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峰
回家
王玉峰
這里是官路口,從這里下去官路,越過南河槽,是一面坡,坡很長很陡,有個十來里地,披掛在彎彎繞繞的溝梁上,上到坡頂,就是前嶺,從那里再往南走幾里路,就是南嶺村,不過那幾里路就不算什么了,就算是到家了。
趙石板計算著路程,有一會兒他沒有咳嗽。
這條路好像是專門為他開的,一個冬季就那樣白白閑著,現(xiàn)在趙石板走在這條路上,這是一條回家的路,而這時候天就黑下來了。
雪就是從這里下起來的,老天爺憋了一個月,終于憋不住了,沒頭沒腦地下開來,巴掌大的雪片片擁擠著從天上往下掉,很快就把地下白了。
雪花在眼前亂著,好多年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雪了,趙石板記得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見過這么大的雪,好像是在年下,他看見他歡快地追著雪花,張開兩只小手去接,爹在院子里破柴火,大斧劈的木屑四濺,娘則在鍋頭底下燒火做飯,熱氣一股股從飯棚下冒出來。
但只是一眨眼,兒時的景象就消失了,像是聞見了熱氣,猛然間,他又咳嗽起來,這次的咳嗽更是非同凡響,猛烈的氣流仿佛山洪暴發(fā),帶著摧枯拉朽的氣勢,從嘴里、準確地說是從胸腔里噴射出來,狼爪一般,要把他的五臟六腑都掏出來……
“要死……死了。”趙石板艱難地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
趙石板的咳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每次咳嗽起來,他都覺得自己要死了,可是每次咳嗽得要死的時候,他都掙扎著挺了過來。
雪花大團大團地舞動,趙石板自顧嘔心瀝血地咳著,這時候他是顧不上走路了,他要對付的是他自己,又一陣咳嗽噴薄而出,趙石板脊背高高弓起,跪倒在雪地里。
很久以后,安靜下來,有一會兒,甚至還好受了點,趙石板幸福地笑了一下,總算又走開來。這回,他走得很慢,咳嗽消耗掉他全身的力氣,他嘶喘著,他的嘶喘聲很大,他懷疑他的嘶喘聲死人都能聽見,他尋思照這樣的喘法做賊是萬萬不行的,二里地遠都能聽見他來了。
沿途的那些個村村莊莊他都熟悉,在這條彎彎繞繞的溝梁上,拐個彎就有個村莊,拐個彎就有個村莊,洼里、疙瘩、槐坪、虎坡、前嶺……只是眼前村村都黑燈瞎火的,都沒人了,都出去了。土金就是前嶺人,土金是最早率領他們出門的那個小包工頭兒,他領著南山里的一群土包子在城里小打小鬧,挖土方砌石頭,像補補丁一樣在城市里修修補補,把整個城市都補遍了。人都說土金狗日哩這些年弄下錢了,只是再也見不著土金了,土金在兩年前死了,土金得的病是腦溢血,人都說土金是肉吃多了酒喝多了,油水把身上的血管都糊住了。土金死后,老婆就帶著娃兒另嫁了,可憐土金,轟轟烈烈鬧了一場,到頭來卻落了個人財兩空。
提起土金,他就想起他已經(jīng)在城里干了很多年,剛開頭那幾年,他跟著前嶺村的土金從這個工地轉到那個工地,城里的活兒都叫他干遍了,終于有一天他看出了門道,原來城里還有一種專門的職業(yè),就是背水泥,那是給有力氣的人干的,而他不缺的就是力氣,從此他就成了職業(yè)的背水泥人。他把成車的水泥一袋一袋背到肩上,再走一截路,把水泥整整齊齊碼放到指定的位置,每卸完一車水泥,水泥就把人裹了,汗一落,水泥就凝固了,他就變成一個水泥打的人,一走路渾身朝下掉渣渣。到了黑夜,他就給工地上打更,吃住都在工棚里。
到今年整整三十年了,他吃了整整三十年水泥面面。
“你是從事什么職業(yè)的?”
