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二花
氫氣球
蘇二花
小斌生下來的時候人人都夸他好看,有雪白的皮膚,有濃密的睫毛,秀氣得不像個男孩。后來,小斌又被人夸贊聰明,雖然還被媽媽抱在懷里,但一雙眼睛骨碌碌轉(zhuǎn),一看就是個機靈孩子。后來,就沒人再夸小斌了,看小斌的眼神也遮掩起來。
小斌都已經(jīng)兩歲半了,還是不會走,總被媽媽抱著,和他同齡的孩子都已經(jīng)滿地跑了。小斌媽媽有些急,抱小斌去了縣醫(yī)院。醫(yī)生看了看小斌的腦袋,再看看小斌的指甲,說這孩子沒有大毛病,只是缺鈣,給補補鈣就好了。
小斌媽媽和小斌爸商量著,要給小斌買最好的補鈣口服液。盤算一輪,算出來既然買一盒不管用,不如買整箱,整箱能按批發(fā)價買,整體可省三十多塊錢??烧涞膬r格,雖然不至于嚇人,但也算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
小斌的奶奶笑了,說年輕人啥也醒不得,好好的娃咋還有問題了?不會走是你們親的他太厲害,看看,老是這么抱著,舍不得讓他下地,他可不就是不會走么。我養(yǎng)了小斌爸和小斌姑倆,哪一個是能顧上抱的?扔他們土堆里自己去爬,該走他自己就走了,該跑他自己就跑了。你呀,別舍不得,天氣也暖和了,你就把小斌扔外面讓他自己去耍土,土腥味就是最好的補鈣,還用著貴巴巴去買藥?
到五歲的時候,小斌倒是會走了,但走得很不穩(wěn)當,不超過十步就得坐下來歇歇,而且個頭比起同齡孩子來,矮小的不是一點點。小斌媽媽著急,和小斌爸商量,還是該找個好醫(yī)生給孩子看看。
縣醫(yī)院去了好幾次,醫(yī)生還是那個醫(yī)生,說法還是那個說法,開的藥也還是那個藥,某藍瓶口服液。醫(yī)生的工資和賣藥多少掛鉤,這個大家都懂。小斌爸說,也不能全聽醫(yī)生的。
藥還沒買回來,有人來給出主意說,不如去看中醫(yī),那個什么口服液別看廣告做得兇,真正說到治病救人,還得是咱們中藥。聽說過紅醫(yī)沒?紅醫(yī)就是一個醫(yī)生突然就走了鴻運,看什么病什么病就能好,據(jù)說每個醫(yī)生都有那么一段時間是走鴻運的,只是運長與運短的區(qū)別,只是運能紅到什么程度的區(qū)別。你們小兩口就該大撒開人馬,可著周圍八縣去查問,看哪里有這么個紅醫(yī)。一旦醫(yī)生找對了,錢還不用多花,事還辦得挺好。
沒多久,這樣的紅醫(yī)還真打聽到了,就在鄰縣,沒多遠。據(jù)說這紅醫(yī)是妙手妙藥,找他看過病的人,只要他用手摸一下就能好一大半。小斌媽媽和小斌爸一商量,那就走一趟吧,只要孩子能走路,花多少錢都愿意。
去了鄰縣一看,果然,這醫(yī)生的私人診所都要被人擠爆了,里三層外三層的,都是等著這醫(yī)生給開藥方。小斌媽媽一看這陣勢,心里歡喜地直念阿彌陀佛,我們小斌這回可有救了。小斌爸也高興,逗著小斌說,小斌小斌,你可走運了。
藥雖然只有十服,卻滿滿一大包,價格也不比口服液少。但醫(yī)生也說了,我這個藥包你見效。小斌媽媽抱著小斌,小斌爸提著藥,凱旋一般回來。在車站,小斌看見烤紅薯了,吵嚷著要吃烤紅薯。小斌媽媽惱了,說你這孩子一點不懂事,為你看病都花這么多錢了,你還要這要那。小斌嚇哭了,說媽媽我再也不要東西啦,再也不啦。
十服藥喝下來,小斌尿出了白尿,尿里還有絮狀物,腿腳好像比以前更軟塌。一家三口又坐車去了鄰縣,找到醫(yī)生,對醫(yī)生說了情況。醫(yī)生說不對啊,我開的藥就沒有不見效的,你們這情況我還是頭一次見。這么的吧,兩種方案,要么繼續(xù)吃中藥,就這個方兒,就是這個藥,你們繼續(xù)吃下去。要么,給你們開西藥,藍瓶口服液,你們看該怎么辦?
