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二花
社火
蘇二花
1
入冬后的第一場雪染白了整個龍泉,雪不算大,卻把原本的凸凹抹平。龍泉就此莊重起來,在刪繁就簡的黑白兩色之間斂神聚氣收刀檢卦,入了定。
雪賽鐵。
臘月二十,我開著車,拉著大哥,行程三百六十里,奔赴龍泉,奔赴父親。一路無語。因為無語,一路的丘陵溝壑就異常綿延。我不喜歡龍泉,從來不。就是因為這綿延不絕和這沒完沒了。方寸的后視鏡里,大哥神色漠然,眼睛看著車窗外,他是要把一路的山草樹木都要盡收到眼里。似乎是這樣的。但我,和他都知道,他的兩只眼是空的,所有他看在眼里的,都不過是路過他的眼里罷了。
我也不喜歡大哥。心中一陣惡嫌,我一腳油門踩到底。
車如孤舟,蕩在山巒的海里。
迅疾而慌張的風(fēng),來不及敲打車窗就被刺穿。北方冬天的風(fēng),是強盜般的不容分說,像那些突如其來的苦難,從來不講道理。勁風(fēng)過處,公路被掃蕩得干凈,居然有一塵不染的意思。我再次從后視鏡里看大哥,大哥還是一臉漠然。這讓我猜不透他的心。嗯,這是個由來已久的事。可是,我卻那么真切地看到過他的胃。他的胃被整個地切除下來,放在手術(shù)盤上,像一只被剝了皮的潰爛貍貓,上面充斥悲慟。
此刻,沒有了胃的大哥,神色漠然,任憑一路的丘陵溝壑山水草木和村莊街道從他眼里路過。他自己不知道他已經(jīng)沒有了胃,他更不知道此刻有無數(shù)個癌細(xì)胞正在他的身體里囂叫奔突。他不知道,是因為我們不告訴他。我們不但不告訴他,我們還編織出各種謊言來欺騙他,好像他真的不知道似的。你看,我們就是這么愛他。
愛他,前塵往事就浮在眼前,多年前有個熾熱的中午,太陽正當(dāng)頭頂,生在院里的火爐上,一壺水滾了,直著脖子尖聲銳叫,突突冒著白汽。午睡起來的大哥睡眼惺忪,一臉浮著正因為睡了才更加彰顯的疲倦。他看了一眼爐上滾著的壺,卻奔向了廁所。他出來后提著褲子,腳邁著八字步,那是我們家族的標(biāo)識。他一手提褲,一手提起爐上的水壺。水壺一經(jīng)提起就停止了銳叫,像被拯救一般。白熾的太陽下,裊裊蒸騰的熱浪曲扭了房屋、西紅柿架和臺階上一盆體積碩大的柳月桃。
一只黃狗驀地從車前躥過,倏忽如鬼。我猛然一個急剎車。車輪胎剮過地面,如同玻璃片剮過鐵鍋底,我的腦袋和身體隨之分崩離析。卻在瞬間又聚攏回來,由一個個米粒般細(xì)碎的麻點匯集凝聚,我又成了我。好在寒冷之下,路上空無一人。去死!我搖下車窗沖那黃狗破口大罵。那黃狗滿眼驚懼,緊緊夾著尾巴弓腰逃遁。
車橫在路上,冷風(fēng)灌滿一車。我因為過分緊張眼里溢滿了淚。與此同時,我腹痛如絞。牙齒緊緊咬著嘴里的肉,汗沁了一身。手捂著肚,我問自己,這樣可以嗎?如果真的可以,也算。猛地想起了大哥,急忙回頭去看。他顯然也被突如其來的急剎車甩得不輕,可他一旦重新坐穩(wěn),立刻就顯示出一派處變不驚來。這也是我們家族的標(biāo)識,即使面臨生死也不會泄漏半點戚戚然。正如當(dāng)我得知他被檢查出了胃癌,給他打過去電話時,他在電話里高亢明麗充滿陽光的聲音。他是故意的。這正是我不喜歡他的地方。他在掩飾什么?是巨大的恐慌還是巨大的虛偽?
腹如刀絞。
我掩飾著,不讓我的疼顯露出來。我無非也是我家族里的人,我的血也照樣不能流出其他的顏色。我也不會讓大哥看出我的肚里,多出來一個如何不為人知的暗傷。
車順過來,再次起步。一腳油門下去,龍泉遙遙在望。很悲催,三百六十里路只在轉(zhuǎn)瞬,而我逃離它,卻用了二十年時間。我生在龍泉,但龍泉卻被連綿不絕的丘陵溝壑深深湮沒著。我不喜歡龍泉,攢足力氣用了二十年時間才算逃離,又用了十年的時間企圖把它徹底忘卻。我是有足夠的決絕,卻想不到我還是回來了,拉著身患絕癥時日無多的大哥,也拉著我如刀絞般的腹痛。行至山窮水盡,除了投奔龍泉投奔我們的老父親,我們都想不出其他的去處。
但我也不喜歡父親。他有著太過分的沉默。他少言語,不茍言笑,他嚴(yán)肅、凝重,如彤云背后佇立千年的山,濃重艱澀無法洇濕化開,可他明明是一個父親。天底下有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的父親,也有霜重鼓寒聲不起的父親,我的父親偏偏就是后者,這也是我一切不許纖塵落畫堂的起因。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車終于還是怯生生臨近了家門。隔著車窗,眼睜睜看著離別十年的家門在一個拐彎后跳出來,我刀絞般的腹痛一下好了。居然,好了。眼淚一下蒙住了我的眼,后視鏡里的大哥,臉頰處有咬緊牙根的凸起。車停住,父親從里面迎出來。那么,一切就都成了定局。到最后不是你想不想的問題,而是只能這樣的問題。
家還是原來的家,父親還是原來的父親,可三天后我發(fā)現(xiàn),家不是原來的家,父親也不是原來的父親。這三天里,父親做的飯多以稀軟的面食為主,小米飯也熬得很稠,這和一貫里我所認(rèn)識的父親不同,難道,他知道了什么?比起不想讓大哥知道他的病情,我其實更不想讓父親知道,因為這不是個好消息。成年后的兒女生出大病來,就是對父母最大的不孝。父親雖然沉默,但他無罪。
對于大手術(shù)后的大哥來說,稀軟的面食和黏稠的小米粥是最合適不過的,更為可怕的是,對我來說,也再合適不過,我吃了這樣的飯后,腸胃舒服下來,再不似以前那樣翻江倒海地嘔吐了。之前我一直懷疑大哥堅持要回龍泉老家的正確性,現(xiàn)在,這個懷疑正逐步消減下去。畢竟,大哥也只是有病,并無罪。
早起的父親揪下一頁日歷牌后說,今天是二十三,距離那一天快了,快了。
我知道父親說的快了指的是什么,大哥也知道,我們兄妹倆近乎同時微微舒展了臉。父親微微點了點頭,再次說快了,快了。要從這個角度看,父親就還是原來的父親,和兒時記憶里的一樣,都會在臘月二十三這天開始忙碌起來,直到那一天真正到來。
早飯后,若按以往,我是說,若按我和大哥兒時的記憶,父親要去村里看井??筛赣H在出門的時候卻一個趔趄,險些跌倒,我一個箭步過去,一只手狠狠地托在父親腋下。父親回看我一眼,眼里劃過一絲老邁的張皇。這,不在記憶里。卻狠狠地傷了我。
這樣我就不得不跟著父親一起去看井了。父親在前,我跟隨其后,走著走著,我就哽了喉嚨。陌生里的熟悉和熟悉里的陌生,都是粗糲,不用有風(fēng),直接就能進入眼睛里磨搓。
從臘月二十三開始,村里就得空出一口井來專用,為的是不讓到了那一天所用的供品供具和法器沾染了葷腥。在一口古井邊,父親拂了拂井邊飲牲口的石槽臼,深深地坐了下去。他坐下去的時候很疲憊,以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老年人姿態(tài)。這很不好。我這是回來了,我要是不回來呢,我何嘗知道父親已經(jīng)老邁至此?我離開龍泉的時候,父親可不是這樣的。
女女,你和我說說,你大哥他,得的是什么病?不問是不是有病,卻直接問的是什么病。這是一把薄而快的單刀,省略了一切多余的招式,直抵命門。
