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平
(北京大學(xué) 中文系,北京 100871)
1950—70年代中國文學(xué)的“另類”書寫——以1949年后周作人散文為例
張 平
(北京大學(xué) 中文系,北京 100871)
1949年后周作人散文多為“不切題”的“短文章”,從“風格”角度看,更趨于“冷”,淡化情感,生成一種特殊的“距離”,既近又遠,既親且疏,與“回想錄”式散文相得益彰。此種“距離”在1950—70年代的中國文學(xué)中是非常獨特的存在,本文嘗試解析其背后隱藏的原因。周作人的努力或難說成功,但悲觀、懷疑的心態(tài),生死兩難的“回想”,卻讓周氏的“另類”書寫成為1950—70年代中國文學(xué)最好的文字之一。
周作人 散文 1949年后 “另類”書寫
從1950—70年代中國文學(xué)環(huán)境看,1949年后周作人關(guān)于魯迅的文章是那樣的“邊緣”,“回想錄”又是那么格格不入。周氏散文在當時默默無聞,此后亦少有人關(guān)注。周最后階段的寫作,基本與“十七年文學(xué)”的時段重合,“風格”卻迥異,甚至稱得上“另類”。不過,所謂“另類”書寫,也僅僅是相對意義上的,并沒有絕然的分界線。本文無意將其限定在散文這一文類之內(nèi),也不想作簡單的歸納或類比,而更愿意將周作人散文放在1950—70年代中國文學(xué)的大背景下稍作考察,試就其“另類”略談一二,姑妄言之。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周氏兄弟的文字都堪稱異數(shù),周作人的“另類”書寫也不獨在1949年后才出現(xiàn)。1937年前,周作人已受到多方責難。從1920年代中后期始,左翼文學(xué)日漸興起,至30年代蔚為大觀。周作人早被視為“一個絕對的個人主義者”,周氏“小品”僅是一種“趣味文學(xué)”,體現(xiàn)了“個人主義的虛無思想”。許杰認定周是“一個中庸主義者”“穿上近代的衣裳的士大夫”,“思想的出發(fā)點只是一些淺薄的人道主義”,意識“到處同封建思想結(jié)合著”,其文學(xué)生命已然“中途斷送”。三四十年代的左翼文學(xué)經(jīng)延安文藝的改造,成為1949年后相當長一段時期內(nèi)中國當代文學(xué)唯一合法的文學(xué)主體。第一次文代會既是新舊解放區(qū)、新舊文藝代表的會師,“又是在農(nóng)村中的,在城市中的,在部隊中的這三部文藝軍隊的會師”,而《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已“規(guī)定了新中國的文藝的方向”,1950—70年代文學(xué)更趨激進,竭力追求“無產(chǎn)階級文學(xué)藝術(shù)”的“純粹”,甚至“政治”直接“美學(xué)化”。在這種格局中,周氏散文其實沒什么位置。
倘稍加注意1949年后的大環(huán)境,周作人散文的“另類”便顯得相當突兀。在眾人眺望“新中國”美好未來,寄托“新生”理想之時,周作人這些回憶散文逆向而動,眼光不是向前,而是向后,沒有革命英雄回首往昔的豪情,也缺乏“新人”的滿腔熱血,既無資格來談笑風云,亦少條件指點江山。共和國的豐功偉績自然需要各種“宏大敘事”,個人必須融入集體、與人民結(jié)合才具有價值和意義。追求“史詩”品格成就了50—70年代中國文學(xué)的國族想象,形式、風格迥然不同的“紅旗譜”“創(chuàng)業(yè)史”層出不窮。然而,周氏之作又恰巧是反其道而行之的“短文章”,破破碎碎的“駁雜”“隨筆”,林林總總的“夜報小品”,斷斷續(xù)續(xù)的“回想錄”,實在是一道或潛或顯、韻味不絕的幽幽風景。
無論與時代、社會,或與“主流”文學(xué),周氏其人其文,都顯得“不合時宜”,或說“不切題”。然而,“不切題”卻是周作人散文的宗旨。所謂“不切題”,內(nèi)涵頗為寬泛多義,沒有預(yù)設(shè)的主題,既不迎合時代,也不委屈從眾,隨意為之,率性而談,頗有點“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1930年代初周作人說“文章切題為妙,而能不切題則更妙”,追求“物外之言”“言中之物”,除了“文詞與思想”,還更欣賞“氣味”,因而“友朋間氣味相投的閑話,上自生死興衰,下至蟲魚神鬼,無不可談,無不可聽”。在《夜讀抄·后記》里,周氏自認態(tài)度與寫《自己的園地》時“差不多是一樣”,重申“大抵鄙文以不切題為宗旨,意在借機會說點自己的閑話”,偶爾寫寫文章,“一不載道”“二不講統(tǒng)”?!凹热徊荒茏銮蓄}的文章,則不切題亦復(fù)佳”,就連給別人寫的序跋,周氏也聲明“我寫序跋是以不切題為宗旨的”。此種思想周氏貫徹始終。到了1960年代,周再提“我寫文章,向來以不切題為宗旨”,“至于手法則是運用古今有名的賦得方法,找到一個著手點來敷陳開去,此乃是我的作文金針”。周的立場,或在于不愿讓文章、思想定于一尊,更因?qū)ψ儊碜內(nèi)サ奶搨蔚澜y(tǒng)的反感和厭惡?!白衩膶W(xué)”,“命題作文”等“切題”文章無一例外遭到周作人的強力抵制。在周看來,這類“載道”“賦得”的大文章多半是“野和尚登高座妄談般若”,實屬無聊。
