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寧/著
玩戲法的鑼鼓一沿街敲起來,比鐵成他爸要放電影的消息,更讓全村人覺得興奮。
其實玩戲法的每年都來,表演的節(jié)目,也大致是胸口碎大石、銀槍刺喉、頭斷石碑、油錘貫頂、卸胳膊那一老套,但是鑼鼓一敲,全村男女老少,就全變成了好奇的小孩子,無論如何都要放下碗筷,連嘴邊的飯渣子也來不及抹一下,便紛紛胳肢窩下夾個馬扎,三步并作兩步地,朝村子東西兩頭交界處的空地上趕。好像即將上演的,是一場從未觀看過的精彩絕倫的好戲。
玩戲法的人走南闖北,是流動的雜技團,所以他們最能拿捏得準村里人的熱情在什么時候會被點燃和膨脹。他們總是早早地就到了村子里,選一塊四通八達風水又好的地盤,便支起帳篷,安下營寨。事實上,總有些消息靈通的人,在玩戲法的還在鄰村表演的時候,就打探好了他們下一個目的地。如果恰好是我們村,那這個報信的人,簡直像載譽歸來的英雄,逢人便拍著胸脯自信滿滿地道:明天玩戲法的肯定要來,大家都等著出來看好戲吧!于是這消息一陣風一樣,便從村東頭吹到了村西頭。村里人都走了出來, 站在大道上翹首期盼,好像話一落地,那些玩戲法的人,便會將他們自己給神奇地變到了村子里。而那通風報信的人,這時候也有些著急起來,盡管親耳聽說了玩戲法的人要來我們村,但還是怕萬一他們食言了呢?或者那個被卸了胳膊的小孩子,如果真的殘廢了,再沒有胳膊可卸了呢?再或他們的馬車忽然爆了胎,不得不在其他村子里暫住一宿呢?總之這個報信的人著急死了,可又不能說,怕村里人笑話他謊報軍情,于是他只能硬撐著臉皮,一臉興奮地講起去年玩戲法的來,誰家的小孩子,因為羨慕這些人的神奇本事,差一點就跳上人家的馬車,一起去闖蕩江湖了。這些閑言碎語說上一陣,大家的熱情也就不至于松懈下去,始終是旺旺的一團火,在那里熱烈地燒著。
終于,那些穿著大紅或者金黃綢緞褲子、腰里又扎了鮮艷紅腰帶的男人們,在村口出現(xiàn)的時候,整個村子都沸騰起來。那個最先報信的人,也松了口氣,并用驕傲的語氣慢悠悠說道:怎么樣,我說來,就一定會來吧!說實在話,如果不是我先請他們,說不定啊,早就被人家小孔村的給搶去了。
但村里人這時候早就將這報信人的功勞,像一顆廢棄的牙齒,給拋到了高高的房頂上。大人們這一天在田間地頭碰見了,聊的全是玩戲法的人。當然先從馬車上的五個人,是什么關系說起。有說他們是一家人的,兄弟五個,或者,是叔伯家的五個孩子,恰好湊成一個雜技團。有說他們是一個村里的,因為太窮了,不得不從小就學這些江湖技藝,走村串巷,混口飯吃。也有說他們整個村子里的人,都是演雜技的,而且家家戶戶都靠這個發(fā)了大財,可比我們這些泥土里刨騰糧食的農(nóng)民強得多。不管怎么說,總之這些外鄉(xiāng)人跟我們是不一樣的,他們來自遙遠的某個村莊,遙遠到村里人都沒有去過,也完全沒有概念,他們究竟在哪一個神秘又充滿了蠻荒氣息的角落。而他們自己,自然是不肯說的,他們是一群守口如瓶的人,既不會給任何人透露他們戲法的秘密,也不會談及自己的私事。他們只負責賣力地表演,至于其他,一概不提。
而我們小孩子,著迷的恰恰是整個戲法班子散發(fā)出的神秘野性的氣息,好像他們來自某個原始的部落,或者廣袤無邊的森林,再或地球的另一端。對,村里大人們總說,如果用鐵锨不停地挖的話,是會從地球的另一端,挖出人來的。他們還煞有介事地提及某個村莊,村莊里的人,有一天挖井, 挖著挖著,沒有挖出水,卻挖出一個活人來,那人的皮膚還是黑色的,煤炭一樣。于是我們小孩子認定,這些跟我們說話口音都不一樣的玩戲法的人,也是來自地球的另一端。在他們那里,所有的人都具有超能力,都會變幻模樣,會卸掉人的胳膊,重新安好,還有刀槍不入的本領,甚至拿大刀去砍脖子,那脖子不只不流血,還會將大刀給磕掉一塊。而他們千里迢迢趕著馬車,經(jīng)過我們村子,不過是為了炫耀一下他們超人的功夫罷了。