驀地起了一個旋風(fēng),卷了井邊的一些枯木敗葉和塵土盤旋直立起來,制造了一場微小規(guī)模的飛沙走石。風(fēng)沙里,我在這邊,父親在那邊。我由衷地發(fā)現(xiàn),父親就是父親,即使老了,也還是一座山,一座嵯峨的山。面對這樣一座山,我原本設(shè)計好了并預(yù)習(xí)過不下百次的謊言,頃刻間失去了可靠的支點從而變得支離破碎。
風(fēng)過后,我陡然看住了父親黑沉的眼。我瞬間崩塌,把大哥被割下去的胃和他身體里的癌細(xì)胞合盤端給父親。由于戰(zhàn)栗,我在訴說的過程里身體里每一寸筋骨都是獨立的,每一個感官都是在身體之外張望著的,我抖如篩糠,淚如泉涌。我三十五年來建立起來的每一份有關(guān)做人的常識和規(guī)模,都被篩下去和在淚里??晌覅s又在戰(zhàn)栗中重建,我身體的每一寸筋骨都在獨立后重新組合,每一個感官都在張望之后找到了比原來更恰當(dāng)?shù)奈恢没貧w。并且,三十五年來,所有留在命運里的關(guān)節(jié)都有了被打通的可能,原來的死結(jié)也驚雷過后的蟄蟲一樣,有了活絡(luò)起來的可能。
2
父親長時間地不說話。
入冬后下過的那場雪,已經(jīng)消化。是的,它是消化了,而不是被凜冽的寒風(fēng)帶走。龍泉的雪歷來是這樣,它只要落在龍泉它就是龍泉的,誰也帶不走它。這在很多地方都能找到佐證,比方潛伏在山陰下偷偷漲了的凍泉,比方眼窩一樣積雪的土坑卻干燥了凸起的邊緣,比方虬枝老樹濕滑了的后背,比方我父親臉上比龍泉還要多的溝壑。
我把該篩下去的都篩下去了,我就輕松了。我輕松了,卻發(fā)現(xiàn)我是喜歡龍泉的。
沉默之后的父親問,你大嫂和兩個孩子也都知道?我點點頭說,現(xiàn)在只有大哥一個人不知道了,我們只對他說,手術(shù)只是切除了賁門,并且化療效果相當(dāng)好,病情已經(jīng)穩(wěn)定。
嗯。之后父親又不說話了。
龍泉的冬天跟別處不一樣,這是因為龍泉有跟別處不一樣的太陽。這太陽有有史以來的陳舊與老邁,但也有亙古不變的厚道與質(zhì)樸,只要你有足夠親近它的心,它就老奶奶的棉被一樣捂著你,暖著你,寵著你。我和父親對面而坐,后背被太陽曬得暖烘烘,我的戰(zhàn)栗在這暖烘烘里得到平復(fù)。沉默之后,父親說了一句話,這句話讓我震驚。他說,你大哥有權(quán)知道他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你們不該隱瞞。我卻突然想到,為什么是我的后背被太陽曬到?父親那么不經(jīng)意地拂去石臼上的塵土,深深地坐下去,就已經(jīng)把我和他的對面而坐設(shè)計好了,他就是要我能被太陽曬暖。
來,女女,你扶我一把。
我放在父親腋下的手是狠的,出乎意料,父親的身體并不沉重,那站起身來的力道只憑借了我手上力氣的萬分之一,其他都來自父親站起的物理動作。你看,我家族的標(biāo)識又來了,即使面臨生死也不會戚戚然。唯一不同的是,父親沒有一點故意。嗯,凝重艱澀如我父,縱其一生都不會有故意,有的,只能是只能這樣了。
回到家,我和父親都該干啥干啥,倒是大哥不那么安定,他躲避著眼,卻一眼一眼看父親,一眼一眼看我,希冀在我們的臉上或眼里找到他狐疑的根據(jù)。他知道我們出去這一趟一定是說了些什么的。我很幸運,因為我已經(jīng)卸下。我萬分同情大哥,他還沒有卸下。他沒有卸下,是因為他正卡在知道和不知道的半空里。我開始考慮父親的那句話,大哥有權(quán)利知道他的真實病情,我們不該對他隱瞞,他只是病了,可我們卻斷定他的智商下降了,我們認(rèn)為我們編織的有關(guān)萬壽無疆的謊言,他一定都相信了的??晌覀冋嬲胍垓_的到底是誰?我們把他吊在知道和不知道的半空中,就是不給他一個落在實處的真話,而這一切,源自我們愛他。
中午飯吃得要早一些,已經(jīng)是臘月二十三了,已經(jīng)是那一天來臨的倒計時開始了,父親的事還很多,家里也會陸陸續(xù)續(xù)來很多人。我包了餃子,父親燉了羊肉。爐子上,翻騰在砂鍋里的羊肉鮮味左沖右突后豁然廝殺出了鍋蓋,填滿了屋子,也蒙厚了玻璃。灶火處,一膛柴火燃燒正烈。大鐵鍋里,一大扇白胖的餃子噼里啪啦跳進水里,我學(xué)著記憶里母親的樣子,用笊籬輕輕推動鍋里的餃子。我和大哥都一樣,此次回龍泉的目的,就是要把所有兒時的記憶再重新演繹一遍。
果然,飯后不一會兒計寬大爺就來家了,進門后,看到大哥吃了一驚。父親一把拉住計寬大爺笑說老貨,你可來得再遲些。計寬大爺也一笑說,老貨,你想好了沒,到那一天你是畫金剛獄還是心經(jīng)獄。父親和計寬大爺這樣的對話,我活了三十五年就聽了三十五年,跟約定好了的一樣。假如,我和大哥這次回來,沒有如期聽到這對話,那我們就不算真正回來,或者說回來的不完整。
那6組64名糾首,能保證那一天都到位吧,父親問。計寬大爺說,你就多余問,這世襲的糾首代代相傳,怎么會不保證?父親點點頭又問,用來蒸供品和溜陣圈的白面和麩皮小麥,也都有著落了吧?計寬大爺回答,你就多余一問,連用來做肥料的麻糝都是便宜的。轉(zhuǎn)九曲的桿子呢?父親又問。計寬大爺一癟嘴,說桿子還是由你這老貨自己去弄,因為誰也伺候不下你去。
晚間,有兩千人口的龍泉,前前后后響起了鞭炮聲。只要是在龍泉長大的人,都知道這鞭炮聲意味著什么。那一天快來了,真的快來了,炮都響起了呢。從這一天開始,龍泉就不會再斷了炮聲,這與記憶里的一模一樣。
爸,明天我和你一起去砍秸稈。臨睡的時候,大哥對父親說。大哥在說這話的時候,恢復(fù)了年少時的急切和莫名興奮,完全不像一個四十大幾的中年人。這我就猜不透他了,我無法確定他是故意的還是天然的,我只能揣度,他在手術(shù)后執(zhí)意要回龍泉,或許為的就是這樣一個恢復(fù)。
我,大哥,父親,我們又睡在一條炕上,一如小時候那樣,只是,這炕上少了母親。母親去世也有十年了吧,時間之快,直教人猝不及防。龍泉的夜真安靜啊,適合把想象培養(yǎng)成孫悟空。在兒時,我躺在這樣的夜里,卻是在十萬八千里之外遨游著。現(xiàn)在,我躺在這樣的夜里,我就是躺在炕上,這炕上有我的父親,還有我的大哥,太過靜謐的夜摒絕的一切雜音,使得心臟隆隆跳動的聲音清晰無比。這聲音是春江上漲了的大潮,是群山顛定猛炸開的奔雷,是春天枝芽怒發(fā)的嗶啵,是血漿在身體里生生不息的流淌。下意識地,我把手放在自己的腹部。我用二十年的時間來逃離龍泉,又試圖用十年的時間來忘記龍泉,我可沒想到,遇到事之后第一個能想起的,卻還是龍泉。
是的,我出事了,這事傷害了我,摧毀了我,壓垮了我,我正搖搖欲墜,面臨崩塌。
哦……是大哥,他是什么地方又疼了。回龍泉這幾天,他一直克制自己,不讓自己的疼痛顯露得太過明了。可他真的很疼,無論他愿不愿意顯露,他的疼都是顯而易見。哦……大哥疼痛的聲音與靜的夜格格不入,唱出來的反調(diào)一樣??刹坏綄嵲诓荒苋淌?,他是不會發(fā)出聲音的。
父親睡在那里一動不動無聲無息,這也就是說他根本沒有睡著。我的想象力無論如何強大,也無法想象一個沉默中的父親,此刻有著怎樣的心情。
天黑是因為哪疼了嗎?天黑,真的是因為哪疼了嗎?