不過,此時周作人散文另有其較為復(fù)雜的地方。雖歷來厭惡“賦得”之文,進入1950年代周又不得不寫點應(yīng)景文字,如一些有關(guān)魯迅的散文,尤以1956年最為集中。紀念多有敷衍,與此前文章亦有不少重復(fù)之處,像《魯迅的青年時代》基本上是周氏舊作的剪輯聯(lián)綴,殊乏新意。而《魯迅與歌謠》《魯迅的笑》等文章已顯疲憊之相,題目“枯窘”,“根本缺少材料”,但周仍力圖在“命題”范圍內(nèi)講自己愿講的話,在可能的情況下保有一定的自主。周避開“民族魂”的魯迅,選擇家常、“凡人”的魯迅來敘述,蕩開一筆的手法運用得更為嫻熟宏闊。而1949年后在新環(huán)境下略顯得有點附會形勢而帶上“表態(tài)”性質(zhì)的某些文章,周氏選取了另一種方式,即往往對“官樣”說法給出自己的解釋,“主流”觀點很可能被“轉(zhuǎn)換”成了周所念茲在茲的內(nèi)容。比如《文人與吹鼓手》里,周說明“為人民服務(wù),也即是為自己服務(wù)”,“從前的文人是專給人家服務(wù)的,好像是吹鼓手”,因而有“幫閑”之名,翻身后就回復(fù)了人民的地位,“為人民服務(wù)與盡自己的責任,便成為一元的了”。這固然與“主流”意見并不怎么相悖,也有契合的地方,但稍加分辨,此實在是周早年提倡“利己而又利他,利他即是利己”、為己和為人二元統(tǒng)一的“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之改頭換面而已。
與“不切題”相關(guān)的另一方面,則是周氏對“短文章”的自覺和強調(diào)。《人民日報》提倡寫短文章,梁漱溟在《光明日報》上說因喜由衷之言最愛看讀者來信,周認為兩者“互相補足”,“或者也可以說由衷之言與短是相關(guān)的,話說得長了,有些免不了是陪襯”。周提到當年《新青年》上“長的可以有一二千字,短的幾百到幾十字”的“隨感錄”“比長篇大文更為得力”?!岸涛恼隆辈粌H是周努力實踐的目標,也是其理想。周氏坦言——
我很想把文章寫得短,寫得簡單明白,這個標準看來容容易易,做去卻是煩煩難難,努力好久,才從六百縮到五百至四百五十字以內(nèi),這比較預(yù)定的三百字還差得遠呢。至于短了而是否說的清爽,是否讀了不沉悶,那是筆法與題材的關(guān)系,又是另一問題。隨意抓住一個題目,開門見山的說出來,上下四旁有該說的說上幾句,表明主意,隨即收科,這是理想的寫法,現(xiàn)在還只能當作理想。
在1949年前,周作人將自己的散文多稱之為“小文章”或“小文”,以示有別于“遵命文學(xué)”“祭器文學(xué)”。若暫借用并非恰當?shù)膬?nèi)容/形式兩分的說法,周氏的“小”大概意味著內(nèi)容瑣屑而篇幅短小。周雖對自己文章有“正經(jīng)”與“閑適”之判,卻從未將其歸之于“長篇大文”。周自稱只是“國文粗通,常識略具而已”。這種低調(diào),這份自謙,底子里卻全不把道統(tǒng)之文放在眼里。1949年后的處境和周氏本人的地位使其收斂不少,“短文章”卻仍然可算是舊思路的延續(xù)。
自然,寫短亦可能是其時報刊之文的要求。當初投稿上海小報,周或能想象到報紙所面對的市井細民,文字上轉(zhuǎn)向通俗淺近大概也是一種不無針對性的考慮?;蛘?,這種“要求”亦是時代使然。1960年代初曹聚仁約請周作人給香港《新晚報》寫稿時,明確建議:“最好八九百字一篇。寫得愈通俗越好……不必掉文,盡可能趣味化??傊?,不是人寫稿,而是稿寫人了……一切只能遷就現(xiàn)實,每天寫點短稿,總有辦法可以送出去的;積少倒可以成多的。不要希望藏之名山,而且炒冷飯也不要緊,只要不太熟了?!彪m周氏回應(yīng)“前信囑務(wù)為淺近,如對中學(xué)生講話才好,奈此事最所不能”,卻也在“變”。
縱觀周作人1949年后散文,以50年代初《亦報》時期最為短小,后來篇幅又略微拉長,但總體上似比1949年之前所作更短。這部分文字后人曾在1980年代末搜集編訂成《知堂集外文·〈亦報〉隨筆》。鐘叔河在該書序里談到周氏這類“零散文字”的兩個特點,一是文章“非常短”,也就幾百字,“既要言不煩,又疏密有致,給人留下思索和詠味的馀地”;二是“題目的范圍卻很寬”,“隨手拈來都是題目,也都是文章”。另外,鐘序也指出,“這類文字,不談大道理,只是隨手記下一點見識或者感受,娓娓道來,情理自見”,“繼承了中國歷代筆記文的傳統(tǒng),同時又吸取了歐洲十八世紀隨筆文(essay)的特色,從中隱約可見《廣陽雜記》《五雜組》和‘英國名士遂夫特’(用曾紀澤《使西日記》語)的痕跡,和啟蒙時期報章雜說的某種風格是一脈相承的”。這些“小文”單從目錄上看,亦琳瑯滿目,天南地北。其時短文章之多,在周一生中少有,基本上五六百字一篇,有的甚至更為短小,隨手拈來,涉筆成趣。從《博浪錐》到《白蛇與嫦娥》,從《臭豆腐》到《麻沸湯的成分》,從《梅蘭竹菊》到《衰衣蟲》,從《〈折獄龜鑒〉》到《〈艷史叢刊〉》,幾乎無一不是片言只語皆成文章,其中不少既有趣味又具格調(diào),紆徐宜人。
但1949年后周氏手里出來的眾多有“乞食”“炒冷飯”之嫌的“夜報小品”“飯后隨筆”等“短文章”一再為人所“詬病”,雖然偶爾也有肯定。有論者認為50年代初給《亦報》等報紙寫稿時,周作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專欄作家”,因稻粱謀受小報的通俗性質(zhì)和“預(yù)定的三百字”牽制,周的寫作“多多少少,都打了折扣”,乃是“周作人對周作人的一次偏離”。此說或不無道理,但也許忽略了某種可能。縱使《亦報》等報刊對文字字數(shù)有具體規(guī)定,周作人亦未必全然被動適應(yīng),或者說,這里是否亦有周本人的些微主動意愿?由于1949年后周氏散文大部分是與此略有類似的報刊文字,這個問題亦可擴而言之,周的最后絕響是否盡是“文思枯窘”的“應(yīng)景”隨筆,如人所說,“讀來總覺得缺少一點內(nèi)在的神采”?