那一刻,他聽見大夫問他。
從事什么職業(yè)?他愕然。
“就是說你是干啥工作的?”
有生以來,他頭一回走進醫(yī)院,他不但看過大夫,他還拍了一張片子,大夫是個面相和善的胖老頭兒,坐在他對面像一堆軟面團兒,大夫看過他的片子眉頭就皺起來。
“你下過井?”
“沒有?!?/p>
“那你是不是從事過高粉塵的工作?”
“沒有。”
“那就怪了,你的肺里咋會有那么多石頭面子?”
“我在工地上背水泥,大概背了有二三十年?!彼嬖V大夫。
“你背水泥不戴防塵口罩?”
“有、有,就是戴上憋人哩,出氣不順,背水泥是出力活,戴上就干不成活兒了?!?/p>
“問題就出在這里,我給你說吧,我初步診斷你這病叫矽肺病,是一種職業(yè)病,從片子上看還很嚴重,我建議你住院治療,要不這個冬天可就難過了。”
“那……”趙石板說不出話來了,但他還是說:“你叫我考慮考慮再說?!?/p>
“好吧,我先給你開點藥,吃吃看,要不行你就得來住院。”
隨后,趙石板從醫(yī)院里出來了,一出門,他就輕蔑地丟掉手里捏著的醫(yī)用塑料袋,那只裝著他診斷書和胸片的白色塑料袋在空氣中飄忽了一下,緊跟著像一領裹尸袋刺眼地躺在干草坪上。趙石板一時覺得那個袋子里面裝著他的軀體,不過那軀體已經(jīng)和他本人沒有任何關系了,他已經(jīng)把自己扔掉了,扔在城里的醫(yī)院里,他覺得從醫(yī)院走出去的是他的魂魄,他就那樣悄無聲息地飄了出去,沒有人看見他。
那一刻,他瞅見他笑著走出醫(yī)院大門,他的笑容恍兮惚兮,像是一個夢游者游走在冥冥黑暗之中——住院?他覺得胖大夫的話有些可笑,他壓根兒就沒有想過住院,他認為住院治療那不是他的事情,他身上秉承的是一種地老天荒的自然法則,這是他從他的父輩那里繼承來的習性。他們老趙家,從他的爺爺趙山漢那一輩起就是南山一帶有名的“硬人”,到了他爹趙土墩那一輩上又是南山一帶有名的“硬人”,“硬人”的標志就是一年四季能吃能干從不得病,得了病也不說自己有病,就那樣硬頂著,命賤的人倒是皮實,輕易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病,一旦得了了不起的大病,那也就是個死,沒啥了不起,神仙都治不了的病還有啥治頭?于是趙石板的爺爺和趙石板的爹都活得像南山里的石頭一樣硬氣,到死的時候“嘎嘣”一下也就死了,就像一坨子石頭從陡坡上滾下去,轟轟隆隆一陣響就滾到溝底了。
現(xiàn)在輪到他了——趙石板想——人總有一死,死就死吧。
趙石板走在雪地里,這個五短身材、脊背像門扇一樣寬闊的漢子,四肢像抓地虎一樣粗壯有力,這一輩子他啥都虧過就是沒有虧過力氣。他那一身好力氣,想當年是何等的了得,他十八歲上就能抱起場里碾麥的石磙。那年麥天,他擔著二百斤一擔麥子,風風火火到了麥場,卸下麥子,一伙年輕人跟他打賭,說他能抱起場里碾麥的石磙就輸給他一根冰棍兒。趙石板正年輕氣盛,架不住人們起哄,紅日頭底下,看著麥場邊賣冰棍兒的也是想吃,就走到石磙前,他先圍著石磙轉了一圈,看著一摟多粗的石磙心里沒有把握。但趙石板還是個粗中有細的人,他先嘗試著把石磙大頭朝上倒栽起來,然后彎下腰去,頭抵住地,倆手朝后摟住石磙,一條腿頂在石磙腰上。這時候,人們看見他渾身的黑疙瘩肉拱起,一使勁,借助大頭的重量,那幾百斤重的石磙硬是叫他給抱了起來。他穩(wěn)穩(wěn)地朝前走了幾步,哼一聲丟下,石磙咕咚一聲倒栽在地上,生生把硬邦邦的麥場砸出一個坑。
