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賓
粒粒皆辛苦
江少賓
那天一進門,我就嗅到了一股粳米的味道,我聳著鼻子鉆進廚房,墻角果然堆著一袋米。我急不可耐地扯開袋頭上的繩索,把頭伸進了袋子里,五臟六腑,瞬間充盈著粳米的香氣。起身之后,我又忍不住捧起一把,放在鼻子下面,像捧著一粒粒珍珠,久久不放。
妻子笑我癡,不過是一袋新鮮脫粒的粳米。但這樣的粳米我渴望已久,這樣的粳米特別適合熬粥。夢魂深處,一直翻滾著一鍋熱氣騰騰的粳米粥。是鄉(xiāng)下的那種大鐵鍋,干柴,烈火,粳米在其間蒸騰,噗噗噗,米粒從鍋中心向四周擴散,又翻滾著回到鍋中心。七八分鐘之后,米粒一粒粒綻開,像一朵朵微雕的梅花,這時候再抽掉干柴,改用小火慢熬,等沸水完全熬成了米湯,白漾漾的,便能熄火了,蓋上鍋蓋,悶幾分鐘。重新揭開鍋蓋時,粳米粥的香氣立即就蕩滿了每一間屋子。鍋沿邊還結了薄薄的白白的一層,輕輕地揭下來,放在嘴里,一舔就化了,有一股絲絲如蜜的甜。粳米粥軟滑而黏稠,暖胃,也暖身,我們不用筷子,直接端碗喝。佐餐的是母親腌制的咸菜(我們叫“小菜”),蘿卜纓子,蘿卜條,豇豆,雪里蕻,深冬是一碟腌過的蒜瓣子。但這些我們都不太吃,直接喝粥,也不怕燙,一海碗喝下去,后背上滾出一層汗。
這樣的粥,我一直喝到了初中。初中開始長身體,胃口大,兩碗粥喝下去,感覺肚子里還是空的,咕咕叫。家里張口討吃的人多,而鍋已經見了底,母親沒有辦法,只好將空碗扣在自己的嘴邊,一邊轉,一邊舔碗壁上的米汁。在母親的示范下,我也拿起自己的空碗,沿著碗邊慢慢舔。我清楚地記得,母親套著一件瓦藍色的舊圍裙,靠在鍋臺上,直勾勾地看著我,眼里含著淚,臉上卻掛著笑。在母親的鼓勵下,我絲毫也不覺得羞恥,反倒養(yǎng)成了“飯后舔碗”的習慣。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這個習慣成了我們家的一個秘密,我們都在自覺地做,但沒有一個人在外面說。直到今天,我吃過的碗里總是一粒不剩,我也很反感那些無端浪費糧食的人。
那時候的牌樓人家都不富裕,早晚兩頓都喝粥。到了農忙時節(jié),插秧,犁田,割稻,挑稻把,中午會煮一鍋粳米飯,飯頭上蒸一碗土雞蛋。飯吃完了,鍋底趴著一輪焦黃的鍋巴,滿月一樣。柴火大鍋燒出來的鍋巴真香啊!等鍋巴涼透了,母親會掰成手掌大小的碎塊,收進一個專門的鐵皮罐子里,藏起來,留到過年給我們當零食。到了過年,那只鐵皮罐子就成了一個魔盒,母親則是個魔法師,總能掏出一些我們平時很難吃到的零食。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家里的許多“零食”和“主食”都是母親就地取材,熬夜做出來的,比如槐花,地衣,馬泡,燈籠果,灰灰菜,還有老鼠和蠶蛹。饑餓,讓母親成了嘗百草的神農。我們的饑餓史,就是母親的發(fā)明史。也不單我們一家,牌樓的其他人家也是如此。是堅韌不拔的母性,幫我們渡過了一段又一段饑寒交迫的日子。