其實對1949年后周作人散文及“新變”,論者往往意見相左。周氏一些“短文章”,既可能被看作“頗有生氣”,是周文學(xué)生涯中“最后一個高峰”,也可能讓人覺得“缺少了一個散文大家最重要的東西——心靈的自由”,有的只是“一代散文大家的吉光片羽”,文體上已無創(chuàng)新。
在劉緒源看來,周作人這個“文體探險家”“有過多次比較自覺的重心的轉(zhuǎn)移”,至少創(chuàng)立了“知堂雜著”“知堂小品”“知堂書話”三種基本的散文文體。然而,劉認為到1944年,周作人“所有的文體探險(除卻后來的‘打油詩’)都已完成”。對周氏1949年后的散文,劉幾乎只字未提,雖然在《知堂的回憶文》里指出周氏“粗看筆墨干澀,了無色彩情致”“簡簡單單介紹一番親歷的舊事”就“萬事大吉”的文章實蘊含著“心境的變化”。止庵將1949年后周氏散文最集中的三段時間分為:1949年冬至1952年春,“多為筆記式短文”,“風格簡潔明快”;1956年夏到1958年夏,文章篇幅稍長,“層次也較曲回”;1963年春至1964年秋,“漸有隨筆的意味,即加入滑稽趣味”(周氏)。1949年后周氏散文“似以此時水準最高”,名物民俗這類散文已“寫到純凈空靈地步”。周氏之文特點一是“篇幅不長”,二是放棄“文抄公”寫法,“改直接抄引為間接引用”,三是“通體采用白話”,但這也未必真的是周“審美趣味上有什么變化”。不過此時“散文似乎更加樸實,平易,隨意,更趨通俗化”,往往表現(xiàn)了一種“明朗寧靜”的“老人心境”,較之以往大為不同,“幾乎只寫閑適文章了”,但周氏所有改變“與其說主動如此,不如說被動使然”。
耐人尋味的是,甚至同一個人的意見,面對周氏“短文章”的“新變”也會出現(xiàn)分歧。舒蕪盡管對周氏評價甚高,但認為,“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作為一個大作家的周作人的歷史,仍然只能算到他叛國附敵為止”。不過《簡單是文章的最高標準》一文卻引周作人觀點加以發(fā)揮,不少例證取自《知堂集外文·〈亦報〉隨筆》和《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后》,是周1949年后寫的“五六百字的小文章”。此種或?qū)倥既涣髀兜臒o意識認同與舒蕪于“文抄公”體的推崇及周文學(xué)生命終結(jié)的斷定不無抵牾之處,似乎隱隱顯示了周作人1949年后散文的尷尬地位。
然而不論看法如何,說周氏敏于文體意識或不為過。依周之見,其散文可分為“說道理”“講趣味”“古怪題目”三類,而照時間先后看來,周由早年“浮躁凌厲”“滿口柴胡”的雜文,“平和沖淡”的小品文,一變而為“文抄公”體,最后轉(zhuǎn)向“回想錄”,文章求變之意或亦未嘗消歇。
1949年居停上海時,周作人曾給《自由論壇晚報》寫稿,言及文章“寫出來總是不如意”,因為“要寫得長點的時候,結(jié)果還是拉不長,顯得很局促,假如想寫一篇小文,這又往往不知不覺的說的啰嗦了,比原定的標準超過了一倍”。周更進一步說,“要湊幾百個字似乎還不難,難的是把握不住”,“一不小心便寫到千字以上,說也奇怪,愈是字數(shù)多也愈是不得要領(lǐng)”。周氏表示,“我的理想是五六百字寫一篇小文字,簡單的一點意思簡單地說出來,并不想這與世道人心有什么用處,只是有如同朋友談話,能夠表現(xiàn)出我的意見,叫他聽了明白,不覺得煩瑣討厭,那就好了”。周自認“這個本領(lǐng)至今沒有學(xué)好”,不過,“知道文章是簡要的好,想寫五六百字的文章,這意見總是對的”。這篇文章發(fā)表在周給《亦報》投稿之前,或有幾分“自白”的味道,而從周氏文字生涯及其行文風格來看,“把文章寫得短,寫得簡單明白”并非單純對《亦報》“要求”的隨聲“附和”,也并不是為了“趨時”,內(nèi)中實有周氏自己的觀點,往短里寫或正符合了周思變之念。1960年代,周抄引舊信拿“寫小文章”來比“細工之秘訣”,兩者正相同,“只是慳而已”,又解釋“慳”不同于“儉”,這乃“本來富有,卻是不肯多拿去”,想“弄得好看點,所以要減少裝飾與累贅”。周還補充說“慳之外,或者還可以說有一字曰寬,即緊張之反對,又可云慢慢的”。這大約是1920年代周“總覺得藝術(shù)這樣?xùn)|西雖是一種奢侈品,但給予時常是很吝嗇的,至少也決不浪費”想法的繼續(xù)?!皯a”也差不多就是周一再提到的“簡單”,“寬”則意味著“上下四旁”地說去,就是周氏“賦得”的方法,亦即“不切題”,雖然其說法或有不同,實質(zhì)卻都是一回事。30年代中期周即說過,“寫文章沒有別的訣竅,只有一字曰簡單”,講求“本色”,而對文章“作態(tài)”“八股氣”“新文藝腔”“作論之弊”“講臺氣”等的批判無不與此息息相關(guān)。這亦是“疾虛妄”“求真實”之一種。1949年后周作人散文的“變化”或應(yīng)時勢和環(huán)境而起,但也許,周自身文章的求“變”和“簡單”意識是其內(nèi)在的驅(qū)動力。