玩戲法的扎下營盤之后,便開始繞著村子,敲鑼打鼓地招攬觀眾。事實上,他們根本不用那么賣力地吆喝,因為整個村子里的人,早就知道了他們要來的消息,就差將小馬扎排好,列隊迎接他們了。于是他們閑庭信步地扯嗓子喊了一圈后,便歇了鑼鼓,等著男女老少從院子里快步走出,聚攏到臨時搭起的表演區(qū)來。
好像所有玩戲法的男人,都有一模一樣的嗓音,沙啞的、粗野的、讓人心生畏懼的外鄉(xiāng)人嗓音。這種嗓音將他們與我們村里所有人,都鮮明地區(qū)別開來。甚至他們亮開了嗓門一聲大喊,即刻會將全村人帶入到蠻荒生猛的遠古時代。我們一邊緊張著那銀槍會不會刺破玩戲法男人的喉嚨,一邊卻又相信,他們一定有電影里少林寺和尚們一樣的真功夫。他們還會飛檐走壁,會將所有人的錢,瞬間變?nèi)胱约旱目诖?。這讓我們小孩子又驚駭又向往,而鐵成鋼蛋之類的,早就受不了煎熬,主動跟他們套近乎,試圖學到一點功夫,供以后向人吹噓之用。鋼蛋甚至還央求他們收他為徒,當然,他們像揮一只蒼蠅一樣將手一揮,又漫不經(jīng)心地吐出一句:祖?zhèn)鞴Ψ?,概不外傳?/p>
不外傳就不外傳吧,鋼蛋一邊撇嘴,一邊卻早就找好了最佳地理位置,發(fā)誓一定要偷學到真功夫。我當然沒有鋼蛋大膽,知道胸口碎大石,或者銀槍刺喉,都是頗危險的,于是便找個避開碎石飛濺的角落,興奮又不安地站著,或者直接坐在地上,看頭頂刺眼的燈泡下,玩戲法的人晃來晃去的影子。那影子也是高大威猛的,一錘砸下去,碰飛或者震折了的,一定是鐵錘自己吧。
在觀眾的數(shù)量還沒有達到玩戲法的預期之前,會有一個十幾歲的男孩,不停地敲打著大鼓。那鼓明顯年歲長久,油漆剝落,連皮子都卷了起來。但這絲毫不影響沉郁的鼓聲傳遍村子的每一個角落。間或,男孩也會重重地敲幾下鑼,并在最后的一敲過后,迅疾地捂住那鑼聲,似乎鑼聲多一點,都是浪費。而其他玩戲法的男人們,則不停地走來走去,活動著手臂和腿腳,為馬上就要到來的驚險雜技熱身。
觀眾越來越多,直到整個村子里的人,都來到了這片空地上,等著好戲的開場。搬馬扎來的,很快發(fā)現(xiàn)坐著是最吃虧的,因為完全被擋住了視線,于是大人自覺地讓我們小孩子站在前面,他們則里三層外三層地圍成一圈,將玩戲法的結(jié)結(jié)實實地包起來,這才長舒口氣,好像這些玩戲法的人,即便是變出翅膀來,也飛不出我們的包圍圈。擺好了陣勢,大家便開始張家長李家短地熱熱鬧鬧拉起了家常,村東頭和村西頭的媳婦們,有一段時間沒見,好一通掏心掏肺地傾訴。老人們都淡定,他們幾乎對玩戲法表演的每一個節(jié)目都熟稔于心,所以他們過來,大半是為了聽聽熱鬧的聲響,好像在此之前,他們一直被囚居在暗室里一樣。我們小孩子呢,完全不理會大人們的親密交談,事實上,我們才是玩戲法的人真正的觀眾,因為沒有人比我們更相信玩戲法的人全都是會飛檐走壁的英雄好漢了。
在全村人將玩戲法的圍了個水泄不通之后,他們終于不再無休無止地拖延下去,而是用一聲震耳欲聾的鼓聲,讓吵嚷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最先開始講話的,是個類似領袖的中年男人,他會先來一番讓人看得眼花繚亂的功夫,以此換來人群的叫好聲,算是博個頭彩,活躍一下氣氛。男人舉止有常年在外奔波游走的粗糲,雙手抱拳,嗓子一亮,道一聲“老少爺們,多謝捧場”,便開啟了今晚的精彩演出。
開始照例是相對輕松的小魔術,比如將一沓白紙變成實打?qū)嵉拟n票。這魔術盡管我們年年都看,但每次看都信以為真。我和二芹還熱烈地討論著,如果跟他們學會了這個戲法,以后豈不是像神筆馬良或者聚寶盆的故事里講的那樣,想要多少錢,就能有多少錢了嗎?可是,二芹畢竟比我精明一點,她轉(zhuǎn)念一想,質(zhì)疑道:既然他們能變錢,干嗎還吃胸口碎大石的苦頭?這個問題的確把我難倒了,我只能猶豫著解釋說,或許,他們變錢的魔法,僅僅在玩戲法的時候,才能施展吧?
