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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吳奔星詩歌的創(chuàng)作個性

2017-11-14 04:48李建明
新文學評論 2017年2期
關鍵詞:死海意象詩人

◆ 李建明

論吳奔星詩歌的創(chuàng)作個性

◆ 李建明

吳奔星先生在《生命之歌》中這樣唱道:

我喲,藐小得有如麻雀,

可也不高攀橫絕云表的天鵝。

我的聲音雖然嘶啞,

卻要唱出自己的歌,

別墜落于瞞和騙的大澤,

別飄然于假大空的洪波。

作為一個著名詩人,他既謙卑又自信,他雖然不是大詩人,但要“唱出自己的歌”——他詩作有自己的藝術個性。本文以《都市是死?!窞榛A,旁及詩人1949年以前的其他詩作,擬從詩人創(chuàng)作題材、體驗和獨特的藝術表現(xiàn)方面,探討詩人的藝術個性。

一、 人生的迷惘與希冀

上個世紀30年代崛起的現(xiàn)代主義詩群,如天空閃爍的星星,吳奔星是這片天空中一顆明亮閃爍而辛勤的星辰。

我們知道,現(xiàn)代派反復詠嘆的是寂寞的幽居,空蒙的山色,飄零的落葉,迷惘的人生?,F(xiàn)代派詩人的感知方式,注定了他們的詩歌視點主要偏向于個體心靈的隱秘之隅。同樣,作為一個青年詩人,吳奔星在詩作中也表現(xiàn)他內(nèi)在的痛苦與迷茫。

詩人在《示丐女》中說:“行乞的女孩,別盯住我吧,/掛著兩行清淚走來;/我,雖對你憐愛,/奈何,也早被驅(qū)逐在人生的華宴之外!”詩人勸她說:“你無須為尋求同情/而顫動你的瘦腮;/人間的同情啊,/都在大戈壁里深埋!”詩人詛咒這個冷漠的世界,其實內(nèi)心深處燃燒著對人間溫情的召喚。詩人在青年時期貧困得一無所有,完全靠借債度日,因此,他對人世的冷暖,比那些家境富足的詩人來說,體會自然更深刻。比如戴望舒在《我的素描》中說:“我是青春和衰老的結合體/我有健康的身體和病的心?!弊约骸捌吹墓律怼薄耙c殘月同沉”。或者如金克木感嘆“生命是一粒白點兒,在悠悠碧落里,神秘地碾成云片了”(《生命》),嘆息“年華像豬血樣的暗紫了”,“靜待宰割”(金克木《年華》)。他們的感傷無疑是真實的,在他們的心靈中,生命的欲望包裹在許多朦朧意識中,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并沒有找到目標,流露出對于人生的嘆息。而吳奔星詩歌中的孤獨則分明有現(xiàn)實內(nèi)容,讀者幾乎可以觸摸。類似這種詩歌還有《帽子》:“舊了的帽子戴在頭上;/新來的塵土吻著/那發(fā)粘的帽沿,/里面藏著我過去的希望?!痹娙擞纱烁械皆诿弊拥膲m土和裂縫之間“有一曲無聲的痛楚的歌”。詩人在人生的旅程中是辛苦的,他在《揮汗吟》中調(diào)侃道:“汗之味是臭而且咸的,/已遭世紀之唾棄,/而我是與之有深厚之緣的,/人世味對我太淡漠了,/正所以返求諸已??!”而在《行云》中,則對自己的人生征程發(fā)出了較沉重的感慨:

是異邦的放逐者吧,

奔波于永恒之旅;