3
那一天在過了年之后,可為那一天做準(zhǔn)備往往是在年前。父親是那一天的外灘糾首,負(fù)責(zé)在那一天布好黃河九曲陣,布置這個陣需要大量的秸稈,而父親又是個那么認(rèn)真的人,他要求每一根用做九曲陣的秸稈都得結(jié)實光滑。每年都是在這幾天,父親都要親自到地里挑選他滿意的稈子。其實早有人提議用竹竿或鐵桿,那樣既結(jié)實又一勞永逸,用不著每年都辛苦砍秸稈,咱龍泉又不是買不起這些東西。
確實,有兩千人口的龍泉和當(dāng)下普遍凋零荒蕪的農(nóng)村是不一樣的,雖然也有很多年輕人外出打工,但龍泉還是基本保持住了一個農(nóng)村該有的興旺。這是因為龍泉有兩個規(guī)模不小的企業(yè),一個是煤礦,一個是煤氣化公司,這兩個企業(yè)都有上千的職工,而且這些職工還都是外來的、有文憑的職工。有了這兩個企業(yè),有了這些有文憑的外來人,龍泉就是一盤活水。龍泉是活的,龍泉人看上去就安逸飽滿,村里就滿滿的全是生氣,一些傳統(tǒng)的節(jié)日項目就能在龍泉紅火而熱鬧地繼續(xù)。
沒去省城之前,大哥在龍泉開一間五金門市部。我大哥腦子活絡(luò),有一對雙眼皮的大眼睛和一張油亮生動的大圓臉,他是太聰明了,所以臉上呈現(xiàn)出了忠厚相,打猛了看和趙忠祥有七八分相似。一間貨賣堆山的五金門市部,被大哥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二十年前龍泉人就說大哥做買賣掙下好錢了,可龍泉人也都看到了大哥是如何起早貪黑沒日沒夜。后來,大哥又去省城圖謀了更大的發(fā)展。走南闖北的大哥,把他的五金生意越做越好,掙下一個富足的家業(yè)。
但無論大哥多聰明,他的財富都是靠起早摸黑辛苦打拼和省吃儉用積累下來的,在一步一個腳印的踏實和辛苦面前,聰明不過是擦在干裂手掌上的凡士林。也無論大哥多有錢,他的吃穿也都沒有超越出他與生俱來的本分和質(zhì)樸。這樣的一個大哥,在今年開春后,卻開始沒完沒了地跑肚了。他跑肚了卻只肯每天吃幾粒氟哌酸,他是太相信自己的智慧和身體了,也太把錢當(dāng)成錢了,他可沒想過再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生命也經(jīng)不起命運的罡風(fēng)。
在檢查確定為胃癌之后,他在北京的街頭呆坐了很長時間,然后在酷暑下買一塊錢一顆的處理西瓜。吃完西瓜后他決定回省城接受化療,因為可以省一半的錢。化療過后,大哥原本油亮的圓臉急速萎謝衰敗下來,他這才開始真正面對自己的身體。夏天的時候他依然信心飽滿,堅信化療可以根治他的病。后來他又堅信手術(shù)一定能根治他的病。我不覺得一個把胃放在手術(shù)盤上的人,還能活得怎樣長久。手術(shù)和化療,無非是多受一些苦痛,多受一些磨難,有這些時間、金錢和精力,放在什么地方不好要放在醫(yī)院?哪怕你是放在一顆價格昂貴但品相和品質(zhì)都極好的西瓜上呢。既然面對生死而不戚戚然,你又何必堅持要做一臺無望的手術(shù)呢?還信心那么大?我不喜歡我的大哥。
把胃留在省城后,大哥被我拉回龍泉。我不得不承認(rèn)人生真的就是個圓圈,終點和起點相接。就像現(xiàn)在,大哥和父親一起在地里砍秸稈的這個情景,無非就是N多年前的一個場景再現(xiàn)。
院校在進行物流專業(yè)實踐課程教學(xué)的時候應(yīng)該積極的進行校企合作的方式進行校外實訓(xùn)基地的實踐操作,為學(xué)生的實踐創(chuàng)新平臺。對于低年級的學(xué)生應(yīng)該開展近距離的觀摩機會,比如對設(shè)施設(shè)備的觀摩以及對物流中心的參觀等機會,能夠幫助學(xué)生熟悉企業(yè)物流操作的實際環(huán)境,建立學(xué)習(xí)的氛圍和信心。對于高年級的學(xué)生應(yīng)該積極的開展實習(xí)機會,在實際操作中不斷的提高自身的綜合素質(zhì)和專業(yè)技術(shù)水平,并且要做好實習(xí)報告的編寫工作,提出作業(yè)流程和操作方法的不科學(xué)之處,做好相應(yīng)的改進方案,才能夠更好的幫助學(xué)生融入物流實踐中,感悟企業(yè)文化,了解物流行業(yè)的實際情況,進而才能夠調(diào)動學(xué)生的積極性和學(xué)習(xí)熱情,提高學(xué)生的創(chuàng)新意識和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
我站在高高的崖上,看著冬日田野里砍著秸稈的父親和大哥。他們顯然是在談?wù)撝恍┦裁矗颐靼?,那是父親在給大哥卸下,有關(guān)他的真實病情,有關(guān)他留在省城的胃,有關(guān)他現(xiàn)在的狀況。這個卸下,只能是父親來幫他完成,只能是。
站在高高的崖頭,我回頭俯瞰龍泉。那些疏密有致的房屋和那些錯綜復(fù)雜的小道,還有建在不遠(yuǎn)處煤氣化公司的白樓和煤礦鋪陳出來的鐵軌,這些都是我再熟悉不過的了,就像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龍泉一樣。假如我真的沒離開過龍泉,那我就是龍泉一個最樸實的婦女,找一個不富不帥的丈夫,過一份不咸不淡的日子,春華秋實歲月靜好??晌移碗x開了龍泉,所以才受到那么大的傷害和羞辱。我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再一次拿定主意。從離開龍泉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無法享受一個最樸實婦女的幸福了,當(dāng)年急于跳出龍泉,我就是跳出了原本屬于我的歲月靜好。
現(xiàn)在,我站在崖頭,也是急于一跳。我給自己下決心,跳吧,成敗在此一跳。
起。跳。我轟隆隆車軸一樣滾跌下崖頭。
藍(lán)的天和黃的土地快速交換,我瞬間是飛翔天際的黃鸝瞬間又是吃著黃土的蚯蚓,就像我的人生際遇一樣,瞬間是美食華服瞬間是被暴打街頭。不但人生是一個圈,其實藍(lán)天和黃土地也是一個圈,你飛上藍(lán)天就終有跌落的那一天,你湮在土里就一定會向往藍(lán)天,人在其間翻滾成云成泥都在所難免。但無論是云還是泥,我都認(rèn)了。從離開龍泉那一天起,我就預(yù)料到了會有這樣的一天,我的心意是,即使吃了泥我也是一個鐵骨錚錚的泥人,也有隨時都能一躍而起再次飛上藍(lán)天的泥人,我不會輸給任何人。
嘭。我裹挾了一路風(fēng)塵,跌落崖下。
父親和大哥急匆匆向我跑來。在閉上眼之前,我笑了,我自己不輸,就沒人能贏我。父親抱起我,猛烈地?fù)u晃我,女女,你這是怎么了,女女。父親的手還如兒時記憶里的一般大,他的手托住我的腰時,我還是能感到熱量和力量的巨大存在。只是這手怎么是顫抖著的?父親果然不是原來的父親了。
4
富明哥來了,他是龍泉的火房糾首,負(fù)責(zé)那一天焰火的采購和制作加工,到了那一天,他還得負(fù)責(zé)響鐵炮、搭建彩門和制作花燈,是那一天最忙的糾首了。
我大哥不想讓任何人見到他,他也不想見任何人,好像他做過什么虧心事似的。其實,真正見不得人的人,應(yīng)該是我才對。
因為大哥不想見人,父親和富明哥一起,去了計寬大爺家,計寬大爺是錢糧糾首,負(fù)責(zé)那一天的錢糧財物,也負(fù)責(zé)招待響工、和尚和外來的賓客,是那一天的大管家。在計寬大爺家里,還有其他糾首也在等著商量事。
大哥說他要出去一下,并且堅決不允許我相陪,要我留下來掃房子。我不知道父親是如何幫大哥卸下的,大哥少了因為狐疑而產(chǎn)生的神色不定,卻多了死期將至的黯然萎靡。這讓我又開始懷疑把真實情況告訴他的正確性,事關(guān)生死,誰又能真正做到淡定自若?畢竟,除死無大事。
大哥需要一個人想清楚一些問題。
擦干凈玻璃上積年的油漬和灰塵,再扯下舊年的窗戶紙,換上白生生的新麻紙,整個屋子都為之一亮。如果人也能這樣適時地擦去和扯下就好了。
我是跳下了崖頭,但我的愿望沒有達成。
龍泉長大的孩子,都有泥人一般的質(zhì)地,可以遇水受損,可以斷臂殘肢,但要想真的毀滅那是難上加難。因為泥人的質(zhì)地和泥土的質(zhì)地是同一種質(zhì)地,你可以把不是泥土的東西毀滅成泥,但卻無法把泥再次毀滅成泥。我沒想到我的腹部會如此堅實,是因為這里面正孕育著一個有著龍泉血脈的胎兒嗎?無論我是受到萬噸級驚嚇還是被暴打街頭,哪怕是從那么高的崖頭跳下,都能堅如磐石。
那么,我可以試著把這個胎兒留下?可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憑什么給自己保留一個恥辱的見證?那么,我是還要繼續(xù)去跳崖?繼續(xù)把車油門一腳踩到底?