我們哪知道該怎么辦啊。小斌爸問,中藥繼續(xù)吃下去,保證能好?醫(yī)生說,那我可不給你保證,我只治病,但不救命。
中藥是不敢再喝了,那就只好藍瓶吧。
兩箱子口服液都喝進去了,小斌還是走不利索。小斌媽媽愁得,人都瘦到脫形。
小斌奶奶這出來進去的,臉上就不好看了,說自古就是母肥兒壯,底版就不行,脫不出什么好坯子。小斌爺爺也說話了,噯?我是缺了什么德了吧,連個好孫子都沒有,嗯!我是缺了德了。小斌爸是個吹鼓手,紅白喜事到處跑,有時候和人家紅了臉爭執(zhí)起來,人家就會說,你有什么呀,生個兒子吧還是個軟軟,還好意思在這兒犟?小斌爸受了打擊,喝酒的時候一喝就醉。
別人都好說,藏著掖著遮著,都還不至于破臉,只這小斌奶奶不行,總不拿正眼看小斌母子倆,嘴還一天比一天碎,說當初娶的時候我說什么來著?又瘦又小,面板一樣的薄,風吹吹就能倒的人,娶回來能干啥?不聽,非要娶?,F(xiàn)在可好了,成少奶奶了,成天掇攏一個病娃娃,把她還有功了。
小斌媽媽那是誰呀,巧,靈,手一份嘴一份的人物,雖然人長得瘦點、小點,但腦子不比風火輪轉(zhuǎn)得慢,她吃這個虧?不吃虧就還嘴,一還嘴,那還有個好?
晚上,睡下了,拉滅燈,小斌媽媽給小斌爸哭,說我面板子怎么了?噢,都長成你媽那樣的殺豬案子就好了?小斌爸給小斌媽媽說好話,說你別理我媽,她就是那樣的人,一輩子都那樣了,還能在你手里改了?小斌媽媽還哭,說我還不想小斌好?我還不想小斌是個正常孩子了?小斌爸百般安撫,最后說,咱帶小斌去省兒童醫(yī)院吧,該花多少錢就花多少錢。小斌媽媽極重地嘆口氣,說我怎么攤上這么個孩子?
小斌假裝睡著了。
在省兒童醫(yī)院,光掛個號,小斌爸就排了一個半小時的隊。小斌媽媽和小斌先是坐在排椅上等,后來就出來了,站在醫(yī)院門口等。小斌第一次來省城,看什么都稀罕,興奮的來回扭著身子四處張望。小斌說,媽媽,我們?yōu)槭裁淳筒蛔≡谑〕牵@里多好呀。媽媽說,我們沒生在這里,來不了。小斌又問,媽媽,我長大了能來省城不?媽媽說,只要你將來好好學習,考住大學,就能來。
小斌又盯著醫(yī)院門口一個來回跑動的小孩不放,那小孩手里拽著一個氣球,那氣球和小斌見過的所有氣球都不一樣。小斌見過的氣球,不是避孕套吹起來的,就是打氣槍用的那種,都是飛不起的。而那個小孩,手里拿的氣球不但體積碩大顏色艷麗,而且那氣球是一直高高飄著的,隨時能飛。果然,那來回跑著的小孩腳下一絆,差點摔倒,手一松,那氣球就飛了。
飛了!小斌的瞳仁里,那只氣球一直往上飛著,紅彤彤,胖乎乎,高高在上,那么自由自在地飛著,比小鳥飛得還要高。
大姐,給孩子買個氣球吧。小斌低下頭來一看,媽呀,是個賣氣球的,手里拿著一大捧能飛的氣球。一大捧啊,個個都飄著,個個都隨時能飛走。多少錢一個?媽媽問。賣氣球的人說,本來賣十二,但看你也不容易,十塊錢給你一個吧。
十塊錢?小斌媽媽幾乎要跳起來了,我們那里的氣球一塊錢十個好不好。賣氣球的人說,不一樣,我這是氫氣球,能飛的。媽媽說不管你是親的后的,你無非就是個氣球,五塊錢買一個,你愛賣不賣。賣氣球的就不理媽媽了,去搭攬另一個抱著小孩的人。
小斌的媽媽和爸爸,對來省城看病的估計不足,原以為找醫(yī)生看了病,買了藥,當天就能回。沒想到兒童醫(yī)院里干什么都得排隊,從驗血驗?zāi)颍侥没瀳蟾?,再到醫(yī)生就診,再到拍片,光是排隊就能把人排死,末了人家還說了,明天才能看到結(jié)果,看到結(jié)果才能下診斷。沒辦法,先住下吧。這一住,店錢、飯錢、水錢,車錢,行動就是錢。