或許可以說,這種“變象”在1940年代就已出現(xiàn)。寫于40年代的《乙酉文編》后于60年代在香港分為《過去的工作》《知堂乙酉文編》兩集出版,正反映出周氏“過渡”時期的文章“過渡”跡象。其中既有沿襲先前“文抄公”體的文字,如《談胡俗》《關(guān)于紅姑娘》《關(guān)于遺令》《讀書疑》《孔融的故事》《無生老母的消息》等,風度儼然;也有在此基礎(chǔ)上的擴展,《餅齋的尺牘》《實齋的尺牘》《曲齋的尺牘》分別敘及故友錢玄同、陳獨秀、劉半農(nóng),將“文抄公”手法“移植于懷人之作”,借尺牘聊寄遙思;更可注意的是《東昌坊故事》《過去的工作》《兩個鬼的文章》《小說的回憶》《報紙的盛衰》《關(guān)于近代散文》《遺失的原稿》《風的話》《五十年前之杭州府獄》《紅樓內(nèi)外》等文章,另開一路,“內(nèi)容多涉回憶,文字亦較通俗淺近”,已略具周1949年后散文“氣象”。而《藥堂語錄》和《書房一角》的“隨筆”“讀書錄”,或稱之周氏自己更喜好的“看書偶記”,“只是數(shù)百字的筆記小品,但供雜志補白之用耳”,形制上與1949年后的“短文章”有相似之處。周解釋說這是近幾年來“以舊書當紙煙消遣”隨時寫就的“小文”,比以前內(nèi)容零碎的文章“更瑣屑了”,“往往寫不到五六百字,但我想或者有時說的更簡要亦未可知”。尤其是《書房一角》,多“兩三百字的短篇筆記”4,或為周氏生平篇什最短之作時期。集中“可視為一部別致的回憶錄”的“桑下叢談”系列,關(guān)乎越中“故鄉(xiāng)人物”。此處“回想”與“故鄉(xiāng)”兩大元素,和1949年后周氏文章或亦有某些淵源,雖然一關(guān)乎舊書,一為“回想錄”。止庵在談到周作人的《藥堂語錄》《書房一角》等筆記時就認為周“一九四九年后在《亦報》、《大報》發(fā)表的七百余篇短文,其實也近乎筆記之作”。
如此說周作人散文在1949年后的“變化”于40年代呈現(xiàn)的“前兆”,而非一味“就范”之舉,并不想來突出其“變”的本質(zhì)性,因為若是從另一方面看,周氏散文的“變化”只是表象,從篇章架構(gòu)到作文方法,乃至思想見識,骨子里俱一仍如舊。周在散文表層的滑移、挪騰實則暗合著某種“深層”的“精髓”。如作為1949年后周氏散文代表的“回想錄”,“大致仍舊遵循一己慣常路數(shù),行文風格亦是典型的‘知堂體’,即系‘寫話’而非‘作文’,平淡而親切,態(tài)度始終相當克制從容”。在止庵眼里,1949年后周作人散文“在思想上和藝術(shù)上很少受時世影響,還是地道的‘周作人特色’”,不僅其思想與前“一脈相承”,仍以“常識”為核心,“多道及他人所不道者”,且在藝術(shù)上“更進一步”,“可謂臻于極境了”。黃裳同樣發(fā)現(xiàn)解放后周作人的“小文章”“依舊保留著過去的作風與情調(diào)”,話題雖有重復(fù),但“過去的許多偏激、‘別扭’的色彩洗掉了”,“依舊保持著雜文的鋒芒”,而意見比以前“自然要明凈得多”。金性堯在談到周作人1949年后的“集外文”時,意見也相似,周氏文章短小,但“內(nèi)容還是風土人情、草木蟲魚、童心女權(quán)、掌故佚聞、評詩論文”,讓人流連的“一是見解,二是文風”。這一層文章“變”或“不變”的意思,類似地,早前周作人亦有所表示,在自己判斷《藥堂雜文》有無“新的傾向”時曾說明:“寫的文章似乎有點改變,仿佛文言的分子比較多了些。其實我的文章寫法并沒有變,其方法是,意思怎么樣寫得好就怎么寫,其分子句法都所不論。假如這里有些古文的成分出現(xiàn),便是這樣來的,與有時有些粗話俗字出現(xiàn)正是同一情形,并不是我忽然想做起古文來了?!?949年后周氏散文“古文”的成分好像又被“變”消失了,看上去更通俗易懂,這大概是周氏或主動或被動“求變”之所在,而“文章寫法”未變,趣味照舊,思想傾向不改,與之前文章相較,實在也難說有什么根本性的變異。
不過,反過來似也可說,周作人的“短文章”無論對于“宏大”的時代、社會,還是對于報刊,或者是對于讀者,“變”抑或“不變”,某種程度都是“不切題”的,“事既無聊,人亦無聊,文章也就無聊了”。
周作人自己所看重的,多半在于其散文“不變”的部分。1940年代,周作人寫《我的雜學(xué)》覺得“寫不好”而“草率了事”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歷來所寫的文章里面所有的就只是這一點東西,假如把這些思想抽了去,剩下的便只有空虛的文字與詞句,毫無價值了”。周氏重申,“我一直不相信自己能寫好文章,如或偶有可取,那么所可取者也當在于思想而不是文章”。抗戰(zhàn)勝利,周在“苦雨齋”“等待”中總結(jié)自己的《兩個鬼的文章》提及,雖寫過一些“閑適文章”,但那“只是為消遣或調(diào)劑之用,偶爾涉筆而已”,“主要的工作”在于“正經(jīng)文章”,“里面更多的含有我的思想和意見,在自己更覺得有意義”。“兩個鬼的文章”其實就是心中的“兩個鬼”即所謂“叛徒”與“隱士”或“流氓”與“紳士”之間角力的產(chǎn)物。周否定了那些被視為從積極向消極的“轉(zhuǎn)變”,自認“從民國八年在《每周評論》上寫《祖先崇拜》和《思想革命》兩篇文章以來,意見一直沒有甚么改變,所主張的是革除三綱主義的倫理以及附屬的舊禮教舊氣節(jié)舊風化等等”,而對于寫作,“我自信這于中國不是沒意義的事”。周又表示,“我的反禮教思想是集合中外新舊思想而成的東西,是自己誠實的表現(xiàn),也是對于本國真心的報謝,有如道士或狐所修煉得來的內(nèi)丹,心想獻出來,人家收受與否那是別一問題,總之在我是最貴重的貢獻了”,于世落落難合之情隱約閃現(xiàn)。