把一只昂首闊步的大紅公雞剪紙貼在白窗紙上,就如同把一塊石子投入鏡面般的河里。
我會剪紙,是母親教給我的。小時候,母親就坐在炕上的這個地方教我剪紙。攤一炕的紅紙,放一個竹篾的小笸籮,拿一把尖翼的小妙剪,削一支只剩寸余的鉛筆頭。我有孫悟空般的想象,母親有飛鉸茂畫的技藝,灶膛里有一簇不滅的火苗,玻璃上有結(jié)霜的冰花。我說媽你能剪一個飛在藍(lán)天的黃鸝鳥不?啥是個黃鸝鳥哎?母親一邊問一邊裁一方紅紙,三剪兩剪,給我剪一個振翅欲飛的小小鳥,正是我想象中的黃鸝鳥呢。我說媽,你能給我剪個十二生肖不?母親的剪刀下就走出了牛羊豬馬狗。我還要故意刁難母親,用寸余的鉛筆頭在紙的背面畫一個天馬行空,要母親給我剪出來。等真的剪出來了,我和母親就都笑了。
做一個母親,該不是個太困難的事吧。這樣一想,我就不由自主撫摸一下我的肚子,如果這不是一個恥辱的見證,我可以考慮把它保留下來。這時候,一個人進來了。
是他!
這太突然了。他來了,帶進了外面清冽的空氣,也吹散了我坐在炕上的母親。我一個寒戰(zhàn)。
女女,我終于找到你了,你還好嗎,女女!我被他一把抱住,緊緊箍在懷里。
很多時候我愿意我是一汪水,可我卻只能是一塊鐵。等他終于把我松開時,我一刻的猶豫都沒有,揚手就給他一記響亮的耳光。真的,到最后不是你想不想的問題,而是只能這樣的問題。
一記響亮的耳光之后,屋里安靜下來。擦干凈的一孔玻璃處,透進來一方陽光,無數(shù)塵埃在光束里無聲地歡舞。撲通,他跪下了。沒人知道我回了龍泉,我沒告訴任何人。那一場足夠大的羞辱讓我無面目再見任何人,我必須從所有熟人面前消失掉,因為我無法從所有知道我的人那里撿拾回我的尊嚴(yán)。我恨不得我就是一粒冬天里的雪,在時間里被消化吸收,我以為我能做到,可這個時候,他卻來了。
女女,你跟我回去。他說。我冷冷地看著他,龍泉才是我的家,我還要回哪去?女女,他懇求我,畢竟我們有八年的感情,你就跟我回去吧。
八年啊。
我不想說什么了。
有時候我還真想說點什么,但那得是對生活抱有多大熱切期盼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我,已經(jīng)沒那資格了。
我有足夠強的想象力,可我從來沒想過我還能被暴打街頭。他的妻子帶領(lǐng)了一隊人馬在街頭攔截了我,指著我大罵說我是破壞別人家庭的小三。我有很多大道理要對他妻子說,其中最大一條就是無愛婚姻才最不道德。你看,我就是這么的欠揍。那是一場殺戮,我就是被圍獵的兔子,任憑我如何想要逃脫,都會被瘋狗一樣的人圍追堵截然后把我撕咬得鮮血淋漓。在省城的大街上,在這個我攢足了力氣用了二十年的時間才來到的省城大街上,我被人扒光了衣服。我,被人扒光了衣服。
沒有任何遮羞的東西。有多少只腳踢我,有多少只拳打我,有多少唾沫啐到我臉上,有多少污言穢語鉆到我耳朵里,有多少圍觀的眼睛看著我,我就有多恥辱。我有孫悟空一樣的想象力,可就算窮盡一生我都沒想到過,我還會有這么一天。這不算什么,真的,沒什么。但是呢,當(dāng)我從恥辱中昂起頭,當(dāng)我從血肉橫飛中站起身,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他,他正站在不遠(yuǎn)處以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觀眾姿態(tài),目睹著這一切。呵,呵呵,呵呵呵呵。
沒什么,這沒什么。我是誰?我是從龍泉走出來的人,在這個繁花似錦人稠如蟻的省城,我是我唯一的依靠,我必須做到?jīng)]什么,不然呢,想讓我連活下的理由都找不到嗎?然而我的想象力再次顯示出極度匱乏的無言以對,我沒想到我被暴打街頭的場景被拍了視頻,這視頻被放到各大網(wǎng)站以及一切隨手就能打開的任何一部手機里。接著我就被人肉了,我的姓名,我的出生,我的母校,我的單位,一切都昭然若揭。我,再一次被扒光,沒有任何遮羞。
這就是我攢足了力氣用了二十年時間才來到的省城,這就是我駕著筋斗云飛越十萬八千里才能想象的省城。我是沒法再上班,也沒法再見任何人了,辛苦打拼十多年,那些建立起來的人脈、位置、友誼、空間、美食華服、鬢香魅影,都在頃刻間毀滅。這還不算完,最可恨是在傷勢檢驗的報告上,出現(xiàn)了懷孕二字。
我好像是病了一場來著,連續(xù)好幾天的水米不打牙,連續(xù)好幾天的下不了地,這時候他可沒來。小時候,我每病一場,就長大一些,我母親說,你這是在變狗狗哩,變著變著,我的女女就長大了。我要是從來沒離開過龍泉就好了。
你給我跪著干什么?
他跪著,抬起眼,無辜又堪憐,他說女女呀,我讓你受委屈了,我對不起你。他又說,你相信我,我一定會離婚。
這話他說了八年,我質(zhì)疑了八年,但這次我信,不然他也不會趕赴三百六十里來龍泉。他是有了足夠的誠意和決心了,但我已經(jīng)不需要了。
女女,你要相信我,我會給你名分給你一個家。他小心地看看我,囁嚅著又補充了一句,還有我們的孩子,我一定會好好保護你們。
什么?孩子?
我的厲聲和變色嚇著了他,他抬著眼看我,無辜又堪憐。
孩子!也就是說,他趕赴三百六十里來龍泉,是因為他知道我肚里有他的孩子?而這,是他多年的心愿。假如,沒有這個孩子呢?
我仰天長笑?,F(xiàn)實就是如此嗎?從來就是如此超越想象的離奇嗎?
女女,你不要把我想的太壞,你怎么可以這么想我?
我現(xiàn)在就去醫(yī)院,我要打掉這個孩子,就現(xiàn)在!我暴跳如雷。和想象背道而馳的現(xiàn)實是吧,我給你現(xiàn)實。我憤然一腳踢開門,卻看見,我的父親,就站在門外。
我一頭白發(fā)的老父親啊。
5
臘月二十六,我學(xué)著母親曾經(jīng)的樣子,蒸出了一鍋蓮花瓣的棗饃。父親對我蒸的棗饃很滿意,說很有些母親在世時的模樣。在龍泉,只有最隆重的那一天才會用到蓮花瓣的棗饃,這蓮花瓣的棗饃是要用來安神上供的。那一天在正月初九,是龍泉一年一度的禳瘟?xí)?/p>
從我記憶開始,禳瘟?xí)褪驱埲荒曛凶顭狒[最隆重的一天,比過大年除夕。我父親是禳瘟?xí)耐鉃┘m首,或者更準(zhǔn)確說,我們家就是龍泉世襲的外灘糾首,負(fù)責(zé)九曲黃河陣的場地布置和指揮轉(zhuǎn)九曲的各項事宜,包括畫地獄圖。在龍泉,除了僧人糾首,其他6組64名的錢糧糾首、經(jīng)堂糾首、火房糾首、炮糾首、行道糾首、外灘糾首都是世襲的。最主要是,我父親現(xiàn)在是龍泉唯一一個會畫地獄圖的人。
這一天, 大哥睡倒了,他在這一天沒能起來。父親把實情告訴了他,他失去了想象力的支撐,垮了。今天,父親給大哥燉了一鍋山蘑枸杞湯。龍泉的山蘑很有名也很珍貴,幾乎可以用千金難求來形容了,但在父親這里,只要我和大哥肯回龍泉,就一定能吃到父親為我們準(zhǔn)備的山蘑。
山蘑里有我們兒時的記憶,這大概是大哥喝山蘑湯時落下眼淚的原因吧。我用小勺一點一點把山蘑湯喂進大哥嘴里。父親長時間望著窗外,灶膛里,油松柴發(fā)出噼啪的聲音。良久后,父親對大哥說,把春蘭和孩子們都叫回來吧,你沒理由躲著他們。大哥思忖之后,終于點了頭。
從清晨開始,天就陰郁著,云也逐漸濃黑起來,像一個嬰兒正醞釀一場啼哭。
自來水管里沒水了,大概又是什么地方的管道凍裂了。父親決定去泉眼打水。路遠(yuǎn),我不放心父親,就跟去了。龍泉所以叫龍泉,就是因為村里有一眼活泉,這泉水在夏天是透心沁涼,在冬天卻冒著熱氣。小時候,這泉水流淌足夠澆灌龍泉的全部水地,也足夠匯集成一汪碧池,我們龍泉人就靠這泉眼喝水、洗刷,以及衍生出足夠多的歡天喜地和愁腸百結(jié)。后來,龍泉的水?dāng)嗔?,再后來,也就有了自來水?/p>
父親說是要來泉眼尋水,但尋到尋不到還不一定呢。
在路上,我忍不住還是說了,我說爸,你覺得把實情告訴大哥,這個做法對嗎?父親說,對不對我不知道,但你大哥,要對死有個準(zhǔn)備。
我無語。
龍泉的冬天一旦陰郁下來,曠野里就到處都是刀子,山陵是,溝壑是,崖頭是,荊棘是,尤其空氣是,帶著刀一樣的凌厲。風(fēng)打塌了我的衣服,直往我肉皮上割,我一個激靈,趕緊把衣服裹得更緊一些。冷啊。腳被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碰了,疼。連路邊的一塊石頭也是刀。父親說,每個人,到最后都是一個死,不然這世界放不下這么多人。
可他是你兒子。
父親停下腳,回頭看我,不論他是誰的兒,到最后都只能是這樣。父親說。
最怕的就是父親看我。我就知道,我是躲不開的。但父親在大哥這個事情上有著如此的坦然和鎮(zhèn)定,是我沒想過的。父親又說,把實情告訴你大哥,就是想叫他把剩下的日子好好活起來。
隱約中有一股風(fēng),自東南來,沒有卷地,而是直上云霄。云空好像被抖落了一下,豁然開了。父親抬頭看看天說,這是要下雪了。然后,他看向了我。他說女女,你是肚里有了孩子嗎?