從兒童醫(yī)院回來,小斌媽媽隱瞞了小斌佝僂病的這個診斷,而是很硬氣地說,享受國務(wù)院特殊津貼的醫(yī)生給小斌看的病呢,開了目前國內(nèi)最好的補鈣藥,花了那么多錢,我們小斌馬上就能走路了,不耽誤后半年入學。
小斌很認真地按時按點喝藥,可到了后半年,小斌還是走不利索,到哪里都得靠墻走,還經(jīng)常跌得鼻嘴青。
小斌奶奶忍無可忍了,臉完全撕破,說我這锃亮锃亮的五間大瓦房,我這二畝大的院,我這東西南房加起來有二十間,我這米面堆成山,我可就一個兒子啊。我有本事生兒子,憑什么就沒本事抱孫子?下不出好蛋來就別占窩。小斌爺爺還是那句話,噯?我是缺了什么德了,嗯!我是缺了德了,缺了大德了。
小斌媽媽也不能忍了,跳出來說我頂多是嫁到你們家了,我又不欠你們家。我能養(yǎng)一個兒子出來,我就還能養(yǎng)十個出來,但我就是不給你們養(yǎng),有本事來我肚里摳。小斌奶奶說,就你那身板還再養(yǎng)?我都替你怕。
小斌媽媽帶著小斌,哭回了娘家。
姥姥姥爺和舅舅,對小斌非常好,也能經(jīng)常帶著小斌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也能給小斌買他最想要的鉛筆和小本。小斌問,姥爺姥爺,我能問你要吃的嗎?姥爺說能啊,你想要什么吃的?小斌不好意思地說,姥爺,我早就想吃個糖葫蘆。
為了小斌天天都能吃到糖葫蘆,這一冬天姥爺就做糖葫蘆了。做了很多很多,小斌吃不完,就和姥爺一起出去賣糖葫蘆。姥爺把糖葫蘆插在草垛上,再把草垛綁在自行車后座上,前面橫梁上,給小斌焊了一個鐵架子,鋪了棉花的墊子,把小斌放進去,就這能出發(fā)了。
冬天的風有些刺眼睛,但小斌往往在咯咯笑。小斌說姥爺啊,你做的糖葫蘆真好看,像會飛的氫氣球。姥爺一邊蹬著自行車一邊問小斌,啥是個氫氣球?小斌嘲笑姥爺,說你連個氫氣球都沒見過,它大大的,紅紅的,會飛,能飛好高好高。連說帶比畫,給姥爺訴說氫氣球的模樣。姥爺還是不得要領(lǐng),說大大的,紅紅的,這不就是姥爺做的糖葫蘆嘛。小斌咯咯笑,說但是糖葫蘆不會飛。
姥爺說,那我們給糖葫蘆安上個翅膀吧。小斌坐在鐵架子里搖搖頭,說氫氣球沒翅膀,但就是能飛。姥爺,會飛的東西不一定長翅膀。姥爺恍然大悟了,說原來是這樣啊,那姥爺也能帶你飛啊。小斌不信,姥爺說,你坐穩(wěn)了,張開手臂,我這就帶你飛。姥爺倆腿用勁兒,把自行車蹬得飛快。小斌坐在自行車上,張開手臂,果然覺得肋下生風,像飛起來了一樣。小斌咯咯笑。自行車在高高低低的路上行駛,小斌和姥爺就上上下下地顛簸,兩人都是大呼小叫。
姥爺把賣糖葫蘆的錢一張一張鋪展,用手熨平,放在一個鞋盒里。姥爺說,這錢呀,攢起來給你舅舅娶媳婦用。
舅舅在城里打工,隔十幾天能回一次家。舅舅一回來,就讓小斌坐在他脖子上,舅舅說,小斌你閉上眼張開手臂,我要帶你飛。小斌就閉上眼,張開手臂,高高坐在舅舅的脖子上,舅舅滿院子飛跑。邊跑邊問小斌,飛起來沒?飛起來沒?小斌閉著眼,感受著風吹頭發(fā),感受著風在耳朵里呼呼響,舅舅舅舅,飛起來啦!飛起來啦!舅舅還教小斌認字,算算術(shù)。小斌學什么都快,舅舅只教一遍,小斌就記住了。舅舅不相信,還要考一考小斌,一考,果然是會了。
每回舅舅回來,小斌都要問,城里有賣氫氣球的沒?舅舅每回都搖頭,縣城沒有賣氫氣球的。舅舅對小斌說,要氫氣球干什么呀,氫氣球搞不好就把人帶天上了,到時候可想回也回不來。小斌問,有多少氫氣球就能把人帶天上?舅舅比畫著說,起碼得這么一大捧吧。小斌說,哎喲,那得多少錢啊。
一個月后,小斌爸終于來看小斌和小斌媽媽了,被小斌姥姥好一頓數(shù)落,說我把閨女嫁給你,可不是為了跟著你受氣。你就眼睜睜看著你媽欺負她?小斌爸說,那我能咋?還能把我媽打一頓?
