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漆宇勤

山水相依

※ 漆宇勤

又想起了那個神話傳說：趕著十萬大山行走。

是的，有人手持鞭子，將十萬大山像牛羊一樣趕著在大地上行走?？邕^嶺南后，這法力無邊的人突然愣了一下，打了一個盹，于是他所趕著的十萬大山就如十萬頭牲畜驀地停在了廣西大地上。它們保持著吃草或行走的姿勢，有的奇崛，有的呆萌，有的正扭頭呼喚，有的睡意正酣。四蹄劃拉著，一旁便多了條清凌凌的河流；雙角頂碰著，前方便多了個洞穿的造型。

它們停駐得那么突然，那么隨意。其中一些挨得太擠、跑得太偏，至今都只是草木的世界，重重疊疊的山嶺中罕有人至。另外一些則更親切很多，吸引著人們在自己的身畔或腳下穿行，觀摩，安居。這些與人群親近的山嶺，主要集中在廣西東北部的桂林。

這些年，我也曾見過一些山，涉過一些水。山水與城池，好像總是有著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它們相互隔離，相互疏遠。但桂林不這樣，桂林的山就是土著居民家門口的一塊石頭，就是放牧牛羊者帳篷旁的一頭牛羊。這種感覺，在桂林的陽朔尤其明顯。進入縣城，迎面便是縣城周邊、縣城內(nèi)部聳立的石頭山。游客在陽朔住賓館，往往推門就是山，走上陽臺，樓房背面竟然也是挨著石山。

似乎，是先人們由曠野里進入某處山峰林立中間穿插的空地，突然覺得累了，或者突然覺得歡喜了，于是就挨著大山的腳背歇一歇。到后來，干脆挨著山腳搭建個房子，長久居住下來，打漁、耕作，繁衍、生息。時間日久，一座寨子或城池便漸具雛形，一座與石山相互交纏依偎的城市便漸漸長成。這種城市與山嶺相伴而生的地方，似乎并不常見。

不常見也沒關(guān)系，有桂林作為代表就夠了。這里的城市，這里居住的人們，似乎已經(jīng)與山水融為了一體。他們可能一開始也曾抱怨山嶺對生活的妨礙，也曾抱怨田土稀缺帶來梯田耕種的辛勞，但漸漸就接受了現(xiàn)實、接納了這無處不在的山和水。他們已經(jīng)明白，是自己的祖先選擇了這無數(shù)大小山峰之下的縫隙安居，而不是這無數(shù)大小山峰強行進入自己祖先的居所。

時間日久，他們漸漸又發(fā)現(xiàn)了自己司空見慣的山水，也有更多可愛之處。龍勝的梯田如同鱗甲披在壯家寨子的山坡上，漓江的清波正好養(yǎng)活著兩岸以水為命漁獵的村民，而城池內(nèi)外聳立的山嶺，可以當(dāng)作盆景罷。想到將屋前屋后頂著翠綠草木的石山當(dāng)成盆景，桂林的人們就突然覺得自己身形高大起來，高大到隨處可見的石山都只及自己的膝蓋。這一刻，仿佛自己就是神話里那趕著十萬大山行走的人，甩一鞭子，山就轟隆隆跑起來，有的調(diào)皮地跑遠一些，有的撒嬌地只稍微挪動一下腳步。

桂林山水的可愛之處，似乎更多地存在文字之中。那種曠世的美，幾乎曾俘虜過所有對旅行稍有向往者的心。桂林山水甲天下也好，賀敬之的信天游也好，無論是教科書還是經(jīng)典的語言里面，桂林都是一朵長盛不衰的旅游之花。但是它具體哪個景觀哪個細節(jié)震撼著人心，似乎卻沒有一個很統(tǒng)一的說法。在我看來，桂林很好地切合了“山水”的組合，是可分可合合二為一的美麗“山”、“水”。仁者的山智者的水，在這里完美地結(jié)合在了一起，同時呈現(xiàn)在你眼前，同時撲進你懷里，真實地體現(xiàn)了“山水”的本義。

我們乘著小小的游船沿著漓江行進。沿途總能見到孩子們在河邊嬉水、女人們在河邊清洗衣物，而老人趕著魚鷹在竹排上、中年男人在淺水處甩開銀亮色的漁網(wǎng)，釣魚的人三三兩兩，青山綠水間安坐。一瞬間，我有些恍惚，似乎幾百年前、一千年前，漓江兩岸的人們就是這樣生活著吧。高強度的旅游開發(fā)這么多年，還沒有將兩岸在水里討生活的人給改變掉，真好。