爸。我哀求。
你不想要這孩子?
爸。我要哭出來了。
所以你就去跳崖頭?
爸。我躲得開眼,但我躲不開臉。
女女,你可知道不生不死不死不生的道理?天道是個輪回,那還能生的不想生死的不想死了?
可我是你女兒。我沖父親吼。我還沒結(jié)婚,我還沒做過新娘,我還有很多事沒有想通,我還要去戰(zhàn)斗,憑什么要我生?我又不是送子娘娘。
誰又必須得是呢?
一顆雪粒落在我臉上,真讓父親說對了,是要下雪了。這雪先還是一粒一粒打著漩兒地飄,只在一個沉默之后,雪粒就連成了片,紛紛揚揚。父親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紙包遞給我說,這是他走的時候留給你的。我接過紙包打開來看,里面是個銀行卡,紙上寫著卡的密碼和數(shù)額。雪落下來,給卡鍍了一層霜白。
這是一場大雪,真的大雪,比剛?cè)攵瑫r的那一場大多了,連片大雪從中午開始一直沒有停歇。這次,龍泉真的平了,連黑白也沒了,只剩下了白,蒼茫茫地。
夜里,大嫂帶著兩個女兒,冒雪趕了三百六十里路回到龍泉。
6
為了正月初九的禳瘟?xí)?,龍泉人從初五就開始齋戒,飯桌上沒有了葷腥只剩下了素凈。在這一天,掃地糾首就開始集合村民清掃街道了。一直在消化雪的龍泉,清冽,濕潤,瓦壟已經(jīng)開始消瘦,貓頭下的滴水往往掛一顆凍珠,欲滴不滴。每一戶龍泉人家的門頭,都懸掛起五彩的吊子。吊子上,有寫五谷豐登的,有寫六畜興旺的,有寫人口平安的,有寫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這些字也有蠶頭燕尾的,也有顏筋柳骨的,也有笨拙到四海八荒的,也有胡亂畫像開個玩笑似的。但無論是什么,都一點不影響五彩吊子把龍泉裝扮得妖嬈起來,這妖嬈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坦坦蕩蕩的,倒把人一個個襯得越發(fā)老實巴交。
我?guī)ьI(lǐng)著大哥的兩個女兒配合著掃地糾首,把自家門前打掃干凈。大哥的倆女兒也都是大學(xué)生了,但回龍泉這幾天自始至終連個姑姑都不肯叫我。嗯,這很我們家族。
已經(jīng)有自來水了,但父親和我都還要堅持去打龍泉水。我們都沒想到,泉眼里竟然還有水。吃過龍泉水,自來水就不叫水了,更何況一直都有傳說,說龍泉水能治百病。
過了個年,大哥的精神反而好起來,臉色看上去也沒那么灰敗了。他終于還是卸下了。他的好精神,源自他對活著時每一分和每一秒的珍惜,源自他在活著時每一寸思考之后的大徹大悟,源自他感受到了活著時每一縷時光的美好與美妙,雖然他疼痛的間歇時間越來越短了。他現(xiàn)在不怕見人了,村里人也就能來我家了,那些看著大哥長大的父輩們,那些大哥小時候的玩伴、后來的同學(xué)、一起當(dāng)兵時候的戰(zhàn)友、在生意上有過交道的朋友,還有親戚們也都能來看他了。這些人能來,我大哥也就勝利地滿足了,這說明他的為人處世還算圓滿,所交往過的人都還是能想到他的好的。
家里堆滿了來看望大哥的禮品,這些禮品大多包裝精致艷麗,勛章一樣閃著光。三海則和建亮哥坐在炕沿邊和大哥說話,火爐上一盆滾熱的泉水,那是大嫂用來給大哥擦洗的。三海則,你到底離窩了沒,咱龍泉過禳瘟?xí)墒怯幸?guī)矩的,從初五開始就得離窩,不許再和我嫂子混了。建亮哥的這句問,把一屋子的空氣都抖活了。離窩就是不許再同房了。三海則是炮糾首,我們龍泉有規(guī)矩,從初五開始所有禳瘟?xí)系募m首就必須持齋,離窩。三海則一腳踢過去,罵說我像你?你才是一年到頭不離窩了。建亮哥笑著躲,還要對我大嫂說,你看這三海則,把我這么正經(jīng)的一問硬是給庸俗化了。大哥和大嫂笑。
還能記起來那一年三海則、建亮哥,還有我大哥在一個炙熱炎炎的中午要偷偷跑去河里耍水,我非要跟,他們非不帶我,理由是因為我是個女的。我是女的咋了,和你們有什么不一樣,憑什么不帶我?我放了潑,拖著鼻涕又哭又叫,我還告了家長。好像他們仨都挨打了吧,已經(jīng)記不住了,就記得為這他們仨很有一段時間不理我。
大嫂笑得很小心,大哥卻是真的笑了,這是他從檢查出胃癌之后的第一次笑。大哥畢竟是個聰明人,一旦卸下也就再沒什么能掛在臉上的了。父親把真實情況告訴他是對了,他現(xiàn)在的笑要比他之前的狐疑,更有尊嚴(yán)。知道死,真是一個了不起的知道。
父親給大哥做一個菜心豆腐湯。這豆腐是大臉爺送過來的,大臉爺做了一輩子豆腐,到一百零八歲了也還是要做豆腐。用龍泉的水和龍泉的豆子,再經(jīng)過大臉爺?shù)氖肿龀龅亩垢?,這豆腐該是一味藥了吧。菜心豆腐湯的火候到了,好味道滿滿溢了一屋子。
我在炸油豆腐。把大臉爺給的豆腐切成薄薄的菱形塊,開水焯過,豆腐變得虛胖,再把水瀝干。鍋里放新鮮的胡油,燒至七八成熟放進去豆腐。下了油鍋的豆腐立刻起一身燎泡,顏色變成金黃。
油炸豆腐是用來做安神菜的。在龍泉,每家每戶都在初五這一天安神。把家里所有的神仙畫像、祖宗牌位都供起來,這就叫安神。安神的供菜很有講究,菜是素的,碗要用最細(xì)瓷的團龍飛鳳碗,碗里先鋪一層雪白的白菜,雪白上面是翠綠的豬耳朵豆莢,翠綠上面是金黃的油炸豆腐,金黃之上是染過的粉,粉之上是一豆大的玉色花芯兒。十幾碗供菜一字排開供上桌,如同十萬大軍排了陣。臘月二十六蒸下的蓮花瓣棗饃,就用在這個時候。往蓮花瓣上抹一抹桃紅,一個饃擺一碟兒,一溜擺下來,就綻開了一供桌的蓮池,再配以各色如黑棗、柿餅、花生、松子、杏仁、腰果、核桃之類的干果。蘋果、香蕉、酥梨、海棠果、山楂、蘆柑等新鮮水果也必不可少。香爐里裝滿小米,再用黃表紙糊了,上三炷閃靈光的觀音香,再叩三個頂禮頭,這神就算安下了,這可就是龍泉人對神祗和祖宗所能表達的全部虔誠了。
我也是第一次為家里安神,第一次做這樣的供菜,我在這個過程里自覺不自覺地復(fù)制了母親生前的動作。在這個過程里,我和母親相通起來,她的表情,她的心性兒,她在這一刻的想法,都通過我再次呈現(xiàn)人間。母親說,活著,就該適時地隆重起來。
我的眼熱了一下,我怎么越來越像母親了呢?