晚上,在只有小斌一家三口的房間里,小斌媽媽給小斌爸哭,說實在不行我們就離婚吧,反正我是不回你們家了,再也不回了。小斌爸等小斌媽媽哭夠了才說,我想好了,咱們?nèi)タh城租房住。小斌媽媽驚問到縣城???租房?眼珠轉(zhuǎn)轉(zhuǎn)又說,對,到縣城租房,你媽不是見不得我嗎,那我叫她連兒子帶孫子都見不著。又不無擔憂地問,去了縣城我們靠什么活???小斌說,這幾年我紅白事宴到處跑,也積累下不少人,拉一個鼓班不成問題,你呢又會畫又會鉸又會粘,你就做紙扎。
小斌媽媽問,那小斌呢?
這也是小斌想問的。小斌爸說,讓小斌就住在姥姥姥爺家,等咱們在城里安頓下來,就接小斌進城。
冬天過去了,春天也要結(jié)束了,爸媽總也不來接小斌。
小斌就每天到水塘邊,看水塘邊長著的草,看水塘里點水的蜻蜓。太陽好的時候,水面上往往有小鳥飛過的身影。小斌就覺得,翅膀真是個好東西,帶著小鳥的身體,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又一想,氫氣球沒有翅膀,照樣能飛。多想有一個氫氣球呀,不,是一大捧的氫氣球,那樣,小斌就把氫氣球綁在自己身上,讓氫氣球帶著他飛,想到哪里到哪里。
姥爺看看小斌的話一天比一天少,就問小斌,你想上學嗎?小斌眼睛發(fā)亮使勁點頭。
小斌姥爺跑了好幾趟學校后,小斌終于能上學了。舅舅給小斌做了一副拐杖,小斌每天拄著拐杖去上學,從來不遲到。漸漸的,小斌和同學們都熟了,同學們有時候幫小斌上廁所、送小斌回家,有時候也當著小斌面罵小斌是個軟軟。
舅舅對小斌爸說,這么多年看下來,養(yǎng)客運汽車很有前途,也不用跑遠,就跑城鄉(xiāng)線路,穩(wěn)掙不賠。小斌爸和小斌媽媽一合計,覺得開鼓班雖然穩(wěn),做紙扎掙錢也不少,但都沒有養(yǎng)車見效快,養(yǎng)車雖然成本大有風險,但也很值得一拼。
于是,舅舅一股,小斌爸媽一股,姥爺姥姥一股,三家合買一輛汽車跑城鄉(xiāng)路線。從此,一家人全都圍著汽車活了。
沒有人知道小斌有多愛學校,每天他第一個來,又最后一個離開。就算是禮拜天,小斌也要去學校。禮拜天的學校空無一人,小斌就一個人坐在籃球架下,要么看書,要么和地上的螞蟻說話。小斌說螞蟻螞蟻,你每天這樣走來走去,不累呀?螞蟻也顧不上理小斌,急匆匆來了去,去了來。小斌說,小螞蟻小螞蟻,等我將來考住大學,就能住在省城里了,到時候我還回來看你們,你們高興不高興???