聽日子在風聲里喘息,

有感于家之需要了。

蹲踞于青色之山巔,

凝睇于牧子之鞭影,

疲倦的淚遂潸然下灑,

古剎里有老尼唏噓呢。

天空的行云是詩人的寫照,詩人流露出一種人生疲倦感。

不過,詩人并不總是孤獨感傷的。他有真摯的友情與甜蜜的愛情。

詩人在困苦中,得到北師大文學院院長黎錦熙先生與系主任錢玄同先生的賞識,讓他利用課余時間,為師大標點《二十四史》中魏晉南北朝及隋唐部分的史書,獲得微薄報酬,貼補生活。1936年,他與李辛伯創(chuàng)辦《小雅》時,柳無忌、李長之、林庚、吳興華、李金發(fā)、路易士、韓北屏、戴望舒、呂亮耕等詩人紛紛來稿。師友的關心與支持,讓詩人感到人間的溫暖。所以,他寫了好多關于告別友人的詩歌。

寫于1934年的《別》有這樣的動人場面:

默默地,在寂寞的氛圍里,

你對著我,我對著你;

顫抖的桃色的眼泡皮,

眨一眨,凄然地又閉起!

在《送別》中,他殷勤地叮嚀友人:“前面也許是崎嶇的山道。/也許有澎湃的海潮。/珍重吧,如有意外,/千萬長嘯一聲,/托狂風吹到這里?!睂懗鲭y以割舍的友情。印度《五卷書·第二卷書》中說:“朋友是抵抗憂愁、不愉快和恐懼的保衛(wèi)者?!痹娙斯P下的朋友,就是這樣的人。這是詩人對友誼的禮贊。

青春是最美麗的,青春的詩人心中也躍動著對美麗愛情的憧憬與期待。請看《秋禱》:“秋陽透過窗來/我感到南國的溫馨了/愿萬千金線/牽往兩顆滾燙的心?!薄澳氵@時在幻想/錢塘江口八月的海潮吧/我呢,是倦旅的香客哪/夢在日觀峰上開花了。”詩中的男女“心有靈犀一點通”?!蹲吆蟆肥銓憚e后相思:“雨夜的相思點點滴滴,/說不盡,數(shù)不完的,/而夜風之沙音,你知道不?/含蘊著獨處之凄涼呢!”詩人似乎如顧夐《訴衷情》在對情人吟唱:“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詩人在戀愛中有過痛苦,詩人因?qū)Ψ降摹端s》,感到“心的悸動隕落了”詩人在《別辭》中為猜不透戀人的心思而苦惱:

你的臉:永遠對我

是一個半透明的秘密,

或者是為恐引起感傷,

而不敢讀的一部傳記的封面:

那么蒼白、清瘦,

嵌著黑灰色的眸子。

戀情有曲折,詩人還是懷抱希望,在《小札》中他夢想:“我們最好抿著嘴/讓兩顆心緊密地疊合/默默地聽他們/和諧的跳動/過去——/現(xiàn)在——/——未來。”詩人的戀情總體是歡快的,不同于何其芳《預言》中對愛情透明憂傷,更不同于戴望舒愛情詩中那種怯弱、痛楚。

這樣,詩人作品的感情基調(diào)雖是感傷的,但仍然閃爍著希望,所以詩人筆下有《曉望》、《頌歌》、《情書題辭》等色調(diào)歡快的作品,在《雨天小唱》中詩人相信:“只有在晦暝的雨日/希望才輕叩我的心扉?!?/p>

不妨這樣說,青年詩人在人生中也有迷惘,但在迷惘中萌動著生機。詩人的人生詠嘆調(diào),可以用郭沫若《巫峽的回憶》來形容:

啊,人生行路真如這峽里行船一樣,

今日不知明日的著落,前刻不知后刻的行藏。

我如今就好像囚在群峭環(huán)繞的峽中——

但只要我一出了夔門,我便要乘風破浪。

是的,詩人的迷惘并沒有持續(xù)多久,隨著詩人的年歲漸長,隨著抗戰(zhàn)的烽火,詩人的孤獨感傷漸漸隱去了,代之以人生的思索。詩人沒有囿于自我,除了年齡和社會原因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基督教對詩人的熏陶。詩人的父親吳挹清、母親張真榮與挪威的傳教士,在家鄉(xiāng)東坪鎮(zhèn)所建福音堂附設的信義學教書。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父母自然會用基督教的一些文化影響幼小的詩人?;浇贪讶松囊磺欣Э嗄ルy都當成上帝對人的一種試煉,人應該積極勇敢地面對這一切,才會成為上帝的選民。有了這種生活的態(tài)度,詩人在面對人生一切艱難困苦時,就能挺住,不至于被擊倒。這是詩人在人生感嘆中,有別于其他現(xiàn)代派詩人詩情的一個顯著特點。

二、 歷史的糾葛與時代的漩渦

現(xiàn)代派詩人的詩情世界主要集中在個人的哀傷與喜樂,不太關心周圍世界。這種濁世的哀音也是一種時代病,不過,吳奔星并不完全這樣。他的詩作有不少關注現(xiàn)實與時代的內(nèi)容。即使他早期逃離現(xiàn)實、隱遁山林之作《山徑》,也表現(xiàn)出一種身在山林心在現(xiàn)實的無奈之感:“不復聞林下的歌聲,/小小的足印也模糊了。/夕陽置一只空花籃,/塞滿了無邊的幽怨。”而在《更夫》中:“拖著沉重的腳步,/拖著系在足端的弓形的影子,/土腥氣時恐怖終于襲來了!”則分明有著時代的烙印。

詩人自己回憶說:“我的青春又是現(xiàn)代史上的一個最革命的時代度過的,是在那個革命與反革命、侵略與反侵略的搏斗中度過的?!弊鳛橐粋€敏感的詩人,處在這樣一個艱難歲月中,必然會表現(xiàn)出一種責任。1927年,他在東平鎮(zhèn)濱資讀高小時,就追隨進步教師,集體參加共青團,率領一批青年學子,巡回于東平鎮(zhèn)各個鄉(xiāng)村,投入湖南農(nóng)民運動。后來他成了大學教授,參加“民主與科學座談會”等相關活動,并第一個在高校課堂講毛澤東詩詞《沁園春·雪》,被稱為“提頭教授”。這些都表明了詩人在當時有明確的政治理想。正是因為詩人有理想,詩人才會關注現(xiàn)實,詩人表示:“我要唱出歷史的糾葛,我要唱出時代的漩渦?!?/p>

1937年全面抗戰(zhàn),吳奔星離開故都北平,輾轉(zhuǎn)到廣西。在救亡歲月里,他有一種新的生活體驗,詩作也有更廣闊的內(nèi)容和境界。他的詩行中,跳動著愛國的赤心。

寫于1939年的《過桂中》寫道:“車子拉我更遠了/,一座混合的山,/一種混合的鳥音,/釘住著我的記憶,/離奇而親切的。/我愿各地的山,永在/親切的鳥音,也永在;/我最怕聽到耳熟的鳥音/,呼喚著我的流亡的步子?!痹娙藶槭裁春ε露斓镍B音,是因為它會觸到詩人的故國之思。此詩與王維《曉行巴峽》“人作殊方語,鶯為故國聲”有異曲同工之妙。

詩人在流亡途中,并不總是如漢蔡琰在《胡笳十八拍》發(fā)出的哀嘆:“故鄉(xiāng)隔兮音塵絕,哭無聲兮氣將咽?!弊鎳臑牡?,對于詩人來說,像母親感到她的懷著的孩子的痛苦,但是更像鷹那樣愛遼闊的天空,對自己的祖國,充滿豪情壯志?!稘局琛繁闶沁@樣一首佳作:

生來見棄于父母,/命定便是流亡。//我無心回首煙嵐杳靄的家,/只低低地哼著流亡之歌。//每一刻銀灰色的泡沫,/膽怯地說出了行旅的艱辛。//(我自知是藐小的行客,/但自信有偉大的前途!)//我提起永不疲倦的腿,/從石罅、從懸崖,蛇樣的流亡。//我的歌喉永遠是那么嘹亮,/羞愧了無數(shù)次的牧童樵子!//驀地里,千萬伙伴的吟哦,/組成了宇宙的合唱團。//我們玩弄著鯨鯢、海豹,/誰說不是橫槊賦詩的英雄呢?//而高歌婉轉(zhuǎn)中,插入了/“別忘了煙嵐杳靄的家!”//于是,每一條銀色的鮮花,/反射著伙伴們的歡喜。

流亡的途中是艱辛的,但沒有“鄉(xiāng)淚客中盡,孤帆天際看”的惆悵,詩人反而有一種橫槊賦詩的豪邁,因為他堅信民族解放的勝利一定會來到。他在1939年的《答客問》也表達了這樣的信念:

你我的視線是如此親切,

雖包孕著幾分癡憨,

卻具有堅強的凝聚之力呀!

我們該以同一的眼色,

掃過各色各樣的音區(qū),

堆積起眼色來吧,

這該是入侵者所不能突破的長城!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詩人希望每一個中國人都投入保衛(wèi)祖國的和平與莊嚴的偉大事業(yè)中來,這樣,祖國就不受外侮,就一定能自立于地球之上。

詩人在《暴風雨之死》中,描述暴風雨過后,禮贊中華兒女不屈的斗志:

天仍是青的

地仍是綠的

中華的沃壤上

連一根芳草都是筆直的

1943年秋日寇由湖南入侵,妄想把廣西省政府所在地的獨秀峰炸平,枉費了許多重磅炸彈。詩人作《獨秀峰》贊美中國人民堅強不屈的民族氣節(jié):“一峰獨秀,/不受孤芳自賞,/而是以硬骨頭精神/對居民和游人的人品的熏陶!”詩人同時還有一首舊詩《題桂林市獨秀峰》,可以與新詩并讀:“獨秀峰長在,誰知幾億春。雷霆轟若舊,風雨洗尤新!立地腰難折,頂天勢不群。渾身都是骨,何處近妖氛?”據(jù)說詩人在每天警報解除時就朗誦這首詩,聞者群起高呼,聲震林木。

這種豪邁之氣也體現(xiàn)在詩人的《題最新抗戰(zhàn)地圖》:

遭受劫掠與侮辱的土地上

磅礡著守衛(wèi)者的呼嘯

賦予山河以肺之張縮,

賦予山河以心之起伏。

于是,所有的山岳怒發(fā)沖天,

所有的江河放聲狂嘯,

它們不但莊嚴地存在,

并且英勇地活著。

詩人啟示我們,祖國的每一寸土地,都有英勇的人民在戰(zhàn)斗。該詩寫得明快而激越,是抗戰(zhàn)詩歌中的名篇。

在民族解放的歲月里,詩人的友情融進了時代的風云。由于消息不通,誤傳詩人的好友路易士已經(jīng)附逆,后來中央社發(fā)電為之申辯,原來路易士已經(jīng)到香港機關報《國民日報》擔任編輯。詩人得知這一消息后,寫了一首《致路易士詩箋并序》,詩中對堅守民族大義的路易士抒發(fā)了這樣的深情:“呵,我滿身天真的氣息,/我狂喜得沒有話說,拉長了嗓子,/拍案一聲:豈止濯污泥而不染!/而想到他跋涉酸辛的旅程,/把險峻的關山丟在背后,/把洶涌的獨流撇在旁邊,/則又不勝其世態(tài)炎涼之嘆了,/但我的心,終究是爽朗的,/因為我的周遭,/彌漫了青的綠的水。”

詩人在這流亡歲月中,感到自身也在不斷成長,在《自訴》里,他寫道:“跋涉——/千山萬水/山/是獨立不移的,/水/是自強不息的/于是/我有了山的性格/水的性格?!?/p>

詩人回憶說:“我的青春又是在官商不分,兵匪難明,燈紅酒綠、腐朽墮落的所謂大后方度過的。我的心為悲憤所充塞?!碑敃r的人們這樣形容國統(tǒng)區(qū):一面是嚴肅認真的工作,一面是荒淫無恥的生活。大后方的一些大城市,如重慶、昆明、桂林等,那里的人民不堪貧窮破產(chǎn)的痛苦,而上層社會卻過著紙醉金迷,腐朽淫靡的生活。作為一個正直而又有抱負的詩人,怎能不表示出他的憤怒呢!