但我和二芹還來不及就這個問題展開深入討論,就到了驚險刺激的胸口碎大石的節(jié)目。那個躺在紅色的墊子上,胸前被壓了一塊厚重石板的男人,立刻引來全村人的關注和同情,而扛著大鐵錘的“兇手”,則不停地走來走去,盡力渲染著這一錘砸下去,將可能出現(xiàn)的斃命結(jié)果。他不愧是一個講故事的高手,很快便讓每一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家一邊希望那大錘不要落下去,或者最好是砸偏了,在地上震出一個大坑來,一邊卻又希望那男人別再啰唆,盡快一鐵錘砸下去,來個要么命喪要么石斷的痛快結(jié)局。但那男人還在喋喋不休地說啊說,一直說到有人憋不住了,罵一聲“操!”隨即兔子一樣沖出人群,跑到某棵大樹后面,將一泡尿嗖一聲發(fā)射出去,又迅疾地提著褲子跑回原位。終于,那“劊子手”掄起了大錘,就在砸中的那一瞬間,有大人將小孩子的眼睛給蒙上了,也有小孩子自己驚駭?shù)亻]上了眼睛,當然只閉上了一半,另外一只眼,留出一條縫,緊張地窺視著明晃晃的電燈下, “殺人者”和“被殺者”有怎樣驚心動魄的表情。但事實上,“殺人者”并不邪惡,好像這是一樁司空見慣的表演,而“被殺者”,也沒有我們想象中的恐懼。甚至在石板斷裂的那一瞬間,他一下子輕松地跳起來,并驕傲地繞著全場,英雄一樣抱拳走了一圈,好像應該慰問的是我們這些觀眾,而不是躺在石板下,等待不長眼睛的鐵錘決定生死的他。
接下來的表演,自然一個比一個驚險刺激。比如那銀槍刺喉,兩個男人的喉嚨,頂在尖銳的銀槍上,并用氣功讓銀槍兩端盡力地朝一起靠攏的時候,所有人真怕兩個男人忽然間一起倒地斃命。那槍頭當然是真的,在表演之前,每個觀眾都會被允許去觸摸一下。夏日夜晚的星星,如果看到兩個漲紅了臉、鼓著腮幫、憋著一股子氣努力折彎銀槍的男人,一定也會嚇得躲進云層里去吧?但每一次,這些表演者,竟然都能化險為夷,于是我們的心,就這樣一整個晚上,提上去,落下來,又提上去……
但最為驚恐的,怕是卸胳膊了。每年來表演卸胳膊的,都是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有一張和鐵成或者鋼蛋一樣稚嫩好看的臉。我和二芹都懷疑他生下來就沒有爹媽,否則,誰家會舍得自己孩子的胳膊天天被卸來卸去?或者收養(yǎng)他的一定是后爹后媽,只拿他當掙錢的機器,哪管他的胳膊被卸下來,再安上去,會有怎樣撕心裂肺的疼痛。每次到卸胳膊這個殘忍的壓軸“好戲”, 那玩戲法的頭目, 都要先領著男孩,炫耀似的繞場兩圈,讓每一個人都看清這個面容有些清秀的大男孩,這一刻,是多么的健康活潑可愛,而即將面臨的,又將是怎樣的一場酷刑。果然,在這樣反差巨大的情境下,有女人開始懇求頭目,不要卸孩子的胳膊了,我們不看這個節(jié)目,實在是太可憐了?。∵€有孩子被這敲鑼打鼓的氣氛渲染著,嚇哭了。而更多的人,是懷著期待被驚嚇的熱情和好奇,去觀看即將到來的演出的。玩戲法的當然拿定了看客的心理,所以根本不顧及小孩子的哭聲,像對待一個動物或者沒有生命的物體一樣,將男孩的腦袋按下去,讓其彎下腰去。在告知村人們,他即將給男孩的兩條胳膊,做三百六十度旋轉(zhuǎn)時,有膽小的女人,早已捂上了眼睛。但是,一切都是阻擋不住的,隨著咔吧一聲脆響,男孩的胳膊瞬間就被轉(zhuǎn)了一圈,并隨即像柔軟的面條一樣,耷拉下來。那男孩,竟然一聲都沒有哭,但眼尖的人,還是看到了他的眼淚。在頭目將男孩棄之一旁,又喋喋不休地訴說了一通男孩的痛苦之后,終于在人群的叫喊抗議聲中,又輕而易舉地給男孩的兩條胳膊復了位。村里人都不懂這是脫臼,我們小孩子更是不明白,只覺得這是世間最殘忍的酷刑,每每都是這樣的恐懼和震撼,讓我們那一顆跟著玩戲法的人走遍天涯海角賣藝的心,瞬間變得小小的,隱匿在村子的某個角落,遍尋不著。