這時候一個黑人影罩住了小斌,小斌抬頭一看,是奶奶。奶奶蹲下來看小斌。小斌怯怯地喊一聲奶奶。小斌太小了,方腦袋,雞胸脯,團在那里像雞仔,這一聲喊,把奶奶的眼淚給喊出來了,奶奶問,小斌你恨奶奶嗎?小斌搖搖頭說不恨。小斌你說,你想要什么,奶奶給你買。小斌說我沒什么想要的。奶奶說,那你就還是恨奶奶,不然怎么會沒什么想要的呢?小斌想了想說,那你給我買幾本書吧。
爸爸和媽媽顧不上來看小斌,舅舅就把小斌帶到城里。在爸爸媽媽的家里,小斌拘束得像是個外人。晚上,拉滅了燈,一家人睡在一條炕上。一輪月亮照在窗欞上,屋里被切割成好多明的暗的幾何圖形。城里的夜不那么安靜,雖然夜已深,但隱約里車聲、人聲和不知名的隆隆聲此起彼伏。小斌睡在這樣的夜里,如同睡在船上,好顛簸。小斌爸悄聲問,睡了嗎?小斌媽媽坐起身,就著幾何形的月亮看小斌,說睡了。
良久后,小斌爸說,這個月的收入超過我的想象了。小斌媽撲嗤一笑,說哪一個月的收入超不過你的想象啊。小斌爸幸福地嘆口氣說,這樣下去,我們很快也能在城里買瓦房了。小斌媽媽說,買什么瓦房啊,我要住樓。樓多好,有衛(wèi)生間,有廚房,有客廳,有臥室。小斌爸說,行,就買樓房。小斌媽媽說,我要買兩室一廳的,到時候,我們住一間,孩子住一間。孩子的那一間,我要刷成粉紅色。
小斌爸咕咕一笑,說是兒子是女兒還不一定呢,你刷成粉紅干什么呀。小斌媽媽說,我感覺這次一定生女兒。
小斌這才知道媽媽肚里有孩子了。小斌真高興。可高興著高興著,小斌就偃息了眼里的光。爸媽住一間,妹妹住一間,小斌的呢?
一年后舅舅和爸爸鬧翻了,吵了好幾次。舅舅說,當初要不是我說養(yǎng)車,你有這眼界?還不就是個吹鼓手。小斌爸說,吹鼓手怎么了?要不是我拿出錢來,就憑你,你有錢養(yǎng)車?小斌爸要是這樣說話,小斌的姥姥姥爺可就不高興,說小斌爸你說話要手托良心,什么叫你的錢,你的錢才有幾個?養(yǎng)車這一年多來哪一個心不是我們操著?你還好意思在這兒說錢,你不說錢我還不想說什么呢,你要說到錢,咱就好好算算賬,看看到底是誰占得多。姥姥姥爺這么一說,小斌媽媽可就變臉了,說爸媽你們倆整天把著個票兜,誰知道到底誰占的多??!小斌爸說就是啊,誰他媽知道到底誰占的多。
舅舅一聽火噌一下上來了,說姐姐你這人好沒良心,忘記當初你婆婆欺負你時,你是怎么哭回來的?小斌爸惱了,說你說話小心點,不要挑撥離間我們家的事,小心我揍你。說著就甩了舅舅一個大耳刮。舅舅抄起了鍋臺上的銅勺,照著小斌爸的腦袋就劈過來。小斌爸順手拿起了火錐,照著舅舅的胸口就捅了過去。姥爺一看,去門后拿起了鐵鍬,照著小斌爸就拍。
小斌躲在炕沿下,哭著說,爸爸舅舅,你們別打了,舅舅姥爺你們別打了,爸爸姥爺,你們別打了。小斌媽媽抱著妹妹,哭成落花流水。
好一場大混戰(zhàn)。
小斌哭,哭得眼淚成了河,可哭著哭著,小斌不哭了。他抬頭看院里的老棗樹,這老棗樹虬柯扶疏蒼翠披散,正垂下頭來看小斌,它說小斌啊,你做我身上的一片葉子好不好啊。
小斌被爸爸媽媽帶回奶奶家。小斌不想走,可姥姥姥爺不要他了,說我連閨女都沒有,哪來的外孫?