1949年后,周作人的《知堂回想錄》為自己在淪陷區(qū)所為“辯解”時談到之前寫文章“實在是消極的一種消遣法罷了”,空談“思想革命”至于“教訓(xùn)無用,文字無力,乃是當然的事情”,“但是因為不能忘情于人間,明知無益也仍由于惰性拖延下去了”;而淪陷后,周自感“文章仍舊是那么樣”,但“態(tài)度至少要積極誠實一點”。到此,周氏再提兩大主張:“倫理之自然化”與“道義之事功化”,并解釋“第一點是反對過去的封建禮教,不合人情物理,甚至對于自然亦多所歪曲,非得糾正不可”,“第二點是反對一切的八股化”。而先前1940年代周作人在《我的雜學(xué)》說到“倫理之自然化”和“道義之事功化”時表述有所不同:“前者是根據(jù)現(xiàn)代人類的知識調(diào)整中國固有的思想,后者是實踐自己所有的理想適應(yīng)中國現(xiàn)在的需要”。兩種說法互相參照。這幾乎可看作周作人對“吾道一以貫之”的扼要說明,是周氏“長期而系統(tǒng)的文化批判”“一生的思考”的總括,亦是其念念不忘“疾虛妄”“愛真實”的主要內(nèi)容和意義所在。
明乎此,或能對周作人多次“不懂”“文學(xué)”,“不是”“文人”等等老調(diào)重彈更多一點了解。1949年后周氏散文保持對“長篇大文”的拒絕,繼續(xù)“不切題”“跑野馬”,追求“短文章”,與此也許多有聯(lián)系。然而,周延續(xù)的瑣屑題材此時有“擴張”之勢,風格“蛻化”,文體上的“新變”亦較以往為甚。
以周作人寫于1950年代的《祝福的儀式》為例,稱其為1950—70年代文學(xué)中的“另類”當不為過,即使放在20世紀中國文學(xué)史上來看,似也有點“不倫不類”?!白85膬x式”并未著重于“儀式”的過程,而是詳細地一項項解說“祀神”的“福禮”,外帶介紹“祝?!鼻暗拇驋咝l(wèi)生,祭祀的“供具”,饗神的“茶酒”,乃至祭桌的排列次序,行禮的時間,燒紙元寶放爆仗等等,圍繞的是“祝福的儀式”前后種種,對“儀式”本身反而沒怎么交代,此或亦有“不切題”之嫌?!蹲85膬x式》呈現(xiàn)了一種獨特的文字,即一種情感游離的文字。在周這里,情感的向度幾近完全消失,淡筆漫敘,“干凈空靈”。“以事實為主”,“不雜議論”,亦使得周氏散文差不多只見“風景”,不現(xiàn)情感。這既是某種“另類”,也是1949年后周作人散文的趨向或特征。
如果翻閱1950—70年代的文學(xué)文本,最主要的印象或是那撲面而來的濃重的時代色彩,高昂的階級話語,充沛的熱情,二元對立的派性劃分在詞匯用語上也多是色彩鮮明。在此不想突出文類之別,雖然有小說、詩歌、散文等不同,但作為文學(xué)呈現(xiàn)的文字樣式,放在一起等量齊觀或未為不可。如今回頭略略審視已成歷史陳跡的這些“古董”,頗能感受到當年作者情感的投入之多。倘將周氏散文與所謂“三紅一創(chuàng)、青山保林”等50—70年代的典型文本相比,兩者分別幾判若云泥。就算在當年“主流”的“邊緣”中,孫犁《鐵木前傳》這樣的“個例”與周的文字相較,大概也是太富情感表現(xiàn)了。
概而言之,1949年后周作人散文比之以往整體風格上更趨于“冷”,消弭情感,淡化自我,用筆如舌。相對于1950—70年代中國文學(xué)的“熱度”和“進展”,周氏文章被忽略不計是很正常的。激情燃燒的時代氛圍不曾使周精神昂揚,情緒起伏。“毛話語”的大幅擴張或在某一層面上反而促使周盡可能剔除了早前的文言成分,俗白而空靈。一切在語言的表層移動,瑣屑人世之回眸,超度情感,既不見擴散,也沒有內(nèi)斂,破卻浮華,隨任流轉(zhuǎn),自如而淡定,某種程度上形成了一種“零度”文字,一種“零度寫作”,即“一種直陳式寫作,或者說,非語式的寫作”,“一種新聞式寫作”。在此,周氏的“直陳式”或“非語式”冷筆觸最重要的是“距離感”,在“這一過程中作者與讀者的距離拉大,作者的態(tài)度也就變得間離”。這種間離,仿佛其雖輕輕拂過世間的一切,細碎柔情,卻絕不粘附、凝滯于任何“人物事地”,字里行間似有茫無涯際之感。不復(fù)再有從前的強抑與克制,亦無偶一流露的望穿蒼穹的悲觀和漠然,從容談閑話,生死兩隨之。錢理群稱周氏文章為“智者的散文”,其人知識的駁雜、胸襟的博大是“‘看徹’一切之后思想的寬容與理性的通達”。只是,1949年之前周氏不免“太積極”,按捺不住要寫文章“出口悶氣”,而歷人生大變之后,文字脫煉出較前蕭散淡遠、親疏有致的一種風格,出之以“距離”的生成。