第二天早晨,我還在噩夢中,跟要卸掉我胳膊的人拼死搏斗的時候,玩戲法的頭頭,已經(jīng)帶著慘遭他卸胳膊的男孩,挨家挨戶地討要打賞了。那男孩一臉的漠然, 好像昨晚的疼痛,從未在他的身體里留下過任何的印記,一覺醒來,他又成為一個走南闖北、心腸冷硬的人。他提著大大的麻袋,站在人家門口,不發(fā)一言,任由那個長相兇蠻的頭頭,在女人們不舍得施舍更多糧食的時候,將他一下子推到人面前,以不容違逆的語氣,逼迫道:大姐,行行好嘛,看在這孩子昨晚胳膊都被卸斷了的分上,怎么也得多給我們幾斤糧食吧。大多數(shù)時候,女人們是會發(fā)慈悲的,看那一臉漫不經(jīng)心的男孩一眼,嘆口氣,拿著葫蘆瓢,扭頭去大甕里再舀上一些,而后邊將灰塵仆仆的麥子倒入大張著嘴巴的麻袋,邊歉疚地笑道:只能這些了,多了真沒有了。那頭頭知道哪怕他再卸一次男孩的胳膊,也換不來更多的糧食,于是便換了臉色,將還彌漫著塵灰的麻袋拽住口,嘩啦一提一蹾,便甩上肩,扭頭走人。那麻袋在他的身后,發(fā)出輕微的嘩啦嘩啦的聲響,似乎有萬千的沙子和麥子,在彼此排斥,又不得不委屈地擁擠在一起。
玩戲法的人,要花上一天的時間,才能挨家挨戶地將全村的糧食收斂完。有時候,會遇到像胖嬸一樣精明的女人, 知道他們上門討要,早早地就扛起鋤頭下了地,借此躲開這煩人的債主。玩戲法的也沒有辦法,看一眼無情閉鎖的大門,知道這家人是鐵定不會打賞哪怕一粒麥子的,于是恨恨地探頭朝墻內(nèi)看一眼,恰好跟一只狗視線相遇,于是狗一聲怒吼,顯示出對主人的耿耿忠心,而人也氣憤地罵一句:操他娘的!只有那個男孩,在烈日下疲憊地倚墻站著,一聲不吭。
他們其實也沒有收斂到多少的糧食,村人習慣了看免費的演出, 比如鐵成他爹放的電影,就從來不會挨家挨戶地搜刮什么。所以像盼著他們快點來演出一樣,全村人都盼著他們快點離開,好像,那個被卸了胳膊的男孩,在村里多待上一秒,便在人們心里,多壓了一麻袋的糧食。那麻袋那么沉,銀槍一樣一直壓到喉嚨,快要讓人喘不過氣來了。
我特意跑到巷子口,注視玩戲法的趕著馬車,從大道上離去。那個男孩坐在一麻袋的麥子上,仰頭沖著藍得耀眼的天空,輕松地吹著口哨,好像他們即將要去的,是一個開滿了花朵的夢幻之地。在那里,眾目睽睽之下,他不會再被人殘忍地卸掉胳膊,也不會被銀槍無情地刺向喉嚨。
正午的陽光重重地砸下來,落在脊背上,有微微的疼。我在越來越遠的口哨聲里,像男孩一樣,仰頭看向正午的天空,那里除了無窮無盡的深邃的藍,什么也沒有。
村子里隔三岔五就有要飯的來,也不知道是哪個村的,叫什么名字,家里有沒有兒女老人,冷了熱了住在哪兒,病了有沒有人照顧,死了呢,會不會有人知道??傊麄兒袜l(xiāng)下的流浪狗一樣,只要還愿意每日在周圍的村子里游蕩,就不至于餓死凍死。隨便誰家還不給一碗湯喝,不給一個白面饃吃?即便是大雪覆蓋的冬夜,在麥秸垛里掏挖出一個洞來,也能避一晚風寒吧?