小斌媽媽和小斌奶奶和好如初,奶奶答應(yīng)給小斌媽媽,小斌和妹妹都由她來照看。不但如此,還拿出錢來給小斌爸的客運車入股。讓他們好好看看咱家的實力,眼紅死他們。奶奶說。
妹妹和小斌不一樣,滿地跑,逮都逮不住,小斌奶奶和爺爺盡圍著她一個人轉(zhuǎn)了。小斌喜歡妹妹,喜歡得不得了,每天都給妹妹講好多故事。這些故事都是小斌從書上看來的,小斌早就想要個聽眾了。妹妹聽故事也不老實,一邊聽,一邊還要到處跑。小斌就費力地一邊追,一邊講。小斌說妹妹啊妹妹,我是一個英雄,可以飛的英雄,我身上綁著無數(shù)氫氣球,這世界哪里有不平哪里就有我,我是個拯救世界的氫氣球超人。
小學上完了,小斌還想上初中,可奶奶說,初中在鄉(xiāng)里,五里半的路程呢,你能走去?你可別指望我,我每天洗衣做飯伺候你們老小就夠了,沒時間接送你。小斌就哀哀地看爺爺,爺爺說你也別指望我,我得出去打工,不然家里每天喝西北風啊。
又一年,妹妹被爸媽接進城里上了幼兒園。
小斌舍不得妹妹走,可小斌沒辦法留住妹妹。妹妹走后,小斌經(jīng)常坐在一個廢棄的大石碾子上,看天上的云舒舒卷卷,看樹上的鳥飛飛停停,看夜里的星明明滅滅,看風里的枯葉翻翻覆覆。小斌或者一個人笑了,或者一個人哭了,或者是他一個人的救世英雄,或者是他一個人的殘兵敗將。
爸爸終于還是回來了。他開著汽車,穿一件質(zhì)地優(yōu)良的夾克衫,從遠處走來的時候,像神一樣閃閃發(fā)著光。城里的樓房已經(jīng)買下,他是回來搬東西的。
爺爺和奶奶給爸爸做了好大一桌飯菜,爸爸說,得趕緊吃,吃完搬東西,搬完東西馬上走,還有好多事等著我呢,太忙了,太忙了。一家人緊緊張張又歡天喜地吃著飯,只聽嘎嘣一聲響。所有人都停止了吃飯,抬起頭來看小斌。
很緩慢地,小斌放下手里的筷子,用手就著嘴,吐出一顆牙。小斌已經(jīng)做出了一個破釜沉舟的決定。
爸爸問,小斌你怎么了?小斌把手里的牙齒給爸爸看。爸爸說小斌你張開嘴讓爸爸看一看。小斌張開了嘴。他嘴里,已經(jīng)沒有一顆牙齒是完整的,全都豁著。爸爸放下了手里的飯碗,難過地低下了頭。小斌說爸爸,我求你一件事。
小斌從來沒有求過爸爸什么,他說出這個求字的時候,爸爸怎么覺得他已經(jīng)是個成年人了呢。
你說。
爸爸,你帶我去北京看病吧,就這一次了,這一次能看好,我就好了,要看不好我就——爸爸,行不行?
要看不好就怎樣?小斌沒說,爸爸也沒問。爸爸眼里有淚,說,行!
北京到底是有多大啊,小斌媽媽和小斌陷進北京,像一粒米陷進米倉里。娘倆從一下車就開始找北,但東南西都找遍了,還是沒找到北。小斌媽媽說,早知道就讓你爸爸帶你來。小斌說爸爸實在顧不上嘛。爸爸顧不上,但爸爸給帶的錢很足夠,這也是小斌媽媽的底氣,暈終歸是暈了些,但還不至于太怯。按照從網(wǎng)上查到的路線,娘倆輾轉(zhuǎn)反側(cè)地,來了醫(yī)院。
這就是全國聞名的大醫(yī)院,在小斌娘倆眼里,這醫(yī)院簡直圣殿一般。小斌媽媽對小斌說,小斌你看看,北京的醫(yī)院啊,北京啊,你在這里看病,病肯定能好。小斌使勁點頭,也說,肯定能好。母子倆含著淚,對視而笑。
在醫(yī)院大廳里排隊等叫號,這一回無論是小斌還是小斌媽媽都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在大城市看病,是個考驗?zāi)托牡氖隆U戎?,過來一位大嫂。這大嫂好親切的,一見小斌就說,喲這小孩兒,長得真好看,瞧這眼睫毛嗨。又看小斌媽媽一眼,嘖嘖有聲說,怪不得,媽媽就漂亮。但馬上又換了一臉惋惜,說這是來給這孩子看病的吧,唉,你這孩子的病,和我孩子的病,是一樣兒一樣兒的。
???一樣的?小斌和媽媽都睜大眼看大嫂。那你孩子呢,現(xiàn)在啥情況?吃什么藥?媽媽連忙打聽,小斌也急切地想知道。
大嫂反問,你孩子這病,是不是天生的?
是呀。
那和我孩子一樣啊。我孩子十三歲了,你呢?