在中午十二點之前,龍泉人家里都安好了各自的神。安神就要響炮,家家戶戶都在響,一時間,龍泉浸在此起彼伏的炮聲里。實際上,從臘月二十三開始,龍泉的炮聲就沒有斷過,炮聲就是階梯,正一步步把龍泉送往最喧囂和最鼎盛處。
下午出去祭風(fēng)。祭風(fēng)也叫禁風(fēng),只要禁過風(fēng),初五到初九的這幾天里龍泉就一定是風(fēng)塵不起的。各路糾首六十多人都出來祭風(fēng)了。其實從初三開始各路糾首就都忙活起來了,經(jīng)堂糾首開始搭建神棚,維修廟宇;火房糾首開始焰火的采買、制作和加工,還得要搭建彩門和制作花燈;炮糾首開始備下鳴放鐵炮時用的劈柴;行道糾首開始聯(lián)系最好的響工。太忙碌了,糾首們請村民們來幫忙,其實也不用請,村民都是以積極參與為榮,初九的禳瘟?xí)驱埲腥说撵習(xí)?/p>
7
龍泉的禳瘟?xí)蓙硪丫?,久到已?jīng)無法考證來源和出處。禳瘟?xí)褪峭ㄟ^祭祀十王爺、轉(zhuǎn)九曲、拔地獄圖、響鐵炮、行道、燃放焰火等活動,來祈求上天或神靈去除瘟災(zāi)病痛,保佑安寧健康的。
龍泉的禳瘟?xí)驮谡鲁蹙胚@一天。
禳瘟?xí)臅鲈O(shè)在龍泉的戲場院,戲場院就是龍泉的中心。以戲臺為中軸,九曲圐圙在左,地獄圖場地在右;以擂臺形式對立的兩班響工分別在左上角和右下角,這兩個地方分別燃起巨大的旺火。與戲臺在中軸對稱的,是那株十人都合抱不過來的老榆樹。這老榆樹也是由來已久的,也久到不知道它來自哪個朝代。禳瘟?xí)怀獞颍詰蚺_是用來供奉十王爺?shù)?。十王爺就是十殿閻君,他們掌管著人間的生死大權(quán)。
正午時分,隨著三聲鐵炮響,禳瘟?xí)介_始。禳瘟大會開始先要響齋戒炮,結(jié)束后還要響解齋炮,整個禳瘟活動中都有鐵炮伴隨。鐵炮,我們龍泉人叫它炮神。龍泉的炮神有三尊,分別叫大將軍、二將軍和三將軍,其中大將軍有二尺多高,二將軍一尺四五左右,三將軍七八寸。炮分三組,大、二、三將軍各一組,每組有同樣大小的三尊鐵炮。據(jù)說這三尊鐵炮分別代表太上老君、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因為代表了神仙,加上鐵炮聲格外響亮雄壯,鐵炮就成了龍泉禳瘟的必需之物。
這也就是我們龍泉人為什么要從初五開始就要齋戒吃素的原因了,鐵炮可是有靈性兒的,如果你沒有嚴(yán)格地齋戒吃素,被鐵炮聞出來可是要追著你炸裂的。
我們龍泉的禳瘟?xí)莻€大會,吸引周圍縣鄉(xiāng)的人都在這一天來到龍泉,所以這一天龍泉有超過萬人在禳瘟。而我們龍泉也保留了古老的傳統(tǒng),家家戶戶都在這一天攤黃兒做糕來招待客人。這一天,家里來客了,主人不識客人面,客人不知主是誰,反正不是親戚就是親戚的朋友,要不就是朋友的朋友,但凡來的都是客,一律熱情招待。在這一天,龍泉是一種人山人海的景象。
鐵炮響過之后,祭祀十王爺就開始了。這時候旺火已經(jīng)燃燒起來,響工開始吹奏,僧人糾首也開始了念經(jīng)和法事。十王爺被集中畫在一幅神軸上,在香霧繚繞下,在和尚們抑揚頓挫的念經(jīng)聲里,十分的神秘肅穆起來。各方來賓、糾首、村民,以及自四面八方趕來禳瘟的人們各自排隊站好,井然有序地來神像面前磕頭禱告。家有十二歲以下的孩子,都能獲贈一把主神像戴過的鎖,以求消病去災(zāi)保佑平安。
祭祀完十王爺,就該轉(zhuǎn)九曲了。
九曲陣是我父親用秸稈布成的,它橫19條線,豎19條線,共用立桿360根,欄桿380根,形成9曲361星,其上還要支很多的小木片,以備人口燈燈的安放。這是個不小的工程,從初七開始父親就已經(jīng)動工,直到初八下午才完工,村里陸陸續(xù)續(xù)來人給父親幫忙,所以這工程雖大,卻也不至于忙亂。
作為龍泉世襲的外灘糾首,父親布置九曲陣是成竹在胸。從小我就聽父親說,這九曲黃河陣,就是黃河的九曲十八彎,象征源遠(yuǎn)流長和生生不息。所謂361星就是周天360度,中間1星為宇宙中心。父親還說,這九曲陣是象征性地概括了“書九圖十”的易學(xué)基本原理?!皶拧奔淳艑m圖坎一坤二震三巽四中五乾六兌七艮八離九;“圖十”即五行生成圖,天奇地偶各五數(shù):一六水、二七火、三八木、四九金、五十土。
父親是個不善于說話的人,唯獨在布置九曲黃河陣和畫地獄圖時,他是有話的。他的這些話我從小就聽過,從聽不懂一直到現(xiàn)在差不多能聽懂。父親說,既為陣必與戰(zhàn)爭有關(guān)。在《封神榜》里,三姑擺下黃河奪命陣,欲把玉虛門下十二大仙姑困進陣中,使其失神、銷魂、喪本元、損肢體。我們民間就效法三姑,來個黃河九曲陣,我們要斗爭的是瘟神,父親說,擺下黃河陣,不怕鬼猙獰。
天黑了下來,九曲黃河陣?yán)?,增加了人口燈燈。這些人口燈燈出自龍泉每一家每一戶,家里幾口人就點幾盞人口燈燈,但龍泉人往往要多點一盞燈,取一個多“溢”或多“漲”的彩頭。燈是用山藥蛋掏空里面成盅狀,然后倒入麻油制成的。也有細(xì)致人家是用莜面捏一個窠型,里面倒入麻油來制成。麻油里放入棉花制成的燈捻,外面罩五色紙,燈就放在秸稈上預(yù)先設(shè)置的木片片上。
九曲陣的出口與入口并列,是個牛狀的迷宮圈,里面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一城套一城,城內(nèi)有九宮,宮內(nèi)有九曲,曲內(nèi)有九門。這九曲陣轉(zhuǎn)一曲有一曲的寓意,轉(zhuǎn)一曲是一帆風(fēng)順財源通、轉(zhuǎn)二曲是二龍戲珠喜氣生、轉(zhuǎn)三曲是三陽開泰顯吉慶、轉(zhuǎn)四曲是四季平安瑞氣生、轉(zhuǎn)五曲是五谷豐登福滿門、轉(zhuǎn)六曲是六六大順太平永、轉(zhuǎn)七曲是七星連環(huán)萬事亨、轉(zhuǎn)八曲是八面威風(fēng)人興隆、轉(zhuǎn)九曲是九九歸一幸福安。只在一個圐圙里,就把對人世所有的美好夢想都收攏了。
我在九曲陣?yán)锩粤寺?。盡管轉(zhuǎn)九曲有行道糾首舉著行道幡,有和尚在前鳴鑼開道,但那么多期冀消災(zāi)免難的人走在里面,人來人往中,我很輕易地就在九曲陣的曲折迂回里轉(zhuǎn)暈了頭。到處都是路口,到處都是人口燈燈在五色彩紙下的撲朔迷離,到處都是走動的人影。我該往哪里走?越是迷路,就越是行走得急切,于是,圐圙大的九曲陣,被我走出了二萬里的長征路程,我能看到出口的所在,但就是走不出去。
路好長。
慌亂之中,我的肚里動了一下。我驀地剎住了腳步。沒錯,是動了一下,從來沒有過的動,像是有誰在我肚里用腳踢了我一下。我猛然醒悟,這是胎動!心劇烈跳動起來,腦子錚嗡嗡一聲響后,人的嘈雜聲、鐵炮的炸裂聲、響工的吹奏聲、和尚的梵唄聲消退下去,而另外一個聲音卻漸次清晰起來。仔細(xì)聽去,是一顆心臟的搏動之聲,隆隆,隆隆,隆隆,像是來自天外,更像是來自我的肚里。這聲音是細(xì)微的也是巨大的,攜帶著風(fēng)云雷電,攜帶著江河奔流,有金鼓喧闐之響,有雷霆叱咤之音。