初試力量,使得年輕的趙石板對自己有了信心,他的心變得狂野起來,南嶺村擱不下他了,南山里擱不下他了,那年麥后他就跑進城里,不久就被當做盲流抓進拘留所,在拘留所里他和城里的一個渾身刺繡叫做龍哥的人打了他人生的第一架,論靈巧他比不過龍哥,但論笨力氣龍哥卻不是他的對手,在挨了龍哥幾拳之后,他終于抱住了龍哥,他像是抱麥場里的石磙那樣把龍哥死死箍住,直到龍哥出不來氣向他求饒。為此他受到了看守嚴厲的懲罰??词匕阉谐鎏栕?,關進另一間黑屋子,看守問他,你就是南山里那個能把石磙抱起來的趙石板,今天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厲害。說著話,三五個看守就圍著他沒頭沒腦地打開來,警棍,皮帶,大頭皮鞋都用上了,直打得他皮開肉綻頭破血流,過后他被遣送回村,有了那次教訓,他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他便老老實實在家修了幾年地球。
到了說媳婦的年齡,父母雙雙下世,他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饑,哪里肯有閨女跟他,他就起了蓋房子的心。磚是他爹在世時提前準備下的,那年秋后他把屋墻立起來了,屋頂卻是沒著落。說話到了冬天,沒見他動用小四輪拉,他家院子里卻憑空堆了十幾塊預制板,村里人好生奇怪,這預制板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直到有一天南山鄉(xiāng)派出所的民警老楊找了來,事情才水落石出。
“你這些預制板是從哪里來的?”老楊問他。
“是我背回來哩嘛。”趙石板理由充足地回答。
“你從哪里背回來的?”
“我從野地里背回來的。”
“這是石頭?野地里能長出來?”
通過審問,趙石板終于交代,那些預制板是他黑更半夜從三里開外的公社預制廠一塊一塊偷背回來的。穿警服的瘦臉老楊要他交代同伙,他一口咬定是自己背回來的。老楊眼珠一轉說,那好辦,你再給我背一塊看看,如果你能把預制板背回來,你的事情可以不追究。在眾人的眼目下,趙石板就和老楊行跟去了預制廠,到了地方,只見他先把一塊預制板一頭抬起,當他把預制板舉到一定的高度,他才轉過身子拱到預制板底下,兩手舉過頭頂扳住預制板一使勁,一塊幾百斤重的預制板就離了地。他背著塊預制板晃晃悠悠走在山路上,半路上累了,他就停下來把預制板頂起來歇一氣,歇過重又背上走,就那樣把一塊預制板背回了家。
趙石板的力氣叫南山人開了眼界,也叫民警老楊打心眼里佩服,老楊說話算數(shù),也是看趙石板孤苦一人不容易,就放了他一馬,果然沒有追究,只是責令他把背回來的預制板重新背回去,但這回趙石板沒有一塊一塊背,他是雇了村里的小四輪送回去的。趙石板的房子到底沒有蓋成,就壘了個圈圈擱在那里,但那畢竟是他人生的壯舉,從此他趙石板在這南山一帶名聲大噪。幾十年后,他在縣域境內成了一個傳說。
這一年社會開放了,在村里活不下去的趙石板再次進了城,不過這次進城他不再是盲流,而是作為農民工的一員合法輾轉在城里的各個建筑工地上。
他是注定了這輩子要吃力氣飯的,趙石板超人的力氣不但使他在城里站穩(wěn)了腳跟,還給他贏得了尊嚴。那日他正在工地上卸水泥,就看見城中村的地頭蛇老四領著一伙混混兒圍上來,他心里清楚,自從他開始背水泥就搶了人家的生意,人家這是找他事情來了,領頭的就是那年在拘留所里和他打過架的龍哥。他沒有吭氣,只是原先一次扛一袋水泥,這次他換了方式,一手提一袋,穩(wěn)穩(wěn)地走去,幾趟下來,那伙人扭臉走了,地頭蛇老四不甘心,問龍哥就這樣走了?龍哥說,不走咋?你不看他那身力氣?就憑那身力氣,他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人,你不叫他吃這碗飯叫他吃哪碗飯呢?