詩人筆下的《農(nóng)夫》由“南風下碧綠的秧紋”和“秋風下金黃的稻紋”而想到“倉庫旁的地主的笑紋”和“冷灶旁的妻兒的淚紋”,揭示了貧富的對立?!断婀疖囍小穭t提醒坐在車中的人們不要忘記筑路工人的辛苦。而在《記所見》中,則對權貴表示了一種蔑視?!胺识瞧ぁ㈦p下巴的人,/是不慣于山居的!/他怕一泓清泉詛咒他那污穢的腳,/他怕一輪明月映入那黑色的心,/他怕數(shù)聲村雞嘲罵他那麻木的耳……”詩人用純凈來反襯權貴的齷齪。在名作《小鳥辭》中,則通過小鳥來鞭撻腐朽的人們:

當我展翅向天外揚長,

四條腿的人們,

塞滿大街小巷

他們貪婪的像饑餓的豺狼,

爭搶我消耗得剩下的空氣,

爭搶我消耗得剩下的陽光,

為了養(yǎng)肥豪華的夢想

而忘卻自己的生命,

已涂滿了剝蝕靈肉的風霜!

詩中的小鳥有著魏晉文人的灑脫風度,而貪婪的四條腿的人們則徒具生命空殼,沒有靈魂。

對丑惡現(xiàn)象的抨擊,最有力的是詩人的《都市是死?!?。詩人把大后方的城市比作死海,尤其詩的后兩節(jié):

在惡臭的死海上/已有/正有/將有/“禮”的浮尸,/“義”的浮尸/“廉”的浮尸,/“恥”的浮尸,/以及一切“忠”、“孝”、“信”、“義”的/浮尸,/它們腐爛——/它們分解——/它們化合——/它們沉下去,/終于變成了沉淀。/多么美麗的/死海的底層呀!//都市,是?!?是死海!

讀完這兩節(jié),喧囂雜亂的都市,仿佛飄出惡臭,令人對腐朽的城市產(chǎn)生厭惡之情。詩人不僅揭露了城市的腐敗、腐朽,還揭示了造成這現(xiàn)象的原因。

值得注意的是,詩人在詛咒的同時,發(fā)現(xiàn)了一種新生的力量,《宣傳》中寫道:“星光與眼光垂直地結合著,/造成護衛(wèi)大地的光明的藩籬。/盡管黑暗傾盆地倒?jié)娔?他們?nèi)匀挥辛Φ劐F子一般鉆出頭來,/把黑暗屈居于它們的胯下喘息!”預示光明必勝。在《小樹》中,詩人發(fā)現(xiàn):“泥土盡管是那樣澆薄,/并且堅實地壓迫住/而小樹卻挺直地生長著!//暴風雨盡管那樣冷酷,/搖撼并且濕透其身心,/而小樹卻更幌動令人欣羨地新綠!”由此,詩人不禁感慨道:“在卑微的境遇中,/竟能勇于樂于/摧折殘暴,以污穢為營養(yǎng),/試想,小樹會永遠小下去嗎?”結尾發(fā)人深省,新生力量是無法阻擋的。

這樣,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詩人吳奔星在抗戰(zhàn)期間,把時代風云納入自己的視野,但仍然以自己的一顆心來感受時代生活,這使他的詩既有濃郁的現(xiàn)實情懷,又有自己對生活的獨特體驗,而沒有如有的現(xiàn)代派詩人那樣,在時代的洪流中改變自己的感受方式,抒發(fā)情感,流于空泛。