旺財叔住在村口,一年四季都喝粥。夏天的正午,我去田畈里給大人送飯,時常能看見旺財叔坐在樹蔭下,光著干柴一樣的細膀子,端著一口藍邊碗,像端著一碗水,一張失血的臉在碗心里晃蕩。即便是這樣的稀粥,他一天也只能喝三碗。農忙的時候能喝到四碗。旺財老婆把自己的那一碗省下來,留到晚上,等四個嗷嗷待哺的孩子都睡了,才從頸罐里端出來,遞給他喝。常年累月的饑餓已經把旺財叔擊垮了。男女老少都在水田里插秧,他突然轉身,掏出家伙就撒尿,喧騰的水田里濺起一片刺耳的聲響。女的罵,男的笑,旺財老婆臊得滿臉通紅,從背后用秧把子摜他。任你笑,任你罵,任你摜,旺財叔一言不發(fā),他抖抖腰身,轉過身來,埋頭繼續(xù)插秧。
五叔一生愛喝粥,他一手抱著粥碗,一手抱著糖罐,直至最后離開人世。五叔喝粥從來不吃菜,他用紅糖拌,一碗粥,一勺糖。常年如此。紅糖的晶體顆粒粗大,五叔咬在嘴里,咯嘣咯嘣響。我問五叔,“不齁嗎?”五叔花白的腦袋幾乎埋進了碗里,“不齁,這個養(yǎng)人。你可吃?”肯定齁死了,我搖了搖頭。五叔似乎很失望,卻顯出很神秘的樣子,又從糖罐里挖了一勺,放在粥里繼續(xù)拌。我問母親“紅糖粥”是不是真的養(yǎng)人,母親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米湯好,一口米湯能救活一個人……米湯確實有營養(yǎng)。村子里,婦女做月子,熬粥時,米湯都要單獨盛起來,放一勺紅糖,打荷包蛋。除了做月子,臥病在床來日無多的老人也能吃到這樣的荷包蛋。只有五叔是個例外。五嬸把糖罐子藏了起來,五叔為此不吃不喝,不說話,對五嬸不理不睬。五叔晚年患上糖尿病,又拖著不去醫(yī)院,最終惡化成了尿毒癥。去世那年,五叔剛滿六十歲,他在初夏的一個雨夜獨自離開,像那些外出謀生最終杳無音訊的牌樓人一樣,決絕的五叔,沒有留下一句遺言。
中學離家有三里多路,沒有自行車,我一直步行上學和放學。初三開始上早自習,家境好的同學可以住校,我只能走讀,為了能在七點鐘之前走到學校,無論刮風下雨,我每天都要起早。母親比我起得更早。記憶里,每天天麻麻亮,母親就起床了,生火,熱鍋,倒菜籽油,敲一個土雞蛋,翻炒第一天晚上剩下的米飯。母親一生節(jié)儉,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但我的蛋炒飯總是油汪汪的,在15瓦白熾燈的照射下,米粒晶晶亮。那時節(jié),蛋炒飯是一種很奢侈的福利,招待親戚、長輩和客人的,但我卻經常吃,妹妹為此經常和母親生悶氣。但母親的偏心并沒有獲得應有的回報,那年中考我成績平平,未能如父母和老師所愿考取縣里的重點高中。領通知的那天中午,一家人都在堂屋里等我,五叔也來了,笑瞇瞇的,悠閑地捧著他的舊茶杯。我埋著頭,慢騰騰地走進堂屋,渾身的氣力都被抽空了,仿佛剛剛大病了一場。母親早就瞅見了我的臉色,她一句話也沒有說,佯裝去盛飯,轉身進了廚房。
那年暑假,我跟在二哥后面去田畈里干活,插秧,割稻,收稻把,車水……我個子矮,力氣又小,鄉(xiāng)親們經常開我的玩笑,言語間的輕慢與嘲諷,往往惹來父親的盛怒。每回父親動怒,母親總要阻攔,“我把話撂在這,我老兵肯定能考大學……”這話母親不止說過一次,每一次說,都不避諱我。母親對我的信任與維護,也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我的教育觀。如今,只要沒有觸犯原則性的錯誤,我對孩子的教育也是以勉勵為主。我的孩子才上小學,和我當年一樣,心理素質差,越重要的考試越有可能發(fā)揮失常。盡管這已經影響到了老師對他的評價,但我從來沒有因此批評過他。我做不到的,孩子為什么必須做到呢?