從整個周氏散文來看,1949年前文章的這種“距離”已經(jīng)存在,隱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然。不過,相對來說,彼時比此后更為“熱心”,按周氏的話說是“儒家氣”“難以湔除”,“寫文章總是有所為”,故其文字的“距離”時或失之浮躁,亦有逸出調(diào)理之外,而1949年后,周氏對“距離”的把握似已“隨心所欲而不逾矩”。但是,“距離”并不盡然是一種間隔,于1949年后周作人散文而言,文字無形中的“距離”頗有返璞歸真的味道,仿佛從反向中“怪異”地消除了距離,泯合了原本理應(yīng)由距離產(chǎn)生的分裂?!盎叵脘洝薄白詈笠黄场钡幕仨扔锌赐钢蟮膮捑?,糾纏的無謂,也有冷淡的留戀,亦似有暗含的無奈,更有“頑?!钡牟磺?。文字上的間離幻變出的迷障格擋開周氏與塵世風華,而冷眼看世界的眷戀般的注視重又將其拉回人生“永遠的流轉(zhuǎn)”,宛若天地一樣遙遠,又似水乳一樣交融,“入乎其內(nèi)”而又“出乎其外”。這種“距離”,既近又遠,既親且疏,似無若有,在50—70年代中國文學(xué)中不啻于一種全然“詭異”的存在。周過去曾說“信仰與夢,戀愛與死,都是上好的麻醉”,“凡人之悲哀”在于“不能麻醉,還是清醒地都看見聽見,又無力高聲大喊”,而周在很多場合表明自己的“無信”,雖然“單純的信仰在個人或是幸福”,但周氏認為,自己對于“明凈的觀照”“更有興趣”,“人生社會真是太復(fù)雜了,如實地觀察過去,雖然是身入地府,畢業(yè)無有出期,也似乎比一心念著安養(yǎng)樂邦以至得度更有一點意思”。1949年后,“明凈的觀照”加上更為寂寞的“無為”,周最大程度褪去了以往文字表層的“苦澀”味,散文境界似更為精進而返歸平淡,對文字的把握變得更“游刃有余”。有我的敘述似無我的“風景”,無我的凄迷又像處處有我的投射,“道是無情卻有情”。在“回想錄”式文字中,周作人極少使用親屬血緣關(guān)系的稱呼,似有意避免過于“親密”,祖父、父親在散文中分別是“介孚公”“伯宜公”,曾祖母、祖母為老太太、蔣老太太,母親是魯老太太。周更把“魯老太太”冠之于“魯迅的母親”,仿佛這位女性僅僅是作為“魯迅的”母親而存在,并不是自己母親一般。不僅于此,一些人事周亦愿意加上前綴“魯迅的”。而在有“大哥”出現(xiàn)的散文中,周氏基本上都以“魯迅”代之,幾乎從無稱其“兄長”之意。這種“刻意”的疏遠和淡化讓周即使同親人也保持著一定距離。然而,不茍言笑、喜怒不形于色的文字仍微微蕩漾著冷漠的溫情,瑣碎而綿長。比如,對于早殤的四弟椿壽,周在散文中多次提及,像《一幅畫》(《魯迅的故家》),《遷葬》《小兄弟》《小照》(《魯迅小說里的人物》),《知堂回想錄》還有篇《四弟》,閑散的文字悲喜不動,平靜緩和的娓娓敘述傳遞著人生的無常,多年收藏的小小畫像不言中遍布喪弟之痛。還有被周感染而出天花夭折、似代周而亡的端姑,才1歲上下,周氏的慶幸不離人生之大痛,而反復(fù)說起的“壽者多辱”更是其背后的潛臺詞,幸與不幸又何妨,坦然的文字似亦蘊涵自我解嘲的“陶醉”。
倘若從文字這種“距離”的控制的角度來考察,1949年后周作人的散文似較前更為精純嫻熟,頗似筆隨心轉(zhuǎn)任意為之,在50—70年代大概也鮮有人對此有類似的自覺。豐子愷寫于1970年代初的《緣緣堂續(xù)筆》已算超脫,比50—70年代文學(xué)的色調(diào)要淡泊得多,但時而一些帶有較強情感力度的文字讓其與文章的“距離”迅速縮短。豐氏滿眼生之樂趣,怡然自得,貼近有余,遠離不足,文中并無周氏散文若即若離融合異質(zhì)的“距離感”。不僅豐氏缺乏此種功力,在1950—70年代,似也再無別人能達此境界。
周作人文字相當獨特,這也許與周氏常說自己“無信”“少信”有一定聯(lián)系,散文的“距離”感就蘊含著周對文字根本上的不信任和懷疑。這里只稍稍說一點周作人對于古文和八股的批判??v觀周氏文字生涯,這始終不變。
常常自稱不懂文學(xué),文章寫不好,“沒有一種專門的職業(yè)”,“就只喜歡涉獵閑書”,自己所有的是“道地的雜學(xué)”,“不中的舉業(yè)”,只愿做個“雜家”的周作人也常常自稱對文章與思想的好壞懂得一點,“中學(xué)教國文的先生以及社會上提倡學(xué)古文的人,老實說不見得比我輩更能懂得古文的好壞與寫文章的甘苦”。周作人揪住“古文”“八股文”不放有其獨到的眼光,并非為了文章,或者說,主要還不是為文章考慮。在周這樣把文學(xué)“當作文化的一種去研究”的人看來,“八股文”永遠是中國文學(xué)、“中國文化的結(jié)晶”。周把八股和中國的奴隸性捆綁在一起,因為“幾千年來的專制養(yǎng)成很頑固的服從與模仿根性”的現(xiàn)象的代表就是“八股文”,歷史上的八股雖然已經(jīng)死去,但“土八股”“洋八股”“黨八股”等等“八股”卻變換著面目存在著,“八股精神”“故鬼重來”,“舉世盡是八股的世界”。所以,當周作人表示“對于舊文學(xué)的古文卻似乎頗有所知,也頗有點自信”時,進一步說明“我所說的古文”并不限于唐宋八大家,而“是指古今中外的人們所做的古文”,包括“現(xiàn)代活人在內(nèi)”,“用古文之弊害不在此文體而在隸屬于此文體的種種復(fù)古的空氣,政治作用,道學(xué)主張,模仿寫法等”,而“八大家的古文”“也是八股文的長親”。周氏對古文和八股的“裝腔作勢”“搔首弄姿”“畫符念咒”等狠批不已,并說罵八股“還應(yīng)該加上一種‘論’”,“因為八股教人油腔滑調(diào)地去說理,論則教人胡說霸道地去論事,八股使人愚,論則使人壞”。當然,在周眼里,策論和八股都有現(xiàn)代變種,因為“土八股”就是“經(jīng)義”,“洋八股”則是“策論”,雖有“新舊之別”“土洋之異”,實是一丘之貉。然而,周又提醒“同是功令文”,“做八股使人庸腐,做策論則使人謬妄,其一重在模擬服從,其一則重在胡說八道也”,更強調(diào)“洋八股的害處”“乃是在于這會變成公論”,進而形成“專制的狂信”。周對此深自痛恨,并把“洋八股”和文人的“判官氣象”相連接,根“長在中國人的秀才氣質(zhì)上”,比八股更差,“勢力卻更大,生命也更強”,因其能夠“到處生根”,沒法祛除。雖然歷史上的八股文已經(jīng)死了,但“與八股文同出于經(jīng)義的史論則尚活著”,這就是“清末的策論”“民國以來的各種文字”。周清醒而不無悲觀地表示對于“策論”或“史論”“實在沒有辦法”,“土八股之后有洋八股或者還有什么別的八股出來”,“一定都是這東西的變種,蓋其本根深矣”。