可是總有背不動的那一天,這一天終于來了。趙石板先是感到胸悶咳嗽,緊跟著人一天天瘦下去,很快,他那石板一樣方正的身體脫了形,還有他那張和身體相仿的方頭锨一樣的方臉也變得瘦削如刀,那口斷鋼截鐵的鋼牙呢,也掉了幾顆,不謂掉了幾顆,剩下的,也活了,在嘴里稀里嘩啦東倒西歪,這樣的變化使他意識到事情來了,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塊被擠干了水的抹布變得輕飄飄的,他蜷縮在工棚里,成夜的咳嗽把他變成了一堆碎布,那種駭人的咳嗽,每每叫他覺得自己要死了,或者是離死不遠了。
他決定回家了。
趙石板走在回家的路上,他頭一回感覺身上虧了力氣,這使他意識到他老了,是真的老了,再也干不動了。想想,這人可是真快,好像在這條通往城里的路上走著走著就老了,而年輕時候的事情恍如隔日,還在眼前晃蕩。
這一天,他頭一回沒事人一樣轉悠在縣城的大街上,在他看來,縣城長高了也長胖了,他是這座城市成長的見證人,他就像是看著一個孩子一天天成長,忽然在一天里面就長成了一個大小伙子。早年間,縣城可不是這個樣子,早年間,縣城只有一拃長一條街,街兩邊高低立著一些陳舊的瓦屋,看上去灰頭土臉的沒個眉眼。走出街道是一片亂河灘,河東岸的崖頂頂上,天不黑,就能聽見狼嗚嗚地吼鳴,像吹大號一樣,隔幾里地遠聽得清清楚楚,嚇得女人和娃兒們早早關了門上床睡覺。
不過,這些早就成了他們這一茬人的記憶了,那片亂河灘經(jīng)過治理不但蓄上了水,河上還修了橋,河兩邊還修了公園和道路,栽上了花花草草,一到天黑,河岸上安裝的五顏六色的彩燈,噗噗閃閃直晃人眼。并排四條大街直通通的從南通到北,那一座挨一座的樓房像密密實實的森林,抬眼朝上瞅一眼頭還暈哩,真怕狗日哩一風過來給吹倒了。
那會兒,他走著,仿佛野地里爬行的一只螞蟻,沒有人注意到他,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誰,只有他自己在乎自己,感覺到自己還活著,是個會出氣的活人。但對于這座城市和這座城市里的人來說,沒有誰會感覺到他的存在。這多少叫他心里有些怨氣,他是在這里干過的呀,這里的高樓大廈上有他搬的磚頭背的水泥呀,他甚至覺得這座城市都是他背出來的,這樣一尋思他就覺得自己有點屈,他背水泥背出了這座城市,可是那些鋼筋混凝土包裹著的大樓座座都是冷面孔,就像冬季的天氣,沒有一丁點的熱火氣。
那一刻,趙石板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這輩子他走到哪里都是個局外人,他從來沒有進入過人們的眼界,也沒有辦過一件叫人記住他的事情,就算是在城里干活兒的那些年,他也是背著鋪蓋卷兒,從這個工地轉移到那個工地,他和他的那一群人,像是被人吆著的一群羊,從大街上走過,成為和這座城市永遠格格不入的一道風景。
在一個時間里,趙石板忽然產(chǎn)生一個念頭,他想找個人說說,叫我給你說說,叫我給你說說……他這樣急切地想,好像是錯過了那個時辰他就說不成了似的。可是他給誰說呢?說什么呢?他先是想起一個人來,這個人是南嶺村的村長狗社,要論起來,他和村長狗社還是老本家,按輩分狗社管他叫爺哩,小時候,他可沒少抱過狗社,不但抱過,還在頭上頂過,狗日哩還朝他身上屙過尿過哩。那年,狗社娘請了個算卦的瞎子,那瞎子摸了摸狗社的大腦袋,又摸了摸狗社的手和腳,說句這娃兒生得天庭飽滿、地殼方圓、骨骼清奇、聲賽洪鐘,狗社娘,你等著享福去吧你。果然叫瞎子給算準了,狗社后來當了村長,置了鏟車,買了勾機(挖掘機),挖溝填地,鋪路修橋,沒幾年就發(fā)了,置下一大份家業(yè)??墒侨艘婚熌樉妥?,那日在縣城,他背著水泥,忽然就看見狗社行跟著幾個人走過來,見到村長,他覺得很親,就迎上去問候人家:“狗社你來啦?”可是人家好像沒聽見,好像眼前沒有他這個人,舉著張紅太陽般的大臉就從他身邊走過去了,當時他還不服氣,在心里噘罵了人家一句:“狗日哩,才吃幾天飽飯,就不認識你爺爺了。”事后他的那群人笑話他:“你就不看陣勢,人家行跟的那些人可是有頭有臉的人,你一個背水泥的,灰頭土臉的,人家是怕失身份哩。”