好在,三年后的高考,我沒有再讓母親失望,更令家人和老師驚喜的是,我就讀的那所鄉(xiāng)鎮(zhèn)中學,文科已經連續(xù)多年無人上榜。高中三年住校,除了回家的周末,我?guī)缀鯖]有吃過早飯。中午和晚上,從學校食堂買三兩米飯,菜是從家里帶的,一小罐咸菜,精打細算著對付一個禮拜。食堂里的飯蒸在一口大鍋里,是那種接近霉變的陳米,黏塌塌的,像是用開水淖過的剩飯。好不容易吃到了高二,胃口吃壞了,還沒走到打飯的窗口,聞到那股味道就開始嘔。漫漫長夜,肚子總要填飽,只好花一塊錢,從街上買兩個饅頭,吃饅頭,就咸菜(家境好的同學會買“涪陵榨菜”,五毛錢一包),囫圇吞棗。兩個饅頭比三兩米飯便宜,那幾年,和我一樣吃饅頭就咸菜的窮學生不少。隔壁宿舍的一位同學,經常帶一罐腌蘿卜丁(蘿卜丁和蘿卜條都是蘿卜,切成片狀的謂之“條”,切成粒狀的謂之“丁”。不知何故,母親從來沒有腌過蘿卜丁),蠶豆醬腌的,非常爽口,香,辣,脆。我偷吃過三次,每次都從罐中間挖一勺子,怕被發(fā)現(xiàn),還把四周的蘿卜丁向中間歸攏……那位經常帶腌蘿卜丁的同學如今從事保險業(yè),前些年我們見面,我主動提起這事,他哈哈大笑,還有這事啊?你小子!
宿舍里還有一位吳同學,性格孤僻,不合群,地理經??紳M分。吳同學中飯和晚飯常年吃饅頭,一頓兩個,沒有菜,吃饅頭的時候用手掰,掰完一個饅頭喝一大茶缸白開水。一天傍晚,我去教室上晚自習,見吳同學捧著茶缸,坐在宿舍外池塘邊的石凳上,對來來往往的腳步渾然不察。池塘里綻放著一叢叢睡蓮,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仔細一看,才知道是吳同學把饅頭掰碎了,東一粒西一粒地扔進了池塘。他很享受這隱秘的歡樂,蓮花一樣潔凈的笑容,浮現(xiàn)在他顴骨高凸的臉頰上。同學三年,我們之間沒有說過幾句話,這池塘邊的剪影,是他留給我的最深刻的印象。他學習很用功,然而,他的努力并未獲得相應的回報,高考落榜之后,他就從我們的視線里消失了,沒有一位同學知道他的去向。
品嘗過饑寒的人,對食物總有一些錐心的記憶。民以食為天。面對賴以生存的溫飽問題,人和動物的本能選擇,其實都是一樣的,唯一的區(qū)別,是人還有羞恥心和道德律。然而,一個常年處在饑餓狀態(tài)的人,他的羞恥心和道德律終會逐漸淪喪,甚至完全消失。那年臘月,旺財叔突發(fā)奇想,準備“搞”幾斤豬肉給孩子們過年。毫無行竊經驗的旺財叔完全被自己的奇想妙想沖昏了大腦,他還沒下手就弄出了很大的動靜,被驚醒的殺豬匠從黑暗中躥出來,按住他,劈頭蓋臉一頓暴打。當旺財叔揣著一刀五花肉(一刀,約定俗成的計量單位,約等于二斤半)摸黑爬回牌樓時,牙齒少了三顆,鼻梁整個塌了下去。