這么多年來，我始終有個錯覺，仿佛漁樵耕讀的日子總是緩慢的，更像一種內(nèi)心的歷練，不急不躁，享受著大自然給予自己的一切：好收成、壞收成，甜蜜的果實、酸澀的果實。至于山水之外浮躁的城市生活，只要水面的竹筏還在悠悠劃動，就離自己總會有那么三兩米的距離。這種緩慢的生活參與，對于一個外來者，幾乎不太可能真正進入。游客既然是游客，就成不了山水的主人。

——或許，有一種地方例外，那就是依托于旅游景區(qū)開設(shè)的風(fēng)情街。在這些地方，游人本身就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在素不相識的人群里游走，累了就找個樹下坐著，看其他的游人和店鋪，沒有誰會來打擾。麗江的古老街道似乎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桂林陽朔的西街似乎也是這樣一個地方。夜幕降臨，住下來不急著趕路的人，將自己嵌入成為西街風(fēng)景的一部分。閃爍的霓虹下，抬頭可以看見不遠處的山已經(jīng)在夜色里變幻了模樣，而風(fēng)吹來富有文藝情懷的音樂似乎可以彌漫到每個角落。最好不要扶老攜幼，只和依戀著的人、知心的朋友，兩兩并行，沿著水邊慢慢地走著。沒有任何牽掛，也不為著任何一杯啤酒任何一種美食任何一件商品，興之所至，行走駐足，整個人在夜色里柔軟下來。

你不能不承認，跟著團隊旅游的節(jié)奏與在城市里生活的節(jié)奏并沒有什么不同。這時候的旅游并不是放松，更多地倒像是完成某種任務(wù)。似乎，來了這么一趟，帶著長輩或晚輩來了這么一趟，便是一種義務(wù)的履行。真正的悠閑、沉浸之感，離得太遙遠。

不怪你。整個世界都如此。前來旅游的人如此，在景區(qū)里生活的人又何嘗不是如此？除了那些不參與旅游行業(yè)的農(nóng)民與市民，那些稍與旅游相關(guān)的人們都是匆忙地謀生、倉促地表演，看見外國人來了，上前賣力推銷的小商販都多了許多，跑動起來的腳步也快了不少。但這個現(xiàn)象在桂林似乎并不如此明顯?？赡芤驗檎麄€桂林社會都處于旅游大市場的緣故，也可能因為桂林旅游開發(fā)已久、早已成熟的緣故，這里更多了一些平和，沒有外來者與本地人的明顯區(qū)別。

這種沖突、對立的淡化，也體現(xiàn)在了當(dāng)?shù)氐纳鐣芾碇小Ｊ嗄昵拔业焦鹆?，朋友請我吃河鮮。在某處漁家樂遍布的河洲上，高大的宣傳牌寫著工整的告示：螞蟥洲上的餐飲均未辦理證件，也沒有接受衛(wèi)生檢查，為了游客的餐飲衛(wèi)生健康，建議大家不要到此類餐飲店消費。宣傳牌就樹在距離眾多餐飲店幾米遠的河堤上，與食客爆滿的漁家樂相安無事。

而這次到桂林，出了某個景點的溶洞口，又看見當(dāng)?shù)卣块T貼著大幅的告示：經(jīng)核查，此處乞討者均為職業(yè)乞討人，建議游客不要給詐騙者施舍，以免上當(dāng)受騙。在告示牌下，兩個老人正安靜地坐在那里乞討。

這種社會管理的方式，有人會說是無能無為，但或許也會有人說是溫和溫馨。其實，骨子里，還是這個老牌的旅游城市，對沖突對立的某種自我調(diào)停與淡化吧。

在某種語境里，我們或許可以這樣定義一場旅行的來去前后：因為慕著某個場景圖畫，我們千方百計進入了其中，停留幾日又離開，剩下這圖景依舊在原處、在你生活之外停駐。

有很多城市或鄉(xiāng)村，來之前你喜歡得不得了，抵達之后逐一賞玩的幾日也依舊是樂在其中。幾天之后回到自己的慣常住處，這曾親近過的山水便又依舊變回了書本里的圖畫，并沒有留下什么實質(zhì)的東西。但你明白，在你回家之后，桂林龍脊梯田前的某株雜草因為你的踩踏和拔扯而斷了枝葉，確實真實地存在。那草木折斷處汁液的芬芳，有著天然的美好感，長久在半夢半醒間氤氳。

你知道，這茂盛的桂林，這水洇的桂林，這盛名之下的桂林，曾消納你的三天時光、曾承載你的三天重量。

你曾來過，你曾由畫外到畫里。你曾觸摸，你曾由遠而近觀照。

漆宇勤，在《詩刊》《星星》《人民日報》《綠風(fēng)》《詩歌月刊》《青年文學(xué)》《人民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雨花》等全國500余家刊物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1300余篇次，有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出版有個人作品集《無法拒絕》《向陽光微笑》《安源娃娃安源紅》等8部。