趙石板知道,狗社就在城里住著,狗社一家都住在縣城,平時村上沒有啥要緊大事不回來,有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狗社都是通過電話遙控指揮,這事咋辦,那事咋辦??墒撬恢来彘L住哪里,他記起村長狗社開的是一輛紅顏色的車,他想沒準他會碰見狗社的車哩,碰見狗社的車就等于碰見狗社本人了。
可是他就沒有碰見狗社的紅車,沒有碰見狗社的紅車,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兒子,這使趙石板心里感到安慰,覺得身后有人,有了依靠。更使他感到驕傲的是,兒子現(xiàn)在是城里人了,這些年他沒有白辛苦,他不但養(yǎng)活了自己,還給兒子在城里買下一套房子。他的腰板微微挺直了點,他覺得這輩子活人活得也不算屈,他用了一輩子的辛苦給兒子在城里買了一套房子,這是他活人的資本和驕傲,使他能夠在人面前高高揚起他的頭——原來,他這一輩子的奮斗,就是為了叫兒子進城過上一份好日子!
可是兒子過得好嗎?
兒子三十幾了才娶了個二婚,還帶了個娃兒,結婚后,倆人又生下一個,一家四口,要吃要穿要花錢,兒子沒啥手藝,爺倆合計著買了輛二手三輪車,兒子每天坐在街頭等著給人拉貨,直到天黑盡才肯回家,沒準那會兒他在街上看見的黑臉司機就是兒子哩,沒準兒子這會兒還坐在風地里等著活兒哩。那么媳婦呢?他弄不清楚媳婦現(xiàn)在干啥,前一陣子聽說不在早點鋪子里給人招護了,聽說掃大街去了。掃大街是個長期活兒,他聽說這份活兒屬于市政的環(huán)衛(wèi)工,不但有固定的工資,還代繳養(yǎng)老保險什么的,這就和城里人的待遇差不多了。但掃大街也是個辛苦活兒,一年四季,每天天不明就起來,拖著把竹掃帚,在大街上掃啊掃。趙石板想想,媳婦也不容易,也是個受苦的命,不是受苦的命,也跟不了他兒子。想起兒子,趙石板覺得是自己把兒子給耽擱了,還不是因為自己不能干,家境不行,兒子才說了個二婚?要是像人家那能干家,兒子何至于娶個二婚呢?這使得兒子一輩子在人面前抬不起頭,挺不直腰桿,兒子在人面前抬不起頭挺不直腰桿,他在兒子面前就抬不起頭挺不直腰桿,這就是活人的法則,祖祖輩輩都是如此。
那一刻,他順著一條路慢慢走,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兒子住的地方。
兒子住在東環(huán)路上,東環(huán)路在高處,一片大野地里憑空起來一片大樓,走到一座樓下,這是他兒子的樓,兒子住在六層樓上。
天陰得快要塌下來,小風在樓群間溜著,他很想到兒子家里暖和暖和,和兒子說說話,可是他兩手空空,給兒子說啥呢?他倒是想起,這二年山里人又興起種谷子了,種谷子比種別的莊稼麻煩,光間苗一項,就叫人好受哩,人蹲在地頭,夏天的毒日頭在頭上曬著,不把人曬得冒油不算曬你。
現(xiàn)在市場上小米金貴,十幾塊錢一斤,小米養(yǎng)人,吃膩了大魚大肉的城里人回過味來還是要吃五谷雜糧,所以村人這二年都在種,那會兒他尋思,過年麥罷,他要種上一料回茬,當黃澄澄的谷子打下,他要給兒子背一點過來,可是,他能熬到明年秋后嗎?