女女。一聲喊之后,我的手就被父親牽住了。仿佛被注入一股巨大的能量,我一下鎮(zhèn)定住,原本突突亂跳的心歸于穩(wěn)定,我叫了一聲,爸。這一聲之后,周天360度,我才是宇宙中心的那一顆星。
父親拉著我走,他說女女,這九曲陣可是個迷宮,不要被迷啊。這話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對我說過,如今再次說來意義非常。我父親是龍泉的外灘糾首,是專門布置九曲黃河陣的,而我作為他的女兒,卻在這九曲陣?yán)锩粤寺?,這讓我很有些羞愧。我說,是燈迷了我的眼。父親說燈能迷了眼,但燈主要還是用來照亮路的。
有父親拉著手,九曲陣?yán)锏穆芬幌伦兊们逦髁?。父親的腳步快,我緊緊跟著。在九曲陣?yán)铮绞悄坎恍币?,腳步越是快,原本不通的地方就越容易通。我走得汗流浹背,同時血液在體內(nèi)加速奔流起來,體循環(huán)和肺循環(huán)兩條血液前所未有地沸騰。滾熱的血液由左心室射出,再經(jīng)主動脈分支到全身的毛細(xì)血管。在毛細(xì)血管中交換過物質(zhì)后,血液由動脈變靜脈,流回到右心房。奔騰翻滾的血液再由右心房射出,經(jīng)由肺泡進行氣體交換后,靜脈變?yōu)閯用}。循環(huán)往復(fù)的血,循環(huán)往復(fù)的九曲陣,原來他們是一個道理。腳下越來越快,我的血越來越熱,我手腳發(fā)燙面色潮紅,我正在打通三十五年來所有留在命運里的關(guān)節(jié)。它們曾經(jīng)松動,終于在這一刻,被滾熱的血徹底沖開。它們開了,我體輕如燕。
一腳跨出九曲陣,通通通三聲鐵炮響。巨大的聲響消弭了天地一切雜音,我腦開八瓣,體內(nèi)氣息沖天而起,而另一種暢快和甘洌隨之回流,在瞬間遍布了我的全體,并急速滲入血液。我,遍體通透了。父親問,女女,你還有什么不通的地方?我擦了一把腦門上的汗,笑了。
8
父親要畫地獄圖了。
響工們停下了慷慨與激越,和尚們停止了鐘磬與鐃鈸,鐵炮停止了驚天動地,小孩們停止了跑動,人群逐漸安靜下來。唯獨九曲陣?yán)锏娜丝跓魺艉鲩W忽閃,唯獨老榆樹伸向高空的虬柯,發(fā)出了鳴條。
父親站在給地獄圖預(yù)留的場地中央,一個深呼吸,天觀地,地觀人,人觀心。父親的莊重,使得有著萬人參與的禳瘟?xí)?,也隨之收攏了嬉笑漫談,變得莊重起來,連整個龍泉也莊重起來。
三次深呼吸后,父親彎下腰開始畫地獄圖。先在正中央畫一個四方塊表示一個地宮,以此方塊為基礎(chǔ),上畫兩個,下再畫兩個,同樣大小,排成一隊。再以此為基準(zhǔn),左面又是三個方塊,右面又是三個方塊,對稱畫來。再以此為基準(zhǔn),最左面一個方塊,最右面一個方塊,對稱。再用線把方塊連起來,堵一面,留一面,上連下,下空上,形成九曲迷宮的陣圖。然后在外圍用線把整個圖形框畫起來,形成一個極大的品字型,留下地獄之門的口子。在最左上角畫一枝鐵桿蓮花后,最后父親開始畫地獄圖的門。門開八字,托起整個品字圖形。三級階,菱形禁,左右兩根鐵旗桿。
以前,父親畫地獄圖是用麩皮溜制,最近幾年改用了白石灰。這是因為來龍泉拔地獄圖的人逐年增加,麩皮溜制地獄圖的表現(xiàn)力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不夠。龍泉的地獄圖通常是兩幅圖形,一幅是金剛獄,一幅就是父親畫下的這幅心經(jīng)獄。金剛獄比起心經(jīng)獄來,要復(fù)雜得多,陣圖里面也不是方塊而是61個圓形,所勾連的線也更繁密復(fù)雜一些。但無論是金剛獄還是心經(jīng)獄,都是畫在地上的一個迷宮圖陣,與九曲黃河陣有異曲同工處。不同的是,九曲黃河陣是給人走的,而地獄圖,卻是給鬼走的。
這就是禳瘟?xí)纳衩夭糠至恕?jù)說禳瘟?xí)系牡鬲z圖一旦被破,十殿閻君就會把地獄里的亡魂全部釋放出來。這個釋放,就是為了亡魂們能再次返回人間,與人間的親人們一起過個團圓年。禳瘟?xí)?,家里若有亡故的親人,都可來燒個全褂紙。這全褂紙可看做是給亡故親人發(fā)出的邀請函,也可看做是給亡故親人的過年錢財,也可以看做是血脈綿延后繼有人的一個告示。不但是親人,連沒有親人的孤魂野鬼也可在初九的這一晚被釋放出來,痛痛快快享受一番人間煙火。
為什么亡魂還能被釋放?是因為死去的人都得到了原諒?;钪娜藳]有死,死去的人就沒有真的死。
地獄圖畫下來還不算完,要在地獄圖的左下角,再畫一幅東西南北中的方位陣。這個圖是用來破剛才畫下的那個地獄圖的。
破地獄圖是禳瘟?xí)献盥≈氐囊粋€項目,也要有行道糾首在前舉行道幡。實際上,從初九的一早晨開始,行道糾首就舉著行道幡繞龍泉行道游街了。行道游街也是重要的禳瘟活動,由響工樂隊、念經(jīng)和尚組成行道隊伍,在行道糾首舉著行道幡的引領(lǐng)下,到每家每戶去吹念驅(qū)災(zāi)。隊伍所到之處,龍泉人都要配合著燃起旺火,鳴放鞭炮,張燈結(jié)彩,捐獻錢糧,以求驅(qū)趕瘟疫,風(fēng)調(diào)雨順和人畜平安。
行道幡的另一層含義,也是召喚亡魂跟著一起行走。
晚飯過后,兩班響工開始了再一次的擂臺大賽。這響工,必定是在周圍縣鄉(xiāng)最叫得響的有名鼓樂班。禳瘟大會上,平時互不服氣的兩班響工正好有了一較高下的場地和決心。這整本大戲可就輪番轟炸了,或激蕩或婉轉(zhuǎn),倒也各有拿手本領(lǐng),一時分不出個高下,愛好響工的村民反正是如癡如醉了。
十殿閻君的神像前,還有人在虔誠地禮拜,而焰火架前,焰火糾首已經(jīng)開始布置燃放的焰火了。12根竿子立起,正中一根將軍柱要穩(wěn)固而扎實;挖掘車開到戲臺前,它可不是來鏟土的,它是高高舉起鐵臂往戲臺的至高處送焰火雷管的,到時候這里將有一個流星瀑布的大焰火。
時間把夜往深處趕。彎月中天的時候,響工三輪的較量已完畢。只聽崩天裂地鐵炮響,禳瘟?xí)母叱眮砼R了。行道糾首再次舉幡引導(dǎo)人群進九曲黃河陣,行道幡下,僧人袈裟閃閃;其后的響工嗩吶聲聲,笙管繚繞;跟隨其后的信眾面目虔誠,祝禱念念,九曲陣?yán)锩窟M一曲就鳴鐵炮一聲,每一聲鐵炮后,都有人群的高聲呼應(yīng)。
龍泉,正在沸騰。
轉(zhuǎn)過九曲陣,緊接著就破地獄門。地獄門一旦被破,十殿閻君可就把十八層地獄的亡魂全部釋放了,到那時,這禳瘟大會的會場上可就是人里有鬼,鬼里有人,人鬼不分了。
破地獄圖要先破方位圖。在行道糾首的舉幡帶領(lǐng)下,東西南北中各方位都被解開踏破,地獄之門已經(jīng)開啟。行道糾首舉幡,僧人其后,響工再后,信眾緊隨其后,從地獄圖的門前進入,拔了鐵旗桿,順方位繞地獄迷宮,繞一方就釋放一層的亡魂。
與此同時,焰火驟然鳴放。龍泉的焰火在我們這一帶非常有名,所以龍泉的禳瘟?xí)脖唤凶龇呕稹K募芑鸬难婊鹜瑫r燃放,一座火城在流光躍金里海市蜃樓一般呈現(xiàn),人群瞬間燃爆,驚呼吶喊之聲排山倒海。
