格蒂千辛萬苦等到的自由空間里盡情綻放。

義市的煙火在教堂邊騰空而起。借著義市煙火,她看到了另一束煙火。

她看了他一眼,視線相遇時,一下子一道光射進了她的心里。那一張臉盤上,有白熾的強烈感情在燃燒。墳?zāi)拱隳蛔髀暤膹娏腋星椋呀?jīng)使她成了他的人?,F(xiàn)在他們終于單獨相處,沒有旁人來探頭探腦七嘴八舌了,她知道他是可以信賴至死不渝的,一個品格高尚、直到指尖都絕無半點含糊的人。他的雙手,他的面部都在動,她也感到全身一陣震顫。她向后仰起身子去看高處的煙火,雙手抱住了膝蓋以免仰天摔倒,周圍沒有人看見,只有他和她,她的姿勢使她露出了腿,優(yōu)美好看的腿,柔軟溜圓的腿,她仿佛聽到了他心跳的聲音,聽到了他的粗聲呼吸,因為她知道男人的這種強烈感情,特別沖動的……

兩束煙火互為隱喻,合成一個新的關(guān)于“開放”的隱喻。它們互相映照并呼喚“開放”最放蕩無忌的實相。

兩位觀看者,格蒂和那位陌生紳士留在了海灘上。格蒂通過觀賞盛開的煙花展示,單獨向這位陌生的黑衣紳士展示了自己盛開的身體。街頭尋??梢姷纳閳雒?,在喬伊斯筆下變得驚心動魄。

她盡量盡量地將身子向后仰好看煙火,有一樣怪東西在空中來回飛,一樣軟軟的東西,飛去又飛來,黑黑的。她看到一根長長的羅馬蠟燭式的煙火從樹叢后面升向天空,越升越高,人們都緊張屏息地看它越升越高,都興奮得不敢喘氣,高得幾乎看不見了,她由于使勁后仰而滿臉漲得通紅,一片神仙般令人傾倒的紅暈,他還能看到她的別的東西,輕柔布的褲衩,這種布能緊貼在皮膚上,比另外那種綠色小幅布的好,四先令十一,因為是白色的,她聽任他看到,她看到他看到了,這時升得很高很高,有時候一時都看不見了,她因為向后仰得那么遠,四肢都顫抖起來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膝蓋以上很高的地方,那地方從來沒有任何人看過,甚至在蕩秋千或是涉水的時候也沒有人看過,而她并不害羞,他也不害羞這么肆無忌憚地盯住了看……

至此,兩人的視線、激情和內(nèi)心獨白已經(jīng)完全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句號也隨之在“她”和“他”兩個主語之間消隱(這個需要核對原著,因為在蕭乾的譯本里,是有許多句號的)。一切都是我看到他看到我看到……借由這個無限循環(huán)創(chuàng)造、展示并欣賞彼此的觀賞與觀賞想象。

然后一切都露珠一般融化在灰暗的天空中:萬籟俱寂了。她在迅速坐直身體的當(dāng)兒向他投去一瞥,眼光中有令人憐憫的可憐巴巴的抗議,還流露出羞澀的譴責(zé),使他像姑娘般的紅了臉。他是背靠著巖石站著的。利奧波爾德·布盧姆(原來是他)默默地站著,在那年輕無邪的眼光前低下了頭。

我們隱藏了半天的主人公終于出場了。最后一個懸念揭曉。此前所有的景象,現(xiàn)在,蒙上了一層,確確實實,布盧姆的色彩。

幻想展示會結(jié)束,現(xiàn)實露出了它寒磣的尾巴:布盧姆手上多了一片冷兮兮黏糊糊的東西,那位格蒂姑娘終于走了,原來她是個跛足。

借著前面與格蒂姑娘的意識交融,我們將毫無牽強之感,在這一章的下半部分,進入布盧姆內(nèi)心的八卦世界。

編輯/黃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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