那一刻,他仰臉朝上瞅,見所有的窗戶都關閉著,他辨不清哪個是兒子家的窗戶。他尋思,這會兒,兒子肯定是不在家。
過來了一個人,有個四十幾年紀,大概是這座樓里的住戶,見他朝上頭瞅,問他:“你找誰哩?”
他多少有些慌張,好像是偷東西叫人家抓住了似的。他說:“我不找誰,我就是看看?!?/p>
那人斜了他一眼,看他的樣子和年紀,料想也不是小偷,就哼一聲,走進樓門去了。
那人走了,他可有些后悔,那人和兒子年齡不相上下,又住在一個樓門里,沒準認識兒子哩。他可該問問人家,兒子最近咋樣?過得好不好?孫子上學了嗎?還有媳婦,兩口子爭吵不爭吵?……可是他又尋思,問也是白問,你是能幫上兒子?還是有錢給兒子?這些都做不到,問還不如不問,他就離開了縣城,走上回家的路。
眼前的路,還是那條路,當年,他就是從這條路上走出去的,現(xiàn)在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瞅見南嶺村的嶺坡上有一座裝滿日頭的窯院,那是他的家。窯院里立著他當年壘起的那個圈圈,他想這輩子他硬是沒有把房子蓋起呢,那個圈圈立在那里就像是沒了皮的一個人的臉面,沒了皮的人臉還算是臉嗎?他想把那張臉皮找回來,可是世事一變再變,他只有一個身子,他實在是分不出身來把那個圈圈苫起來,就那樣擱在那里,可是越到后來越?jīng)]有必要蓋它了,村子里的人都出去了,只剩下些有今日沒明日的老弱病殘,人都要死了,還蓋它干什么?他透過重重雪花,恍然看見他的窯院里站滿了人,很多人都在進進出出,一副黑色棺木赫然停放在院子里。
對了,那是他的棺木,那年閏月,他同時做了兩副,一副老伴用走了,一副留給自己,他知道兒子沒本事,早早自己做好預備在那里,現(xiàn)在它派上了用場。
他看見村長狗社在院當中站著,他的身邊圍著不少人,他在分派事情,誰干啥誰干啥,
前來招護的人在他那里領了活兒就各忙各的去了,打墓的打墓,報喪的報喪,搭靈棚的搭靈棚,泥鍋頭的泥鍋頭……一場熱熱鬧鬧的喪事排場就在混亂的氣氛中展開了。案板早已支起來了,白菜蘿卜切下一大筐,肉也割回來了,整整半扇豬,白光光地擱在案板上,還有他藏在窯后的紅薯粉條也找出來了,少不下一頓雜燴菜,這些都派上了用場。
狗社啥時候回來的呢?趙石板尋思,一白天他在縣城里想見狗社可是沒見上哩,也許那個時候他就知道自己要死了,要死了,不見見村長不行,自己的后事還指望村長坐鎮(zhèn)操辦哩,這樣才顯得他有面子,村長一發(fā)話,外面的人都得回來,不然連抬板的人都沒有。
沒想到狗社提前回來了,回來操辦他的后事來了。在村里,紅白喜事是大事情,不管咋說人只能死一回,他認為,人一輩子圖的就是個死,人在世上受一輩子牛馬苦,走時咋說也得風光些,還要排場那么一下,那是人最后的儀式,也是南嶺村最后的儀式,儀式都是隆重的,再過幾年,沒準連這最后的儀式也會消失了哩。到那時候,人都住到了城里,人死后,往火葬爐里一塞,一股青煙一冒——呼!啥都沒了,所以村長狗社才回來了,他們是來張羅南嶺村這最后的事情的。
他覺得自己很有臺面。
臺面?他這輩子有過臺面嗎?