所以家門口來一個要飯的,高一聲低一聲地求人給點吃的,從來不會有誰覺得稀奇。而我們小孩子,放了學,看到要飯的站在自家門口,會覺得有個親戚或者熟人登門拜訪了一樣,朝著院子里便大喊:娘,要飯的來了,家里有啥吃的沒?如果爹娘不吱聲,我便自己跑到碗柜旁邊, 看看早晨有沒有吃剩下的“玉米呱嗒”。如果有,我會立刻端出去給要飯的;如果沒有呢,我翻箱倒柜也要找出半個煎餅或者白面餅來,好像找不出點吃的,空著手打發(fā)要飯的走,是一件很丟人的事。
所以在鄉(xiāng)下做要飯的,并不怎么難堪或被人欺負?!捌蜇ぁ被蛘摺敖谢ㄗ印边@樣的稱呼,是城里人才會叫的,鄉(xiāng)下人只管他們叫“要飯的”,這比“討飯的”聽起來似乎更文雅一些,甚至那“要”字里,還帶著點理直氣壯,是非要不可,不給也要。而“討”字聽起來就慘兮兮的,是可憐巴巴地伸出手去,求人給一點吃的,而且邊哀哀地懇求人家行行好,還要邊看人家臉色。
鄉(xiāng)下要飯的因此活得舒坦自在,我?guī)缀跻蚕胱鰝€要飯的,提了打狗棒,肩膀上掛個褡褳,或者直接背一個面口袋,走街串巷、挨家挨戶地要飯吃。而且還能吃百家飯,即便是天天吃煎餅吧,每家的煎餅也一定是不重樣的,張家的煎餅里會夾點咸鹽芝麻,李家的吃起來更酥香掉渣,趙家的散發(fā)著清香的野菜味,孫家的一口咬下去,還有碎花生撲簌簌地落了一地呢。湯水呢,也是各式各樣的,咸的香的麻的辣的,想想都美得很,更不用說喝了。
大約要飯的也覺得自己的這份職業(yè)特別有趣,所以看到順眼的小孩子,還會將那些完好無損的煎餅啊饃饃啊餅子啊,拿出來分我們一塊。于是我們便跟著這個要飯的,一起吃了一回百家飯。想到那褡褳里的好吃的,是來自另外的一個村莊,或許那村莊需要翻越很多座大山,穿越很多條江河,我們便覺得這要飯的,充滿了浪漫的異域氣息。啊,他簡直是童話里略帶憂郁滄桑的流浪王子!
要飯的是最會看人眼色的。他們在行經(jīng)很多個村莊之后,比村子里的男人女人都更淡然。有時候他們站在大門口, 喊了許多聲“有人嗎”,房間里都沒有傳出任何的聲響。他們當然知道人是隱匿在某個角落里,悄無聲息地窺視著窗外的。要飯的在明處,人在暗處,兩個人相互較著勁,誰也不肯先退縮。要飯的執(zhí)意要討到一點糧食,他知道人在躲避著他,希望他快快地走開,甭指望從這戶人家討到一口吃食??墒撬矆?zhí)拗地堅持著,既不惱怒,也不裝可憐,他不卑不亢地站在門檐下,用手不緊不慢地叩著朱紅色的鐵門, 并一聲聲地重復著“有人嗎”。他這樣喊著,連鄰居家的女人都探出頭來,也不說話,只帶著些同情,看他一眼。要飯的當然知道那視線里暗含的意思,是讓他再堅持一會,主人或許忽然就心軟,施舍他一張香酥的油餅。小孩子們也嘰嘰喳喳地圍攏過來,瞅瞅這個穿著補丁衣服的胡子拉碴的老頭,又好奇地將手伸到他的褡褳里去,偷偷捏出半個燒餅來。要飯的也不生氣,那一刻他好像成了一個演員,因為有觀眾捧場,乞討聲里,便陡然多了一分自信。
終于,那躲在窗戶后面窺視的女人,懶洋洋推開了房門。女人的頭發(fā)蓬松著,臉上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好像之前她一直在專心午休,完全沒聽到要飯的在乞討。女人倚在堂屋門口,朝著院門口嘟囔:煩不煩,一聲聲喊什么啊,沒看到人都在睡覺嗎?