周在尋根溯源中,更將“八股”的祖宗牢牢定在韓愈身上,厭惡之情表露無遺,韓愈“器識文章都無可取,他可以算是古今讀書人的模型,而中國的事情有許多卻就壞在這班讀書人手里。他們只會作文章,談道統(tǒng),虛驕頑固,而又鄙陋勢利,雖然不能成大奸雄鬧大亂子,而營營擾擾最是害事”。又補充說,“學(xué)袁為閑散的文士,學(xué)韓則為縱橫的策士,文士不過發(fā)揮亂世之音而已,策士則能造成亂世之音者也”,“我常懷疑中國人相信文學(xué)有用而實在只能說濫調(diào)風涼話其源蓋出于韓退之”,“害人心術(shù)”。以此眼光閱世,周氏往往“覺得現(xiàn)代新人物里不免有易卜生的‘群鬼’,而讀經(jīng)衛(wèi)道的朋友差不多就是韓文公的伙計也”。講到“八股”的危害,文人的“全以章句誤蒼生”,周從來都是深惡痛絕,引前人話說“明亡天下,以士不務(wù)實事而囿虛習(xí)”,清末民初以來,“西學(xué)新政”早成“道學(xué)時文”。周氏對顏習(xí)齋“拈出時文來包括宋儒——及以后的一切思想文章”相當欣賞,而“時文的特色則無定見,說體面話二語足以盡之矣,亦即青主所謂奴是也”,“作文的秘訣”“士大夫的真相”,實際說來和“時文”皆屬同類。周氏更進而把范圍擴大,“學(xué)理工的談教育政治與哲學(xué),學(xué)文哲的談軍事,軍人講道德宗教與哲學(xué),皆時文也”,“此殆中國八股時文化之大成”,并把“八股”與“雅片纏足閹人”舉為“中國四病”,斷言“厥疾不瘳,國命將亡”。如周作人在提到自己“生性不喜八股與舊戲”時曾說的“所不喜者不但是其物而尤在其勢力”,周的著眼點始終不離一個啟蒙思想者的左右,國民性批判也好,反禮教也好,或者“載道”與“言志”、“賦得”和“偶成”的區(qū)分,等等,都與此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對時代主題、對左翼、對“魯迅”的拒絕,恐怕與周氏警惕和排斥“八股化”多有牽連,“統(tǒng)一思想,定于一尊”的反對原是周歷來高度注意的。思想的鉗制與非圣無法,“作態(tài)”與“求真實”,不同層面上的對抗差不多無時無刻不在進行。
按羅蘭·巴爾特的看法,“語言是一種立法(legislation),語言結(jié)構(gòu)則是一種法則(code)”,“在語言結(jié)構(gòu)中奴役和權(quán)勢必然混合在一起”。對周作人而言,“八股”的影響太過深遠,幾乎意味著一種根本性的存在?!鞍斯伞奔仁且环N思想限制,也是一種思維定勢,更近似于“語言結(jié)構(gòu)”般無處不在。“八股”已經(jīng)結(jié)構(gòu)化、內(nèi)化,成為文字強勁的役使力。于這幾似與生俱來的束縛力,周不遺余力地予以批判,亦坦承自己浸淫古文已深而無以全然超越。早年說古文“重在模擬”是“文學(xué)的致命傷”來突出“白話文的生命是在獨創(chuàng)”,并不僅限于文章的好壞,實是由于有很多“壞的傳統(tǒng)思想”,“因了漢字而生的種種修辭方法”,在“用了漢字寫東西的時候總擺脫不掉”——周氏“統(tǒng)觀中國文學(xué)的變遷,最大的毛病在于摹仿”的批判亦如此。而“道學(xué)家”和“古文家”希望和能夠“造出一種普遍的思想與文章”,進行思想上或?qū)嶋H中的“控制”和“統(tǒng)治”,然而這種借重或借鑒“傳統(tǒng)”的“奴役和權(quán)勢”常不為人所發(fā)覺。文言的“詞與句”,“即名物云謂以及表現(xiàn)方式”,往往使得一個人的文章“暗中受他文言的支配”,思想上的牽制亦在所難免,而一旦形成“一種普遍的約束”,“一定的新的人生觀與文體”,因襲遵循,不論怎么新,都將變成“新道學(xué)與新古文的流派”。思想的停滯,文學(xué)的倒退,乃至生活的單調(diào)無聊,生命的行尸走肉,在周作人這里,大約關(guān)聯(lián)甚密。為了盡量去除新舊“道學(xué)”影響,周氏尤其擅長的“非正宗的別擇法”,以“疾虛妄”“愛真實”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為訓(xùn),找到漢之王充,明之李贄,清之俞正燮,“與二千年中得三人焉”,構(gòu)建起別樣的思想精神譜系;針對韓愈一路古文,周亦另開一面,從“左國莊韓司馬”到六朝散文,再到明末小品,清儒筆記,尋找到?jīng)]有“奔競躁進”的“道學(xué)家氣”“八大家氣”,卻“華實兼具”“安詳沉著”的非正統(tǒng)文章一脈,以圖對抗、減少乃至抹消“八股”的毒害。