我們也十三了呀。
我孩子是佝僂病,缺鈣嚴重,但補不起來,你呢?
對對對,我們也是。
大嫂說,你們掛了誰的號?
小斌媽媽來之前從網(wǎng)上查過,這個醫(yī)院看小兒佝僂病,是高大夫最好。
還沒等小斌媽媽說話呢,大嫂就說了,這種病還不能完全靠補鈣,補鈣多了也中毒。小斌媽媽連連點頭,大嫂又說,我們家孩子是吃高大夫藥吃好的,中西藥配合,吃了小半年,差不多就好了,這后半年馬上要升初中了,我們現(xiàn)在除了不能走太遠的路,其余跟好人差不多了。
小斌和媽媽同時眼里放光。
大嫂說,你掛號的這個高大夫啊,只是小高大夫,我們家孩子的病,是老高大夫給瞧的,也就是這小高大夫的爸爸。你呀,該去找老高大夫去瞧病,那老爺子,醫(yī)術(shù)更高一層呢。
媽媽連忙說,那我這就去掛老高大夫的號。
大嫂撲嗤樂了,說你有錢也掛不到老高大夫的號,因為老高大夫已經(jīng)退休了,在家開自己的私人診所??纯葱”髬寢尯托”笫难?,大嫂說,論說我不該多事,但誰叫我是個熱心腸呢,我呀正好知道這老高大夫的私人診所在哪兒,可以帶你們?nèi)ヒ惶恕D闱七@兒,哪兒哪兒都是人,你們母子倆這隊不定排到猴年馬月去呢,就算排到了,也不一定就能立馬給你們瞧病,且得測骨密度啊微量元素什么的,且得等著哪。再說了,小高大夫是每禮拜二四坐診,你們想要吃到小高大夫的藥,起碼要在北京住半個月,這還得是順利的情況下。
對對對,真沒錯,真是這么一回事,小斌母子倆就發(fā)愁這個呢。大嫂,你就帶我們?nèi)フ依细叽蠓虻乃饺嗽\所吧,哪怕貴點兒呢。
大嫂說,得,誰讓我多了這么一嘴呢,那就走著吧。
這趟北京看病,順利得讓人想感謝菩薩,花錢固然是多點,但大人小孩都沒受什么罪,比想象的要輕松得多。最主要是錢全都花在藥上了,就像好鋼都用到刃上了,一點冤枉沒有。藥是中藥配西藥,因為是老高大夫自己研制的,所以也沒什么商標。老高大夫當時也說了,幸好我還沒申請下商標來,不然你這藥錢還得翻倍。小斌媽媽對小斌說,小斌你也親眼看到這藥是有多貴,你好好吃藥,等半年后你的病好了,就來城里上初中。
小斌緊緊抱著藥,使勁點頭。一邊站著的表叔疑疑惑惑地說,你們不是遇到醫(yī)托了吧。
半年藥吃下來,小斌徹底不會走了。
小斌媽媽避諱與人說起北京之行,只是說看了最好的醫(yī)生,吃了最貴的藥,但小斌的病就是不好,這是命啊。小斌把他的命認下來了,從此很少說話了。從此,小螞蟻只是小螞蟻,風吹過的云只是云,夢到的夢只是一個夢,閃過的念頭,只是個念頭。小斌低頭看看自己手指上翻翹的指甲蓋,笑了笑。
小斌的舅舅要結(jié)婚了,有人出主意給舅舅說,這是個機會,你該請姐姐姐夫來吃糕,畢竟是一家人,就算骨頭都打斷了筋脈不還連著嗎。你是為小的,主動去請姐姐姐夫,這盤棋不就又活了。再說了,你結(jié)婚姐姐姐夫可是大禮錢嘞。
舅舅不好意思直接去找姐姐姐夫,就先來看小斌。
舅舅一見小斌,眼先濕了,說小斌你咋成這樣了?小斌卻給舅舅笑,說舅舅舅舅,你可終于來了。裂著的嘴巴里,沒有一顆牙齒。舅舅說,小斌,你想要啥,舅舅給你去買。舅舅固然說得很慷慨,但小斌已經(jīng)想不起自己想要啥了。他沒有要東西的習慣,也就喪失了要東西的功能。
舅舅把小斌帶到城里。在爸爸媽媽和妹妹的樓房里,小斌安靜地坐在角落里,沒有一句話。旁邊的一株發(fā)財樹,高大挺拔,枝葉繁密。妹妹把好吃的全都堆在小斌懷里,要小斌現(xiàn)在就吃,就現(xiàn)在。小斌不說話,只搖頭。
妹妹說哥哥哥哥,我喜歡你,我不喜歡弟弟。
弟弟?