要飯的并不跟女人急,照例笑著,伸出手去:行行好,給點吃的吧。
團團圍住的小孩子們,則一臉的迫切,想知道要飯的叫了這么久,女人到底會拿出什么吃食來打發(fā)了他。鄰居家的女人呢,也探頭探腦地看過來,專瞅著隔壁婆娘的施舍標準,以便到時候不至于因自己給得太少,而輸了顏面。
被這樣視線圍攻著的女人,終于不好意思再硬撐下去,回身去堂屋里,拿出一塊早晨吃剩的煮地瓜來。那本就不大的地瓜,還被掰去了一半,新掰開的新鮮口子上,有一道不知怎么抹上去的鍋灰,似笑非笑地沖著眾人。
女人也不正眼看要飯的,她幾乎是將地瓜丟給了那只有些污漬的手。要飯的并未因這樣的怠慢而生出不悅,他們永遠都是一副被磨煉出來的好脾氣,謙卑地彎腰笑著,說一聲謝謝,而后將地瓜放到褡褳前面的袋子里去。那地瓜在一塊塊帶著棱角的燒餅、煎餅、饅頭、白餅中間,顛來倒去,左沖右突,最終找到一個穩(wěn)妥的角落,安靜下來。
要飯的堅持了約莫二十分鐘,得了這一塊地瓜,于是心滿意足地撥開我們這些圍觀的孩子,轉(zhuǎn)向相鄰的一家。有了這樣“漫長”的較量,鄰居家一直窺視著的女人,也便有了施舍的標準。于是但凡比那半塊地瓜多出一截的隨便什么吃食,都足夠?qū)⑦@一場乞討體面地應付過去。鄰家女人因此將一搪瓷缸的地瓜干,倒進要飯的袋子里的時候,很有一股子土財主廣散錢財給受災民眾的豪邁感,好像她送出去的地瓜干,是倒進了傳說中的聚寶盆,會源源不斷地生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地瓜干一樣。要飯的進過千家萬家的門,遇到過形形色色的臉,被人唾棄過,也被人厚待過,所以盡管這鄰家的女人,比之前的慷慨,他卻并沒有生出多一分的感激來,照例是我們習以為常的一句“謝謝”,而后拄了打狗棒,伴著胸前搪瓷缸子與衣服紐扣輕微碰撞發(fā)出的聲響,繼續(xù)他下一次的乞討。
大約是要飯的沒有來處,也不知去向,或者他們對于村子里的人,沒有太大的價值,既不關系到我們的顏面,也不會對我們造成怎樣的利益損耗,所以很少會有女人去八卦一個要飯的來龍去脈。盡管當街閑扯的女人們,會將村里某個姑爺八輩子前的事都弄得水落石出,或者把誰家新媳婦陪送的嫁妝究竟值多少錢,也能打探個分毫不差。但是對于要飯的,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壯年還是老人,瘸子還是獨眼,她們一概沒有興趣。而我們小孩子跟女人們恰好相反,我們一點也不關心誰家娶新媳婦欠了一屁股債,誰家女兒賴在娘家不走,快要將哥嫂吃窮了,我們只對那個來去無蹤的神秘的要飯人,充滿了無窮的探知的欲望。
我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譬如要飯的年輕的時候,也是要飯的嗎?如果他一輩子都要飯,那得走過多少的村莊了???他走過的那些村莊,跟我們的村莊有什么區(qū)別?也有大片大片的桃樹杏樹梨樹棗樹嗎?春天的時候,他去要飯,一定會被太陽曬得暖融融的,走著走著,額頭還冒出了汗珠,他的經(jīng)歷了一個冬天風寒的棉襖,亮堂堂地敞開著。后來他就干脆脫掉了,系在腰里,或者搭在肩頭,于是這讓他看上去更加的灑脫,或許,他還會因此快樂地哼起歌來呢。冬天的時候,他也不怕吧,誰會在風雪之夜,難為一個要飯的?況且要飯的總是能讓村里人覺出自己是幸福的,于是隨意扯下一小片幸福,給要飯的,那幸福不是少了,反而更加的濃郁起來。要飯的有沒有想過成一個家,像每一個正常人一樣,娶個女人做老婆,再生一堆的孩子?啊,還有,他究竟是從哪個村莊里來的?與他同屬一個村莊的人,知道他每日游蕩在不同的村子里嗎?過年的時候,從未見過一個要飯的,那么他們都藏到哪兒去了呢?當要飯的老了,走不動了,會不會有人接替他,走街串巷地繼續(xù)討飯?如果某一天,要飯的快死了,他們是不是像一只貓,避開熟悉的村莊,躲到無人的荒野上,安靜地咽下最后一口氣,并任由無人收拾的尸體,腐爛進泥土里去?