不過,周作人對此并未抱多少希望,他自稱“很舊的人”,“過渡時代”的人,并覺得自己的心受著“中國藝術(shù)及思想傳統(tǒng)”占據(jù),這種感覺已成為負擔,總也揮之不去。1949年后周作人仍然說思想感情和寫法上“有一種習(xí)慣”,“很堅牢的生著根,一時很不容易改變”,這是因為讀過古文,“雖然不曾意識到講什么起承轉(zhuǎn)合,拿起筆來總要有一番布置,題材如何分配,主意如何表現(xiàn)”,“寫的是語體文,用的是古文法”。雖然由于環(huán)境的轉(zhuǎn)變批判的范圍和鋒芒較前都已縮減不少,但周意思不變,“這包袱頂難得完全扔掉”。這種古文遺留下來的“八股氣”現(xiàn)在“很細微”,“表面上幾乎不可見”,但寫時即能“自覺著”,“這味道總覺得有點不好”,卻難“徹底除去”。周曾說過,“無論現(xiàn)在文學(xué)新到那里去,總之還是用漢字寫的,就這一點便逃不出傳統(tǒng)的圈子”。在其一生中,周作人散文表面上多有變化,但周氏的書寫始終對文字抱有一種深深的懷疑,對時代、社會、歷史、人生也是如此,對整個世界亦無不同。
偶爾,周作人也會流露一二,只是因“平常寫文章喜簡略或隱約其詞”,直白的時候不多。然而,周氏早就說明,“我本來是無信仰的,不過以前還憑了少年的客氣,有時候要高談闊論地講話,亦無非是自騙自罷了”,而所謂“知道自己的真相”,“由信仰而歸于懷疑”,“轉(zhuǎn)變方向”云云,實在是周的半遮半掩,最多也就一點外在的“變化”而已。周作人思想上的確定與不確定似乎從來都糾結(jié)在一塊,懷疑、猶豫的姿態(tài)亦或暗示著其兩難的處境。入世與厭世,人情和理智,言與不言,對世界的眷戀和否定,歷史的無望與虛空的追跡,冷漠的深情和悼亡的回想,生死之間,卻是前此未有的淡然與閑適,“忘卻斜陽照土堆”。
無論如何,1949年后周作人散文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存在”,也是“周作人散文研究中重要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雖然此一時期“太被冷落”,此后亦不乏遭人輕視,但“若是放到當時的中國散文史上看”,周氏文章“又恰是那一期里最好的散文作品”。其實,這個評價還可擴大些,稱1949年后周作人散文為1950—70年代中國文學(xué)中最好的文字之一或大體不差。
按周作人意見,好的文字大約“要在文詞可觀之外再加思想寬大,見識明達,趣味淵雅,懂得人情物理,對于人生與自然能巨細都談,蟲魚之微小,謠俗之瑣屑,與生死大事同樣的看待,卻又當作家常話的說給大家聽,庶乎其可矣”。如是觀之,1949年后周氏散文亦“庶乎其可矣”。
責任編輯:陳建軍
The“Different”Writing of Chinese Literature in 1950s-1970s:Case Study of Zhou Zuoren’s Prose after 1949
Zhang P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Literature,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Many of Zhou Zuoren’s prose after 1949 are“short”essays that are“irrelevant to the subjects”,and tend to be more“tranquillity of mind”in terms of style,which dilutes emotions and generates a special kind of“distance”that is so far and so near,and so intimating and alienating.It suits the prose of“reminiscences”.This“distance”is a very unique feature for Chinese literature in 1950s-1970s.This paper tries to analyze the reason behind it.Zhou Zuoren’s efforts are probably hard to say successful,but the pessimistic and doubtful mentalities and“reminiscences”of the life and death dilemma,make Zhou’s writing unique in Chinese literature of 1950s-1970s.
Zhou Zuoren;Prose;after 1949;the“Different Writing”
張平(1978—),男,浙江新昌人,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博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