三、 虛實相生之美

上面我們分析了吳奔星對生活和時代的體驗和理解。早在1935年,孫作云在《論“現(xiàn)代派”詩》中就指出:“在內(nèi)容上,是橫亙著一種悲觀的虛無的思想,一種絕望的呻吟。他們所寫的多絕望的歡情,失望的恐怖,過去的迷戀。他們寫自然的美,寫人情的悲歡離合,寫往古的追懷,但他們不曾寫到現(xiàn)社會。他們的眼睛,看到天堂,看到地獄,但莫有瞥到現(xiàn)實,現(xiàn)實對他們是一種恐怖,威脅?!边@是現(xiàn)代派詩人的一個通病,而吳奔星恰恰在這一點做得很好,詩作有社會現(xiàn)實的內(nèi)容。這是詩人的一個顯著的個性。

僅僅就這樣認定吳奔星的創(chuàng)作個性是不夠的,因為創(chuàng)作個性不但表現(xiàn)在寫什么上面,還表現(xiàn)在怎么寫上面。藝術表現(xiàn)上面往往更深刻地表現(xiàn)作家的創(chuàng)作個性。

現(xiàn)代詩派不是把情緒赤裸裸地宣泄出來,而是借助巧妙的筆觸描出來,使詩的情緒外化、物態(tài)化。還如孫作云在《論現(xiàn)代派詩》所說:“現(xiàn)代派詩的特點便是詩人們欲拋棄詩的文字之美,或忽視文字之美,而求詩的意象之美。”

用意象來抒情,使詩歌含蓄。但這仍然構不成吳奔星的創(chuàng)新性,我們必須分析吳奔星選擇什么意象系列來抒情。意象的選擇,不僅與作家獨特的生活有關,而且也與作家藝術素養(yǎng)不可分。意象的特點體現(xiàn)作家把生活和情感變成藝術時所具備的特有才力和技巧。

翻開《都市是死?!罚覀儠l(fā)現(xiàn),吳奔星對春天、七夕、秋午、早晨和雨夜等時間較敏感;他的視覺愛捕捉烈日、大戈壁、狂濤濁浪、天涯海角、行云、山徑、山林、荊棘、山洞、山澗、鯨鯢、海豹、貝殼、珍珠、庭院、叢林、市鎮(zhèn)、原野、小樹、紅葉、落葉、更夫、丐女、苗女、肺病女、支那女兒、模糊的倩影等形象;他的聽覺對于北國駝鈴、長空的秋雁、鼾聲、林下的歌聲、知了的叫聲、嗓子的嘶啞聲、秋雨點點滴滴的聲音、燕子的呢喃、痛苦的粗啞的歌聲特別敏感。這些形象很難用一個單一的特點來概括,它們是明朗與灰暗、纖細與壯大、憂傷與歡樂的統(tǒng)一體。這與詩人迷惘而又追求、關注現(xiàn)實的詩情相吻合。與現(xiàn)代派大多數(shù)詩人相比,吳奔星絕不是逃離現(xiàn)實的詩人,但是與那些大勇者相比,詩人又不免顯得有些灰色。不妨把詩人的意象系列與其他詩人比較一下。戴望舒喜愛在暮春殘冬、枯枝死葉、苦雨孤燈、古井夕陽等凄涼、飄渺的物象上尋找詩情,這與詩人孤獨、虛無的心理氣質(zhì)相合拍。而艾青詩中的土地、太陽則表現(xiàn)了詩人憂郁的情緒,而這種憂郁則是一種力量。從比較中,可以看出詩人吳奔星意象系列的獨到性。

意象是一個具有主客體內(nèi)含的情感生命體,當詩人創(chuàng)作沖動產(chǎn)生,便獲取內(nèi)心對應物,通過意象組合形成詩篇。而在組合過程中,可以看出詩人的聯(lián)想和想象習慣,體現(xiàn)詩人的獨特藝術構思。

《曉望》就表現(xiàn)了詩人的創(chuàng)造性。

你凌亂的發(fā)束是相思的脈搏嗎?