只怕是到死才有一場臺面哩吧!
他就看見了土金!這個人不是也死了嗎?噢,他明白過來,他是來迎接他的,接他到另一個世界去,沒準土金在陰曹地府還有一支工隊,他是來接他干活兒去的。土金身邊圍著他在陽間時的工隊,丙全、丁卯、老歪、茅池,還有灶上做飯的好看的女人蘭花,他們都是這南山里的人,他們也都來了。他瞅見那些人也都一天比一天顯得老面,手腳和身子也都遲緩了,可是他們還歇不下,還得在工地上干,他們的事情還沒有完,他們有的是兒女的事情還沒有操辦,有的是老人還沒有發(fā)付,反正是都有一大家子日月要過下去。
見過村人,他朝窯里走去,一進門就看見靈前的香案上立著一尊牌位,那是他的牌位,上書:先考諱石板趙府大人之靈位。
他知道那是兒子供奉的,從今以后他就加入了祖宗的序列。
兒子披麻戴孝跪在靈堂前,給來吊唁的村人磕頭,有人給兒子說話,兒子猛地像從夢中醒來,起身跟著人走了。
不大一會子工夫兒子回來了,重又跪倒在他的靈堂前。
他看見兒子的一張苦臉,兒子打小就長了一副苦臉,他從來沒見過兒子的臉上舒展過,這會兒兒子更像是一截木頭,誰叫跟誰走,誰跟他說話他都點頭。兒子對面跪著他的媳婦,他們的一雙兒女還不曉事,在靈堂前竄來竄去,大聲嬉鬧著,他看見他的孫子伸手從供桌上抓起一塊煮餅,他娘緊奪慢搶,他還是在煮餅上咬下一口,他娘搶下煮餅,重新把咬了一口的煮餅放回供桌上,一巴掌拍在他孫子的屁股上,孫子哇一聲裂開嘴哭開來,但沒有人管他,白事情還怕人哭?