地獄圖還在破解之中,僧人的咒語緊密起來,響工的吹奏快速起來。地獄圖周圍一堆一堆燃燒的全褂紙就著嗖嗖冷風(fēng),忽左忽右地跳動燃燒著。煙霧繚繞中,十八層地獄已經(jīng)拔了一半,亡魂已有半數(shù)被釋放。
這邊的火城漸次泯滅,然而焰火寶蓮燈卻在城角壓下之前猛然挑出。分明是個高掛的寶蓮燈,有八面的屏扇,有搖曳的流蘇,待要仔細(xì)分辨,那燈卻化了,只留一片黑漆也似的天。不能眨眼睛,否則眨下去的那一瞬,寶蓮燈就藏進你的眼皮里,一亮,又一黑,你已經(jīng)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幻了。寶蓮燈還沒化盡,炮打燈火已經(jīng)開始。只見顆顆飛彈拖著焰尾,先后不偏不倚打在焰火架子上,于是點燃了架子火城和連燈柱子。焰火剎那間的爆發(fā),引發(fā)了人群又一輪的歡呼。焰火制造出來的火樹銀花和流光溢彩,把靈霄搬到了人間,讓幻滅照進到現(xiàn)實。龍泉的夜,白了。
我一個回首間,看到了大哥。
9
地獄圖還在一層一層拔,僧人的咒語更加緊密,響工的吹奏更加快速,行道糾首的腳步更加亂如紛麻。另一邊,焰火四射,炮聲霹靂,葡萄火落地串串紫,毛猴撒尿點點紅,骨牌火吐字看分明,李陵碑火中現(xiàn)出人……
大哥身上裹著厚厚的大衣,靠著大嫂和兩個女兒的攙扶,正走上戲臺。從臘月二十回到龍泉,到今天正月初九,短短十幾天時間大哥瘦了一半多,不得不說病真的是魔鬼。
大哥沒有拜十殿閻君,卻以十殿閻君的視角,站在戲臺中央往下看。左面的九曲黃河陣,那是個大迷陣,是給人驅(qū)災(zāi)消病的。據(jù)說八十歲的老人走了九曲陣,還能活到九十八。再看右面地獄圖,那是要把鬼從十八層的地獄迷陣?yán)锇纬鰜淼模纬鰜砹?,故去的亡魂就能混在人群里,和人一起共享這繁華盛世。如此看來,生還是死,無非是從這個迷陣陷入到那一個迷陣。
大哥畢竟是個聰明人,他選擇從這個角度看,那他也就不會再有什么迷陣了。大哥已經(jīng)沒有站立的力氣了,他幾乎是被大嫂架著。但他站在戲臺中央的時候,卻是個絕對的主角。
他緩緩抬頭看燃放的焰火。跟隨著大哥的眼看去,那些絢爛焰火,從炮筒里打出到在空中燃放再到漸次熄滅,不過就是個異常短暫的過程。但也正因為短暫,焰火的光芒也才更極致璀璨。寶蓮燈、李陵碑、毛猴撒尿、鍋子火、篩篩火、葡萄火、起火、平火,色彩艷麗的焰火輪番燃放,我分明看到那些焰火在大哥的瞳仁里次第綻放,那不是路過,而是整個靈肉都隨之一起絢爛地綻放。
地獄圖里,十八層地獄已然拔完,行道幡訇然倒下,緊密的咒語戛然而止,響工的嗩吶從極快的尖利腔調(diào)中驟然一變,成了歡快。跟隨而來的是震耳欲聾的鐵炮,那是三大將軍同時被點燃發(fā)出的巨大嘶吼,鐵炮聲中,戲臺檐頭前臉一溜的流星瀑布被點燃,剎那的光焰如同銀瓶乍破水漿迸出,如同天河泄漏飛流直下,飛濺的火花似流螢忽做秋星浩繁,似七月流火吐煙作煴。
在聲與光交匯的最頂點處,我看到大哥的頭,垂了下去。
三組九炮的鐵炮聲響落下去,天地一片寂靜。然而嗩吶的聲音起來了,如同天際處鳳凰徐徐地展開了翅膀。隨著兩班響工共同的吹奏,百鳥朝鳳般的喧騰與蓬勃分明起來;分置左右兩角的旺火里外通透燃燒成了火紅;地獄圖里,聚集的人群開始隨著歡快的嗩吶舞蹈起來;焰火架上將軍柱收斂了最后的赤焰,歸于平靜,空留下燒紅的鐵柱直指夜的天空;戲臺上十殿閻君的供桌上,蠟燭還在汩汩留淚,畫軸上的神像還在似笑非笑俯瞰著人間;九曲黃河陣?yán)铮€有迷了路的人在急切地尋找著出路,而那些罩在五彩紙里的麻油燈,正釋放著惹人饞涎的香氣;那些燒全褂紙的人們還在攏著專屬自家亡故親人的火堆,火苗飄忽,青煙渺渺。
我是被誰拉一把,也進入了舞蹈的人群。在這樣的人群里,腿和腳都是不由自主的,它們會自己舞動,隨著嗩吶和鑼鼓的節(jié)點。在這樣的一個夜晚,你沒有理由不去舞蹈,因為只有舞蹈才是這一夜最大的注解。有著萬人之眾的禳瘟?xí)?,人人都揮舞了手臂跳起了舞蹈。
人一重,燈一重,煙一重,鬼一重;嗩吶一重,旺火一重,古老的榆樹又一重;油燈一重、炮架一重、戲臺一重、僧人的袈裟還一重;天一重、地一重、星光一重風(fēng)一重;九曲陣一重、地獄圖一重、十殿閻君是一重,萬人舞蹈騰起的塵土是一重。在今夜,人鬼不分、人神不分、人物也不分;在今夜,生不分、死不分、明暗分不清;在今夜,哀傷與歡快不分、悲戚與欣喜不分、少壯與耄耋不分、天堂和地獄不分;在此時,人影憧憧、鬼影憧憧、月影憧憧、樹影更憧憧;在此時,手在舞、腿在舞、腰在舞、衣袂在舞、頭發(fā)在舞、整個身心全都在舞;在此時,男在舞、女在舞、老在舞、小在舞、整個龍泉都在舞。
在舞蹈的人群里,我依稀看到了母親,她一手牽著大哥,另一手牽著父親。母親在燈光深處明明滅滅笑著,大哥分明是個少年,眼里有涉世之初的急切與無畏。他們都在舞蹈,在人群最稠密處。我的父親也在舞。他的舞蹈古拙凝重,舉手投足間上了韻,似是穿針引線,似是抽絲剝繭,似是焦雷轟炸,似是山洪暴發(fā)。我的父親,溝壑了臉,溝壑了腰身,也溝壑了屬于他的命運,他的舞蹈不帶任何表情卻有十足的言語,既不悲也不哀,既不亢也不卑,卻有著文火慢燉的味道和只能是這樣了的從容。
我還看到了大臉爺,以108歲的龍鐘姿態(tài),正跳著他自己的舞蹈。我還看到了計寬大爺,富明哥,還有三海則和建亮哥。其實,整個龍泉的人,以及整個龍泉的鬼,我都看到了,他們都在舞蹈,以他們極富個人特征的肢體。卻原來,整個龍泉的人,都是天賦的舞蹈者,都有著含而不露卻不同凡響的舞蹈藝術(shù)。
還等什么,我也有我自己的舞蹈。你看我仿佛如輕云閉月、飄搖若流風(fēng)回雪;你看我如鯤魚遨游,其大不知幾千里,似鵬鳥怒飛,其翼若垂天之云;你看我輕羅小扇、蛾眉懶畫,紅箋小字、獨上蘭舟;你看我彗星襲月、白虹貫日、烹羊宰牛、斗酒十千。我長臂一舒,就能凌云壯志直插云霄;我纖腰一扭,也能情義繾綣百轉(zhuǎn)千回;我長發(fā)一甩,就是鷹擊長空魚翔淺底;我腳步一挪,也是登高臨遠(yuǎn)風(fēng)疾猿嘯。我為什么舞得如此酣暢淋漓遍體通透,是因為這不是我想不想的問題,而是只能是這樣的問題。我微笑著。用雙手捧住了我微微隆起的肚子,你聽,一個胎兒強有力的心臟在跳動,隆隆,隆隆,隆隆。
特別注明:此小說部分資料來自張貴桃《婁煩民俗》,另外謝謝龍泉村民高繼元。
蘇二花,山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散見于《都市》《黃河》《山西文學(xué)》。有作品被《長江文藝·好小說》轉(zhuǎn)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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