晨風的梳齒輕而且輕

亂云里映出一抹鮮紅

妝點你清瘦的臉呢

當一層薄霧爬上你的眉峰

遠的,近的,云山的風景都失色了

我乃祝福我流浪的眼

開始它的隱逸的新生

這首詩比較晦澀、朦朧,借助意象曲折地甚至怪誕地表達自己的感受,帶有早期象征派的色彩。不妨作一些解讀?!澳恪庇捎谳氜D(zhuǎn)反側而頭發(fā)凌亂,詩人就把凌亂的發(fā)束比喻為相思的脈搏,這是聯(lián)想。當“你”起床后推開窗戶,晨風輕輕地吹著“你”的頭發(fā),詩人又把無形的晨風想象成有形的梳齒。晨光初照,朝霞就成了你“抹鮮紅”的脂粉,來“妝點你清瘦的臉”。尚未褪盡的薄霧“爬上你的眉峰”,好顯出“你”的風韻之美。接著詩人又虛寫一筆,想象那遠遠近近的云山風景在“你”面前相形見絀。最后詩人把專注的戀情喻為“流浪的眼”開始了“隱逸的新生”,極富獨創(chuàng)性。詩人在對意象組合時,交替運用了聯(lián)想和想象,全詩有一種虛實相生之美。詩人說:“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想象與聯(lián)想雖可獨立成篇,但由于二者畢竟都是想象力的產(chǎn)兒,在抒情詩中仍須互相生發(fā),互相依存,互相轉(zhuǎn)化,以保持詩意的虛實搭配,氣氛協(xié)調(diào),以及韻律和諧。”正是詩人豐富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才道出聯(lián)想與想象相結合的這種奧秘。

吳奔星在創(chuàng)作新詩之前寫了不少古典詩歌,由于舊學基礎好,他在意象組合時,能對古典詩詞進行點化。這時,詩人多用聯(lián)想。

《十四行》中有這樣一節(jié):

長空的秋雁,叫的分外哀怨,

可是,我像不曾聽見一般;

火辣的情感已成死灰,

再也揚不起熊熊的烈焰!

“長空的秋雁”是古典意象,反襯我心灰意冷?!蹲吆蟆分校骸坝暌沟南嗨键c點滴滴,說不盡,數(shù)不完的?!泵黠@化用溫庭筠《更漏子》:“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吳奔星化用古典詩句,語言更精練。

僅僅是化用古典詩詞,還不足以表現(xiàn)詩人的創(chuàng)造性。吳奔星更善于融化古典詩詞表現(xiàn)現(xiàn)代詩情。如《我沿山澗以彳亍》

我沿山澗以彳亍

倒影啟示了我的伶仃;

而風塵的腳步,

更啟示我不該慕此清高!

遂將污濁之心

濯清流而伴以痛哭。

(古人云:一片冰心在玉壺,

我亦喜斯境之將至!)

熏以山花之芬芳,

藉易紅塵之腥氣,

但恐浣衣的山女,

聞臭味以先逃:

何能免于流水之詛咒呢?