我們小孩子有太多的問題想要問大人,可是大人并不搭理我們。于是我們只能跟在每一個要飯的屁股后面, 好像他們的跟班或者嘍啰,并盡職盡責地將這一卑微的身份,堅持到最后一家。有時候要飯的走著走著,身后跟著的小孩子會越來越少,但總有那么一兩個,是始終保持了熱情的。那熱情到底是源于對村外世界的好奇呢,還是那些要飯的身上因走過了上百個村莊,而流露出的萬事不懼的氣質(zhì),引誘了他們呢,也說不清楚??傊乙苍?jīng)是那孤獨的一兩個孩子,懷著被要飯的帶走他鄉(xiāng)的浪漫想象,跟在他的身后,走啊走,一直走到他要離開我們村莊,去往別的什么地方了,那人忽然回頭,真誠地看我一眼。而我,卻被這樣的注視給嚇住了,一扭頭,朝家的方向狂奔。
我從未跟蹤一個要飯的走出過自己的村莊。所以我也和村里的女人們一樣,永遠不知道一個要飯的究竟有怎樣神秘的過去和虛無縹緲的未來。
可是有一年的冬天,大雪紛飛的夜晚,一個要飯的老頭,忽然間出現(xiàn)在了我們家的火爐旁邊,而且還烤著旺旺的爐火取暖,好像他生來就是我們家的一員,或者是跟我們有密切來往的親戚。 他一點也不覺得跟我們有什么隔膜,以至于他那樣熟絡地跟父母說著閑話,我竟然生了氣,搬了馬扎,坐在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遠遠地瞪視著這個陌生的來客。
是母親最先發(fā)現(xiàn)了大門口站著一個要飯的。那時,天已經(jīng)蒙蒙黑了,雪紛紛揚揚地下了一天,而且在夜幕籠罩了整個村莊的時候,沒有任何停歇下來的意思,好像那雪根本不關心有多少人挨餓受凍,或者艱難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它們只顧著下,而且一陣緊似一陣地下。所以那老頭出現(xiàn)在迎門墻邊上的時候,幾乎成了一個雪人。母親出去倒沒了釅的剩茶水,一推門,見那老頭窸窸窣窣地倚墻站著,嚇了一跳,馬上縮回身來,緊張地問父親:迎門墻那里站的是誰?我和姐姐慌得馬上要躲到里屋去,可是一想,里屋也黑黢黢的,無處可藏,所以到底還是膽戰(zhàn)心驚地站在母親身后,像看鬼片一樣,一只眼閉著,一只眼則努力瞪大了,去看那大雪地里,到底是誰。父親膽大一些,或者他也只是裝膽大吧,所以便隔著房門,用袖子擦擦玻璃上的霜花,透過那清晰的一小片地方,看向黑咕隆咚的天井。
在父親還沒有來得及找到手電筒,去照一照那是否是個活物時,那雪人竟然又向前移動了幾步,站在了我們家的大水甕旁。水甕里的水,已經(jīng)結(jié)了厚厚的一層冰,并落滿了雪,那雪看上去便不像是落在了甕里,而是長在了里面。那雪人究竟想做什么呢?難道他要砸開冰,取水喝嗎?就在他似乎還想繼續(xù)移動的時候,手電筒射出的一束強光,讓那雪人忍不住抬起胳膊,擋住了眼睛。而他胸前掛著的搪瓷缸子,也隨即發(fā)出一聲輕微的響聲。那響聲在靜寂的雪夜里,格外地清晰,好像一塊冰裂開的脆響,或一片樹葉飄落在河面上濺起的水聲。就是這樣的一點響動,讓父親確鑿地下了結(jié)論:這是一個要飯的!