見到兒子,趙石板心里感到安慰,養(yǎng)兒就是為了這一天呀!他說。
趙石板正胡思亂想著,忽然外頭就亂起來了,棺木就抬進窯里,人們七手八腳把他塞進棺木里,抬上就走。人都在外頭打工,一時湊不夠人手,抬棺材的是十六個人,叫做十六抬,要是有二十四個人,就叫做二十四抬,更隆重些。不過這也不錯了,他知足了,村長狗社還是有些威嚴的,還是能攏住那些個四散五裂的村民的。響班也搭掛起來了,一個歪嘴吹手高挑著一支嗩吶走在頭里,嗩吶嘰哩哇啦歡勢著,卻始終吹不成個調調,倒像是在鬧一場笑話,在單調的嗩吶聲引導下,一群人亂哄哄朝村外走去……
趙石板尋思他這就算是死了嗎?可是死不是這樣的呀?那么死是哪樣的呢?他說不清,他只是覺得這死來得太倉促了點,他還沒有做好死的準備,這一輩子他還沒有享受過,到了他這個年齡上,應該是過著兒孫繞膝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最好是手里還捏有倆活絡錢,想花了就花那么一下,還有,他還想出門去轉轉,人家村長狗社的爹娘每年都出去旅游,天熱了去承德的避暑勝地,天冷了去海南島曬日光浴。這些他都沒有享受過,他也不指望享受這些個了,他只有一個心愿,他這輩子就是想到北京城的天安門去看一看,看看天安門城樓上的毛主席像,死了就不虧了。
趙石板頭上頂著厚厚一層雪,身上的熱氣化開了雪,雪水順著脖子流進去,他只好用手不斷去撲拉頭上的雪,但雪水還是不斷流進他的衣領里。
高處有風,嶺風披過嶺坡,穿過樹木,發(fā)出綿長幽暝的哭音,這持續(xù)的呻吟聲,嗚嗚地遠了近了,像是在召喚趙石板:你快來吧。一時間趙石板覺得自己真的是離死不遠了,你瞧,那些孤魂野鬼們都在召喚自己了。
就要上到坡頂了,路上的雪鋪了有一尺厚,他走得越發(fā)費勁了。
趙石板走著,背影貼在坡梁上,像一紙剪影,在冬季空曠的雪夜里,他的身影看上去很孤單。
上去南坡是前嶺,在往南走幾里就到家了——趙石板再次尋思。
趙石板辨聽著風聲,突然,他渾身一緊,頭發(fā)梢就豎了起來,他在隱隱的風聲中過濾出一絲哭聲,那哭聲很微弱,顫顫抖抖的,他停住腳步細聽,哭聲卻又沒了。他懷疑他聽岔了,誰會在這冰天雪地的黑夜里哭呢,除了鬼還能是人?管它呢,他剛要邁開步走,那哭聲又出現(xiàn)了,這一回他聽清楚了,那哭聲就在離他不遠的一面斜坡地里,他循著哭聲走去,這時候他已經(jīng)判斷出那是羊叫聲,一定是放羊的粗心大意了,吆著羊群回村時把一只掉隊的羊丟下了。
趙石板走進斜坡地里,順著叫聲找,他果然在一叢荊條根下發(fā)現(xiàn)了一只小羊羔。小羊羔不大,生下沒幾天的樣子,蜷縮在荊條根下咩咩叫。趙石板蹲坐到雪地里,把小羊抱在手里,替它撲拉掉身上的雪,然后他解開衣服扣子,把小羊小心地裹進懷里。
再次回到路上時,趙石板心里充滿了喜歡,渾身也熱乎起來,充滿了力量。是啊,他有了伴兒了,走這夜路他就不是一個人了,而成了兩個人,小羊和他。
小羊在他懷里瑟瑟地顫抖,小腦袋不停地往深處拱,這使他感覺到他像是抱著一個嬰兒。
他眼前提前出現(xiàn)了一幅畫面:他在頭里走,小羊跟在他身后走,在村人眼熱地注視下,走出村子,走向田野。然后呢,他就在地里干活兒,小羊呢,就在山坡上吃草……
就在這一刻,他對自己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他不著急死了,他的陽壽還沒盡,他還有幾天活頭哩,在今后余下的歲月里,他要和這只小羊在一起。
這樣想著時,他嘴里的熱氣越發(fā)冒得旺,伴隨著粗重的嘶喘聲,呼呼地,煙筒似的,這使他覺得自己身上的陽氣還很旺盛,神鬼都不敢近身。
他望見前嶺就在前面,到了前嶺,再有幾里路就是南嶺,就等于到家了。
趙石板在這個時間里,突然產(chǎn)生出想跟人說說的愿望,其實他并不知道想給人說什么,他只是想說說。
一陣咳嗽過后,趙石板嘶吼著對小羊說:“小羊啊,叫我給你說說……”
他就走到風雪前頭去了,只是他又說了一句:“小羊啊,叫我給你說說……”
王玉峰,1954年生,山西垣曲人。小說散見于《北京文學》《山西文學》《陽光》《小說選刊》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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