妹妹說,是呀是呀,媽媽肚里有了一個弟弟,還說現(xiàn)在忙啊累啊,全都是為這個弟弟的將來打基礎(chǔ)??晌乙稽c也不想要弟弟,我想要你,哥哥哥哥你能搬來和我住在一起嗎?
小斌搖搖頭。
爸爸媽媽和舅舅在客廳里說事,聲音一直都很大,但小斌已經(jīng)不想聽他們說什么了。他安靜地坐在那里,任玻璃窗投進來的陽光照射他。他的眼光停在發(fā)財樹上,他看見,發(fā)財樹上的每一片葉子上,都有一個太陽,金閃閃,光燦燦,是他見過所有花草里,長得最好看的。
這次小斌沒在爸爸媽媽和妹妹的家里住,連一夜也沒有住,就被送回奶奶家。
小斌開始吃很少的飯,睡很少的覺,最喜歡的書也不看了,大部分時間都坐著。奶奶把他搬到院里,他就在院里坐一天,把他搬到炕上,他就在炕上坐一天。
逐漸地,小斌連坐著的力氣也沒有了,只能整天整天躺在炕上。同學們來看小斌了,小斌難得地笑,露出黑洞洞的嘴巴。同學問,小斌小斌,你不會死了吧,我聽我爺爺說,人死了,靈魂會到處飛。小斌說,那我還是死了吧。同學問,那你死了會變成鬼嗎?小斌說我也不知道啊。一個同學說,小斌小斌,我給你逮個蛤蟆回來你要不要?小斌搖頭。又一個同學說,小斌小斌,我有個遙控汽車送給你,你要嗎?小斌還是搖搖頭。
后來的一天,爸媽來看小斌了,給小斌買了好多好吃的。媽媽哭著,用濕毛巾給小斌擦身體。毛巾是熱的,擦在身上很舒服。爸爸也哭了,眼淚像滾石。妹妹拉著小斌的手說哥哥哥哥,你來城里和我們一起住吧,我們倆睡一個床,好不好哥哥,好不好啊哥哥。小斌清汪汪一雙眼睛看妹妹。
姥姥姥爺也來看小斌了。姥爺哆哆嗦嗦拉著小斌的手,說小斌啊,別躺著了,走,跟姥爺回家去。小斌搖搖頭,他已經(jīng)不是很想去姥爺家了。姥爺說,小斌啊,你不想吃姥爺做的糖葫蘆了?小斌張開嘴,讓姥爺看他黑洞洞的嘴,表示他已經(jīng)沒有吃糖葫蘆的牙齒了。姥爺嗚嗚地哭??拗拗褷敽鋈幌肫饋硎裁矗瑔栃”?,你是不是想要一個氫氣球???
小斌這回沒搖頭。姥爺趕緊給舅舅打電話,要舅舅趕緊買個氫氣球送過來。舅舅在電話里說,氫氣球縣城沒有賣的,得去省城買吧。姥爺就跳著腳說,那你就去省城買,去呀,你倒是快去買呀。
奶奶給小斌買了一套新衣服,拿到小斌眼前讓小斌看。奶奶哭著說,小斌啊,奶奶不知道你想要啥,這套新衣服你看看,喜歡不?小斌清汪汪一雙眼看奶奶。小斌拉著姥爺?shù)氖謫?,人死后,靈魂真能到處飛么?姥爺哭了,說我們小斌不會死,不會死,不會的,不會的。小斌問不出想要的答案,就不再說話了。姥爺說小斌你等著,舅舅馬上就給你買回氫氣球了,小斌你等著。
小斌抓住姥爺?shù)氖?,緊緊地抓,手慘白而纖細,像麻雀的爪子。小斌很用力地等,他想等到他的氫氣球。舅舅連夜去省城給小斌買回了氫氣球,像小斌一直期待的那樣,是一大捧。但是小斌已經(jīng)看不到了,他閉了眼。
舅舅給小斌的墓堆前豎一塊木牌,上面寫了小斌的名字。然后舅舅把那一大捧的氫氣球綁在木牌上。那么多的氫氣球啊,每一個都大大的,紅紅的,隨時都能飛。
我是一個拯救世界的氫氣球超人,哪里有不平哪里就有我,因為我會飛。小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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