我上大學時,哥哥姐姐已經能掙錢了,還完了多年積下來的欠債,家境終于有了一些起色。和其他的牌樓人一樣,我家的餐桌上總算有了一些新花樣,早餐除了白米粥,常喝的是綠豆粥和南瓜粥,滿滿的一鍋,揭開鍋蓋,熱氣蒸騰,谷物的香氣撲面而來。收了山芋,母親也舍得用新打的糯米熬一鍋山芋粥了,母親熬的山芋粥黏稠而軟糯,山芋甜絲絲的,入口即化。進了臘月,父親還會從老杜茶館里帶回幾根春卷。春卷佐粥,是年少歲月里最高的享受。老杜茶館里的春卷,一塊錢三根,韭菜粉絲肉丁餡,是迄今為止我吃過的最美味的春卷。
大學是一扇闊大的窗戶,透過這扇窗戶,我看見了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那是一個粥品豐富種類繁多的美食世界,除了我自幼飽食的白米粥、山芋粥和綠豆粥之外,還有我從未吃過的燕麥粥、八寶粥、雞絲粥、海鮮粥、山藥粥、蝦粥、三黃粥、皮蛋瘦肉粥……大學畢業(yè)之后,有一年我出差福州,酒店附近的巷子里,有一家專營蛇肉粥的小店,店面進深不大,四壁的瓷磚上雕滿了各種各樣的蛇,栩栩如生,活靈活現(xiàn)。老板娘向我們熱情地推薦蛇肉粥的種類,竹葉青,蝮蛇,蟒蛇,青蛇,眼鏡蛇……以毒蛇居多,價格都不便宜。同行諸君都不敢吃,我也有些猶豫,于是集體退了席。老板娘瞬間變了臉,飆出幾句方言。老板娘會說普通話,突然改說方言,無非是在罵人。叫罵需要語感,和普通話相比,方言更適用于罵仗。我們自知理虧,低頭疾走,佯裝沒有聽見。
改行從事新聞之后尤其是升職之后,責任大了,壓力也大,幾乎一年忙到頭,除了節(jié)假日,我在家吃飯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吃了二十年的單位食堂,我的腸胃功能紊亂不堪,不能受涼,有好幾次,差點當眾出了洋相。胃靠養(yǎng),最養(yǎng)胃的食品就是粥,粥中最有營養(yǎng)的,是雜糧粥。雜糧粥有很多種,南方和北方的雜糧粥,品類也不太一樣。我從超市里買來黑米、長糯米、玉米碴、花生米、大棗,混在一起自己熬。熬之前,黑米和糯米要先泡一個小時,然后和玉米碴、花生米、大棗一起下鍋,大火煮沸,小火慢熬。小火慢熬時,鍋里噗噗噗,要拿勺子貼著鍋底慢慢攪,攪過的米湯不會潽出來,也容易調節(jié)火候,不至于熬糊。五分鐘之后,廚房里就彌漫出一股馥郁的谷物的香氣,十分鐘之后,一鍋雜糧粥就熬好了。我熬出來的雜糧粥,軟糯,綿柔,我年逾八旬的父親也很愛喝。
和雜糧粥相比,父親更愛山芋粥和綠豆粥,這是滄桑歲月留在味蕾上的頑固記憶。這兩種粥,父親百吃不厭,我也經常熬。熬粥,我無師自通,仿佛身體里住著一個神,一個深諳熬粥之道的神。我相信那個神就是米,它賜予我們骨血和力量,也賜予我們肉體和靈魂。米,是我們生命的源頭,一生的依靠,須臾不可分。米是我們共同的母親。
江少賓 ,1974年生,安徽人。出版有散文集《愛著你的苦難》《打開的疼痛》等。曾獲人民文學獎、老舍文學獎、冰心文學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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