我跪禱青松古柏旁:

明月照之,

清風拂之。

隱遁山林是古代文人的一種傳統(tǒng),也為30年代現(xiàn)代派詩人所向往,他們也希望在自然中追求物我兩忘天人合一的境界,從而忘卻塵世的煩惱。如玲君的《山居》、劉振典的《伐山人》等。而吳奔星在這首詩歌中清醒地認識到無法逃離現(xiàn)實,自己身上的紅塵之氣和污濁之心會嚇走浣衣女,招來流水的詛咒。這是現(xiàn)代人在都市物質(zhì)化環(huán)境下的一種精神痛苦,是反“異化”的現(xiàn)代性主題。古典意象與現(xiàn)代意識融合無間。類似這種詩歌還有《贈甘云衡夫婦》、《秋雨》等。

吳奔星詩歌中更多的是生活中的寫實意象。這些意象往往有象征意義,詩歌具有暗示性。《帽子》:“新來的塵土吻著/那發(fā)粘的帽沿,/里面藏著我過去的希望?!庇脡m土吞沒了自己的希望這一生活物象,象征地抒發(fā)青春漸漸遠去的感傷。又比如《腳印》中的第二節(jié):

有鮮血的殘痕,

有綠葉的遺跡,

漸次泯滅,拖著

老年人的太息!

這簡直是一個人人生的總結,有著沉重的感喟。

吳奔星有些詩作有一個中心意象。他用中心意象貫串其他意象。中心意象的內(nèi)涵既顯得豐滿,又富于變化,而詩歌的意蘊也得到飽滿的體現(xiàn)。詩人的名作《都市是死?!繁闶侨绱?。

這首詩的中心意象是:

都市,是?!?/p>

是死海!

然后用意象群來豐富“死?!边@一中心意象:

廣袤的死海呀——

有被桎梏者的自由的沉淀,

有被侮辱者的人格的沉淀,

有被剝削者的法益的沉淀,

有被謀害者的安全的沉淀,

有被離間者的友誼的沉淀,

有被打擊者的清高的沉淀,

有被奸污者的貞操的沉淀,

有妻離子散者的天倫的沉淀,

有轉(zhuǎn)徙溝壑者的鄉(xiāng)愁的沉淀,

有失業(yè)者的希望的沉淀,

有失學者的希望的沉淀,

一層——又一層,

固結的海底啊!

用大量的排比,表現(xiàn)廣闊繁復的生活內(nèi)容,簡直是一幅都市地獄圖。這種意象群是生活的濃縮與提煉,大大增強了詩歌的容量。

接著詩人又用意象群分別描述了暗礁、暗礁間的水族、死海中的洪峰,從而全方位地描述了“死?!钡莫b獰和可惡。

這種以中心意象貫串其他意象的組合方式,在詩人作品中比比皆是,比如《示丐女》、《落葉》、《模糊的倩影》、《澗之歌》、《我裸睡在青草地上》、《萬人橋》、《暴風雨之死》、《小鳥辭》、《小樹》等。

這些詩歌意象的組合方式是一種聯(lián)想,但是詩人善于把聯(lián)想虛化為想象。比如《小鳥辭》具有象征意蘊,詩歌具有暗示性。這些詩歌具有虛實相生之美。

福建省高等學??蒲袆?chuàng)新平臺“兩岸語言應用與敘事文化研究中心”重點項目,項目編號LAYY2016003

注釋

①孫玉石:《吳奔星與1930—1940年代現(xiàn)代主義詩潮》,《北京大學學報》2012年第1期。

②龍泉明:《中國新詩流變論》,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97頁。

③吳心海編:《別——紀念詩人學者吳奔星》,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84頁。

④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398頁。

⑤吳奔星:《都市是死?!罚旖霭嫔?988年版,第2頁。

⑥吳奔星:《都市是死海》,漓江出版社1988年版,第3頁。

⑦楊匡漢、劉福春編:《中國現(xiàn)代詩論》(上編),花城出版社1985年版,第227頁。

⑧楊匡漢、劉福春編:《中國現(xiàn)代詩論》(上編),花城出版社1985年版,第226頁。

⑨吳奔星:《虛實美學新探》,江蘇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20頁。

⑩別林斯基著,滿濤、辛未艾譯:《別林斯基文學論文選》,上海譯文出版社2000年版,第421頁。

廈門大學嘉庚學院人文與傳播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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