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帆升

自然灣石磨

※ 孔帆升

石磨，如胎盤一樣深埋在家鄉(xiāng)土地上，不是能讓我想得起來的物件。之所以又提起，是因為“有錢能使鬼推磨”的字眼常鉆入耳朵與眼睛。這與我經(jīng)歷的世道完全不同呀，我記得鄉(xiāng)村從來是人推的磨。一個僅兩三百口人的小自然灣，竟然有四五個扛神出菩薩的，可謂鬼魅橫行了，但是即便如此迷信的地方，也沒有恐怖到“鬼推磨”。

小時聽到大人講故事，說磨在地獄里是執(zhí)法機器，鐘馗用它輾碎那些生前鉆進(jìn)錢眼里為富不仁的家伙。這種三觀教育太印象深刻了，過耳難忘啊。

在人間呢？作用不太說得清。農(nóng)業(yè)社會里，磨必不可少，卻又難得施展本領(lǐng)；磨這東西一出世，就注定了既費力，又不怎么能派上用場。有點像民國才子，抱負(fù)未實現(xiàn)，就被掃進(jìn)歷史角落。也有點像唱大戲與打鼓說書之于農(nóng)人枯燥的生活，偶爾才在山村里吱吱嘎嘎唱一回。大眾化，又并非家家必備。充裕一點的人家，會請石匠打個磨，不充裕的人家大可不必打，只需到要用磨的時候，拉下個臉皮說一聲，平常里做人好一點，沒有哪家不肯方圓的。

磨是蠻撩人的，尤其撩鼻涕蟲。小村莊里，誰家都一年難得看到它轉(zhuǎn)幾回。要么是逢年節(jié)，要么是要辦喜事，要么家里請了幫工做農(nóng)活，需要改善一下生活，磨才被刷洗干凈，大姑娘坐花轎般被人請出。它一出場，樂壞的通常是小屁孩，這時在堂屋里攪屎棍一樣亂竄，蹦跳著唱：“磨麥，請客，做包?。ǔ裕。ǔ裕┎涣?，擔(dān)起走，擔(dān)到高婆屋門口，高婆不在屋,小狗咬了腳?！贝笕诉€在磨呢，他們就饞得不得了，好似香噴噴的粑已到了嘴，還拿著走親戚。沒想到?jīng)]孝敬到外婆討著好，反被狗咬著了，樂極生悲。家里有了客人，好不容易“托?！?，卻落得個解了嘴饞惹了腳痛。

平時，磨是個偷懶又乖張的啞巴，緊閉了嘴不吃不喝，屁都不放一個。你一年四季田里地里，屋里屋外忙得團團轉(zhuǎn)都不見它蹤影。磨磨豆腐，打打粉皮，做做粑，卻沒它不行，于是吱吱呀呀，就張開了嘴巴，卻是邊吃邊吐，粗的進(jìn)細(xì)的出。它只磨磨牙，咀嚼咀嚼，就粗精分離，白粉白米白粉汁沿牙縫漏下流出，落到磨架上的大笸籮上。

平素里，磨又似一個長睡不醒的人，任你雀躍嬉戲在周遭，它就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無論太陽月亮在身邊穿梭，它就是一副呆樣子寂然地蹲在堂屋角落。

磨就是磨人。磨人大概是婦女發(fā)明的詞。磨似乎天生是被家庭婦女使的，推磨雖不是重農(nóng)活，可也夠累人的。婆婆們端個凳子坐著，一手端盛著谷、玉米、小麥、蕎麥、黃豆等料的筲箕，一手抓料，或是用勺端上浸泡得圓滾滾水靈靈的黃豆。時不時用手順一順磨眼邊不肯粉碎的顆粒，推磨者則左弓右繃，前仰后合，像篩米一樣推拉隨著磨轉(zhuǎn)出圓圈。身子不停地擺動，畫著一個又一個圓圈，好像人跌進(jìn)一個無底洞，永無出頭之日地轉(zhuǎn)，昏天黑地地轉(zhuǎn)，怎么也數(shù)不清轉(zhuǎn)了幾多圈，每一天似乎都在原地踏步，日子永無起色。

小時候我一直記恨繼奶奶的苛刻與偏心，從不跟她講話，見了連頭都不抬，腮幫子倒是鼓鼓的，暗暗磨牙。我恨她是有道理的，只是看在眼里不想說而已。不知何時起，這個高傲的小腳女人低下了頭，主動來幫母親著磨了，還時不時與她不喜歡的媳婦講兩句家常話，顯出一家人的樣子來。

我猜這磨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讓矮圓規(guī)腳、走路不穩(wěn)的女人領(lǐng)悟了，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呀，她總有日落西山時，總有腿腳不便時，總要落到打下手的狀況。要不然，她還能平和地與媳婦在一起待那么長，一幾個時辰？看著她落寞地著磨的神情，我的牙松了。我相信磨是可以磨平溝壑，消除仇恨的。

磨在特定時代有法的威嚴(yán)，在以磨治村中起到殺一儆百作用。封建族長整家規(guī)的時候，只要斷喝一聲：“給老子綁了，沉塘！”，憤怒的人們就一呼而上，力拔山兮，把一兩百斤重的磨抬了去，綁起犯了事的人就地正法！不給人留任何退路與生路，讓你改悔的機會都沒有。倘有好奇者深入鄉(xiāng)村，對那荒廢的臭塘感興趣，要起底一個村莊的歷史，也許能挖出一兩個石磨，里面肯定有冤魂的罷？俗話說的“豆腐磨出血來”，大概就是苦于糾纏的結(jié)果，不依不饒的禮教之下，總是會出幾個犧牲品的。用磨作懲罰工具，鐵定了海枯石爛永不得翻身?？梢姡ナ强梢苑庾〖易鍚u辱，封住歷史，聲張正義的。

某段時間，磨還是照妖鏡，可幫助人識別“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编彺逵袀€地主家，男人嚇得帶著兒子逃到臺灣，女人跑不了，帶著兩個小孫子在家。當(dāng)?shù)馗锩罕娋尤话雅说踉诹荷?，腳上綁著個石磨，拷問敵特有何消息。如今這被吊的女人九十多歲了，還十分健朗清爽，數(shù)說過往，居然只有輕輕的嘆惜，爾后仍感念屋場下人的情誼。

在水源與竹木豐盛的山村，會有大水磨。水溝邊矗立著，有一人多高，五尺直徑，靠的是水來沖，水不停地流，推動軸承轉(zhuǎn)動，巨磨就自動轉(zhuǎn)起來。這樣的磨除了生活用途，還是生產(chǎn)工具，比如輾竹片，造火紙。它是一個時期的先進(jìn)代表，解放了生產(chǎn)力。水磨的威力與神奇，夠人膜拜的，于是乎，有的村干脆就叫水磨。機械化以來，磨基本上就消失了。即使誰家有一只磨，那也是落滿灰塵，早就被什物埋壓得不見天日了。巨磨早已退出歷史舞臺，孤寂地立在村旁變成了衛(wèi)兵，成了路標(biāo)，等待那些一年四季在外的人撫摸。

孔帆升，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散文選刊》《長江文藝》《短篇小說》等國內(nèi)外百余家報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兩百萬字。多次獲中國散文學(xué)會、《散文選刊》《湖北日報》《天津日報》等全國征文獎、全國黨報副刊作品獎湖北新聞獎副刊作品獎。多篇作品選入中學(xué)課外閱讀教材、高考網(wǎng)閱讀資料，以及各類全國年度散文選本與散文精品集。出版有《秋是天空飄落的心情》（光明日報出版社）等五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