其實不用那要飯的開口,全家人都知道,他在這大雪天里,無處可去,恰好看見我們家被爐火映得暖意融融的窗戶,那窗戶上還有梧桐樹疏朗的影子,隨了跳躍的火光,歡快地起舞。要飯的大約被這雀躍的影子給吸引住了,于是從門口走到了迎門墻邊,又從迎門墻邊挪到了水甕一側(cè)。如果不是母親及時地發(fā)現(xiàn),雪地里凍得瑟瑟發(fā)抖的他,他一定會繼續(xù)向前挪移,一直走到堂屋門口的吧?不過也或許,作為一個要飯的,他會以隨隨便便闖入人家天井為恥,他們的界限,一向只是倚在大門口,并毫不逾越這樣的界限的。
不管怎樣,要飯的老頭坐到了我們家溫暖的房間里,而且用他的搪瓷缸子,喝著滾燙的熱茶。那茶還是母親新沏的,就像要飯的是我們遠方的一個親戚,許久沒有音信,卻突然間想念我們,于是便千里迢迢地在這雪夜里奔來,就為了跟我們圍坐在火爐旁,敘一敘家常,或者什么也不說,只是安靜地烤一烤奔波中凍僵的雙手,聽一聽火爐里煤炭燃燒時發(fā)出的輕微的響聲。
我知道母親的熱情里,帶著幾分村里女人們都會有的好奇。她很巧妙地打探著要飯的個人生活,譬如他從哪個村子里來?他離家已經(jīng)多久?他有沒有老婆孩子?他走街串巷地要飯,會不會想起他們?每天晚上他睡在哪兒?最多的時候他能討到多少的糧食?盡管母親這樣八卦,但她的語氣里,卻帶著深切的同情,以至于這樣的時刻,連父親也不再當眾訓斥母親多嘴, 任由她細細碎碎地將要飯的內(nèi)心隱秘,像一團毛線一樣,一點一點地從他的心里向外牽引。而我則驚奇地從那蓬松的越扯越多的毛線團里,發(fā)現(xiàn)要飯的原來跟我們村子里任何一個庸常的男人一樣有家有口,只不過,他的父母早已去世,而他的老婆,則因為他窮,早早地帶著孩子離開了他,改嫁他人。因為沒有什么人可以牽掛,他就這樣要了很多年的飯,走過不計其數(shù)的村莊。他將那些討來的糧食,賣掉換成鈔票,而不能賣掉的那些餅啊饃啊粥啊,就自己吃掉,或者帶回去給村子里的人吃。可是誰會吃一個要飯的討來的東西呢?我努力地想,除非……除非他整個村子里的人,都是要飯的!啊,想到這一點,我又重新覺得要飯的身上有了遙遠的神秘的光芒。那光芒是我不能夠抵達的遠方。遠方在哪里呢?就在要飯的離開的那個村莊,那里的每一個人,都過著與我們不一樣的生活,他們從來不會種地,或者他們那里根本就沒有可以耕種的土地, 除了山,還是山。那山上是荒蕪的,連一株草都不長,于是整個村莊的男人們,便紛紛地背了褡褳,離開家人,外出要飯。
我因為這樣的想象,忽然間對低頭呼嚕呼嚕吃著面條的要飯的老頭,產(chǎn)生了好感。就連他荒草一樣蕪雜的胡子,都被紅通通的爐火給涂抹上了一層暖暖的橘紅色,就像神話故事里的白胡子老人。啊,我真希望他再說一些什么,關于他們村子里其他要飯的男人們,或者過年的時候,他們怎樣從四面八方趕回貧窮的山村,彼此熱烈地交換著十里八鄉(xiāng)要飯的經(jīng)歷。只是那些歷經(jīng)的風霜雪雨,見識過的成千上萬的男人女人,經(jīng)過的無數(shù)個不同模樣的庭院,也足以將他們跟每一個從未離開過村莊的男人們區(qū)分開來。
于是那一個夜晚,我將馬扎搬到要飯的對面,以比母親還要好奇的視線,注視著這個一臉刀刻般滄桑的老人,我甚至因為他進了我們的家門,與我們同吃過一個碗里的菜,喝過一個鍋里的面條,而覺得有在小伙伴面前驕傲的資本。我想等到天明,這個故事一定會發(fā)了酵的,我懷揣著這樣一個巨大的秘密,走到學校里去,一定會連老師也給嚇住的吧?
可是,要飯的終究沒有等到天明,就從我們家的偏房里爬起來, 消失掉了。我早起上學,躡手躡腳地經(jīng)過偏房門口,而后推開半掩的房門,看到母親專門放置的一盆炭火,早已經(jīng)熄滅。鋪開的草苫子上,有要飯的躺過的痕跡??墒?,也只有這么一點的痕跡了,就連他離去的腳印,都被天地間飄飛的更大的一場雪給完全地覆蓋了。
要飯的究竟去了哪里呢?沒有人告訴我。
所有行經(jīng)過村莊的要飯的,他們都沒有來處,也了無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